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 南巡結束
日子一天天地過,轉眼間康熙一行人就已經在江寧待了一個多月了,七月十五,弘晞也在此地慶賀了自己的生辰。
在種種明察暗訪之下,待康熙將江南之地的情況徹底摸清楚后,也快到了皇家啟程回京的日子。
這段時間對於曹寅而言,簡直是難熬極了。
他像是生活在水深火熱的冰火兩重天里,飯吃不香,覺睡不好。
眼看著炎炎盛夏,小太孫和十阿哥都被織造府的美味膳食給養的肉眼可見的胖了些,反倒是他這個「東道主」一日比一日消瘦,迎接聖駕前剛做的合身絲綢夏袍都肥大了一圈。
往日與織造府往來密切的官員和富商們瞧見曹寅這模樣,嘴上擔憂的勸慰著「曹大人是萬歲爺的肱骨良臣辦差時可一定要勞逸結合,保重身體吶」,心裡則撇嘴腹誹道「要不說人家曹子清受寵呢?瞧這曹大人多會裝,多會在萬歲爺面前表現,在皇帝跟前侍奉還做出一副這般勞心勞神、憔悴消瘦的模樣,皇上看了他的樣子,能不念著他適逢聖駕用心良苦?細緻又周到?切!裝模作樣!」
就連孫氏這個向來對長房關注少的人,都忍不住在曹寅夫妻倆清晨到正院給她請安時,蹙眉詢問道:
「子清,你這些時日怎麼氣色看著越來越差了?莫不是碰上什麼棘手的事情了?」
聽到嫡母為數不多的關心,曹寅抿唇搖頭苦笑道:
「母親,兒子無礙,只是最近苦夏,胃口變小了,吃什麼都吃不下去,等到再過些日子,天氣涼快些就好了。」那時萬歲爺也回京了。
孫氏聞言點點頭,這理由倒也能說得過去,她又看向坐在大兒子身旁的大兒媳出聲吩咐道:
「李氏,待會兒你在我這兒取幾枚人蔘養榮丸帶回去給子清吃了,莫真的生出病了,他現在是一家之主,咱們闔府上下都指望著他呢。」
李氏用眼角餘光瞥了一眼自己夫君那比鬼還難看的臉色,心中也擔憂,她是枕邊人,能不知道曹寅究竟有沒有苦夏的毛病嗎?知道曹寅心中有難事,多日下來,她也被感染的心中生了幾分焦灼。
瞧著婆母端著養生茶低頭喝,臉色紅潤,氣色比她還好的模樣,不由點點頭應下了:
「行,兒媳記得了,多謝母親。」
曹寅也跟著謝了孫氏。
「都是一家子骨肉說什麼謝不謝的。」
孫氏擺手笑道,心情極好。
夫妻倆又坐在圈椅上陪著老太太話聊了會兒就起身告辭了。
沒想到倆人剛走出正院的院門,遠遠就瞧見一個年輕太監朝著他們快步走來。
待人走近了,曹寅認出來這小太監似乎是跟在太孫殿下身旁伺候的,不由打起精神看著小太監笑著詢問道:
「不知公公這般早來尋我,可是太孫殿下有何吩咐?」
小安子沖著夫妻倆微微俯了俯身,笑臉盈盈道:
「曹大人,不是太孫尋您,而是萬歲爺念著
不日就要離開江寧了,想著這些時日一直在接待官員都沒騰出時間來和您談談心,故而讓梁總管來吩咐奴才給您傳個話,今晚戌時末請您到清風亭觀賞明月。」
夫妻倆怎麼都沒想到竟然會聽到這話,雙雙愣住了,李氏先一步回過神來,眼睛極其亮,在她看來萬歲爺能特意念著離開時尋自己夫君一同賞月,這是什麼?這明明就是「老朋友」臨別前的敘舊啊!
