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蠢
「陛下,執行完畢,請聖諭。」執刑官陳勝單膝著地,拱手稟告。
朱由檢點點頭,走到孔有德等人面前,問道:「可能認真識字?」
「皇爺。」孔有德叫道:「非是小……臣不努力,實在是提慣了刀的手提不起筆啊。」
「一派胡言!」朱由檢冷笑道:「五天,三十個字認不全,不求上進。五日後再來檢查,若是無長進,加禁閉一日。」
「皇爺放心,臣拼了老命學。」孔有德繼續嬉皮笑臉。
「滾回去療傷。」朱由檢罵道。
「區區五鞭子而已,不礙事。」孔有德一骨碌爬起來,回到了隊伍中,盡顯混不吝的性格。
張承恩這才走到前面,拜道:「啟奏陛下,臣奉旨捉拿孫之沆以及新募之兵,皆已到案,請聖裁。」
孫之沆跑過來跪下,道:「罪臣孫之沆有事稟奏。」
朱由檢看都不看他,向前看向孫之沆招募的衛所兵。
沒有一個低於一米六的,肉眼可見的強壯,而且自備兵器甲胄戰馬。
這個時代,普遍營養不良,能長到一米六往上的要麼是基因好,要麼是伙食好。
一般來說,世襲的百戶及以上都有這兩條件
不過相對於東江兵,衛所兵少了兩分剽悍,而董大力身後的薊遼兵,則有一股剽悍的味道,顯然是經歷過廝殺的。
但是和東江兵一樣,只有隨身兵器,沒有甲胄。
估計是被孫承宗剝了。
皇帝再難,日子也比大家好過,當然是能省一點是一點。
注意到皇帝目光,董大力三步並兩步跑過來,拜道:「臣董大力奉旨解押錢糧至薊州,將入城時遭遇劫掠,擒獲主使劉詔及孫織錦。因陛下降旨,移交王之臣。
在薊遼督師孫承宗協助下,招募精銳三百零二人,今回營交差。」
「乾的不錯,起來說話。」朱由檢點點頭,轉向衛所兵。
諸兵齊齊拜下,高呼道:「臣拜見陛下,陛下聖躬安。」
「朕安,平身。」待衛所兵起來,朱由檢說道:「爾等新募,未賞先罰,可有怨言?」
「臣不敢。」稀稀拉拉的回應,大部分人低著頭不說話。
「不敢,不是沒有。」朱由檢冷喝道:「軍法如山,不可壞,都有,卸甲,行刑。」
孫之沆用膝蓋往前挪了兩步,以頭搶地,叫道:「陛下,皆為臣之過,請陛下明察,赦免諸軍。」
朱由檢並不理他,只盯著衛所兵。
衛所兵猶豫片刻,脫了盔甲,扒了衣裳,光著身體趴到了地上。
「陳勝,一人二十鞭,行刑。」朱由檢冷喝道。
陳勝不敢怠慢,帶今日軍紀兵上前,揮舞皮鞭。
叭叭叭~
鞭子落下,立刻就是一條長長的紅色鼓包,十多鞭皮開見血,二十鞭肉爛。
「陛下明察~陛下明察~」孫之沆磕頭哀嚎。
朱由檢頭也不回地說道:「今日,諸兵因你衝動冒失而受刑,若你不知悔改,來日便因你衝動冒失而喪命。」
「臣知錯,願代諸軍受刑,求陛下開恩。」孫之沆的腦門已經磕出了血。
「軍令如山,豈因一人而改?」朱由檢不為所動,看著皮鞭落下,又道:「看看,多好的男兒,無一人痛呼出聲。
若是翌日喪命於戰場而名聲不顯,朕心何安?」
戰死無名,必因敗績。
就像土木堡之變中,戰死的兵將無數,不要說留名賞賜,連撫恤都沒得。
勝者酒肉,敗者吃土,這就是現實。
不想吃土,就必須贏,而贏的前提,是軍紀。
今天這鞭子落下去,可以讓諸軍牢記軍紀,也是為了調教孫之沆。
若非寄予厚望,直接就拖出去斬首示眾,哪怕孫承宗也不能多說什麼。
皇帝沒明說,孫承宗沒有說過皇帝的打算嗎?說了還如此衝動,活該懲罰。
孫之沆獃獃愣愣,不知如何回話。
一百餘人行刑,花了半個時辰,不論受刑的還是行刑的都是滿頭大汗。
疼的,累的,旁觀的,都不好受。
「傳御醫,給醫藥治傷,莫因傷兵壞了朕之羽翼。」朱由檢說道。
「謝陛下。」傷兵有氣無力地回道。
「孫之沆。」朱由檢喝道。
「罪臣在。」孫之沆膝行過來。
「無令調兵,欲劫欽犯……」
「陛下,節寰公非欽犯啊!國之干城,豈可輕毀……」
「閉嘴!」朱由檢喝道:「事到如今,尚不知錯處,留你何用?來人~」
金口玉言,絕不能讓皇帝說出「斬首示眾」的話來。
「陛下~」董大力一個跪滑到了皇帝面前,順勢趴下,道:「陛下開恩,孫將軍全心全意為陛下著想,忠心日月可鑒,請陛下開恩啊。」
他和孫之沆只是相識,說不得關係多好,但是跟孫承宗處的不錯,覺得應該拉一把。
張承恩跪下,道:「請陛下開恩,允許孫之沆戴罪立功,臣以人頭擔保,以後決不再犯。」
砰~諸軍跪下,道:「請陛下開恩。」
朱由檢真想打死孫之沆這個犟種,但是不論是看在孫承宗的面子還是孫之沆個人品性,都是捨不得殺的。
明末兵禍連結,全家殉國的有幾家呢?孫承宗家是其一。
如此忠臣,又是有能力的,怎麼捨得殺。
所以,皇帝就坡下驢,說道:「諸軍求情,死罪可饒,活罪難逃,削去官職功名,貶為軍中馬夫,鞭二百,分四期執行。求情者,核減一功,以後扣除。」
「謝陛下開恩。」董大力歡天喜地磕了頭,又道:「陛下,袁督師勞苦功高,莫名其妙成了欽犯,必然是閹賊陷害,請陛下明察。」
「爾等軍人,豈可議論朝政?念爾初犯,不予追究,再有啰嗦,定有懲罰。」朱由檢喝止。
董大力張了張嘴,拜道:「臣遵旨。」
他跟袁可立不熟,求個情已經很給面子了,不值得搭上自己的前途。
已經搭上一次功勞了。
而且革職都是小事,沒看到金牌還在嘛,而二百鞭分期執行,實際就是饒了一命。
真要是一頓打完而執刑人不留手,基本就是肝膽相照——後背肉都打沒了,保准看得到肝膽。
這時,太醫院院使沈濟波領著兩個御醫和後備醫師來了。
見禮之後,朱由檢說道:「今日軍中多有受刑者,爾盡心救治,但有一人因傷致病者,革職,有一人因傷而死者,同死。」
握草,殘暴!
