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夜深時,海棠未眠
《浮士德》:一切無常世像/無非是個比方/人生欠缺遺憾/在此得到補償/無可名狀境界/在此已成現實/跟隨永恆女性/我等向上、向上。
歌德的這句名言,為我們闡述了一個引領向上的女性形象。
她們是男人們的古弦知音,還是紅顏禍水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們給予男人們前進的方向,上進的力量。不管你是帝王將相,抑或尋常人家,不管你是英雄豪傑,抑或市井小民,女人,往往是男人爭強好勝的最大動力。遑論遙遠西方的特洛伊之戰,或是古老華國的烽火戲諸侯,都向世人展示著美人的無窮魅力。
許子衿,就是蕭雲心中的女神海倫,沒人可以傷害她。
蕭雲看著眼前正講述得眉飛色舞的許子衿,隱約記起了小時候,一個梳著兩條小辮子的精緻絕倫的小女孩,左手緊緊抓著他的衣角,右手擦著兩行鼻涕,寸步不離地跟著他滿山遍野地跑。
念及此,蕭雲嘴角翹起了一道美麗的弧線,心內盈滿暖意。
「小七哥,你笑什麼?是不是覺得我很聰明?」
許子衿手托著香腮,一頭青絲隨意紮起,雙目猶似一泓清水,靜靜看著蕭雲。
「那當然,我們家衿兒最厲害了。」
「那你是不是應該給點獎勵?」許子衿眼中充滿狡黠笑意。
蕭雲早已習慣被這丫頭毫無緣由的要挾,卻心甘情願,人生在世不過數十載,得一紅顏女子,夫復何求,他心裡淡淡愉悅,面上卻佯裝怒道:「你這個世俗不堪的丫頭片子,動不動就跟我要獎勵,信不信我把你給賣了,讓你沒地哭去?」
「切,你哪捨得?」許子衿一臉得意,眼中笑意不減。
蕭雲無奈搖搖頭,輕聲道:「說吧,你要什麼獎勵?我盡量滿足你。」
「嘻嘻,我要小七哥像小時候一樣,背著哄我睡。」
「……」
夜色茫茫,一勾殘月西流。
窗帘分隔兩地,如水月光透過窗欞,漫漫灑進這間溫馨小屋,平添幾分如華唯美。
一個年輕人正背著一個女孩在屋裡來回踱步。
女孩清麗無倫的臉龐洋溢出一個淡到極致的微笑,悠悠蕩著雪白纖足。
她趴在蕭雲的肩膀上,含糊不清地呢喃道:「小七哥,我想聽你哼歌。」
「丫頭,乖,快點睡。」蕭雲像哄小孩般說著。
「不要,我要聽你哼歌。」許子衿說話清晰了些許,但還是掩不住其中的濃濃睡意。
「死丫頭,睡個覺都不安穩,也罷,你想聽什麼歌?」
許子衿低聲咕噥道:「我要聽《童年》。」
須臾,不大的屋子微微傳出一陣飄渺的歌聲,嗓音充滿磁性與魅惑。
不知過了多久,蕭雲放下沉沉睡去的許子衿,幫她蓋好被子。走出客廳,靜靜坐在沙發上,眼神乾淨空靈,手捧起一杯新沏的清茶,茶香渺渺,凝視著窗外那望不穿的黑夜,細細回想著剛才在酒吧瞥到的那一抹凌厲眼神。
客廳沒有開燈,只有月光的微弱照明,黑暗成了此刻的主宰者。
自古以來,似乎沒有誰會喜歡黑暗,因為它代表著孤寂,恐怖,還有渾渾噩噩。
卻沒人留意到,走近黑暗后,你會發現,黑暗幾乎包容了世上的一切。
好人,壞人,善良,罪惡,美麗,醜陋,富貴,貧窮,健康,疾病。
一切都隱匿起來,無法看清,天地間只有妙若天籟的靜寂。
蕭雲坐在那兒,冷漠,凄清,又惆悵,像是川端康成筆下的未眠海棠,孤獨、高傲、冷寂,沉靜、嬌嬈、濃郁。如果仔細端詳,那飄逸離塵的臉龐上正綻放著極其哀傷的美,很容易使人想起鄭愁予的《錯誤》: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你的心如小小寂寞的城,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
他想起了那隻不知名的雄雕,那隻如至尊王者般高傲的雄雕。草原,密林,雪域,碧霄,這些才是它應該嚮往與翱翔的地方,它怎麼會出現在這座繁華似錦的鋼鐵城市裡呢?是不是和他一樣,也有著身不由己的原因呢?
