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9章 我的大孝之道
「原來在這等著我們呢?」
霍光則是瞬間明白了劉據的險惡用心。
這個皇子表弟竟是打算用這樣的方式讓路博德和李陵知難而退,達到繼續滯留西域的目的。
可劉據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他卻還是想不通透。
如果說劉據是為了復立太子,這回取得了非但讓劉徹心有顧忌、甚至超越了衛青和霍去病的功績,如果還能夠再夾起尾巴乖乖回京復命,復立太子的事應該已經不在話下。
反倒是像現在這樣想盡辦法滯留西域,一定會讓劉徹最他的顧忌和不滿急速增加。
再這樣下去,劉據的處境只會越來越危險,連帶和衛霍兩氏亦將陷入極為危險的境地……
難道這些,這個皇子表弟真就想不到么?
霍光覺得劉據不應該想不到,一個能夠在如此短的時間內令西域翻天覆地的人,謀略、智慧、手段等諸多方面的能力恐怕已經接近妖孽。
這樣一個妖孽,怎會想不到如此淺顯的事情?
何況劉徹已經派了多波使者前來召他,而且使者的身份和分量還在層層加碼,哪怕是天底下最遲鈍的人,也早該對劉徹的心思有所覺悟。
這一刻,霍光忽然覺得有必要先了解一下劉據的想法,如此才能因地制宜的做出勸諫。
如此劉徹已經點破,他和劉據同氣連枝。
總不能在劉據不願回去復命的情況下,真強行將他「押送」回京吧?
事情一旦發展到這一步,雖然他完成了劉徹交代的任務,但劉據也就徹底完了,回去之後必將面臨更加艱難的處境。
屆時他雖可以獨善其身,或是讓霍氏得到一時的安穩,但也必將自絕於衛氏,姨母衛子夫一定會戳他的脊梁骨,已故的舅父衛青屍骨未寒,只怕也難以瞑目。
他心中雖然亦有自己的想法與狠心。
在劉據最艱難的時刻,甚至是生死存亡的時刻,他雖然相信自己能夠做到袖手旁觀,但要讓他去做監斬劉據的劊子手和幫凶,卻是萬萬不可能從命。
心中如此想著,霍光也不再考慮避嫌的問題,拱手對路博德和李陵施了一禮,開口說道:
「路將軍,李將軍,可否容我與殿下單獨聊上幾句。」
「這是自然,李將軍,我正好有些尿急,同去?」
路博德當即會意,對李陵做了個請的手勢。
「路將軍這麼一說,末將也有些憋不住了。」
李陵也是連忙點頭。
於是兩人又對劉據施過禮后,一道轉身走了出去。
此時霍光才面向劉據,正色說道:
「殿下,這裡沒有外人,有些話我也就直說了。」
「如今陛下已經對你心生顧慮,來時陛下幾乎已經對我明說,你若再不回去復命,影響的非但是你一人,衛皇后、義良娣和你留在宮中的兒子,以及衛霍兩氏的族人,恐怕都將受到牽累。」
「另外,非但是路博德和李陵帶了陛下親賜的虎符。」
「其實桑弘羊身上應該也帶了陛下的密詔,只是不知為何尚未遵照陛下的密令強迫於你。」
「不過現在我和路博德、李陵又一起來了,桑弘羊肯定會立刻明白陛下的心思,不論他此前如何偏向於你,如今也不得不遵照密詔行事。」
「現在的形式對你十分不利,對衛霍兩氏的族人也極為危險。」
「不瞞你說,來的路上我已想過無數種情況,但任何一種情況的結果都是萬劫不復,唯有你即刻隨我回京復命,才是對你和所有人都有利的選擇。」
「作為表哥,我也希望你一定要考慮清楚,萬不可再任性自誤。」
聽了霍光的話,劉據點了點頭,依舊笑道:
「表哥,我始終將你當做自家人,哪怕有時你與我意見相左,甚至當眾駁斥反對於我,這點也從未發生過改變。」
「所以我堅信你永遠不會害我,就算做出一些事情,也是迫不得已。」
「不過你對我的了解,卻還是少了一些。」
「你可知桑弘羊為何帶著我父皇的密詔來了西域,卻始終沒有遵照密詔行事,反倒最終在西域滯留了半年之久,還殫心竭慮輔佐於我么?」
「總不會是桑弘羊在我父皇與我之間,更加忠心於我吧?」
「這……」