不及曹寅在心中琢磨,萬歲爺讓太孫身邊的奴才給他傳話是否有什麼深意,就看到他的嫡妻從袖子中掏出一把銀瓜子遞給小太監,欣喜道:
「勞煩小公公大清早的從別院里跑來一趟了,還請你回去后給梁總管復命,臣婦今晚會在清風亭備好蔬果美酒,吩咐僕人丫鬟們不去後花園打擾萬歲爺同臣婦夫君賞月的。」
「多謝曹夫人。」
小安子笑呵呵地伸手接過銀瓜子,沖著夫妻倆再度俯了俯身就轉身離去了。
曹寅看著小安子的背影,太陽光打在小太監身上為其蒙上了一層朦朧的金色光線,他莫名覺得小太監的背影看著有幾分眼熟,還不等他抓住那抹靈光就聽到身旁的李氏笑著道:
「夫君,我聽別院里那些伺候太後娘娘的嬤嬤們說過,這小公公是太孫殿下的貼身太監,好像是梁總管的徒弟一手帶出來的,這一舉一動間都有梁總管的影子,說話笑盈盈的,親切又不讓人覺得冒犯,讓人瞧著心裡就亮堂堂的,想來多年後又是一個大總管啊。」
曹寅聞言又瞥了一眼小安子走遠的背影,心中暗道,怪不得讓他覺得眼熟呢,多年前,梁九功年輕時可不就是這副模樣嗎?
不知是不是處於那份對帝王不可言說的愧疚,他此刻心裡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沉甸甸感覺。
由於惦記著戌時的賞月宴,曹寅一整個白日都心不在焉的。
待到入夜時分,他特意在織造府內沐浴一番,換上了一身青色的絲綢夏袍,戌時剛過就早早的穿過垂花門到別院去了。
他原本以為自己提前大半個時辰去赴宴就已經算早了,未想到剛進後花園就瞥見清風亭內,一個身穿月牙白常服、寬肩窄腰、身姿挺拔的中年男人正靠在亭子的欄杆旁,邊輕輕搖晃著右手中的摺扇,邊抬頭望著漆黑天幕上皎潔似銀盤的明月。
那人遠遠背對著他,從骨子裡浸透著滿滿的貴氣,又有一股子渾然天成的儒雅與風流,令人瞧見就知道這人必然是人中龍鳳,不敢小覷。
曹寅一驚,忙沿著腳下的鵝卵石小道小跑上前,沿著幾級台階,走近亭內對著帝王俯身道:
「萬歲爺贖罪,奴才來遲了。」
康熙聞聲右手隨意一甩,畫著茂林修竹的漂亮摺扇就被一把收了起來。
他轉身將右手摺扇拿在胸前,伸出左手將曹寅扶起來,丹鳳眼裡盛著滿滿的笑意:
「子清何罪之有?明明是朕看金團睡熟后閑來無事來早了。」
「今夜咱倆之間不論君臣,只是多年好友敘敘舊,不用拘謹坐吧。」
話音剛落,他就坐在了雕刻著海棠花與纏枝紋,表面鋪著蜀錦坐墊的漢白玉石凳上,還扇動著手裡的摺扇,下巴輕抬示意曹寅快點坐。
曹寅不禁捏了捏手心,袍子輕掀,坐在了康熙對面,不過細看的話他只坐了半個石凳。
比起曹寅的緊張,康熙顯得放鬆極了,搖扇的姿態都透露著幾分慵懶。
二人中間的圓形石桌上擺滿了美酒、糕點、鮮果。
亭子周圍是一圈水池,裡面數十條胖乎乎的錦鯉自由自在的遊動著。
清風、明月、佳肴、故人,兩個俊美儒雅的中年男人面對面而坐,遠遠瞧著就像一幅水墨畫。
康熙伸手剛準備拎起酒壺就看到曹寅先一步起身拿起酒壺給他面前的小酒盅倒了一杯清酒,又沉默不語地給他自己也倒了杯酒。
他嘴角微勾,端起面前的清酒一飲而盡,曹寅也抿著雙唇,兩隻手捧著自己面前的酒盅仰脖喝盡。
兩杯清酒下肚,曹寅的不自在感肉眼可見的鬆快了許多。
