第三十二章 三十二:獵場
第三十二章三十二:獵場
天漸轉涼,原先披件薄衫子仍覺身上黏|膩不堪,如今怕寒挑窄袖褙子穿都覺著冷風往骨子裡竄。
秋日遊獵,官家先去泰山祭天,后同朝官及家眷到獵場狩獵。九月初五,遊獵前晚,設宴於慶雲山。
崔沅綰本想同晏綏說聲,身子不適想回帳子里歇息,哪成想半天也沒見他的身影。
「想必是忙於公務罷。」崔沅綰摸著身下虎皮軟毯,頗為落寞。
榻下有一壯娘子正跪著給崔沅綰揉腿,正是從棺槨鋪里出來的人。
「早山,你會騎馬射箭么?」崔沅綰垂眸,輕聲問道。
早山點頭說是,「先前不會,只會搬屍體造棺材。後來有幸被主子拾走,成了暗衛軍,時常操練,騎馬射箭,拿槍持劍,自然就會了。」
崔沅綰早知晏綏暗中培養著一支龐大的暗衛軍,只是如今聽早山雲淡風輕地提及,心裡不知是何滋味。晏綏也並未瞞她這事,回門那日便把這事鄭重地說給她聽。
暗衛軍為他服務,更是為官家服務。說到底,還是皇家軍。國朝安定,暗衛軍便任聽晏綏差遣,若有動亂,暗衛軍便聯絡地方廂軍,排兵布陣,往往戰無不勝。
晏綏那次說罷,便把一白虎符給了她。不過她常居內宅,也用不上這符,去調遣暗衛。
崔沅綰起身,任憑早山給她穿上靴。
崔沅綰也不在意這點小插曲,直朝那吵鬧聲處走去。
這處荒草漫野,有半人高。不遠處有破舊的塔,有一匹被栓在枯樹邊,正吃草的駿馬。
「我教訓人,還用你這妾多管閑事!」
福靈說罷自個兒的委屈,冷靜下來,也覺方才處理得不妥,忙拉著崔沅綰的衣袖懇求:「崔娘子,方才我說話聲是有些大,想必又被人蔘了一本。你幫幫我,給我想個法子,該如何補救啊?」
「走,帶你去遊獵。我可不是只會繡花簪花的嬌娘子。」福靈拽著崔沅綰的手就往外走,說罷才覺話里不妥,轉身見崔沅綰靜默的樣子,更覺自個兒說錯了話,忙解釋:「我可不是在嘲笑那些嬌娘子,某人可別多想。」
福靈正打著面前跪著求饒的小女使。女使哭得梨花帶雨,求福靈放過她。而福靈想是氣急了,胡亂往女使身上跺著掐著。
晏綏的確沒把她帶到郊外園子里去,卻在晏府里架空她的勢力。如今她與一隻被豢養的鳥無異。偏偏她是滿身金衣銀裳,外人見了都說她嫁得好。哪知她這般處境。
「我爹爹是御史中丞,平日里也沒多管皇家的事,往官家面前奏的都是哪位同僚政治上犯了何錯,私事從不多做過問。這夏長史是樞密院的人,與御史台毫無糾葛,為何會在公主身邊安插眼線呢?」
崔沅綰抬眸便見福靈躲躲閃閃的可愛樣,被她逗笑了來。
福靈說罷,白了那女使一眼,「今日我不過是覺著有匹馬身上的馬鞍陳舊,想叫人換一套新的。話說出不久,爹爹便批我驕奢淫逸慣了,罵我何不食肉糜!我是氣不過,這才……」
崔沅綰睨了早山一眼,冷聲道:「我想去便去。便是你主子回來了,也得由著我去。」
早山心裡清楚她在晏綏心中的分量,猶豫一番,肌肉飽滿的手臂終於垂到身側。
她身邊親近人逐漸被晏綏安插來的暗衛軍給替代,先有長空,後有早山。原本身邊都是一群不經事的綿羊,如今倒好,個個耍刀弄槍,動不動便是主子有令,限制她出入。
「官家要在獵場呆上五日,那些男郎都圍著官家轉。女眷倒是顯得清閑,只能遊走在各大帳子里賞景插花。這幾日官人也忙,你就教我騎馬射箭罷。」