霍光早就覺得此事頗有蹊蹺,桑弘羊與他還有不同,或者說桑弘羊和朝中的絕大多數臣子都不太一樣,他幾乎是和劉徹一同長大的。
劉徹絕對信任桑弘羊,桑弘羊也絕對忠心劉徹。
可就是如此牢不可破的君臣關係,在桑弘羊到了西域之後,情況卻發生了就連劉徹都預料不到的改變。
「……還請殿下明示。」
霍光的好奇心已經完全被勾了起來,下意識的請教道。
「因為我剛才對路博德和李陵所說的戰略目標絕非說說而已,我看得出來,表哥心裡並不相信,路博德和李陵也不敢信。」
劉據繼續笑道,
「不過這也無可厚非,因為你們辦不到,也不相信有人能夠辦到。」
「而桑弘羊則在我身上看到了這種可能,趙破奴等將領與大漢將士也在我身上看到了這種可能,他們不是忠於我,他們依舊忠於我父皇,依舊忠於大漢。」
「為了大漢,他們才願於與我共同進退,才願留在西域助我一臂之力,因為他們知道只有我才能辦成此事。」
「……」
霍光聞言心頭微顫。
劉據的語氣雖然不是慷慨激昂,但話語中那「捨我其誰」的氣勢卻絲毫不弱。
不過再仔細想一想。
雖然剛才他和路博德、李陵都覺得劉據說出那個戰略目標的時候,仍是在想盡辦法讓路博德和李陵知難而退,達到拖延歸期的目的。
但回頭看看劉據這兩年的戰果吧。
北方威脅了大漢近百年的匈奴說沒就沒了,此前劉徹派出無數使者拉攏卻無功而返的西域諸國,已經全部成了「西約」成員國,以大漢馬首是瞻。
甚至就連與大漢和親的烏孫,原本是西域最大的國家,如今卻不得不遵循大漢的孝道,將和親過去連夫君的面都沒見過的劉細君奉為國母,她的話甚至比如今的烏孫國王還有分量,大漢的兩宮制在烏孫已經得到了貫徹。
僅是一個匈奴,便幾乎窮盡劉徹一朝,熬死了大漢雙璧都未能完成。
但到了劉據這裡,卻是如此的輕而易舉,似乎還遠沒有使出全力……
那麼大夏國何如?
安息國又何如?
難道他們就會比匈奴更強么?
「表哥,恕我直言,我父皇對『忠』的定義有些狹隘了,忠於他一人,在我看來不過是愚忠,忠於大漢,才是真正的忠臣,亦是大漢最需要的臣子。」
劉據接著又道,
「有時正因我父皇的狹隘,限制了臣子的才能,限制了他取得的功績,令他沾染上了洗不凈的污點,無法成為真正千古流芳的明君聖君。」
「其實這些事情就算我不說,表哥身為我父皇的近臣,一定早已有所感受。」
「而我現在所做的事情,正是在打破我父皇內心的狹隘。」
「總有一天,他會明白我的用心,感受到我的孝心,屆時我們父子之間將再無任何阻礙,方可實現真正的父慈子孝。」
聽到這裡,霍光心中怎會沒有感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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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些年謹小慎微可不光是因為與生俱來的強迫症,亦是為了在劉徹面前扮演好忠臣和孤臣的角色。
因為與衛青和衛子夫一直保持著不為人知的聯繫,他也同樣知道衛青這些年其實一直在做著同樣的事情。
而這一切的根源,自然是劉徹這位陛下。
否則衛青絕對可以做得更好,匈奴之患說不定可以更早一些解決。
可惜這根本不現實,在劉徹手下為臣,需要考慮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
不過這些感觸並未沖昏霍光的理智,他很快便又問出了一個最為關鍵的問題:
「但在這一天到來之前呢?」
「表哥小時候可曾受過令尊毆打教訓?」
劉據不答反問道。
霍光信中雖有不解,但仍是答道:
「自然是受過。」
「那現在呢,表哥已經成年,還在宮中官拜要職,令尊若又要教訓表哥,表哥又當如何應對?」
劉據又問。
劉據又問。
這回霍光倒並未正面回答,而是蹙眉問道:
「殿下問及此事究竟是何意思?」
劉據也沒有正面回答,自顧自的道:
