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 南邊抄家
康熙三十九年的盛夏,江南之地極為炎熱,白晝很長,草木瘋長。
帝王南巡,再加上帝王帶著太孫祭拜明孝陵兩件事情使得江南之地在整個七月和八月都是熱熱鬧鬧的,外地遊人和外國洋商們行走在白牆黑瓦的大街小巷裡,聽到士、農、工、商們開口、閉口談論的內容都是皇家。
說起皇家自然也就繞不開曹家。
皇帝老爺和織造大人之間那種超越君臣、類似兄弟的深厚情誼被吃「瓜」百姓們一傳再傳。
而作為「瓜」本人的曹寅狀態卻十分不好。
隨著帝王的龍舟距離江南之地越遠,他的病就愈發嚴重。
原本還只是淋了場大夜雨的風寒,不知怎的竟然轉變成了瘧疾。
李氏瞧著自己夫君兩側臉頰凹陷,緊閉著雙眼躺在床榻上病容憔悴,即使丫鬟已經給他蓋了三床蠶絲鴨絨被,但身子消瘦了一大圈的曹寅仍舊縮在被窩裡打著冷顫,她的鼻子就酸澀不已。
身為蘇州織造李煦的嫡妹,李氏只是對官場之事不敏感,但不代表她是一個傻子,看著自家夫君病成這個模樣都一點兒想要給帝王傳遞消息的念頭都沒有,她心裡就惴惴不安的,總有一種大禍要臨頭的凄惶不安感,一雙漂亮的含情目都哭的紅腫了。
好在,有早些年帝王親征噶爾丹不幸感染瘧疾時,因服用洋人獻上的金雞納霜僥倖從草原上撿回一條命的事情背書,再加上這兩年宮廷太醫傳播到民間黃花蒿可治療瘧疾的重大發現。
隨著海禁的開放,來大清的洋人增多,達官顯貴們家裡或多或少都備了幾塊金雞納霜,瘧疾之症已經變得沒那般令大夫們感到棘手了,織造府內恰好就有金雞納霜,在府醫雙管齊下的精心治療下,沒過多久,曹寅的瘧疾就治癒了。
然而他的疫病雖然好了,病去如抽絲的過程卻十分緩慢,這一場大病不僅讓曹寅瘦到脫相,連精氣神都給熬沒了。
他以養病為由很少再在府中接見官員、富商們了,每日里最常做的事情就是穿的嚴嚴實實的坐在別院的清風亭里,身子倚靠著欄杆,抓著一把魚食往亭子周圍的水池裡丟,瞧著胖乎乎的錦鯉們你擠我推的互相爭食,他一瞧就能瞧足足大半天。
府邸里上到孫氏,下到丫鬟小廝都能覺察到大老爺變了,似乎聖上回京了,連帶著把曹寅一半的魂魄都給抽走了。
孫氏搖搖頭不再管不知道腦子裡在想什麼的長子,仍舊每天樂樂呵呵的在自己正院里喝著養生的參茶,看著咿咿呀呀、韻味十足的黃梅戲。
曹荃如同往日那般在二房的院子里和自己年輕嬌媚的小妾們風流快活。
漂亮的丫鬟們聚在一起穿金戴銀討論著最新式的妝粉首飾,小廝們則三五的備著主子們吃喝|嫖|賭。
偌大的織造府內,所有人都在享樂,像是長在枝頭上的夏花眼看著夏季要到頭了,拚命地在餘下幾日的熱乎天里盛開的絢爛。
在這種紙醉金迷的氛圍里唯有
小曹雪芹顯得遊離在外,他每日規規矩矩的跟著師傅讀書、寫字、放學了就蹦蹦跳跳的往祖父跟前跑,看著祖父待在清風亭里不是在餵魚就是抿著薄唇,目光複雜的往北望。
他歪了歪腦袋,順著祖父的視線往北望,除了白色牆頭上的片片黑色琉璃瓦外,他什麼也沒瞧見。
如今尚年幼的他還看不懂祖父的眼神,只有過了很久很久以後他才想明白,祖父眺望的方向是京城,京城裡面住著萬歲爺,祖父那種包含多種情緒的眼神,裡面大半都是懷念與悔恨。
可惜「當時只道是尋常,待到懂時已滄桑」。
……
夏花落,秋風起,片片黃葉落。
九月初九重陽節,秋高氣爽,最適宜登高望遠。
一道從皇城頒發的旨意令無數鹽官、鹽商們瞠目結舌、慌亂如麻。
清承明制,從前明就開始使用的「綱鹽法」被「票鹽制」所代替,兩者最大的不同就是「綱鹽」是「鹽商世襲」,「票鹽」則「認票不認人。」
前者唯有大鹽商們可以代代採買鹽引,販鹽,後者不限身份,想要販鹽的人只需到鹽場購買鹽票,繳納足額的鹽稅,憑著鹽票領鹽巴,而後銷售到各處。
待百姓們徹底搞明白這新出來的「票鹽法」究竟是個什麼東西后,百姓們全都沸騰了,他們也有自己的生存智慧,雖不懂得這其中涉及某些經濟知識的原理,但卻能看明白只要這打破壟斷的法子施行不了多久,高額的官鹽價格就會被市場打下來了。
小老百姓們各個交頭稱讚,大鹽商們則急的各個只跳腳,嘴上出了一圈的火泡,他們家大業大,手下經營著的販鹽機構也極為龐大。
常言道,小船好調頭,大船調頭不易極了。
「票鹽制」一出原先因為苦於沒有鹽引只能跟著大鹽商們干,拿取微博利潤的中、小鹽商們紛紛棄大鹽商而去,直接轉身擼起袖子就衝到鹽場里搶購鹽票去了。
大鹽商們心急上火的是早先從鹽官手裡通過高價拍賣預售的方式拿到明年、後年、大後年的鹽引因為這個新出台的政策直接泡湯作廢了!但是他們的銀子已經花出去了啊,現金流斷了、和鹽官們談好的鹽巴卻沒了!錢沒了,貨沒影子了,連為他們幹活的人都跑了大半了!