可她原本以為福靈是帶她來獵場與男郎一同比較,低頭只管跟著福靈走。走了很長一段路,再抬頭時,眼前已然換了一副從未見過的光景。
「我也不知。不過想是爹爹的意思罷。爹爹一向信任夏昌,哪怕有那麼多人彈劾夏昌私德不正,爹爹還是不管不問,仍舊把權下放給他。管天管地,眼下都管到我的頭上來了。」福靈眼前浮現出夏昌那猥瑣模樣,一想便噁心不堪。
一提到官家,福靈便瞪大眼,後知後覺趕忙捂上了嘴,趴在崔沅綰耳邊低聲快語。
「都是這些多嘴的女使!」福靈指著地上凄凄慘慘的女使,「你裝什麼裝,我不比你委屈的多!」
女使慌忙起身跑走,福靈看她狼狽離去,心情大好。
「這半月,爹爹對我是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罵。成天說我品行不端,性情頑劣,每次都罰我寫幾百張大字。我還疑惑,爹爹又不住在我公主府,府里發生何事,爹爹怎會知道的一清二楚?一查才知,原來我府上都是夏長史安插過來的線人,專門挑我的毛病給夏長史說去。夏長史列個單,給爹爹送去,添油加醋地說我的罪狀。」
崔沅綰也不惱,調侃道:「公主不妨扭頭看看。這四周哪還有人趕攔著你呢?」
「主子吩咐,要主母離福靈公主遠些。」早山看向前方,面無表情,與任人操縱的傀儡一般。
「崔娘子?怎麼是你?我當是哪個不長眼的人攔我。」福靈趕忙把崔沅綰扶正,滿心疑惑。
「你先在帳前等著罷。我與公主多日未見,還有許多話要說。」崔沅綰說罷,剛邁出腳便叫早山給伸手攔住。
崔沅綰見福靈心急如焚,忙安慰她莫急。
崔沅綰心裡打著盤算,一面溫言軟語說著官家用心良苦。
氣急攻心,福靈大|喘了幾口氣,臉色才慢慢緩了過來。一轉身見崔沅綰蹙眉滿目憂愁地看著她,福靈又驚又惱。
聽聲音,是福靈公主在訓莽撞的女使。
早山動作一頓,「這般危險的事,奴不敢做。主子視主母的命大於天,若有半分差錯,奴擔待不起。」
「能有什麼事?」崔沅綰笑早山膽小,「先前我也摸過馬,拿過箭。馬的習性,箭的品種利害我都清楚。放心罷,有我護著你,官人他不會亂來。」
福靈本不是心狠手辣之人,聽罷崔沅綰一番勸,再也生不起氣來。她折返過去,不輕不癢地踢了那女使一腳,狠聲道:「今日就放過你,若再歪曲我的話告訴爹爹,保你沒好果子吃。」
「公主,這處人多眼雜,不如回帳子里,不遭人閑話。」
剛一出帳子,還未感嘆這方空氣清新,便聽見前方有喧嘩吵鬧聲。
晏綏想把崔沅綰圈在一方小帳里,可她偏不逆來順受。那日游湖回來后,晏綏便三天兩頭地往宮裡跑,早出晚歸,一問便是官家找。可即便忙得身子都染了寒,晏綏還管著崔沅綰的起居出行。
偌大的獵場,沒人敢和福靈作對。見了她便繞道走,如同見了瘟神一般。
崔沅綰站在福靈身後,福靈把她當成了哪家沒眼力見的貴女或是後宮哪位不得寵的美人。
崔沅綰見兩人跟有宿仇一般,急忙把福靈往一邊拉,「官家面前,公主還是小聲訓人罷。」
崔沅綰上前去拉著福靈的手,卻被她猛地用力一推,往後退了幾步才站定。
她的陪嫁有十三人,除秀雲綿娘兩位貼身女使外,還有十一位機靈能幹的女使。原本娘家人都在她身前伺候,可晏綏卻不滿,暗中把人調走。那些女使,不是調到外室屋裡做出氣筒,便是在於氏面前做事,與她的東屋隔了八百里遠。
