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天真的人
九月二十五,即將入冬,天氣已經頗為寒冷。
一百多錦衣衛緹騎圍著一輛馬車,緩緩駛向京城。
忽然,前方有人走過來,堵住了去路。
許顯純抽刀出鞘,喝道:「大膽狂徒,竟敢劫持欽犯?」
一口黑鍋當頭罩下,盡顯錦衣衛二彪的威風。
在歸德膽戰心驚,一路上伏低做小,許顯純早受夠了,此時回到了自己的地盤,不抖起來更待何時?
「住手!」袁樞打馬上前,對那人行禮,叫了聲師兄。
袁可立聽到動靜,掀開車簾說道:「玉汝啊,上車說話。」
倪元璐,字玉汝,翰林院編修,因奉令去江西主考,剛剛回京就聽到了錦衣衛逮捕恩師的消息。
千古奇冤,莫過於此。
奈何,皇帝不上朝,進諫無門。
打聽得袁可立今日進京,便獨自來接。
「學生拜見老師。」倪元璐納頭便拜。
「無需多禮,上來說說京師狀況。」袁可立說道。
倪元璐昂首挺胸地穿過錦衣衛緹騎的槍叢,淡定地上了車。
「可曾見過幼平和復禮?」袁可立問道。
「見過,許是閹黨欲認同夥,未禁探視。」倪元璐說道:「因為陛下有旨,將於月底公開質辯,未曾遭受拷打,狀況尚好。」
「如此便好。」袁可立點點頭,道:「爾等皆為國家棟樑,當留有用之身以待將來。」
「老師。」倪元璐猶豫片刻,說道:「以老師聲望,如何就讓這幫鷹犬得手了?」
言下之意,為什麼沒有鬧出周順昌的動靜來。
袁可立淡笑道:「皇帝既然給了當面陳情的機會,當以死諫君王,若能喚得皇帝清醒,不負先帝重託。」
「只怕是難。」倪元璐搖頭,帶著沮喪說道:「皇帝非但推遲了早朝時間,如今連早朝都不開了。
早間在大校場訓練諸軍,午間迴轉,奏報皆由魏閹送去,外臣覲見,皆為閹賊阻攔。
皇帝曾派內官詢問幼平,宦官與文臣誰更忠心,倚重宦官之意,昭然若揭。」
袁可立思考一陣,說道:「伯應性剛烈,恐惹事端,你把他看好,隨行而來忠義之士,亦當妥善安置,莫要怠慢。」
「老師……」倪元璐聽出袁可立交代後事的意思,不由悲從中起。
「值國家多事之秋,個人榮辱不值一提,只是怕國家重蹈南宋覆轍。
建虜入主中原,國將不國,大好男兒豈能剃髮易冠?爾等要做綢繆,事有可為,儘力而為之,不可為,不妨遠走海外,蟄伏待機。
便把此話轉告伯應,切記。」說完,袁可立剛要讓倪元璐下去,只聽外面馬蹄轟隆隆響。
「戒備,戒備~」許顯純驚慌大叫。
「狗賊,速速放人,否則別怪我箭下不留情!」
袁可立掀開車簾一看,一將拉弓瞄著許顯純,身後百餘兵將都是搭箭開弓,一副要殺人的模樣。
「孫之沆!」許顯純躲在人後,叫道:「莫要以為陛下寵幸便可為所欲為,此乃皇帝欽定逆犯,你敢劫持,孫家滿門必受牽累。」
孫之沆怒喝道:「今日你若不放人,定取爾狗頭,稍後我自當請罪,即便當場打殺亦無怨言!」
「你敢!」許顯純驚怒交加,喝道:「孫氏謀逆,戒備,求援!」
踏踏踏~
急促的腳步聲中,大隊錦衣衛緹騎番子開來,把孫之沆一行人團團包圍。
田爾耕躲在盾牌後面叫道:「孫之沆,速速放下兵刃,本督便當無事發生,否則起了衝突,定教你死無葬身之地!」
「狗賊,來啊,看爺爺皺一下眉頭!」孫之沆並不退讓。
「諸位。」許顯純轉向兵將,叫道:「爾等世代忠良,皆為清白人家,今日孫之沆謀逆,爾等也要追隨嗎?這可是族誅的死罪!」
「直娘賊,爺爺若是膽小,豈能跟著孫家大哥來此?」
「剷除奸賊,護衛忠良,就在今朝。」
「大丈夫死則死矣,自當美名流傳千古,方不負人間走一遭。」
諸兵鼓噪,毫不示弱。
孫之沆奉令於京城周邊各衛募兵,要求精於騎射,身家清白,最好還是要識字的。
這樣的人,基本都是世襲的百戶及以上家庭出身。
跟孫之沆來搞事情之前都是想清楚了後果的,自然不會被田爾耕三言兩語嚇住。
「爾等真不怕族誅否?」田爾耕繼續恐嚇。
能動口,絕不能動手。
孫之沆可是簡在帝心的,他田爾耕算個什麼東西?
是,他是九千歲大彪,但是誰知道皇帝會不會愛屋及烏呢?