他又輕輕哼起了那首不知名的小調,蒼涼得如同此時的夜色。
與此同時,一條細到無法用肉眼看清的縫隙,因為房門的輕輕掩上而消失無蹤。
門裡頭,一道黑影倚靠在門上,竟也輕聲哼著蕭雲那首不知名的蒼涼小調。
房裡沒有燈,暗淡無光,那道黑影緩緩蹲下,兩行清淚不知何時已流過臉龐。
夜已深,蕭雲漸入夢鄉……
雄雞一唱天下白。
蕭雲準時在七點醒來。
一天之計在於晨。
蕭雲輕緩地洗漱,避免吵醒安睡中的許子衿,出門慢跑。
他的兩條腿上分別綁著一個特製沙袋,20公斤,像不倒翁底座的鐵鉛,負擔沉重。
可是,他跑起來卻身輕如燕,輕鬆自若,從容閑適地欣賞著沿途晨景。
清晨微涼,穿城而過的西江催眠似的低吟淺唱。
很遠的遠處,間或有些雞聲蟲聲。
街道稀稀落落地走著早起的人們,或上班,或買菜,或鍛煉,或送小孩上學。
寧州又開始新的一天。
老百姓起早貪黑地辛勤勞動,只為日後的日子過得舒坦,雖然「日後」可以是很久很久以後。這和趕火車是一個道理,你提早去到火車站候車就是為了稍後可以趕上火車,雖然「稍後」可以是很久很久以後。
晚點,在華國是火車的代言詞。
蕭雲依舊沿著老路線跑著,跑到小西湖的柳樹邊。
回氣寧神,調養呼吸,打一套老爺子自創的「靈箜拳」。
然後就慢慢往回跑,路過寧州百年早點老店,進去買了幾份早餐。
待蕭雲洗完冷水澡,從衛生間出來的時候,許子衿這小丫頭才揉著惺忪睡眼從房裡出來,一頭瀑布長發凌亂地搭在肩上,寬鬆的T恤折減了幾分青蔥少女的玲瓏身材,卻有言之不盡的柔情綽態。
「小七哥,你怎麼這麼早?」許子衿含糊地嘟囔著。
蕭雲輕聲道:「還早,日上三竿頭了。」
「死腦筋。」許子衿白了他一眼,打了個呵欠,又趴在沙發上眯睡,頗有哲理地囁嚅道,「做人哪,要不斷嘗試新的生活方式,不要總是千篇一律地在早晨起來,有時候,也可以在中午。」
「就你話多。」蕭雲拉起不肯起來的許子衿。
這死丫頭卻像大義凜然的革命先輩那般,任由敵人的鞭笞捶打,就是不肯往前一步。
蕭雲無奈,橫抱起她到洗漱間。
許子衿心不甘情不願地拿起牙刷,嬌蠻地橫了蕭雲一眼。
蕭雲微笑地敲了敲她的腦袋,轉身出去,隨手關上門。許子衿沖著他離開的背影吐吐舌頭,作了個可愛的鬼臉。忽地想起剛才年輕人抱著她時的曖mei,俏臉泛起紅暈一片,清眸流盼,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胸口起伏不定,連連作了好幾個深呼吸,才稍稍平復心情。
餐桌上擺著豐盛的早餐,讓人饞涎欲滴。
一碟湯包,一碟蟹粉燒賣,一碟炸春卷,一碟蝦仁芝麻卷,全是許丫頭喜歡的。
蕭雲坐在飯桌旁,喝著清淡白果粥。
那個人應該回來了吧,等下還得再去一趟,他望了眼窗外,心裡默默想到。
他習慣性地用修長手指輕輕揉開眉頭,心境平靜祥和,如雲中白鶴,沒有「野渡無人舟自橫」的自怨自艾,沒有「紅塵消隱,人世噤聲」的超然脫俗,他只是想做一個平凡人,踏踏實實生活,以前是母親逼著他,現在是他自願而為。
許子衿梳洗完畢,恢復了清麗可人,蕭雲招手讓她坐下吃早餐。
「小七哥,待會兒我跟你一起去茶餐廳吧。」許子衿左手捏住一個包子,蘭花指微翹。
蕭雲又舀了一碗粥,輕聲道:「不行,在家呆著。」
「才不要!我一個人在家多悶呀,我悶了就想出去逛,出去逛就會惹事,惹事就會被欺負,被欺負我就會哭,哭就會傷心。小七哥,你願意看到我受欺負,願意看到我傷心嗎?」許子衿嘟起小嘴,不滿地怨道。