福靈一望,周圍都是低頭驚恐的女使與禁軍。有幾位膽小的女使嚇破了膽,咬著下唇不敢哭出聲。再遠些,站的都是偷摸看好戲的貴女。見福靈看過來了,忙往帳里塞。
這處竟看不見禁軍的影兒。
「這……這是何處?」崔沅綰小心問著。有一瞬她還以為福靈把她帶到了西北邊境,畢竟汴京城寸土寸金,這般荒涼的地實在難找。
「別怕。」福靈拍拍身旁人的肩,「待在麻雀大的平地遊獵有什麼意思?要打獵物,定要在這般人煙稀少,野獸潛伏的地方。」
說罷,見崔沅綰欲想開口相勸,福靈忙開口打住:「放心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處瞧著沒有禁軍駐守,危機四伏,卻都是嚇人的。你可曾聽過暗衛軍?這裡到處都是暗衛軍的埋伏地,稍有點風吹草動,暗衛軍一個箭射過去,野獸小命蕪湖。」
福靈靈動地學著射箭,恍若眼前真有豺狼野豹一般。
「那些世家子弟只敢在平地上炫耀自個兒窩囊的才藝,聽到這處便嚇破了膽,更不會冒險前來。貴女安人也只會聚在一起說家事,聽著頭疼得很。我那些阿兄阿姊估摸也都在那片平地上,故而此處只有你我。別怕。」福靈說著,徑直往前走。
崔沅綰被她這突如其來的大話唬得一臉懵,見福靈走遠,趕忙小跑趕上前去。她自然不怕,國朝只有一支暗衛軍,歸屬於晏綏,而晏綏把符給了她,她自然有底氣。
「你且看著,我演示下,如何騎馬射箭。」福靈下裙一擺,露出裡面短襯褲來。一身裝備齊全,看來人早有預謀。
崔沅綰瞧她這番行雲流水的動作,眸中深意翻騰。
「公主,小心行事。」
「放心罷。」福靈拿好□□,騎馬走了幾步,看著眼前風吹草動,期盼著獵物出現。
崔沅綰站在樹蔭下等了許久,都不見福靈動作。不過打了個哈欠的功夫,便見福靈伸手一指示意。順著手指的方向望過去,草叢裡是一隻正低頭飲水的鹿。
眼下自然不能露出半分動靜下,福靈扭頭口語:「就是那頭鹿。」
福靈叫崔沅綰仔細看著,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只聽見一聲長箭刺向長空的短促聲。
「倏!」
箭頭狠狠刺入骨肉,沉悶閉塞。崔沅綰不適地閉上眼。
再睜眼,鹿睜大雙眼,倒地不起。離箭之弦轟隆崩開的聲尚在崔沅綰耳邊縈繞,她看見福靈利落下馬,朝那方沾血的草叢跑過去。
福靈涉入草叢,瞬間被草給淹沒來,只能看見半片衣擺,起初肆意隨風動著,過了半會兒,竟直愣愣地靜在原地,一動不動。
福靈那般好動的人,竟一聲不吭。崔沅綰心裡一沉,忙朝那片草叢跑過去。
「公主!」
費力撥開雜草,靴踏上淤泥也不在乎。崔沅綰淌著一小片泥水艱難走到草叢中心。雜草之中,隱隱約約有福靈公主的身影,崔沅綰這才長吁了口氣,心落了下來。
「公主,你在這草叢裡作甚?秋日蚊蟲多,快隨我出來罷。」
崔沅綰走近后才發現公主正蹲在地上用匕首割下鹿尾。
那頭鹿原本不算健壯,如今被福靈惡狠狠地刮著肉,血流了一地,順著低洼處一路流到泥坑裡去,匯成一灘灰濛骯髒的血水。
腥|氣的血味兒與鹿臊味兒充斥著這方渾濁空氣。
福靈手裡拿著一匕首,處理死鹿來迅速敏捷。鹿尾巴很快便被完整地割了下來,而福靈身上半點污血與淤泥都沒沾上,一副輕車熟路的樣子。