下一瞬他就聽到帝王輕笑道:
「子清啊,以往朕不覺得自己上年紀了,照舊能像年輕時一樣拉十一力的樺皮弓、百米之外射到移動靶子的正中紅心上,可此番來南巡瞧見你的孫子與你幼時相似的模樣,倒是令朕不禁生出一種朕與你都老了的感覺啊。」
曹寅聞言不由瞧了一眼帝王笑起來時眼角的魚尾紋,他心裡那種不是滋味的感覺變得愈發沉重了。
他朝著康熙低聲道:
「萬歲爺,時人成婚生子早,您如今還沒有五十歲呢,正值春秋鼎盛的時候呢。」
「唉,這話不對,老了就是老了」,康熙摺扇輕擺又將拿在右手裡的摺扇懸在身側的半空里連說帶比劃地笑道:
「朕還記得當年朕剛過完七歲生辰,三歲多的你就被顧問行領到朕面前,說你是皇瑪嬤給朕挑的伴讀,平日里陪朕一起讀書、一塊玩耍。」
「朕知曉你是孫嬤嬤的兒子時驚訝極了,看著矮矮的、小小的你,心裡直打鼓,二哥的伴讀都比他大幾歲,你卻比朕還小了四歲,也不知道讀書時究竟是你照顧朕,還是朕照顧你呢。」
聽到萬歲爺回憶起了往昔,曹寅眼裡也不由露出一抹懷念,他剛出襁褓就沒了生母,年輕時他一直有些小自卑,出身包衣家族的他,在漢人眼裡看來他是「滿人」,在滿人看來他是「漢人」,蒙古人眼裡他「滿漢皆不是」,如果他像旁的包衣奴才一樣不通文墨、大字不認識一個就罷了,可偏偏他腦袋聰慧又熟讀四書五經,滿腹才華令他時常為自己尷尬的身份定位生出迷茫。
如果不是一直被萬歲爺明目張胆的護著,他如今還不知道在哪個犄角旮旯待著呢。
他心裡湧起一股溫熱,也笑著嘆息道:
「萬歲爺您記得真清楚,奴才當時可不就和這圓桌差不多高嗎?多虧您一直崇信奴才,才讓奴才有了今日的地位。」
康熙笑著拎起酒壺給曹寅倒酒,嚇得曹寅險些一激動從凳
子上跳起來,被康熙用右手裡的摺扇給按住了。
「後來沒想到你來朕身邊沒多久,汗阿瑪就英年駕崩了,朕在慈寧宮裡被皇瑪嬤親手換上一件明黃色的小龍袍,皇瑪嬤蹲在朕面前邊給朕整理著掛在脖子里的朝珠,邊眼圈泛紅地哽咽著對朕說道:哀家的玄燁生來就是要做大清的皇帝的。」
那時朕知道皇瑪嬤正悲痛,也不敢對她老人家吐露自己心底里那點對龍椅的怯意,你倒是有趣,微微仰著頭對朕說朕當一輩子的皇帝,你就給朕當一輩子的伴讀,直接把朕逗樂了,還是小梁子的梁九功都不由插嘴說,沒人能給朕當一輩子伴讀的,只有一輩子的臣子。?_[(」
想起當年那一幕,曹寅臉也不由紅了,尷尬的端起酒盅抿了一口。
康熙閑散的語氣也變得陡然間有了幾分冷硬:
「朕幼齡登基聽皇瑪嬤的話日日勤學苦讀,希望能早一點兒長大親政,入夜後還會把四大輔臣商量著批閱好的奏摺拿回乾清宮裡仔細鑽研,就是想著能多點東西,生怕自己未來沒有本事擔負起這偌大的江山。」
想起當年小皇帝因為熬夜苦讀吐出鮮血把自己和小梁子嚇得臉色蒼白,急急忙忙去慈寧宮尋孝庄文皇后的模樣,曹寅也不禁誇道:
「萬歲爺聰慧又好學,一直都是明君。」
康熙抿了抿薄唇:「那時咱們的日子過得艱難,索尼年邁,鰲拜仗著『滿洲第一巴圖魯』的身份欺負朕年幼,氣焰囂張,不把朕放在眼裡,朕的旨意連乾清宮都出不去,蘇克薩哈也有私心,遏必隆更是一根風往哪吹哪邊倒的牆頭草。」