哪怕孫之沆先動手,錦衣衛被迫反擊自衛,能落個「互毆」的判決都是僥天之幸。
何況,在場這麼多人,真搞出上百人死傷的國朝未有之大案,哪怕是「互毆」,大彪也背不動這口鍋。
就在劍拔弩張時,又一隊人馬狂奔而至。
孫之沆及麾下、錦衣衛都是真刀真槍,弓弩齊全,這隊人多是水火棍、鐵鏈鐵尺,拿刀槍的很少,弓弩更是沒有。
五城兵馬司,看起來像軍事機構,也確實是軍事機構,不過已經淪落城了城管大隊。
「隔開,隔開。」阮大鋮呼喝著,指揮五城兵馬插進縫隙里,隔開了錦衣衛和孫之沆。
慌得一批。
這要是有人手不穩,說不得就是兩個窟窿眼。
要是兩撥人馬在城外衝突,阮大鋮看都不看一眼,最多事後洗地,奈何雙方已經進了城,而維持京城治安是他的職責。
再說了,一邊是皇帝的心腹,一邊是九千歲的武力擔當,都不是他這個新晉的外戚可以得罪的。
阮大鋮壯著膽子上前,道:「孫將軍,有事面奏陛下,莫要衝動,你如此作為,置陛下於何地?」
「陛下受奸賊蒙蔽,不知忠良被陷害,本將自當護佑,免得陛下英名受損。」孫之沆張口就來。
見孫之沆願意辯論,阮大鋮內心一樂,說道:「孫將軍忠義自然毋庸置疑,然而國有國法,家有家規,私調兵馬、劫奪欽犯,實乃大逆不道的罪行,你說,陛下殺不殺你?」
「此事解決,必不教陛下為難!」孫之沆斬釘截鐵。
臣子自殺全忠義、護國法、正軍紀,絕不教皇帝為難。
「幼稚,天真,異想天開!」阮大鋮怒斥,道:「你倒是可以一死了之,可曾想過孫督師如何自處?
且……」
辯論是吧?
來,看誰說的過誰。
想當年,內閣大學士都被懟到離職,懟你個小年輕不是手拿把拽?
當然,阮大鋮收著功力,免得把孫之沆搞破防后破罐子破摔。
真要起了衝突,免不得吃掛落。
不值當。
反正他已經派人通知了皇帝,拖時間就好。
就在阮大鋮滔滔不絕時,袁可立下了車,問道:「對面可是孫愷陽之孫?」
袁可立認識孫承宗,卻不認識孫之沆,不過聽剛才對話,加上「之」這個比較特殊的輩分,倒也能猜得到。
「見過節寰公。」孫之沆下馬行禮,回道:「學生孫之沆,聽聞節寰公被閹黨陷害逮捕入京,便來解救,免得公為奸賊戕害。」
「陛下金口玉言,鷹犬豈敢傷我?待面聖陳情,自有定奪。
你為陛下愛將,以後領兵上陣,切不可冒失衝動。
且收兵回營,免得陛下為難。」袁可立說道。
「節寰公。」孫之沆說道:「陛下授予學生金牌,可隨時入宮面聖,先生何不就隨學生一起入宮?」
袁可立搖頭,道:「若依仗寵信而肆意妄為,與閹賊何異?事情尚未鬧起來,速回。」
孫之沆咬牙猶豫片刻,拜道:「公稍待,學生請了聖旨便回。」
說完,起身上馬,狂奔而去。
剛拐過一條街,迎面碰到了張承恩。
「陛下有旨,孫之沆違反軍紀,捉拿回營。」張承恩高呼一聲,揮手大喝:「左右,取了孫參將兵器甲胄,解押回營。」
兩騎上前,道了聲得罪。
孫之沆沒有反抗,任憑對方取了甲胄兵器。
張承恩越過孫之沆,到了新兵面前,道:「陛下有旨,爾等義氣可嘉,然軍法如山,當受罰,若不願受罰,可轉身離開,就此作罷,回營者,各領二十鞭,禁閉三日。」
「我等豈是怕事之人?只要面聖陳情。」
「與孫將軍同受罰,心甘情願。」
「為國效力,豈懼軍法,莫說二十鞭,便是斬首亦無悔。」
聒噪中,諸兵隨張承恩回營。
眼看就要到了大校場,董大力帶著三百餘人匯合而來。
看孫之沆被押著,董大力大吃一驚,驅馬狂奔而來,問道:「張總兵,這是何故?」
張承恩回道:「無令調兵,欲劫欽犯,陛下降旨捉拿回營。」
孫之沆叫道:「節寰公無罪,罪在閹賊,陛下受姦邪蒙蔽,我自直面進諫。」
「節寰公是誰?」董大力問了一句,顯得滿頭霧水。
「前帝師、三朝元老、內閣大學士、薊遼督師、登萊巡撫、兵部尚書,袁可立,號節寰。」張承恩沒好氣地解釋了一句。
文盲不可怕,可怕地是要教文盲讀書認字,這兩天張承恩真的是被摧殘壞了。
「什麼,如此能臣大賢,怎滴就成了欽犯?」董大力大驚,道:「同去面聖分說個明白。」
「走。」張承恩驅馬緩行。
倒不是不想快點回去,而是董大力帶回來的三百餘人,僅有三十多人有馬,這些都是董大力從薊遼帶回來的精銳,以後的同袍,實在不好棄之不顧。
浩浩蕩蕩回到校場,只見大隊人馬筆挺地站著,隊伍前面,十多個人並排趴著,身後有軍兵揮舞鞭子叭叭叭地抽著。
諸兵見了,都是菊花一緊,特別是隨孫之沆搞事情的衛所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