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山來就我
第74章山來就我
每年冬夏兩季,上京五城會有專門的大型集市,此時南北商販聚集,大江南北各種好玩的好吃的都會出現,熱鬧非凡。庄皇后尚未出嫁之時也愛這種熱鬧,但一入帝宮深似海,多年未有那個機會再感受一次萬民的熱鬧。
雖有侍衛在旁守護,嬤嬤看著阿寧拉著庄太后從糖人小鋪竄到燈籠鋪,又從燈籠鋪竄到香坊,一通心驚膽顫。這昭寧郡主平日里在帝宮挺恭敬持禮,怎麼一出帝宮就跟脫韁之馬一般,也難為太后性子溫和,被她牽著到處逛也來了興緻,沒多拘泥那些禮儀。
「姑娘唉,你慢點,緊著點兒夫人啊。」
嬤嬤在外又不敢喚其名號,只能亦步亦趨地一邊喚著一邊跟著。幸好宮中護衛眼明手快,否則這人群潮動,定得跟丟了。
此時阿寧帶著庄太后在一個小販的首飾鋪前停了下來,其上有各種花色的簪子髮飾,都不是什麼名貴的材料製作而成,但看得出都是那小販自己手工打造。庄太后看著這些東西尤其懷念,小時候她也愛跟著小姐妹來逛這些小鋪子,不是什麼值當的東西,但這種小東西會讓人心情大好。
看著阿寧拿起了一枚飛鳥型的發簪,不過是普通木材雕制,但卻栩栩如生。
「這鳥倒是稀奇,看著像鳳凰,又感覺不似鳳凰那般華麗。」
嬤嬤倒也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形態的鳥。
阿寧倒沒想到,能在一個小攤上看到龍雀的圖形,原本大淵古籍裡面對於這種生物的記載極少,阿寧曾在書中得知一些隻言片語,便憑著自己的想象,曾做過一幅龍雀圖,後來被張娘子看到便做了明錦院的圖例,看著這小販的簪子,與阿寧所繪有七成的相似,大抵便是從明錦院的圖像中來的。
明錦院的圖像受時人追捧,也有一些商家私下模仿,但綉工、面料畢竟不同,圖案的完成度也不同,因此還是有些差別。
見阿寧買了這小玩意兒,她平日里也帶不上,庄太后尚未開口問,卻聽她道:「邊陲那裡有不少小姑娘就愛這些小玩意兒,貴了的帶著怕被人覬覦,就這種的正正好。」
慶同每次來人,阿寧都會讓人給顧繁春帶些東西過去,送給他那裡的學生,如今他不同以往了,學院當真開了起來,阿寧為他請了一些先生過去,學生也多了,除了日常的書籍,阿寧還會送些小玩意兒過去。小姑娘總有愛美的年紀,邊陲那裡多數人還在溫飽上掙扎,自然是沒有這些的。
阿寧從未與人提起過這些,庄太后也是第一次知曉她還在做著這些善事,但阿寧似乎也不想多提,就簡單一句也沒了下文。
庄氏總覺離了帝宮的阿寧少了禮制的約束,更自在了些。她可以隨意在一個茶棚坐下飲一碗茶,也入得最好的香坊,品一品餘味綿長的梵香。在帝宮之外,她很自由。想來,若非為了桑府,她本不該被上京城束縛在此。
此時,庄氏有些許了解,為何皇帝想要將那后位給與她,或許他也怕帝宮根本留不住她。
走了一路也累了,阿寧尋了一處視野極好的茶樓帶著庄氏一等人入內歇息。小二很會識人,立刻將人帶去了樓上的閣間,上了茶後方退了出去。
窗外的風幽涼,阿寧還是捲簾其上,看著熱鬧的街景,心情似乎極好。
庄氏見她這般,更是不知要如何開口將謝氏囑咐的話說出。
「娘娘,我母親此前來找您?」
庄太後點了點頭,將與宴清安的話簡略地說給阿寧聽。她看著阿寧的神色,卻不見任何多餘的情緒,只是斂著眉目,淡笑著聽著。
「我母親性子很柔軟。」阿寧淺聲道:「但此前桑家出事之時,卻敢於站出來幫著父親面對家中繁雜,所謂為母則剛便是她這般吧。」
庄太後點頭,道:「你母親的確是鼓了很大的勇氣才敢在我面前說那番話。」