「公主,這獵來的物為何不叫禁軍來處理?」崔沅綰不敢上前,也是怕把衣裳弄髒。只是站在一平地放聲問著沉浸在割肉中的福靈公主。
「這鹿是我獵的,自然也要由我處理。」福靈把那鹿尾粗糙清洗一下,表皮污泥與血都洗乾淨后,把那鹿尾裝進一長袋裡去。
死物很快便招來蠅蟲,福靈又拿出一袋香料在鹿周遭熏了一圈,蠅蟲便散去不再回來。
「鹿尾補氣血,這好物便送你了。」福靈走過去想把那長袋遞給崔沅綰,不過見崔沅綰一臉不解,以為她是怕這血|氣,又把袋給收到了懷裡:「等我叫人處理好了再給你送去。」
說罷便拉著崔沅綰走出去。
「這鹿自有人來收走。你以為沒人看管這方天地,實則一絲風吹草動都逃不過暗衛禁軍的眼。」福靈將那有重量的長袋往馬背上一扔,又把那匕首收好。
處理完事後,再轉身看崔沅綰,她竟莫名怔了起來。
崔沅綰編著薅來的狗尾巴草,低聲嘆道:「公主能文能武,想學涉獵便能學,真是颯爽不失嬌憨。」
福靈不懂她話中深意,探身過去仰頭觀摩著她高深莫測的臉色。
「何苦這般羨慕我?」福靈歪頭想逗她一笑,見她仍一臉憂愁,才鄭重起來。
「想來人都愛羨慕來羨慕去。你覺著我可恣意作為,我也羨慕你走到哪兒都有人追捧。」
本是一句勸慰旁人的話,不曾想福靈說罷,自個兒心裡憤懣不平,竟掰起自個兒的手指來仔細算著。
「你不常居後宮,自然不知那些風聞。嬢嬢每每擺宴,總要給你崔家遞個請帖,可不是叫你阿娘來的。嬢嬢覺著你當真是畫里走出來的仙人一般,哪哪都好。你說,誰不知崔二娘子譽為汴京一絕,有多少男郎爭著搶著只為見你一面。我那時覺著風聞里都是假的,直至見了你才知,原來竟真有人從頭到腳,從裡到外都是發光的。」
福靈嘆著氣,也學著崔沅綰薅起一把狗尾巴草。可她不會編,只能跟著崔沅綰眼花繚亂的動作。
崔沅綰編的是只兔子,到她手裡便跟一條大蟲一般。
「嬢嬢常在我面前提你,嬢嬢說,要是我有你半分好,她就燒高香了。」福靈嘆道。
崔沅綰聽她一番牢騷,話是好話,只是福靈的語氣太過哀怨,好似怨婦在抱怨生平不公一般。
崔沅綰想起方才草叢裡鹿腸子流了一地,而福靈一臉淡定處置屍體的樣子,只覺自個兒先前她想得太過簡單了些。
皇家子女,從出生起便是眾矢之的,不知道要逃過多少次刺殺與算計才能安然長大。福靈不僅平安喜樂,更是練就一身本領,一個不喜吃虧不怕得罪人的性子,其中要走過多少次彎路,更是數不勝數。
這樣厲害的人,她卻只把福靈當一位沒心眼不設防的小娘子,當真是看走了眼。
「公主,天不早了,快回去罷。」
崔沅綰把手中編成的小兔子塞到福靈手裡,催她快些走。
「好……好罷。」
福靈顯然是還未玩得盡興,不過又想到崔沅綰平日就沒親自走過這麼長的路,都是由晏綏抱著。今日陪她來這荒郊野嶺,腳定是酸疼不堪,說不定還會磨出泡來。福靈可不想惹晏綏,由著崔沅綰往回走去。
她跟在崔沅綰身後一蹦一跳地唱著曲兒,在後面玩得不亦樂乎,卻見崔沅綰身子猛地一停。
「公主先回去罷,我有一貼身物件似是落在了那方草叢裡。那物件對我來說很是珍貴,不能不去找。」
「那我陪你一同去找!」
福靈見她神色匆忙焦急,想她這副柔弱身子,自然放不下心來任她孑然一人。
「不必,公主且在此處等。」崔沅綰望著四周,隨即伸手指向西邊的一顆樹:「那處有樹蔭,公主把馬牽過去在那兒等我便好,我會速速歸來。」