蕭雲搖搖頭,苦笑了一下,這鬼丫頭歪理邪道還真多,無奈道:「好吧,不過你得答應我,只能呆在店裡幫忙,不能跟著我去送外賣,我可不想再次被幾十個男人跟在後面叫嚷訂外賣了。」
上次帶著這丫頭去一間公司送外賣,結果那些從不叫外賣的白領統統眼前一亮,仿似發現了新大陸般,死皮賴臉地跟在蕭雲後面說要訂餐,眼睛卻都緊緊盯著清麗無倫的許子衿,盛況空前。更要命的是,那死丫頭竟然還火上澆油、亂上添亂,始終掛著一彎禍國殃民的淺笑,惹得狼人們垂涎三尺,讓蕭雲無奈之極。
「嘻嘻,成,我答應你就是了,小七哥說什麼我就做什麼。」許子衿高興地咬了口包子。
蕭雲輕聲道:「信你才怪。」
許子衿笑了笑,忽然想起了什麼,問道:「對了,小七哥,你削那麼多鉛筆幹什麼?」
蕭雲望了眼她,輕聲道:「你看到了?」
許子衿點點頭,輕聲道:「昨晚我無意中翻開了那個黑色小包。」
蕭雲輕聲道:「沒什麼,我削著玩。」
許子衿眸子疑惑,嘴唇動了動,卻沒有再問下去,低頭喝著清淡美味的白果粥。
她知道,這個年輕人是絕不會讓別人為他分擔憂愁的,他只給予別人陽光。
蕭雲吃完,輕聲道:「丫頭,待會兒你先去餐廳,我要辦點事情。」
他起身,拿著自己的碗到廚房洗凈。
「你要去哪?」許子衿在客廳問道。
「小丫頭家家,哪那麼多事?別亂跑,到餐廳等我。」
「嗯,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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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雲坐公交車來到城北,然後步行二十分鐘到「臨江新?」,富人的天堂。
這個住宅區里的別墅沒有一幢低於千萬,極其奢華。
因此,臨江新?還有一個別稱――「千萬樓間」。
據說這個稱號是源於一首現代情詩,內容隱晦,是一個頗有文採的億萬富豪寫給他包養在「臨江新?」的情婦的。那首詩的具體內容是:
「於千萬樓間
發現了你
那驚鴻一瞥
魂飛魄散
我站立,你跪坐
吞吐間
便勝卻人間無數」
此詩不知什麼緣故流傳了出去,街知巷聞,轟動整個寧州,「臨江新?」從此改名。
蕭雲並不知道其中的故事來由,他也不關心,他來這裡的目的很簡單,純粹是為了完成母親交給他的任務,僅此而已。這種空穴來風的豪門花邊情史沒有任何實質意義,聽過後付之一笑便已足夠,只有那些胸無大志的市井小民才會津津樂道地廣而告之。
這已經是他第四次來這裡了。
第一次來的時候,由於他衣著過於普通陳舊,在這個「人靠衣裝,佛靠金裝」的社會,便可算得上形跡可疑了,因此毫無意外地被保衛攔了下來。保衛冷著臉,一臉不屑地盤問了他許久。不過,最後怎樣解決倒不是件什麼複雜的事,簡單得很,可以說簡單得令人有些意外。蕭雲只是從褲兜里掏出了一張卡,一張母親給他的龍卡,然後那保衛現場就學會了高深的國粹――川劇變臉,立即低聲下氣,背躬彎腰,目送著蕭雲身影的遠去,那股熱情勁讓人嘆為觀止。
「蕭先生,我家老爺現在正在汶萊,還沒回來,真是不好意思。」
一個管家模樣的男子禮貌地對著蕭雲說道,態度十分謙卑,讓人舒坦。
蕭雲站在這幢「千萬樓間」最貴的別墅庭院門前,聽著管家的解釋,很平靜,望了眼管家身後的大房子,露出淡淡笑意,清凈如竹,輕聲道:「前些天你說他在馬來西亞,今天就到了汶萊,你家老爺真是夠忙的。」
管家神色微變,隨即恢復正常,淡然笑道:「我家老爺年紀大了,閑不住,趁著身體骨子還行,就希望到各個地方走走看看,好開開眼界。要是他回來了,我會第一時間通知蕭先生您的。」