「娘娘可去過北荒?」
阿寧說的是西南部以北有一片無人的荒區,那裡因有天險所以即便是走商之人也沒什麼人去。
庄氏搖了搖頭,阿寧繼續道:「北荒之地少人,但春秋二季可見萬物榮枯,天地壯闊。還有大漠以北,嘯海之濱,天地一線,雲海歸山。」
阿寧看向庄氏,那雙如墨玉一般的雙瞳帶著潤澤之感,定靜而專註,仿似能看到她生命的勃發和昂揚的靈魂。
「娘娘,這些我都見過。」阿寧帶著淺淡的笑,對庄氏道:「我見過天地之廣,又如何能困守一處,枯坐一生?」
阿寧的話如搏鼓之錘,砸向深淵,震蕩之音可碎河山。
「但君上主意已定。」
阿寧搖了搖頭,「況且我若入宮,桑府日子再難安寧。」
「君上有提攜你父親的打算。」
「他提攜過多,定然招致他人憤恨,我父親此人我明白,非大才之人,若居高位,難以自保。君上不可能一輩子看著桑氏。況我若入宮,宮外之事難以企及,我位越高,我家人性命便越危險,屆時我也罷,桑府也罷,都不過靠著聖恩過活。」
阿寧看著庄氏,淺聲問:「君恩難測,娘娘應當知曉。」
庄太后與敦帝多年夫妻,卻依舊走到最後如林中之鳥,各自散去,阿寧這話雖有些冒犯,卻不失真意。
「你不信君上?」
阿寧點了點頭,「並非我不信他,我不信的是那皇位之上的人。」
一國之主這個位子如吞人心的深淵之獸,誰能保證未來蘇瓷能一如今日本心,若來日君恩不再,阿寧與桑氏又如何自保。
庄氏看著阿寧,她很清醒,甚至過於冷靜地看著自己所處的一切,這上京城氏族貴女,多數對那高位充滿嚮往,但就是這個上京大族看不上的小戶之女,告訴自己,她不要那位子。庄氏多想這番話能讓謝氏那些舊貴們聽聽。
「娘娘容我說一句大不敬的話,這皇位在我眼中如同世上最尊貴的牢籠,束縛著名為帝王的困獸。」
阿寧淺笑,仿似開玩笑道:「其實有時候我會想跟蘇瓷講,乾脆別要那皇位了,跟我走不是更好么?不用聽那群大臣每日吵個沒完,也不用去平衡那麼多氏族之間的腌臢之事,每天可以隨心過活,也不用擔心生計。」
阿寧這話說得清淺,但卻讓庄太后心驚。她忽而念起流寇入境牽扯到庄氏那時,蘇瓷眼中一片涼薄地跟她提起與庄氏聯盟之事,彼時不知為何,她從蘇瓷的眼中看不到任何對權勢的慾望。那時她有一個荒謬的念頭,或許,這個皇位,他根本不想要……
但念及蘇瓷若不想要這皇位,又為何有那麼多的謀划,這才讓庄太後放棄自己那般荒謬的猜想。況且,大淵如今再不能失去一個帝王,尤其還是一個前朝與氏族皆擁戴的人。
庄太后斂了斂眉目,故作嗔怒道:「你今日這話逾舉了。」
阿寧知她並非真的生氣,只是有些東西對於已經困守一生的人而言,不敢多想。
「娘娘,時候不早了。」門外候著的嬤嬤提醒道。
阿寧聞此,起身對庄氏低身見禮,道:「今日阿寧多有逾舉之事,還望娘娘海涵。」
庄氏起身拍了拍她,並未多言。復隨一眾侍從直接返回帝宮而去。
待庄氏離開,阿寧走向二人閣間背後的竹簾,她掀開竹簾,內有另一番乾坤。窗邊,蘇瓷收回看向窗外的眼,淺淡地看向阿寧,窗檯的天光印照在他如畫的眉眼之上,倒似掩蓋了眼中的情緒,他唇邊依舊帶著淺淡的笑意,就這般靜靜地看著她。
蘇瓷今日一早便被阿寧約在此處,許久不見她來,卻不想她將庄太后帶了來,又說了那番話。這話不僅是說給庄氏聽,也是說給大淵氏族聽,更是說給蘇瓷聽。
「還記得小時候我第一次見到你么?」
聽蘇瓷這般問,阿寧想起了那時的靜安寺,人群往來,絡繹不絕,她獨自一個人坐在寺廟後山的石階之上,身上被微雨沾濕,一些人想要上前詢問,均因她的戒備而放棄。最後那個精雕玉琢般的娃娃出現,看了她一眼,並未多言,復前行幾步又走了回來。
「你要跟我回去么?」