「四大輔臣之間明爭暗鬥,當朕得知鰲拜那廝竟敢瞞著朕矯旨殺了蘇克薩哈,氣得與他當庭爭辯,他竟然膽敢朝著朕公然亮拳頭,索尼閉門不出,滿朝文武都齊齊低下頭不敢瞧,唯有你和梁九功一左一右的站在朕的龍椅面前衝上前呵斥鰲拜放肆,下一秒就被鰲拜一腳一個踹飛了。」
曹寅的臉色變得更紅了。
「那次朕是真的被嚇著了,尤其是看到滿朝文武的表現心都涼了,一下朝就急匆匆的讓顧問行給你們倆喊太醫,朕心臟砰砰砰直跳地跑到慈寧宮尋皇瑪嬤,皇瑪嬤只嘆息一聲讓朕『等』,而後就給朕定下了索尼的嫡長孫女作為皇后,索尼的病假才結束了,出府上朝直面和鰲拜硬剛,為朕又爭取了幾年羽翼豐滿的時間。」
「朕從慈寧宮回來后,才聽太醫說,梁九功的右胳膊斷了,你前胸的肋骨也被鰲拜踹斷了兩根。」
「原本昏迷不醒的你看到朕竟然睜開眼了,還小臉慘白的虛弱對朕說,你相信朕有一天一定會長成為雄才大略的英主把鰲拜那廝大卸八塊的丟進北海御苑裡餵魚。」
「你迷迷糊糊說完這話就歪頭昏睡過去,把朕嚇哭了,忙讓太醫救你,以為你剛剛說的是遺言。」
曹寅眸子低垂,眼底極快的滑過一抹淚光。
「從那時開始朕就知道鰲拜是斷斷留不住的,沒過幾日就給他說讓他給朕尋一群布庫少年陪朕玩耍。鰲拜哈哈笑著就答應了,
怕是幾年後的他怎麼都沒想到他就是被他親手尋來的一群少年給拿著鐵鏈鎖起來了。」
曹寅拿起小酒盅不吭聲靜靜聽著。
「朕十四歲把鰲拜給剷除了,正意氣風發之際,同年赫舍里就給朕生下來了承祜,可惜親政沒多久,南邊的三藩就成了氣候,朕決意撤掉三藩,皇瑪嬤都不答應只說時機太早了,讓朕接著『等』。」
「可是朕等不下去啊,看著每一年三藩都要耗掉國庫近一半的稅銀,晚上連覺都睡不著,撤藩的念頭像是野火般熄都熄不滅,夢裡都是吳三桂那張像橘子皮的老臉。」
「朝堂上的官員們分成了兩派,也唯有米思翰和明珠堅決支持朕削藩,連朕的大姨夫索額圖都當庭給朕扯後腿,把朕氣壞了!還不等朕動手,聽到風聲的吳三桂就先打著『反清復明』的旗號在南邊舉旗造反了,消息傳來,底下的文官們可就亂了,朕那時心裡也不是沒有怯意,甚至都對著皇瑪嬤說了,朕要御駕親征,若是死在戰場上,他老人家就再選一個皇帝,從小到大皇瑪嬤沒有碰朕一根手指頭,那次聽完朕的話,氣得老淚縱橫抬起右手狠狠給朕了一巴掌,把朕的嘴角都打流血了。」
「朕回到坤寧宮中里看到挺著大肚子的赫舍里摸著承祜夭折前穿的小衣服垂淚,她看到朕忙擦乾眼淚,邊給朕臉上擦著葯,邊無聲哭泣,使朕不得不歇了御駕親征的心思,第二天,皇瑪嬤就拄著龍頭拐杖面容冷肅的走到朝堂上,說她支持朕平三藩,愛新覺羅一族與朕共存亡!」
「有了皇瑪嬤的公開支持,這才拉開了那場持續八年的三藩之戰,可惜朕的命格不好,三藩剛開始打不久,赫舍里就難產而逝,獨獨給朕留下了一個哇哇大哭的保成。」
「朕聽到消息瘋了一樣從朝堂上跑回坤寧宮,不顧皇瑪嬤和蘇麻喇姑的阻攔衝進產房裡,抱著被包在襁褓里的保成,看著躺在血泊之中的赫舍里,眼裡儘是恐慌和茫然,赫舍里說她不能以後不能陪著朕了,只能讓保成陪著朕走完接下來的人生路了,朕驚恐的不得了,哽咽著對她說朕會把我們倆的嫡次子冊封為大清的第一個皇太子,親手帶在身邊照顧,赫舍里笑著點了點頭,下一秒就撒手去了,朕聞著滿室的血腥氣不敢相信朕是十一歲大婚,二十一歲就喪妻了。」