沈濟波本想著來混個臉熟,好往上爬一爬,沒想到吃了當頭一棒。
「陛下放心,必不教一人損傷。」沈濟波信心十足。
鞭傷而已,太醫院有的是經驗,妥妥滴。
朱由檢道:「軍中訓練,難免受傷,留五名御醫或學生在此備用。」
「臣遵旨,即刻調派良醫過來。」沈濟波暗暗合計起派誰來。
這可是天天在皇帝面前打轉的好差事,若非知道自己本事不怎麼樣,沈濟波都想自己常駐在此,可惜……沒有個萬八千銀子,絕對不推薦過來。
「醫治吧,朕在旁邊看看。」朱由檢並不放心。
從嘉靖年間開始,京城出現了「京師十可笑」的民謠,分別是:光祿寺茶湯,太醫院藥方,神樂觀祈禳,武庫司刀槍,管繕司作場,養濟院衣糧,教坊司婆娘,都察院憲綱,國子監學堂,翰林院文章。
傳唱百年而不衰,可見這些機構給人的印象。
其實也難怪,就比如明末瘟疫兇狠,真沒見太醫院有什麼作為。
當然,太醫院只管醫不行醫,沒作為似乎很正常。
沈濟波敢在皇帝面前秀存在感,確實把握的住的。
第一個被處理的叫王高升,清創,抹葯,包紮,看著就很專業。
待處理完畢,朱由檢問道:「感覺如何?」
「舒坦,就是有點冷。」王高升回道。
「陛下,此為去毒,因此感覺冷,待會喝碗紅糖薑湯便可。」沈濟波回道。
「王承恩。」朱由檢搖人。
王承恩閃現而來。
「每日操練之後,冷天給薑湯,熱天給茶水,皆加糖和鹽。」朱由檢說道。
「謝陛下隆恩。」諸兵歡悅。
鹽倒也罷了,糖可稀罕,以軍兵的正常工資,可以隔三差五吃肉,卻捨不得買糖。
然而事實上,如今的大明乃是世界上最大的白糖出口國。
誠為可笑。
今日軍務完畢,皇帝回宮。
不需要同衣同食,那是領兵大將籠絡軍心的手段,作為皇帝,只要每天來看看,保證足衣足食,便可以收穫忠心,若是賞罰分明,便是死心塌地。
皇帝,就是這麼高冷。
恭送皇帝離開,孔有德對旁邊的衛所兵說道:「兄弟叫什麼?你們運氣好,皇爺改了軍法,否則插箭游營,不死也是殘廢。」
「小弟楊泉生,世襲的副千戶家的庶子,分了弓箭盔甲戰馬出來投軍。倒不敢埋怨皇爺,只是屈的慌,真想殺了魏閹。」楊泉生恨恨地說道。
「別做蠢事給陛下找麻煩。」張承恩走了過來,說道:「軍中有軍中的規矩,豈能隨性而為?好好乾,若是有朝一日成了中山王,區區閹賊算的什麼?」
有本事而不能升遷,肯定是遭遇了不公,而不公的源頭在哪?
九千歲唄。
原羽林衛的五百餘號人其實都很想刀了魏忠賢,不過現在大家前途一片光明,肯定不能莽撞行事。
「俺可不敢想封王,封個伯爵就夠了。」孔有德沒有同感,對魏忠賢無愛無恨,只顧自己暢想。
嗯,在大明是沒有封王的機會的,最起碼活著的時候沒機會,國公就到頂了。
這是成熟政權的必然選擇,除非像建虜這般創業初始,為了擴大規模直接給出原始股。
就在這時,孫之沆的五十鞭已經抽完,後背血肉模糊。
張承恩走過去,看著御醫清創敷藥,說道:「你說你你乾的什麼蠢事?」
「義之所在,死則死爾。」孫之沆只剩下嘴硬。
差點被打死。
「說你蠢,別不服。」張承恩說道:「你有金牌,隨時面聖進諫,不比搶人強?
再說,你考慮過袁太保嗎?
若是你得手了,世人定然非議袁太保畏罪,沒罪也有罪,伱這不是救人,是害人呢。」
孫之沆張了張嘴,頹然發現自己無力反駁。
確實挺蠢的。
他只顧著自己立場,卻沒有換位思考,也難怪皇帝大發雷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