這讓他們這些「大船」可怎麼在商海中航行啊!
時代的一粒沙,落到個人頭上就是一座大山。
秋季還沒有過完,大鹽商們的家產就縮水大半,著急忙慌的賣宅子、賣田地、賣丫鬟、小廝的人不勝枚舉,但這些方式也無能為力,前去找其討債的人多到數也數不清了,甚至還有比較慘的人直接一朝家產沒了,淪落為街邊的乞丐了。
破產的大鹽商們落不到好,原本與其勾結在一起撈銀子的鹽官們也急得四處求爺爺、告奶奶的托關係尋求生存的門路,奈何關係還沒找著,卻迎來了從京城而來奉旨抄家的四貝勒、十三阿哥、十四阿哥。
有胤禛、胤禩先暗訪查到的涉事官員名單,再加上後來曹
寅提供的收受賄賂的真實賬本,老四帶著兩個初次下江南的弟弟,兄弟仨像是切瓜砍菜似的,在南邊官場里大殺四方。
待到江南冬日裡第一場小雪落下時,穿著淺灰色大氅的曹寅也看到了帶著御前侍衛闖進府邸的四貝勒、十三阿哥、十四阿哥。
瞧見短短几月不見,曹寅就瘦的沒有人樣了,胤禛不禁皺了皺眉頭。
織造府前院大門處,兄弟仨和曹寅面對面相望,細碎的雪花落在兩撥人的暖帽、冬衣上,人還沒來得及瞧落下的雪花究竟是幾瓣兒,白色的碎雪就極快融化變成了一個清冷透亮的小水珠。
「四哥!」
已經有些抄家上癮的老十四看著老四來到這織造府就不動彈了,忍不住催促地朝著老四喊了一聲。
他們這幾個排序靠後的皇子生的晚,早在他們出生前,曹寅就不做御前侍衛接替亡父曹璽的班到江寧做織造了。
但是靠前的幾個皇子都是見過年輕時做曹侍衛的曹寅的。
看著眼前滄桑憔悴的曹寅,胤禛已經從他身上尋不到早年時他和納蘭容若合稱「侍衛雙絕」的半點兒風采了。
聽到十四阿哥異常興奮的聲音,曹寅嘴唇動了動,對著兄弟仨拱了拱手,嗓音沙啞如破風箱:
「四爺,十三阿哥、十四阿哥,請!」
胤禛抿了抿薄唇,抬起右手輕輕往下一擺。
老十四就眼睛一亮,像是一隻鬃毛都沒長齊的半大雄獅般嗷嗷叫著帶頭往前沖,邊跑邊嚎:「小的們!給爺把曹家抄了!!」
看著老十四像是後世電視劇里人傻錢多的未成年小反派一樣,老十三瞧了瞧自己四哥,又朝著曹寅拱了拱手,隨即也眼睛亮晶晶的邁開雙腿,帶著侍衛們往前院里沖。
……
後院正院內,孫氏剛從午覺中睡醒,正戴著鑲嵌著紅寶石的兔毛抹額靠在床頭上,邊享受著大丫鬟用柔軟的手指做的頭部按摩,邊張口喝著小丫鬟用銀勺送到她嘴邊的養生參茶。
這時,門外突然傳來了一片亂糟糟的動靜。
孫氏不由蹙了蹙眉,嗓音微啞地對著正給她按摩太陽穴的大丫鬟說道:「山茶,你去外面看看怎麼回事兒。」
「是,老夫人。」
丫鬟「山茶」的名字取自「山茶花」,這種傳統園林花卉,盛開時極美,喜溫暖,凋謝時也極為決絕,和別的花朵凋謝時,一片片花瓣飄落不同,山茶花落下時,連花瓣帶花萼整朵都從枝頭掉下來,是以人們又稱之為「斷頭花」。
「老夫人,大事不好了!那些侍衛也跑來抄咱們府邸了!」
「什麼?!」
孫氏一驚瞬間瞪大眼睛、坐直了身子,她也是知道最近江南之地不太平,但她從未想過有一日皇家人會抄他們曹家啊!
