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7章 誰贊成?誰反對?
這關門的聲音更是如同一聲驚雷,嚇的一眾官員下意識的回頭看去。
漢朝的早朝時間是卯時,也就是凌晨五點開始,此刻外面太陽還尚未露頭,談不上有什麼光亮,不過就算如此,許多官員也瞬間覺得宣室殿變得昏暗了一些,氣氛說不上來的壓抑,心臟不自覺的提了起來。
瓮中捉鱉?
關門打狗?
這極不尋常的狀況,令有的人心中湧現出了這樣的辭彙。
尤其是那些參與策劃和配合如何給劉據出難題的官員,心臟更是突突跳個不停,擔心計劃是否已經敗露,他們還是否能夠看到今天的太陽。
畢竟這可是未央宮,是宣室殿,劉據真要對他們做什麼,他們縱然再有錢、再有權、再有勢力,也沒有絲毫反抗的餘地。
不過轉念再一想。
劉據真的敢這麼做么?
不管目前劉徹的狀況如何,劉據也尚未正式登基,還只是一個聽政太子,距離集皇權於一身尚有很長一段路要走,還不到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的時候。
他要是真敢在第一次聽政的時候,就下令處死準備在早朝上「諫言議政」的大臣,哪怕處死幾個人,也可以被安上桀紂暴君之名。
上一個這麼做的人名叫胡亥,也就是大名鼎鼎的秦二世。
如今胡亥墳頭的草已經長成了參天大樹,秦始皇建立的秦朝也早已成為了歷史。
說起來,胡亥那時好歹已是法理上的天子,劉據如今不過只是一個聽政太子,根基無疑要比胡亥淺的多。
如此「名不正言不順」的情況下,此舉無異於自掘墳墓。
屆時可就不只是這些為了自身利益不希望劉據繼位的人反對他了。
就連那些忠君愛國的大臣,恐怕也無法支持劉據繼位,甚至他們可能還會成為最堅定的反對派,畢竟劉據這麼搞可是要搞的天下大亂,絕了大漢國祚的。
想到這裡,一眾官員在私底下交換了一下眼神,大部分人又略微安定了一些。
他們堅信劉據只是虛張聲勢罷了,他不敢亂來!
如果他真敢亂來,就算死幾個人,那似乎也不是壞事……
與此同時。
「這……」
霍光、桑弘羊、公孫弘、杜周、韓說等人心中的擔憂卻是無以復加,看向劉據的目光都儘是焦慮。
他們心中肯定是支持劉據的,因此斷然不希望劉據在第一次聽政的時候亂來。
否則一旦在這時候留下一個不好的名聲,再有人以此出去大做文章,必定會搞的朝野之間人心惶惶,屆時不要說劉據能否順利繼位,天下大亂亦不是沒有可能。
就在一眾朝臣各懷心思,惴惴不安的時候。
劉據卻示意郭振呈上了一卷簡牘,隨後當著眾人的面打開瀏覽了一遍,才不緊不慢的開口道:
「諸位,我對今日首次聽政之事極為重視,因此特意委託我的少傅石德撰寫了一篇通稿,本欲命謁者於早朝開始之前誦讀,表明我欲與諸位同心同德,替我父皇分憂之決心。」
「不過我方才將這通稿看了一遍,發現其中內容多是些自欺欺人的假空誦辭,倒不如不誦,免得浪費早朝與諸位的寶貴時間。」
聽到這話,眾人又不約而同的瞄向了丞相石慶。
石德如今只是太子少傅,在朝堂上並無實際職務,自然也沒資格參加早朝。
而石慶作為石德的父親,劉據這番話雖然並未直接提他,卻讓人不得不懷疑劉據其實是在指桑罵槐,要打的就是石慶的臉。
「……」
石慶則始終低垂著目光,一副寵辱不驚的淡然模樣,好像劉據方才的話與他沒有任何關係一般。
「啪!」
伴隨著一聲輕響,眾人的目光重新回到劉據身上。
只見劉據已經將那捲簡牘丟在了案几上,隨後又示意郭振呈上了一團白色布帛。
這又是什麼?