那娃娃長得好看,她便不自覺牽住他伸來得手,從此便走到了今日。
阿寧點了點頭,卻聽蘇瓷淺聲問道:「我那時沒有放下你離開,今日,你要放下我么?」
冬風吹落無盡意,斜陽不暖離人心。此清淺的一問如撞擊心靈的重鎚,阿寧神色微動,看著那一雙無比熟悉的眉眼,一時無法回答此話,如同刻骨的詰問,答不得,怕一開口便是不舍。
二人相視無言,皆微微紅了眼眶。
「這可怎麼辦呀……」
阿寧的聲音悠悠,卻見蘇瓷起身朝自己走來。他今日只用玉簪束法,墨發垂落身前,一襲天青色的長袍略顯單薄了些,如同畫中的仙被紅塵的劫拖入了世間。阿寧看著他一步步朝自己走來,卻見他走到自己身前,低身輕輕攬住了自己。蘇瓷低垂著頭在阿寧耳邊淺聲道:「我們打個賭。」
「今年我會回姑蘇祭祖,白氏祠堂之前有一株紅梅,若姑蘇的第一場雪早於紅梅盛放之時,你便留下,若是初雪未臨而紅梅早開,我隨你走。」
阿寧靜靜聽完他的話,心中的震動讓她眼中濕潤。自古梅比雪先行,蘇瓷這話便是已經做好了隨阿寧走的準備。
無論輸贏,皆不分開。
阿寧伸出手緊緊地回抱著眼前的人,鼻息之間儘是蘇瓷身上的旃檀之香,她緊緊地靠在他的頸項之間,良久吐出一句,「好。」
東境韶清宮,枯樹斷枝落了一地。不過一年,厲帝已然發色花白,他此時枯坐在庭院之內,神情幾分渾渾噩噩。宮侍剛喂他喝了湯藥,此時他神識倒是清醒了許多。
女子買通了宮侍,今日入得院內,見敦帝這番凄涼晚景,卻還是上前去,低身見禮,「文氏文書意,見過君上。」
厲帝看了她一眼,文氏之女他有些印象,文太傅的孫女,但也不記得究竟是誰的女兒了。
「太傅可好?」
厲帝的記憶倒是模糊,有些人與事他還是記得的,但他已然忘了文淵在帝宮之前逼宮之事,倒是記得從前他教自己時的那些場景。
聽聞厲帝開口便先問祖父,文書意抿了抿唇,還是隱瞞了文淵之死,道:「祖父甚好,也時常顧念君上。」
「是么?」
厲帝的聲音喜怒難辨,他便不再看依舊跪在地上的女子,而是仰頭看向一望無際的天,神情又略有一些恍惚。
文書意見他這副模樣,微微蹙眉,道:「祖父至今仍念著君上,想要接您回去。」
聽到這句,厲帝卻毫無反應,文書意繼續道:「臣女今日來,是想向君上求一道手諭。」
文書意見厲帝依舊沒有搭理她的意思,復從袖中取出一紙白卷,幾番哄騙,才讓厲帝在其上籤上了自己的名字。只是因手中顫抖,那字跡不復從前的蒼勁,幾分歪扭,但也更加表明,厲帝如今的狀況並不好。
文書意收好那捲手諭,又帶上了長袍的兜帽,自小路離開了。全然未發現,自她進入韶清宮開始,便有一雙眼睛一直自暗處盯著她。
年節將至,皇帝姑蘇之行臨近。皇帝生母一事已然不是秘密,但現朝的官難斷前代的帝王,況且此案牽扯當年敦帝以武器動亂邊陲,藉機收復周邊屬國之事,事及大淵宗主國的地位,因此白氏之案難翻。
而白氏罪名未赦,此番公然祭祖定然會引得太祀不滿。禮官勸說再三,依舊沒有改變皇帝的主意。此番是新帝登位后首次出行,由京機營派人護送,領軍之人則是言氏言如潮。
言如潮離京,京中之事交予其副手和長子代行其職。此前因受罰,言子盛被言如潮暫奪營中的職位,在家思過,此番得以重新拾權變得更加謹慎了些。
那日,文氏侍女找上了好不容易被家中放出的言子盛,將文書意親手書寫的一封信件給了言子盛,言子盛看完臉色並不好,侍女見其看完,親手將信件燒毀。
「姑娘說,前程是自己掙來的,言家既然沒有將您視為唯一的繼承之人,言公子還是要早作打算才是。」
看懂言子盛眼中的掙扎,侍女低身見禮后,復才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