崔沅綰一臉堅定,堵住了福靈口中的話。
「那你快點回來,一定要小心行事。」
福靈牽起馬,一臉擔憂地望著崔沅綰遠去的背影。實在放心不下,睜大眼確認周遭無野獸出現后,福靈才鬆了口氣,往樹蔭下走。
身影愈來愈小,直至成了一個黑點,陷入草叢,隨之不見。
福靈豎耳凝神觀察著那方風吹草動,那片靜得很,靜得詭異。
「啊!」
一聲驚呼聲劃破死寂的長空,直直朝福靈傳來。
「崔二娘子!」
福靈只覺自個兒的心砰砰亂跳,愈來愈快,幾乎要跳了出來。心頭一瞬梗塞,那聲驚呼聲無限延長,一聲聲回蕩在福靈耳邊。福靈飛速地跑過去,從未覺著這草是這般礙眼,恨不得一下給它都割了。
草叢間只有一死鹿靜靜地躺在地上,大眼微微突了出來,眼睫根根分明,彷彿都在指責福靈粗心的行徑。
往前往後,都是荒蕪雜草,一片死氣,唯獨不見崔沅綰的身影。
福靈覺著自個兒好似置身冰窟一般,血液都凝結起來。
她聽見自個兒嘶啞不堪的聲音一遍遍喚著「崔二娘子。」
她撥開荒草,一處處尋著。遍尋不到,福靈覺著自個兒這輩子算是走到盡頭了。
*
手心似有雜草晃過,又不時有一陣濕||意劃過,似是被什麼舔||舐著。
崔沅綰睜開眼,竟見兩匹灰狼圍著她轉。那灰狼皮毛光澤柔順,見她醒了,竟如猧兒一般躺在地上,露出肚皮來。眼神沒有殺氣,反倒滿懷期冀地看著她,示意她摸摸自個兒的肚皮。
崔沅綰滿心不解,掙扎著起身,發覺身下竟是一軟塌。環視四周,她竟處在一方帳子里。
定睛一看,眼前背對她負手而立的,竟是晏綏。
崔沅綰滿心疑惑,只覺後腦勺似是被人敲打過一般疼痛不堪。
還未張口說話,晏綏便轉身朝她走來。
「你醒了。」
晏綏一來,那兩匹撒嬌的狼便夾著尾巴起身來,不敢在崔沅綰面前造次,跟在晏綏身後,乖巧地坐在地上,面露好奇之意。
「我為何會在這裡?」崔沅綰環視一圈,努力回想著方才的事。
只記得,她去草叢裡找物件。剛到便見兩匹狼圍著那鹿打轉,兇狠非常。她被嚇得驚呼一聲,隨即便暈了過去。
「別怕,這裡是行軍帳。暗衛軍交接事務,便在這帳子里。」晏綏瞧崔沅綰一臉懵懂樣,憐惜之意更甚。
「還疼么?」晏綏輕輕揉著崔沅綰的後腦勺,找著腦戶穴,圍著那穴位輕揉慢捻。
「是你把我打暈的么?」
見他這般輕鬆自在,崔沅綰一下便想通了來。
方才來時她便注意到,那破舊不堪的塔后還藏著一大帳子,不過與周遭景色融得緊,一時叫人發覺不了。
她本想把這事告訴福靈,叫福靈萬事小心。不過見福靈一臉興緻勃勃的樣子,便把話悶在了心裡。
「你可真是害我不淺。」崔沅綰揪起晏綏身前衣襟埋怨著。
「是福靈公主的箭傷了我養的鹿,我本想前去收屍,不曾想竟看見你了。」晏綏噙笑颳了下崔沅綰肉肉的鼻尖,「你倒好,跟著公主來這荒涼地。我一走開你便尋時機竄出來,當真是不聽話。」
晏綏說著,掀起崔沅綰的衣袖,見她並沒有帶著他命人精心打磨的玉鐲,臉色乍然陰沉起來。
「鐲子我可是一直戴著的。」崔沅綰辯解道,「不過方才跟著公主去看她割鹿尾,玉鐲被那荒草挑開掉了下來。我折返回去也是在找這鐲子,不曾想竟被你給弄暈了過去。」
「眼下還疼著呢。」崔沅綰滿是委屈,瞥見面前坐著聽他倆說話的狼,問道:「這難不成也是你養的狼?」