曹寅也是頭一次聽到帝王說這些心事,撩起眼皮看到康熙臉上的落寞與眼底的痛意,心裡也澀澀的。
「赫舍里去了,保成整日哭,前線的戰事也不順利,吳三桂仗著作戰經驗豐富又熟悉地形,一開始就聯手了眾多的反清人士把朕的清軍打的步步後退,朕急的嘴角出了一圈的火泡,只有每次抱到保成的襁褓,聞著那小不點兒身上的奶味時才會心裡安寧幾分。」
「保成很聰慧似乎也能感受到朕心底深處的不安,幾個月大的他就會用小手握著朕的手指,咯咯咯的沖朕笑,比承祜還要機靈幾分,朕那個時候就想著朕絕不能輸,為了朕的小太子朕也要把三藩這個硬骨頭給啃掉,不過你那時倒比朕還意志堅定幾分,倒是相信朕會一定贏似的,不管前朝文武如何生出怯
意勸朕停手,你都一直給朕說吳三桂兩面三刀,這種人老天爺都不可能會讓他坐到龍椅上的。」
曹寅也摩挲著右手裡的酒盅感慨道:
「萬歲爺生來就得天必佑,放眼歷朝歷代看去,也唯有您是幼時不幸感染天花還硬生生熬出來做了幼主,在權臣的夾縫裡艱難成長也沒有被養成傀儡,您無論做什麼事情最後必然都會成功的。」
康熙又打開手裡的摺扇,邊扇動邊擺手道:
「子清過於高看朕了啊,這世上有許多事情都是朕決定不了的,比如生老病死,比如人心。」
聽到皇上在「人心」兩字上加了重音,曹寅心肝一顫,緊跟著就又聽見萬歲爺說道:
「現在想想朕當時可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啊,如果不是三藩之間本就有利益衝突,朕找准矛盾點將其分化了,三藩之戰還不知道得打多久,結果又如何呢。」
「不過上天還是站在朕這邊的,三藩剛勝利,寶島那邊也得處理了,朕又執意要收復寶島,還要用施琅,底下的官員們又有不少跳出來給朕說此事不能幹,寶島離得遠不好治理,施琅原本在為鄭氏做事,不一定可靠。朕卻非得要把寶島收回來,當庭呵斥那些拉後腿的臣子,說:即使朕看走眼,施琅背叛朕讓大清水師功虧一簣,朕成為千古罪人也要把寶島收回來!那地方是南邊的門戶怎麼能讓對朝廷嫉恨的鄭氏代代佔據呢?天長日久之下,那一『點』必然會出變故,事實證明,朕看人很准,施琅很能幹,不出兩年寶島就重回華夏,朕派去的三千水師入駐寶島,那地牢牢歸於朕的管轄之下。」
看到帝王臉上的落寞之意如海水退潮般散去,渾身上下都彷彿發著光,曹寅也忍不住勾唇笑了,竟也有幾分年輕時的意氣風發了。
康熙從石凳上起身,背對著曹寅,邊搖動著摺扇,邊再度仰頭望月,嘆息道:
「從小到大,從剷除鰲拜到收復寶島,子清不是給朕做伴讀就是給朕當御前侍衛,一直陪伴著朕,是朕最信任的人,比常寧還像是朕的弟弟。」
曹寅沒來由的鼻子一酸,也從石凳上站了起來,看著康熙的背影。
「朕曾做夢時去過一個堪稱太平盛世的地方,那地方要比大清繁華許多,路上跑的是鐵皮四輪車,人們住的是高達百米的鋼筋水泥樓。人人都能吃飽穿暖,吃肉更是家常便飯,百姓們不僅不會餓死、凍死,還有免費的九年義務教育,在年輕人中幾乎尋不到一個大字不識的文盲。」
「朕初到那裡時簡直像個沒見過世面的二傻子,看見一種不用點燃就能亮起的燈都得興奮的開開合合摁好幾次開關。」
