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清丈田畝,還地於民!
齊良神情恍惚。
牟指揮使體貼讓他早些下值了。
沒有別的愛好,只能晃晃悠悠回了齊府。
府中大管家,臉都笑僵了,將四面八方的禮物和禮單,分門別類放好封存,以待主家查驗。
見到長孫少爺回來,連忙迎上前來,熱切道:「孫少爺,您回來了。」
錦衣衛指揮僉事,正四品之位。
與老爺的鴻臚寺卿一樣。
但官位一樣,不代表權力一樣。
鴻臚寺,只是掌管朝會、筵席、祭祀贊相禮儀。
而錦衣衛,卻奉旨緹騎天下。
從升斗小民,到皇親國戚,都可以抓捕,並加之審訊。
因此。
老爺,在府中的地位,從二號,也變成了三號。
太主第一。
孫少爺第二。
老爺第三。
「我母親呢?」
齊良點點頭,看著來來往往的禮車,忽然覺得刺眼,卻也沒多說什麼,詢問道。
「太主剛從仁壽宮回來,這會兒,該是在東跨院休息。」
……
東跨院。
太主住處。
以國朝規定。
出嫁公主,都會建公主府。
作為成化帝長女,國朝仁和公主,自然有座金碧輝煌的公主府。
不過。
太主與駙馬都尉齊世美一見鍾情,感情甚篤,在出嫁時,就沒受先皇賜府,直接落入了齊家。
但府邸可以不受,國朝禮儀卻不能不遵。
依國朝律法,駙馬,及駙馬父母,見公主是要行君臣之禮。
太主是個孝順兒媳,為避免公婆施禮,就住在東跨院,不常出去。
在駙馬都尉死後,與公婆,就更加不常見面了。
等到侍女引著齊良,見到太主時,太主正在書案前,手抄著《象雄大藏經》其中一部經書,口中念念有詞,讓人聽不懂,貌似是藏語。
「見過母親!」
「我的兒啊,怎麼回來了?」
太主放下狼毫筆,慈祥笑道。
官廨放衙。
是有規定的時間。
尤其是陛下登基后,規定就變得更加嚴苛,官員只敢晚走,不敢提前下值。
錦衣衛,更是忙碌之所,這天色尚早,怎麼就回來了呢?
「回母親,是指揮使大人讓我先回來休息。」
齊良說明原由,繼續道:「我也有事情想請教母親。」
見長子眉宇間滿是憂愁,太主知曉事情不小,揮退了左右,讓兒子到前來同坐。
「家無常禮,良兒是遇到什麼事了?」
太主滿意笑道。
入了官場,還是錦衣衛那地方,有問題是對的,要是沒有問題,身為母親就該擔心了。
「母親,指揮使大人,讓兒子看了國朝皇族田地賬本。」
齊良情緒稍安,詳細道:「在皇族賬本之外,還有勛戚、官員的田地賬本。」
「那良兒有什麼問題呢?」
太主笑容一滯,又恢復如常道。
錦衣衛指揮使牟斌,坑害本公主兒子,這個仇記下了。
「兒子擔心陛下看到賬本后,會對天下皇族、勛戚和官員不利。」
「為什麼要擔心?」
太主頷首笑道:「沒有皇帝授意,兩廠一衛不敢察查皇族、勛戚和官員土地的。
既然皇帝動了心,那就必然會動手,這有什麼可擔心的?」
「母親是說,陛下會對國朝官員、勛戚和皇族都動手?如果官員與陛下對峙,陛下還怎麼治理天下?」
「良兒,自古臣與君對峙,無疑是以卵擊石。」
太主搖搖頭,笑容不減道。
與那些留給子孫的耕地相比,子孫是死是活,孰輕孰重,國朝官員是分得清呢?