蕭雲微笑點頭,將原本要遞給管家的「上弦月」白玉重新戴好,欠身離開。
管家鎖門進屋。
陽光燦爛,晴空萬里,一道修長的影子清晰地映在水泥路面上,緩緩向前移動。忽然,那道影子停住了。蕭雲驀然回首,目光如炬,冷冷望向別墅二樓東面的一個窗戶,泛起一抹淡到透明的微笑,然後轉身離去,再沒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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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墅二樓,書房內。
這裡古色古香,典雅而大氣。
牆壁三面環繞著巨大的連體書櫃,上面全部是線裝古書,其中不乏珍貴傳世孤本。
「老爺,為什麼不見他?」一個身著黑色絲綢唐裝的瘦削男子輕聲問道。
一個年過花甲的老人站在窗邊,把玩著手中的紫砂壺,散發著一種超脫自然的淡定,同時秉持著歷經滄桑的成熟和沉穩,可他的微笑卻像一個老狐狸的笑容,輕聲道,「狐四,雖然你對他評價很高,但是,在他沒有向我展示他的潛力之前,我是不會見他的。我不能把我林家交給一個碌碌無為之輩,縱然他是許老頭的愛徒愛孫也不行。」
瘦削男子對老人崇拜有加,對他的話更是言聽計從,可這回卻說道:「老爺,恕狐四多言,那個年輕人似乎不想顯山露水,兩個月前的那次出手只是他無心之作,他未必會想成為老爺心目中的梟雄。」
沉默了一會兒,老人微笑著問道:「狐四,知道陽光什麼時候對人體傷害最大嗎?」
瘦削男子有些驚異老人的這句問話,踟躕了會,輕聲道:「中午吧。」
老人搖搖頭,輕聲道:「不是。」
瘦削男子皺了皺眉,問道:「那是什麼時候?」
老人的唇線微微上揚,深沉圓滑,輕聲道:「應該是早晨與黃昏。」
瘦削男子那張慘淡的臉龐微露不解之色,輕聲道:「狐四愚鈍,還望老爺賜教。」
老人那根爬滿皺紋的食指輕輕摩挲著壺壁,輕聲道:「人人都知道中午的陽光毒烈如蛇,心中必會防範,因此傷害最小;反之,早晨、黃昏的陽光柔和溫順,人們放鬆警惕,因此傷害最大。他如今韜光養晦,舍其鋒芒,實乃潛龍在淵,日後必定飛龍在天。」
瘦削男子雙眼倏然圓睜,停了幾秒,才緩緩道:「老爺遠慮,狐四受教。」
老人輕笑,笑聲不帶絲毫感情,冰涼透骨,寒入心肺。
狐四輕聲道:「他剛才回頭,應該是發現我們了。」
老人淡淡道:「這樣的年輕人才有意思,才值得我折損了三名『夜魅』。」
狐四低頭不語,不知是羞愧,抑或是憤懣。
老人輕聲道:「好了,狐四,你去準備一下吧。」
「是。」狐四允諾退出。
書房恢復平靜,書香飄逸。
老人兩根蒼老的手指輕輕掀開窗帘,透過一條窄窄的縫隙,看著那道偉岸卻孤寂的身影漸行漸遠,輕聲自語道:「看來寧州要變天嘍,你是那條呼風喚雨、濁浪排空的真龍嗎?孩子,我很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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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五千字大章,弱弱問一句,能給個推薦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