「鐵皮四輪車?」「鋼筋水泥樓?」「免費的義務教育?」還有「自動亮起的燈?」
曹寅在心中默默重複著這些字,滿臉迷惘,想象不出來萬歲爺口中的地方究竟長的什麼樣。
「更讓人震驚的則是那裡的鹽巴,雪白雪白的精鹽,每一包就像咱們的手掌那般大,一堆堆的放在貨架子上,可把朕眼饞壞了,恨不得通通從夢裡搶回
來,子清可知那裡的雪花鹽最便宜的是多少錢嗎?」
曹寅蹙眉,思忖著說道:
「萬歲爺,既然是雪花精鹽,那必然造價昂貴,想來一包得續一兩紋銀?」
康熙搖頭失笑:「沒那麼貴,那鹽巴大多都是一、兩元一包。」
「一、兩元?」
曹寅不解不明白這是多少錢。
「哦,差不多就是咱們的一文、兩文錢。」
「一文、兩文?!」
曹寅大驚失色。
康熙也恰好轉身轉過身子將他臉上的驚愕又難以置信的表情看在眼裡,亭子外的皎潔月光如水般從上到下傾瀉下來,給帝王身上籠罩了一層銀光。
曹寅看著萬歲爺邊將右手裡的摺扇忘攤開的左手掌上輕敲,邊堅定道:
「沒錯就是一、兩文這般便宜的價格,朕從那個美夢中清醒后羨慕的不得了,想到現如今別說精鹽了,大清諸多百姓們連帶著苦味的粗鹽都吃不起,若是缺鹽就罷了,可我們大清明明不缺產鹽區,井鹽、海鹽、池鹽,種類頗多,若是一日水泥路修的四通八達,十一個產鹽區生產出來的鹽完全足夠供給所有的大清百姓們吃。」
「朕左思右想才發現原來是大鹽商們做獨一份的壟斷生意,鹽商們各個住著亭台樓閣的豪華大宅子,百姓們連質量好些的官鹽都買不起,這種現象顯然是不正常的,子清你說呢?」
曹寅的心臟像是「唰」的一下被一把利刃給刺了個正著,臉色瞬間都白了,但他是迎著月光而站,在白月光的印襯下,逆光而站的康熙瞧不見他嚇得變白的臉色。
康熙鳳眸微眯又睜開,目光複雜地看著曹寅低聲道:
「金團這般小都知道鹽商富、百姓們吃不起鹽的現象是萬萬不正常的,可朕坐在龍椅之上,沒有一個官員給朕提鹽政的問題。」
「朕還記得十年前有個正直的年輕人曾給朕上摺子說南邊的鹽政亂相讓朕出手整治,那時朕騰不出來手,時機也不成熟,沒空料理這一攤子事情,那個年輕人遭受到南方官場抱團排擠,由朕出面護下來了,可惜,後來時光荏苒也不知道是朕把那個年輕人搞丟了,還是他也被榮華富貴眯了眼,自己把他自己給搞丟了。」
曹寅一顆心已經徹底沉到了谷底,明白今晚的賞月是一場鴻門宴了,他額頭冒冷汗,雙腿發軟,嘴唇顫抖,嗓子眼像是被塞了一團棉花般,兩隻眼睛看著康熙,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康熙嘆息一聲,拎起桌上色彩斑斕的酒壺看了看,失望地嘆息道:
「有時候預售是好的,可絕大多數時候預售都是沒有保障的。」
一片烏雲悄無聲息地從東邊飄來,遮住了明亮的月光。
清風亭內起清風,翻飛的四個檐角下掛著的玲瓏燈籠隨風輕晃。
燈籠下面綴的風鈴叮咚作響。
「唉,不瞞子清,朕有個孫子,他的審美很另類,不像朕也不像他阿瑪,獨獨像他自己。他特別喜歡花里花哨的大彩瓶,如果他這