「自然是。」晏綏理所當然地回著。那般雲淡風輕的語氣,好似是說吃飯睡覺一般平常。
「他們是被狼群拋棄的野狼,我撿回來時,瘦得皮包骨。後來馴服了來,這狼倒是頗通人性,賴在我身邊不走了。」
崔沅綰看著那豎瞳立耳的狼,正歪頭打量著她,似是對她十分好奇。
「既然你在此處有事要做,那我就先回去了,免得公主驚慌。」崔沅綰說罷欲想起身,腰剛動了下,便發覺自個兒早被晏綏緊箍了起來。
晏綏環得愈來愈緊,直至二人緊緊依偎。
「不急。」晏綏對上她氣惱的眼神,滿是玩味。
說罷,一畫師便進了帳子來。畫師聽說晏綏叫他來給自家養的狼畫個肖像,不曾想一掀簾進去,窺見的竟是一室春||色。
「國朝畫寫真最好的,便是原行遮。可惜他今日有事來不了,我便請了旁的畫師來。」
晏綏頭倚在崔沅綰修長的脖頸旁,熱氣噴得她脖間發癢。
畫師低著頭,不敢頂撞軟塌上興意闌珊的人。
「學士,既然是畫狼,不如叫狼擺一個姿勢來,顯得威風。」
「這頑劣的狼有什麼可畫的?我要你畫我夫人,一筆一筆,把她的姿色給畫出來。」
晏綏說罷,掐著崔沅綰的下頜,逼她抬頭,「畫師,看清了么?我夫人是何神情,你要完整地畫下來。」
畫師雙腿打顫,眼前是兩匹虎視眈眈的狼,好似他一有畫的不對的地方,這狼便會撲上來撕咬拉扯。畫師腦海里飛快閃過自個兒殘肢斷臂的悲慘模樣,滿口黃牙也不聽使喚。
「是……是……」
畫師不敢多言一句,趕緊拿出筆墨來,在一方案桌上繪著眼前景色。
崔沅綰被晏綏扣著,哪哪都不舒服。她被迫仰頭目視前方,順從地擺出一個美人卧榻的姿勢,叫畫師繪著動作。
可晏綏並未作罷,在她身||上,一處處點著|火。興緻來了,晏綏逼她扭頭與他對視,晏綏惡狠狠地吻|她,即便有外人在場,即便腳邊還有兩隻狼,即便遠處隱隱傳來福靈竭力呼喚的聲音。
晏綏依舊我行我素,也正因有外人在場,他更肆無忌憚。
「你若是再敢跟著旁人亂跑,我做的可不止這些了。」飲鴆止渴,點到即止。
晏綏手撫著崔沅綰滿頭青絲,見她頭上戴的簪子篦子,都是他先前說看得順眼的。崔沅綰穿的衣裳也是他喜歡的款式,喜歡的顏色。就連眼下她蓄淚朦朧的嬌|媚樣,都是他喜歡的。
「你知道的,我最在乎的就是你。」晏綏眼裡滿是病態,當著畫師的面訴說自己的愛意。
「無論做何事,我眼前出現的都是你。你笑時的樣子,你哭時求饒的樣子。真想把你捻成一袋灰,能時刻攜在身上。」
晏綏也不管畫師還在勤懇繪畫,把崔沅綰的頭按在自己胸||前,叫她聽著自己的心跳聲。
晏綏覺著這是世間再動聽不過的情話,可這話傳到畫師耳中,身子更是止不住發顫。
手一抖,畫中美人面上便多了一顆明顯的黑痣。
涼快的天里,畫師滿身是汗,背上更是如水洗一般,衣袍緊緊貼著發顫的肥肉。畫師頭愈來愈低,幾欲要跟案桌貼在一起。
在他胡亂想著哪種死法更不痛苦時,終於聽見晏綏發話。
「畫師,這裡不需要你了。」
那聲饜足平淡,畫師終於得了解脫,麻溜拿著工具出走。
畫師從未覺著外面的天是如此藍,而今他將要走進這片藍天中去。
一步,兩步……
還有半步就要走出帳子,他卻被晏綏叫住了來。
「畫師,莫要忘了本分。」
畫師那根刺又被人提溜起來,他彎腰說是,走出帳來。
「你要是像畫師一樣聽話便好了。」晏綏見崔沅綰如此乖巧,低聲笑了起來。