「母親,那與太祖打天下,與太宗皇帝靖難清君的勛戚呢,陛下也能不在乎?」
「天下,的確是打下來的,可不完全是打下來的,太祖建立國朝,靠的是民心,唯有得民心者,才能得天下。」
太主見長子依然不太明白,耐心解釋道:「勛戚也好,功臣也罷,不過是皇帝手中的一枚棋子。
一枚棋子,到了無用,到了該捨棄之時,難道下棋的人,還會憐惜不舍嗎?」
「母親,您也是皇族,是陛下的姑母,是與陛下血溶於水的親人,陛下怎麼能對您和其他叔伯兄弟動手呢?」
齊良依舊無法明悟,追問道。
「良兒,為帝君者,從來就與情字無緣。」
太主想起太后,想起壽寧侯,想起建昌侯,嘆了口氣道:「古往今來,為帝君者,何人不是孤家寡人。
我等皇族,既然得了這驚人的富貴,就要受得起這「無常」二字。」
太祖訓。
以天下養皇族。
但是太祖忘了,皇族人數,不是固定之數,每一次皇位更迭,皇族人數就會迎來暴漲,分出去的王公,就會越來越多。
然國朝土地是有數的,終有一天,國朝土地,分無可分,百姓無田可種,江山社稷就會傾覆。
而今明君在位,必然會重新劃分土地,這是她早有預見的事。
或早,或晚而已。
「指揮使大人讓兒子看賬本,是什麼意思?」
齊良面對這鋪天蓋地的皇權碾壓,有些喘不過氣來,臉色蒼白道。
這是陛下未來的國策,牟指揮使,卻讓他,讓他這個既得利益者知曉,難道,就不怕消息泄露嗎?
「無所謂太公釣魚,負命者上鉤來。」
太主笑容逐漸勉強,無奈道:「錦衣衛、東廠、西廠呈上土地賬本后,陛下絕對會讓兩廠一衛清丈國朝田畝。
這不是一人、十人、百人能完成的事,縱使兩廠一衛緹騎、番子同使力,也很勉強。
錦衣衛如此多的人力、物力調動,怎麼可能瞞得過錦衣衛指揮僉事的良兒你?
早晚都瞞不過,就是提前讓良兒你知道也無妨,也趁機試探你我母子,是否與陛下同心同德?」
太主漸感疲倦。
出身皇家,再清楚不過旁人的嫉妒心有多重。
陛下突降聖眷,長子直接成了錦衣衛排得上號的人物。
錦衣衛內部,從緹騎,到指揮使,都是心懷不滿的。
只不過,陛下聖意,錦衣衛無力阻止,也不敢阻止罷了。
牟斌不在乎長子泄露國朝土地的事,如果長子泄露,那就證明她和陛下並非同路人。
以陛下的神武,或許不會對她和長子怎麼樣,但錦衣衛,長子肯定是待不下去了。
如果長子不泄露,就代表她和長子,堅定站在了陛下立場,等新國策開啟,長子必將受到整個皇族的唾棄。
況且。
牟斌是個心思縝密的人,就是長子想去泄露消息,恐怕也不會容易。
冥冥之中。
她好似聽到這附近有人在私語。
齊府內,必定存在著兩廠一衛的密探,時刻監察著他們娘倆的一舉一動。
「母親,我該怎麼辦?」
「人啊,只要能活下去,就只能往前走,回到錦衣衛內,當做什麼都沒有發生。」
太主平靜道。
錦衣衛這麼忙,長子怎麼能這麼早就放衙休息。
忽然間。
太主想到四弟,國朝興王就藩前說過的一句話。
皇族的存在,本就是謀逆!
事到臨頭。
只希望一眾藩王弟弟和侄兒能想的清了。
成化帝有十四子、六女。
其中。
成化帝皇長子夭折,悼恭太子朱祐極病逝於東宮,繼位者是先皇。
作為成化帝長女,排在二十位皇子皇女第四位。
從先皇駕崩后,成化帝一脈,嚴格意義上是以她這位長姐為大。
本該照拂一二。
可大難臨頭,自己個兒都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
唉。
一聲長嘆后。
太主從書案上取過那部手抄好的增福增壽經,然後又從密室取出先皇賜地和齊家田地地契。
「來人,備轎!」
齊府外,衚衕拐角處。
錦衣衛指揮使牟斌、東廠督主黃錦和西廠督主孫洪,見轎子從身前經過,躬身行禮。
「哼!」
錦轎不停,往前走著,但傳出了冷哼聲。
牟指揮使、黃督主和孫督主直到轎子遠去,方才起身。
「得,讓太主給記恨上了。」
牟指揮使聳了聳肩道。
太主,和先皇性格相似,都是厚道人,就是被記恨上,也只是象徵性罵幾句,丟些面子的事。
錦衣衛本就人憎狗嫌的,沒皮沒臉,根本不在乎。
「齊良回錦衣衛上衙了,太主又去仁壽宮見太后了,咱們也該進宮面聖了。」
黃督主瞥了牟指揮使一眼,覺得這種試探很無趣。
在東廠內,只要是忠誠存疑,上至檔頭,下至番子,都會踢出廠衛。
哪像錦衣衛這麼多彎彎道道。
「走吧!」
……
乾清宮。
朱厚照翻閱著土地賬本,神情越發凝重。
太祖訓,國朝藩王,永不賦稅。
使得這一億兩千萬畝土地,國朝四成的耕地,不僅沒對江山社稷有任何益處,反倒成了一把沉重的枷鎖,壓在皇帝和萬民身上。
但是。
太祖、太宗皇帝宗室的制度,又規定了皇族幹什麼的行,唯獨不能幹正事。
這樣一來,皇族除了造娃,就沒別的正經技能。
而經濟來源就兩個,一個是田地,一個是俸祿。
相較於那「微薄」的俸祿,那動輒上千頃的田地,才是皇族最大的經濟來源。
一旦動了宗室田地,等同於在行一件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事。
削藩!
