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無形之毒
做完初步屍表檢查后,趙曜眉頭緊鎖。
按照以往的流程,接下來就是開三腔檢查體內臟器。
但這裡的條件顯然不允許他這樣做,不僅僅是解剖和檢驗工具匱乏,更多的則是受限於這個時代的宗法倫理。
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歸之,可謂孝矣。不虧其體,不辱其身,可謂全矣。
《大炎律》更是明確規定,殘害死屍,常人減計殺人罪一等,即處流刑。
他要是真給死者剖腹剜心,就算證明了三人之死與己無關,也得落個流放邊關的下場。
趙曜無奈地站起身環顧四周,在屍檢前他首先做的是現場勘驗,對這間廂房的每一處細節都已瞭然於心。
整個房間密不透風,原本鏤空的窗柩也因連日飛雪而糊上一層麻紙,用以隔絕風寒。
推開窗戶,細碎的摩擦音響起,窗沿的積雪灑落庭院。
用於通氣的排風孔則滿是水漬,細細一看,尚有零星的冰碴正在緩緩消融。
除此之外,廂房並無其他出入口。
而現場的可疑物件,只找到了那半株見手青。
一切都顯得自然,卻又不自然。
「雖然可以斷定不是死於毒蕈中毒,但這哥仨的死......
「不會真是意外吧?」
目光落在炭火熾烈的暖爐上,紅光相映,他的臉色顯得有些蒼白。
......
作為淮揚青樓的排面,今天的四季館卻沒了往日的喧囂。
就連一向八面玲瓏的老鴇為這幫不速之客指完路后,也只敢閉口藏舌地在游廊間來回踱步,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只因她這青樓鬧出了人命,死的還是幾個富貴命。
看著不遠處的清婉閣,她低聲祈禱:「菩薩保佑,庇佑我等小民不受此案牽連......」
陰鬱肅殺的氣氛瀰漫整支隊伍,其中不僅有州府衙役,還有來自唐盧兩家的家僕,或許不久后還會有城外衛所的士卒趕來。
一襲黑衣的夏啟良跟在隊尾,勾闌拂袖,金線綉成的玄鳥栩栩如生。
與這幫嚴陣以待的人不同,他就是來看熱鬧的。
瞧瞧能把三位高官武將之子團滅的究竟是何狠人。
扭頭望向一旁的中年男子,夏啟良好奇地問:
「司隸大人,他們府衙辦事,咱們欽天監為啥要摻和進來?這要是一個趙曜不夠交代,到時候恐怕還要來求咱們指條門路。」
欽天監作為太祖創建的獨立機構,遊離於朝堂之外,擁有凌駕於三司六部的超然地位。
自成立以來,欽天監的使命便是督查制約各地術士,防備邪魔外道侵犯塵世。
至於朝堂紛爭與民間糾葛,一概不參與其中。
夏啟良口中的這位司隸大人並未回答,只是兩指摩挲著積蓄已久的長須,眼神放空,瞳仁中倒映出的景色竟與此地截然不同。
「梁叔?」
見對方沒有回應,對此夏啟良早就習以為常,自顧自地分析道:
「根據報案的林姑娘陳述,四個紈絝聚眾淫祀,服食毒蕈后暴斃身亡,也就那趙曜僥倖留得一條小命。
「此類命案屢見不鮮,在我看來根本就沒什麼兇手,不過是沒有資質的凡人妄圖觸及命途罷了。
「單憑一株毒蕈也想覲見神明,無異於茅房裡打燈籠......」
話還未講完,肩膀就被人重重一拍。
夏啟良惱怒地望過去,待看清手掌的主人後整個人頓時蔫了下來,訕訕道:
「梁叔,您打我作甚?」
只見司隸梁雨田面無表情地看著他,音調稍高:「強調過多少次了,公開場合禁止談及隱秘,回去后罰你抄寫十遍《炎庭禮制》!」
「哦。」
夏啟良垂頭喪氣地應了聲,抬起腦袋便看到梁雨田徑直走向清婉閣,急忙跟上,嘴裡嚷嚷道:
「梁叔您對此案怎麼看,料想所謂的謀殺應是趙曜混淆視聽,臆造出個兇手藉此擺脫牽連。
「這點伎倆連我都看出來了,唐知府怎會不知?