「如果我所猜不錯的話,如今表哥要腿腳有腿腳,要身份有身份,若令尊還要教訓表哥的話,表哥必是小杖則受,大杖則走,畢竟孔夫子都說過,舜帝事父亦是如此,此非不孝,而是大孝。」
「我與我父皇亦是如此。」
「如今我已要腿腳有腿腳,要根基有根基,若我父皇教訓我,也同樣是小杖則受,大杖則走。」
「正如此時此刻,我父皇要取回兵權,我便將兵權還給他,我父皇要廢我軍職,我便將印綬還給他,絕不會與其抗爭。」
「但我父皇若要扣留我、押送我、控制我、軟禁我,那我便不得不『大杖則走』。」
「否則我父皇盛怒之時,以大杖加來,或受重傷,反使我父皇懊悔不安,且貽我父皇以不慈之名,不若暫行逃避。」
「這便是我的大孝之道。」
「表哥,我也不怕告訴你,如今我在西域已有根基,長出了腿腳,就算離了我父皇賜予我的兵權,沒有了我父皇賦予我的身份,哪怕貶為庶民,我在西域依舊能夠如魚得水,繼續推進我的戰略目標,誰也無法阻擋我的腳步。」
「所以不管是路博德,還是李陵來了,亦或是大漢在西域的所有將領和官員都被強制召回,我父皇也無法再困住我。」
話至此處,霍光已是難掩心中的震撼,看向劉據的目光依然多了一抹敬畏,忍不住道:
「表弟……你怕是很早以前便在謀划此事了吧?」
尋常人家做到「小杖則受,大杖則走」自然不難,畢竟本身就只是普通的皮肉之苦罷了,也不過只是跑上兩步的事。
但劉據可是皇長子,還有劉徹這樣一位強勢的父皇,做到「小杖則受,大杖則走」說是難如登天也不為過。
可看劉據現在的狀態,顯然已經有了充足的底氣。
這恐怕也是劉徹從未預料到的事情吧?
在劉據之前,霍光還從未想過有人能夠活著逃出這座無形的牢籠。
衛青沒能逃出,衛子夫沒能逃出,其他的皇子亦不可能逃出,他則更加不能……此前唯一逃出去的,恐怕便只有英年早逝的霍去病,可是他的兒子霍嬗卻還是要依舊繼續以冠軍侯的身份困在籠中。
而劉據這個本該處於牢籠最中心的皇長子,此刻卻告訴他,他已經成功逃了出去?
不!
還沒有!
霍光忽然想到了什麼,立刻又凝神問道:
「那麼衛皇后呢?還有你留在宮中的義良娣和小皇孫呢,他們都是你最親近的人,難道你能對他們不管不顧么?」
「我父皇是純粹的政治生物,必是對利弊極為敏感。」
劉據卻又道,
「只要我父皇心裡明白,善待我的母后和妻子利大於弊,並且是利遠大於弊,那麼只要我一天沒有公開謀逆,我父皇便自會做出抉擇。」
「我最欠缺他們的,應該便是朝夕相處的陪伴了。」
「不過有朝一日,我會儘力補償他們,並且有些事情只有我知道,也只有我負擔起此事來,才能確保他們擁有一個妥善的未來。」
「……」
劉據這番話雖並未明確指出未來的巫蠱之禍,但霍光卻未必聽不懂。
畢竟劉據身為皇長子,不管是被廢了太子,還是今後無緣皇位,衛皇后和義妁、劉弗陵等人恐怕都難得善終。
而以劉徹的作風。
劉據既然能被廢太子,那麼未來便亦有可能面臨其他的險境。
在劉徹這一朝,無論是做皇子,還是做臣子,唯一確定的就是什麼都不確定,除了劉徹,誰都無法把握自己的未來。
於是霍光目光沉寂,陷入了沉默。
良久之後。
霍光終是抬起頭來看著劉據的眼睛,壓著聲音神色鄭重的道:
「表弟,你有沒有想過養寇自重?」
一聽這話,劉據就知道霍光已經被策反了,於是也不再介意給他透些風:
「表哥,早就養好了。」
「……」
霍光一愣,立刻又道,
「那你能不能讓路博德和李陵接管軍權之後,立刻吃一場敗仗?」
「最好在你透露出即將回京復命消息的時候,這些加入『西約』的成員國也亂上一亂,做出一副『西約』難以為繼的態勢?」
「還有,最好讓匈奴發起一次強勢的反攻。」
「要是安息國和大夏國也能策應匈奴一起行動就更好了,總之將路博德和李陵的壓力拉滿,讓他們不得不上疏向陛下求援。」
「也讓陛下明白,西域沒你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