次也跟著朕來織造府了,看到這石桌上擺放的茶壺杯盞肯定會高興壞的,說不準還會誇子清一句,你選的茶具特別對他的胃口。可惜,朕與子清相知相伴、君臣相宜多年,子清終究還是把朕的素雅審美給忘記了啊,這種色彩絢爛的茶壺還是換了吧。」
康熙「砰」的一下將拎起的茶壺放回石桌上,轉身就往亭外走。
曹寅也雙腿一彎曲,「砰」的一下將兩個膝蓋重重砸在了腳下的堅實地面上,看著康熙的背影崩潰又後悔地痛哭道:
「萬歲爺,奴才錯了!奴才知錯了啊!」
康熙聽到身後傳來響亮「砰」聲,腳下的步子一頓,兩片薄唇抿成一條細線,攥緊了拿在右手裡的摺扇,終究是沒有回頭。
「轟隆隆——」
漆黑的夜幕上滑過幾道銀白色的閃電,緊跟著就又密集的雨點子從天而降。
梁九功撐著一把八角油紙傘從一座假山後面走出來,給帝王撐傘擋著雨水,主僕倆沉默著往院子里走。
曹寅的哭聲混合著雷電聲、雨聲將清風亭周圍水池的錦鯉們給嚇得四處遊走。
次日,淋雨後的曹寅起了高熱,而帝王卻沒有來看他這個看重的奶弟。
第三日,君臣二人仍舊未見面。
第四日,孫氏和李氏敏感的感覺到病弱的曹寅有事瞞著她們婆媳倆。
第五日清晨,康熙笑著告別孫氏,在江南諸位官員、富商們的目送下帶著一家老小在碼頭處坐上龍舟,一路順水往東飄。
恭送聖駕的人和迎接聖駕的人是同一撥人,卻獨獨缺了江寧織造兼任兩淮巡鹽御史的曹大人。
眾官員、富商和鄉紳們感到納悶極了,紛紛打聽,原來是曹大人幾日前淋了一場好大的夜雨,病來如山倒,病的躺在床上起都起不來身了。
龍舟到達揚州,病癒的胤禩帶著幾個太醫和一隊護衛們在碼頭處上了揚州。
九阿哥胤禟再度在船上暈的七葷八素的。
弘晞和自己四叔、八叔、十叔一共待在他九叔的房間內,叔侄四人齊齊下手,有捏老九下巴的,有按老九胳膊和雙腿的,勢必要將被九阿哥潑進江水裡的第八碗苦兮兮的暈船湯藥硬灌進胤禟嘴裡。
叔侄五人正打鬧嬉笑間,小安子捧著一個紅木小箱子驚慌失措的跑進來,看著裡面的四大一小俯身焦急道:
「太孫殿下,四爺,八爺,九阿哥,十阿哥,奴才剛才在下面床倉里收拾你們從江南買回來的東西時,發現了這個箱子。」
「這是什麼?」
弘晞從椅子上起身,好奇的伸出雙手接過小安子懷裡的箱子。
小安子搖頭道:
「不知道,奴才是從殿下買的那一堆玩具里發現這箱子的,上面有鎖,瞧著挺重要的,奴才就趕緊把它抱過來了。」
胤禟像是再次找到逃避喝苦藥湯汁的機會了,一把推開仨兄弟,踉蹌著走到大侄子身旁,咧嘴笑道:
「來,金團,讓九叔這個巴圖魯給這箱子打開,咱們幾個好好瞧一瞧。」
叔侄五人拿著簪子、鉗子、小鎚子,廢了好一番功夫才把箱子給打開,一聲「清脆」的鎖舌離開鎖眼的響聲發出來后,箱子打開,眾人瞧見裡面放的東西,全都驚得瞪大了眼睛。
龍舟最上層,康熙正靠在窗邊的軟塌上,捧著手裡的書,望著窗外的滔滔江水發獃。
「汗阿瑪!汗阿瑪!」
「汗瑪法!汗瑪法!」
他的四個兒子和大孫子急匆匆的抱著一個小箱子衝進來,康熙伸手掀開箱子蓋兒,瞧見裡面整整齊齊的擺著數十本泛黃的賬冊,賬冊上方有一張白紙,畫著一朵鮮艷的小紅花,有淡淡的血腥味從紙上飄出來,讓人能明白這紅花是用鮮血繪就的,而非是艷麗的硃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