自建文皇帝削藩,被太宗皇帝靖難清君后,皇位更迭數次,但無一皇帝再動過削藩的念頭。
朱厚照努力思考別的破局之法,正史上,那延長大明國運的「一條鞭法」,和清廷的「攤丁入畝」,進入了思緒範圍。
可很快,就被朱厚照給否決,「一條鞭法」和「攤丁入畝」,只能延緩官員、勛戚兼并土地的速度,卻不能遏制日益膨脹的國朝皇族。
執行這兩道賦稅制度,百姓手中的田地,依然在不斷消失,無法完成對國朝的救贖。
要知道。
在太祖皇帝建立國朝之前,這漢家江山就進入了小冰河時期。
夏天大旱與大澇相繼出現,冬天則奇寒無比。
且隨著時間推移,天象越來越反常。
整整持續五百年。
大明的心頭之患。
不在那塞外韃靼,而是在這乾清宮,在這群血親和大臣們當中。
要想國朝穩固,撐過這小冰河時期,必須讓天下百姓人人有田種,人人有飯吃。
清丈田畝,還地於民。
這念頭。
此一出現,就一發不可收拾。
或許。
國朝做不到像新種花家那般,免除農業稅,但收歸天下土地,然後均分於民,交定額公糧,卻是可以做到的。
削藩,勢在必行。
不過。
飯要一口一口的吃,路要一步一步的走。
在還地於民前,先把清丈田畝的事做了。
「去請閣老們入宮。」
朱厚照看著正襟危坐、神色肅穆的牟斌、黃錦、孫洪,想將此事交給兩廠一衛,但沉吟良久,搖搖頭道。
司禮監隨堂太監畢雲領命前往內閣。
而牟指揮使、黃督主和孫督主一愣,本想著這臟活、累活,又會落到兩廠一衛身上。
沒想到,砸內閣頭上了。
陛下厚愛啊。
三人眼中泛淚,太感動了。
朱厚照見狀,嘴角微微抽搐。
清丈田畝,還地於民國策,功在當代,利在千秋,實在不適合這群殺賊去做。
一,是與身份不相配,二,是容易引發別的幺蛾子。
不久后。
畢雲去而復返,三位閣老一道而來。
「聖躬萬福!」
「賜座!」
「謝陛下!」
三位閣老落座時,餘光看了眼牟指揮使、黃督主和孫督主,心中有種不好的預感。
「閣老,看看這個。」
朱厚照點點頭,讓畢雲把國朝官員土地賬本拿給了閣老們。
李東陽首輔代內閣接過,看到書封名,心臟就像被一雙無形的大手給抓住了,胸悶,心悸。
劉健次輔和謝遷閣老探過頭來,下意識地想撇過頭去,又止住了動作。
龍目俯瞰之下,只好硬著頭皮翻開。
「內閣首輔大臣,李東陽及族人,占湖廣茶陵耕地兩千頃!」
「內閣次輔大臣,劉健及族人,占河南耕地一千八百頃!」
「內閣群輔大臣,謝遷及族人,佔兩浙耕地兩千五百頃!」
「……」
沒再看下去。
李首輔合起賬本,跪倒在地,悲聲道:「陛下,臣及家族名下的田產是多了一些,但那都是誠實經營,勤勉致富所得!」
「臣等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