「想必會以疑犯為由將他強行帶走,一旦進了牢房他這輩子也就到此為止了。」
梁雨田默不作聲,深邃的眼眸讓人看不出他在想什麼。
.......
料想領頭這位頭戴烏紗帽,身著雲雁緋袍的威嚴男子就是淮揚知府唐大人。
「草民趙曜,見過知府大人。」
趙曜拱手施禮,姿態放得很低。
目光穿過衣袖間隙,這位兩鬢染霜的唐知府神情漠然,察覺不出喪子的悲慟。
卻在與之視線交匯的瞬間,猶如山雨欲來的沉重壓抑油然而生。
唐知府未作搭理,不緊不慢地從趙曜身前越過,在死屍前站定良久,才回首對著身後的衙役吩咐道:
「看住疑犯,仵作驗屍。」
一名身著檀褐窄衫的灰發老者應聲上前,恭敬地跪坐在屍體前,手奉三炷香。
「地姥娘娘在上,小人李淳德將秉持公正,為逝者查驗死因,昭雪平冤,如有妄言,三魂俱滅。」
緊接著從掛在黑角束帶上的布囊中取出一粒香丸,含於口中,叩首三次後方才開始驗屍。
這老仵作的繁文縟節讓趙曜感到詫異,他沒想到古代驗屍還有這麼多講究。
正欲湊近些細細觀看,畢竟能近距離觀看古代同行操作的機會可不多。
突然後背傳來堅硬冰冷的觸感。
餘光所見,兩名持刀的捕快正用刀鞘抵住他的后腰。
得嘞,我果然成疑犯了。
趙曜沉住氣就這樣老老實實地杵著。
他心中已有論斷,只缺一個合適的時機。
翻檢許久,老仵作臉上顯露出困惑之色,旋即從隨身的木盒中取出銀針,用皂角水洗后,探入死者口中。
如此往複,三具屍首探查后銀針均未出現變化。
收起工具,老仵作起身作揖:「回稟大人,屍體尚未僵硬,死亡時間不足一個時辰,無搬運拖動的痕迹,各處要害完好,體膚均未找到外傷,死因......」
見其神色掙扎,唐知府沉聲道:「死因為何?」
老仵作看了眼知府臉色,又望向案桌上的見手青,舉棋不定道:「許是毒蕈所致......」
此時一道聲音從身後傳來。
「在下聽聞,食蕈中毒者多有嘔吐腹瀉、身目俱黃之徵,為何眼前的死者卻無此徵象呢?」
唐知府目光一凜,老仵作當即兩股戰戰,急忙解釋:
「還望大人恕罪,小人驗屍多年從未見過死狀如此蹊蹺的屍首,既無頸部勒痕,口鼻也無異物阻塞,可死狀卻像......」
「窒息死。」
那道聲音再次傳來,正好戳中其心思,老仵作不禁點頭:「對極,對極!」
隨後又疑惑道:「若是窒息而亡,又是何物阻礙了呼吸?」
時機已至。
趙曜眼中鋒芒畢露,從返回現場見到屍體的第一眼他就斷定死因與見手青無關。
作為南方人他曾解剖過多具毒蕈中毒者的屍體,無一例外全都伴有消化道與溶血性黃疸的癥狀,這是由大多數毒菇含有的鵝膏毒肽所致。
而眼前的屍體更符合另一種毒的表現。
「無形之毒。」
腹中醞釀已久的說辭脫口而出:「此毒為無色之氣,入體後會延臟腑經絡阻滯氣機,以致行氣不暢,窒息身亡。」
說著他正欲上前解釋,卻被長刀架住脖頸,展露的自信瞬間凝滯。
趕忙對著兩側的捕快賠笑道:「二位官爺可否行個方便?」
兩人見唐知府擺了擺手,依舊是那副古井無波的神情,這才放下佩刀。
迎著老仵作充滿狐疑的目光,趙曜不慌不忙地撫平氅衣上的褶皺,環視眾人:
「不知諸位可否聽說過煤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