「啊!」
喂她喝參茶的小丫鬟也被嚇著了,紅潤的臉色一秒變得慘白,手中端著的色彩斑瀾小瓷碗無意識脫手,參茶大半都潑在了孫氏蓋著下半身的錦被上,浸透出一片
潮濕。
靜謐的冬日裡,曹家大、小主子、丫鬟婆子小廝們的哭聲、喊聲亂成一團。
……
幾日後,當康熙聽到梁九功念出來侍衛快馬加鞭從江南送到紫禁城的摺子時,他正坐在御書房的御案前,書寫著一道重要的御旨。
這道御旨他比原時空中的自己提前寫了十一年,關乎著整個封建社會重要的賦役制度改革。
梁九功站在御階之下的地毯上,字正腔圓的念著南邊抄家官員們的情況。
當他念到三位皇子抄沒蘇州織造李煦家產時,闔府上下跪在地上哭天喊地,吼聲震天響時,梁九功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高高坐在御案旁的萬歲爺,瞧見皇上的神色冰冷,沒什麼表情。
他沒有停頓繼續往下念曹家的事情,當康熙聽到梁九功念「織造府曹寅夏季時不幸患上瘧疾之症,病癒后已經瘦成皮包骨」,他握著毛筆的右手不禁一頓。
「四貝勒抄到曹家二房的院子時,從二房管事的屋子裡抄出一個紅木小箱子,打開箱子,瞧見裡面共有一百二十張當票。」
「十三阿哥對照賬本一一查看時,竟然意外發現其中有四張死當的票據所當掉的東西乃是珍貴的御賜之物,因為這四件物品上沒有打上內務府標識,故而曹家小廝從管事手裡接過物品送去當鋪時,買賣雙方都沒認出來這四件物品來自宮廷,哭得老淚縱橫的孫老夫人看到混賬親兒子竟然稀里糊塗的把存放在庫房裡的御賜之物給死當了,一時之間急火攻心,當場去了。」
梁九功話音剛落,御書房也變得十分沉默。
過了好大一會兒,站在下面的梁九功才聽到坐在上首的帝王出聲吩咐道:
「梁九功,朕的這杯茶淡了,你去換杯新的來。」
「額」,梁九功怔愣一瞬,忙將拿在手中的摺子合上,順手將其擱在身旁的高腳小方桌上,就轉身去隔壁茶房給萬歲爺泡新茶了。
康熙低頭看著自己手下的宣紙上落下了一個墨點,眼底極快的滑過一抹淚光,速度快到旁人來不及瞧就消失了。
他在宣紙上挪了挪右手,抿著薄唇,將最後一句話寫了上去。
待到最後一個字落筆后,他將拿在右手裡的毛筆放在筆架上,從右往左看著自己寫下的一列列墨字:
「今海宇承平已久,戶口日繁,若按現在人丁加征錢糧,實有不可……盛世滋生人丁,永遠不再徵稅1。」
這道「滋生人丁、永不加賦」逾旨是康熙帝對「古代人頭稅變革」作出的重大舉措,原時空里雍正帝鼎鼎有名的「攤丁入畝」政策就是脫胎於其父在康熙五十一年時的這項政策,「攤丁入畝」這項好政策不是雍正帝一拍腦門就憑空冒出來的,「滋生人丁」的施行為後來「攤丁入畝」的推廣提前完成了最關健的一步2。
康、雍父子倆此舉徹底廢除了古代從西周末年開始共持續了兩千多年的人頭稅3,從而為乾隆朝時期清朝的巔峰盛世來臨,人口數量從一億暴漲到三億多,創造了先決條件。
紅薯、土豆,這種高產糧種固然對古代人口增長有功,但卻只是輔助原因,原時空里紅薯、土豆早在明朝時就傳入華夏大地了,為何明朝沒有實現人口大爆發?是因為小冰期嗎?不是,元朝有小冰期,明朝有小冰期,清朝從清初一直到清末小冰期都未結束,使得後世華夏成為人口大國,清中期人口大增長的根本原因乃是「人頭稅被廢掉了」,使得少地、無地百姓們的經濟負擔大大減輕,從而敢生孩子,生出來的孩子不論男女都敢往衙門裡報了。
康熙細緻檢查了一遍發現御旨上沒有錯漏之處,他推開御旨,從圈椅上起身,沿著御階走到地毯上,而後又隨手將掛在門口黃花梨木衣架子上的大敞取下來。
他戴著黑色的裘絨暖帽,內里穿著明黃色羽絨棉冬袍、外披黑色大敞,來到御書房門外,仰頭看了看天色。
今日是冬天少有的暖陽天,臨近申時末,天色已經微微有些暗了,紅彤彤的落日遙遙地掛在西邊的宮殿群間,將整個紫禁城上空都染上一層紅金色。
日趨年邁的帝王,雙手背在身後,眯著細長的丹鳳眼遠遠眺望著西邊的落日。
梁九功端著放有熱茶的紅木托盤從隔壁茶房走出來時,恰巧瞥見萬歲爺背對著他的身影。
夕陽餘暉將萬歲爺投射到青石地磚上的影子拉的又細又長,一聲含有無限惋惜的輕嘆聲隨著冷風傳進梁九功的耳朵里。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