緬鈴在某些時刻真是有大用。
晏綏帳里換了一種冷香燃著。這冷香名叫「秋老虎」。
冷冽冬日,在屋裡點上這香,屋裡便會溫暖不堪,恍如置身溫泉里一般。他本是留著這香在冬日裡用,今日才知,這香的妙處。
崔沅綰面升起酡意,抬頭看他,頗為無助。
晏綏心裡暢快,這會兒崔沅綰說什麼來,他都能點頭答應,何況是這心照不宣的請求。
「你倆,去在外面守著。」
那狼也聽話,一前一後地走出帳子,在帳前左右站定。
狼雖不懂人之間的紛亂雜事,鼻子卻靈敏。
風簌簌刮著,荒唐肆意的聲音都被風給吞沒,根本傳不到遠方來。
*
日斜西山,崔沅綰與晏綏共乘一馬,悠哉悠哉地回了前方營地。
晏綏趴在崔沅綰耳邊,低聲說著諢話。崔沅綰叫他莫要胡鬧,自然把福靈拋到了腦後去。
直到看見福靈失魂落魄地站在營地前,崔沅綰驀地心頭一沉,催著晏綏趕緊放過她。
「去罷,福靈公主看起來很擔心你。」晏綏把崔沅綰抱下馬,任她跑過去給福靈一番解釋,心裡也不惱。
畢竟他想做的事已經做到了,給她半會兒自由,她才會更念著他的好。
晏綏看了半會兒,覺著甚是無趣,默聲走開。
他一走,福靈便放聲大哭起來。
「我差點……差點就要去爹爹面前負荊請罪了……還好你沒事。」福靈臉上沾著不知名的雜草野毛,淚水一落,臉蛋更是成了花貓。
「叫公主擔心了,是我的不是。」
崔沅綰覺著眼前場景太過好笑,又心疼尋她許久的福靈,拿著帕子給她擦拭著臉。
「你去哪兒,我怎麼到處都找不到你?」福靈哭得緊,一邊冒著鼻涕泡,一邊打著嗝。在人命面前,她毫不顧忌自個兒的形象。
明明是天之嬌女,此刻哭得一抽一抽的,真像只奶聲奶氣的獅貓。崔沅綰方才還覺著福靈是英姿颯爽的女將,這會兒倒又覺著她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一經事便委屈得很。
崔沅綰定不會把帳中一番荒唐事說給福靈聽,隨口扯了個謊:「我走過去,想找那物件。找了一圈也沒找到,反而走到了不知名的地方去。想著往回返,許是身子乏了,竟直接昏倒在地。後來遇見官人,這才回來。」
「原來如此。」福靈點點頭,知道她平安無事就好。
「你那貼身物件可找到了?還真是好奇是什麼物件叫你肯這般費功夫地去找。」
「找到了,是個鐲子。」崔沅綰掀開衣袖,手腕上正戴著一冷玉鐲子。
福靈探身仔細看了看,見這鐲子並無金貴稀奇之處,說道:「不過是個鐲子罷了,若你早點開口,這樣的鐲子,我能搬出一箱子任你挑選。」
崔沅綰也不欲多言,忙催著福靈前去洗漱一番來。
福靈低頭看了看自個兒身上,靴上沾著一塊又一塊泥土,衣裙下擺也染上幾個泥點子來。她一抬頭,頭上的篦子就快要掉了下來。福靈訕笑著,趕緊與崔沅綰告辭,說要把自個兒從頭到腳洗個乾淨。
「那鹿尾隨後便給你送來。」福靈笑意盈盈地說道。
崔沅綰看她這般天真模樣,心也軟了下去,點頭道好。
*
這片營地,有瓦舍有歌館,有溫泉有茶樓。營地原本是二十三座皇家園林,後來開放來,成了遊獵聖地。每年秋季,世家子弟達官貴人常來此享受。白日遊獵盡顯男兒本色,晚間遊走在柳巷紅燈之間,當真是仙人生活。
天黑,帳子前掛上了燈。
崔沅綰得空,又躺在帳內軟塌上,任憑早山給她捏著酸疼不堪的腿肚。思緒恍惚,恍如回到了今早。
