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使勢利益
凝著走到近前的人,趙章頓覺十分意外,這猗氏商人竟是個做儒生打扮的女郎。
而且女郎的年紀看起來比趙章只大上稍些,模樣應該在二十歲左右,她此時目色低垂,前身微微半躬作揖狀。一襲青綢外裳,頭戴綸巾,臉上雖未施著任何紅裝,但面容還是很容易分辨出女人特有的外相。
女郎身材高挑,面相卻是精緻小巧,圓潤飽滿的額頭正微微綴著汗漬,細膩的單眼皮下微微上翹的睫毛映著一雙明亮的眸子。身材看似纖弱、卻又襯著幾分這個年紀該有的婀娜豐腴。
「猗氏猗薇,拜見貴人。此番若非得貴人相助,猗氏商隊恐難以逃險。仆特來拜謝貴人。」
女郎嗓音有些粗,不知是刻意的、還是天生就這般。說話的聲腔和趙語有些仿若,但鼻音卻明顯更重一些,不過字正腔圓,語速也很穩。
「既得修同路,舉手之勞,無須多禮。」在這荒郊野外,趙章也不欲威勢壓她,故微微回了一禮。
「詩經有云:投之以桃,報之以李。貴人此番大恩,安邑猗氏自當銘記,若來日貴人旦有所需,仆自當效之以報。」猗薇神情正色道。
雖是嬌柔面相,做姿卻毫無女兒之態。
趙章看著對方的姿容,心裡不禁念道:這竟是個奇女。
不過既然要報答,現在其實就有機會。
「我曾聞,昔有魯人猗頓,善行於商貨,定於晉之猗氏,為河東之首富,世人皆傳其貨可與公侯垺富。猗頓者可是與女士有所淵源?」
「正是高父。」猗薇恭敬的回道。也不反斥對方的稱謂,顯然是默認了對方口中的女兒身。
在這個時代女人的地位並沒有後世之人所想象的那般低下,有差距的只是階級,而不是性別。
在這時女人出遊是非常稀疏常見,更有甚者參武行軍也不是沒有,只不過大多的時候、女人總是扮演著她在歷史中的固有印象。
「哦?那這般說來,女士便是故人之後了。」趙章心下一喜,知道自己猜對了。
猗薇一愣?故人?目光也不禁再度暗暗打量起、眼前這個正笑眯眯盯著她的少年。
莫非這少年不是凡俗的貴胄,而是山間修鍊長生之道的術士?
對方看自己的眼神有股莫名的味道,不似覬覦、不似褻瀆,那種感覺就好像...猗薇忽然有點恍然,那不正是她在市井上打量貨物的眼神嗎……
心中胡思亂想,嘴上卻怔怔問道:「未敢請教貴人之名諱。」
趙章擺了擺手:「不過趙國一閑散游商,不值一提。不過曾經幾何我家祖上倒與乃祖友善、做過生意。」
……看著女人那一臉不信的樣子,他也沒有多做解釋。
不過這話趙章倒真沒有誆騙對方。
趙國祖上的確和猗頓做過不少生意,只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遠到趙國未曾立國之前。
這個猗頓是個傳奇人物,傳聞中說他原是魯國的一介貧寒儒生,在生計艱難時,向當時正隱居於陶邑的陶朱公范蠡求教商賈之道。這傢伙也是個人才,書讀得不咋地,做生意倒是有頭腦,先是賄賂當年的晉國趙氏在代地以畜牧業起家,積累到一定的資產又轉於鹽業。
運作起了當時華夏最大的鹽產地,河東池鹽。
鼎盛時期,諸子列國、民間市井,鹽料所需十之二三皆是經由猗頓之手。
不過這等傳聞只可信其一,不可信其二,大多其實乃後世之輩胡謅。
實際的上猗頓的發家和他的能力比重不大,家世出身方是根本。
當今時代交通不達、政令稍有不通,為此列國山林、川澤之利的開發,雖然為政府所控制,但政府其實並不直接參与經營,而是以抽取重稅的方式,交於「民去經營」,但這種「民」卻不是一般的小農階級,而是那種有身份、有地位、有號召力的豪民。
因為這種開發往往需要大量的資本投入,更需要有一定數量的勞動力,普通的民能有口飯吃就不賴了,怎會有號召力去攬據這種暴利。
此等開發,國家雖然收以重稅,但毫民所獲之利亦是巨豐。
而猗頓之所以能在數十年間便積累富可敵國的財富,其魯國宗室的身份才是他能遊離於各國上層的根本,又加之猗頓與當年與晉國卿族多有交好,這才在多次爭利中屢屢取勝,至最後取得河東池鹽三分之二的開發權。
然一朝天子一朝臣,智氏覆滅后,三家分晉,新的權利階層取代了舊有的秩序,猗氏的舊有系帶不復,商業帝國也隨之崩塌。
至猗薇這一代,猗氏的落魄早已不是一日兩日。不過如今的猗氏雖然不再復往昔的閃耀,但在列國游商之中還是能叫的上名號的。尤其是猗氏現在所據有的河東池鹽那一小部分的開發權,依舊引得無數士族貴胄所惦記。
趙章瞥著眼前怔怔發獃的猗薇,心下不禁想到:這猗氏到了如今的地步,若沒有新的權利介入,覆滅只是遲早的問題。不過現在似乎有了轉機。
趙章幽幽問道:「故人是從何處來,至何處去?」
輕飄飄的話打斷了女人的沉思,猗薇如實道:「仆自安邑走商池鹽至邯鄲,卻不曾想歸途中,在此遭了難,若非貴人相助,恐是難還,慚愧。」
「既是走鹽,當是交換於貨物,然適才我見散亂歸物,並無其他,莫非其中有什麼隱情,女士不方便透露於我?」趙章道。
猗薇聞言苦笑一聲:「不敢隱瞞貴人,倒也未曾有難言之語。不過是這次同邯鄲郭氏異物不順,那郭氏趁機壓價,仆不欲從之,遂又攜鹽而返。」
趙章能聽出女人苦澀語氣中所飽含著恨恨之意。若換位思考,趙章當然也恨不得生啖了那郭氏之人。但這個時代的規則就是這樣,哪有那麼多的恃弱凌強,一切不過是使勢利益罷了。
但趙章倒是願意給這個猗氏一個機會。當然這不是無本買賣。
「故人所言之郭氏可是那邯鄲新貴、當今王后之父吳廣之舍人?」趙章道。
「正是!」猗薇立即答道,看向趙章的目光中也隱隱含著一絲期待之情。
但對方的反應卻很快就讓她失望了。
趙章嘆了口氣,拉了個長音:「確實可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