正闔目歇息時,長空便進到帳里,拿著一封信,遞到崔沅綰面前。
「娘家來信。」
一聽這話,崔沅綰便知是她娘寫信來煩她了。崔沅綰嘆口氣,讀著信。
明知信上寫的儘是叫她不愉快的事,可崔沅綰還是認認真真看了下來。
「這事三日前她便說過了,今日又提一遍,是怕我健忘不成?」崔沅綰將那書信擲到一旁四方矮桌上。
「不是叫你們跟她說,我在這營地里,沒辦法出去管這事么?怎麼她還來說?」
長空見崔沅綰蹙眉埋怨,忙跪下來訴苦:「已經遣返過信了。那邊一直哭鬧,實在是沒辦法,才遞到娘子面前,想求你做個決斷。」
「我知慕哥兒貪玩厭學,可他才多大,怎能做出這些齷齪事來?想必都是我娘沒教好,平時又不加管教,一貫溺愛下去,才叫慕哥兒惹出這般大的禍事來。」
崔沅綰睨著信上潦草的字跡,她娘寫信的時候定是心裡窩著一股火,沒地方發,都泄到了這信紙上去。
慕哥兒掀了別家小女孩的裙子,雖是沒看見什麼,可這般無禮胡鬧的動作正巧叫女孩的爹娘給逮了個正著。
那家爹娘看著自家小女嚎啕大哭的樣子,揚言要把慕哥兒做的這檔子事告到開封府去,說崔家若拿出去百兩銀子來,定要鬧得魚死網破。何況這事本就是崔家有錯在先,那爹娘說什麼也要訛上這家一筆。
王氏也不傻,自然知道這家爹娘是在威脅她,在崔發麵前鬧了又鬧,眼淚都快哭幹了,崔發還是那般狠心模樣,叫慕哥兒一人做事一人當。實在不行,就定下親事。
王氏怎會同意。那家不過是小門小戶,給她崔家上門提鞋都不配。要慕哥兒娶那寒磣夫人,不如殺了她抵債的好。
王氏與崔發一直鬧著,事情一直僵持著,實在是沒想出辦法,想叫崔沅綰去求求晏綏。晏綏權勢滔天,處理這事便如踩死一隻螻蟻一般輕易。
「她想的倒好,要官人出手幫忙。若是出了什麼差錯,責罵聲都會朝我和官人襲來。我娘她自然免於遭受這外人唾罵,依舊當她的貴婦。」崔沅綰愈說愈覺著心酸,方才愜意的心情不復存在,眼下心裡填的都是王氏的哀求聲。
若她點頭答應,王氏只當這是她理所當然要做的事。非但不念她的好,還會變本加厲地叫她為娘家做更多無理的事。若她不答應,王氏便說她是不孝順,胳膊腿往外拐。
反正她做不做,怎麼做,都是吃力不討好。
「把信去燒了。」崔沅綰冷聲道。
長空說是,又猶豫道:「那……娘子還要回信么?」
「不回了。若我娘又催人來問,就說這信半路丟失,官人看得緊,不叫我操閑心。」
這會兒晏綏倒成了她隨意甩鍋的對象。崔沅綰嘆氣,一想到晏綏,眼前都是他那陰冷的眸子。
「備水沐浴。今晚官人想必又在忙,不必苦苦等著,早些歇息便是。」崔沅綰交代道。
長空與早山對視一眼,點頭說是,一同退去。
崔沅綰躺在榻上,身心疲憊不堪。她一閉眼,總能聽到王氏說教的聲音。
不過那煩人聲轉瞬即逝。
取而代之的,是晏綏。
晏綏很聰明,她學的所有技巧都被晏綏給偷了過去,加倍奉還。
晏綏掐著她的脖頸,卻並未用力。她不明白晏綏眼底莫名升起來的情緒,與平時的戲弄不同。他好像動了真心,動了真情。恍惚一瞬,她在晏綏眼中不再是聽話的嬌鶯,而是他此生唯一的愛人。
她不懂這份情緒,因為她眼裡從前都是奉承討好,毫無半分真情可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