眾人不由又好奇起來。
劉據也並不藏著掖著,接過那團白色布帛輕輕一抖,便完全將其抖開,使其呈現出了本來的面貌。
此時眾人才終於看明白,這其實是一件內襯。
不過卻又不是一件普通的內襯,因為它的上面還帶著密密麻麻的墨跡,那分明是一個一個的隸字,緊密排列著連成了一片,使得這件本該是白色的內襯,看起來就像是一件黑色相間的豹紋內襯。
「這是……」
有人立刻瞪大了眼睛,試圖看清楚上面的字跡。
可惜他們距離劉據有段距離,此刻宣室殿內又以宮燈照明,雖是燈火通明,卻也遠不如白晝明亮,再加上劉據只是抖動了幾下就又收了起來,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看清。
「這是我另請志士撰寫的通稿,這位志士對大漢實事現狀研究頗深,提出的許多意見一針見血,我認為很有與諸位討論的價值。」
劉據咧嘴笑了起來,目光落在了一眾大臣的最前排,態度越發謙卑的說道,
「不過這只是我的個人看法,恐怕難免有考慮不周的地方,不敢妄下結論,更不敢一意孤行。」
「因此我想請石丞相、章御史與韓太常先上前來幫我瞧瞧,三位皆是為官多年的能臣,倘若也認為可行,再與諸位公開討論不遲。」
「請上前來吧,石丞相、章御史、韓太常?」
石慶和章贛這兩個三公自然不必多言,劉據點名的韓太常,則是如今官拜九卿之首的太常卿韓千秋。
此人本來是濟南相,劉據鎮撫南越國的時候,他曾請命率軍奮擊南越。
在歷史上,大漢使者並未順利令南越國和平歸附,非但出使的使者全部被殺,最早派去馳援使者的兩千兵馬也受了埋伏,最終全軍覆沒,而這兩千兵馬的統領就是韓千秋,戰死在了南越國。
而這一世,劉據順利令南越國和平歸附,也就沒有了後來的戰事,韓千秋自然也沒有受伏戰死。
不過他主動上疏請戰的舉動,卻也得到了劉徹的賞識。
於是劉徹便將他從濟南調回了長安,自此平步青雲,一直坐上了九卿之首的位子。
「這……諾。」
三人悄然對視了一眼,倒有些搞不懂劉據這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了?
難道此舉是在拉攏他們么?
他們三人的立場是一樣的,都不希望劉據繼位大統,也都早已選擇了支持劉閎,並且一同參與謀劃了許多事情。
一旦能夠扳倒劉據扶劉閎繼位,都少不了從龍之功。
然而劉據此刻對待他們,卻像是劉徹對待內朝臣子一般,讓他們優先參與議政,搞得像是打算將他們拉入劉據自己的「內朝」,今後準備委以重任一般。
最重要的是,這還是在早朝上公開做的。
霍光、桑弘羊、公孫賀、杜周、韓說等一干內朝臣子都還在呢,這些人要麼是如今衛氏霍氏的核心人物,要麼是曾與劉據共事過的重臣,怎麼看關係都要比他們三個人更親更近,劉據為何偏偏就選中了他們三人呢?
難不成,劉據現在就打算將劉徹的內朝臣子邊緣化,建立起自己的內朝,逐步消除劉徹的影響?
「?」
霍光、桑弘羊、公孫賀、杜周、韓說等人亦是不由的面露疑色。
他們此刻也完全搞不懂劉據究竟在幹什麼了。
畢竟除了私人關係方面的牽絆,他們之中有人去過西域,與劉據有過更加深入的交流,也有人現在還在配合劉據辦事,雙方几乎沒有任何衝突和嫌隙,怎麼想劉據都沒有理由將他們邊緣化。
「……」
其餘的一眾官員也完全是一臉懵逼。
劉徹雖然不是一個好伺候的天子,但好歹許多事情都有跡可循。
而劉據此刻做的事情卻給人一種顛倒反覆的感覺,讓人完全搞不明白他究竟要幹什麼,心裡又在想些什麼。
這樣的天子無疑更難伺候。
就連那些已經明確追隨石慶、章贛和韓千秋,想扶劉閎繼位的官員,此刻都不知道現在應該是高興還是擔憂,心中很是沒底。
在這樣的氛圍中。
石慶、章贛和韓千秋已經躬身走上前去,來到了劉據面前。
「三位,請。」
劉據笑了笑,將那件內襯遞了過去。
「謝殿下信任。」
石慶又施了一禮,方才雙手接過那件內襯,而後慢慢的抖開查看上面的內容。
下一刻。
「!!!」
石慶的身子劇烈一抖,而後便如同雕像一般僵在了原地,面色更是如同白帛一般白的毫無血色,目光驚恐的望向劉據。
「???」
章贛和韓千秋何時見過石慶這副模樣,紛紛投去疑惑的目光。
「二位也別客氣了,與石丞相一起看看吧。」
劉據依舊是笑,聲音沒有絲毫波動。
「諾……」
章贛和韓千秋聞言不敢怠慢,連忙一左一右湊到石慶身旁,伸著脖子看向石慶手中的那件內襯。
下一刻。
「!!!」
兩人的身體也是劇烈一抖,如同雕像一般僵在了原地,抬頭望向劉據的眸子中瞳孔瘋狂縮動。
與此同時,石慶那花白的鬢角已經出現了豆大的汗滴,正悄無聲息的滑落。
若非他們此刻面對著劉據,背對著文武百官,這失儀的神態必定會令以他們馬首是瞻的官員焦慮萬分,心臟都從嗓子眼中探出頭來。
饒是如此,亦有不少人已經開始擔憂。
恨不能把眼珠子摘下來扔過去,看看那件內襯上究竟寫了什麼東西,竟讓這二公一卿呆若木雞?
「三位都看仔細了吧?」
迎著三人的目光,劉據咧開嘴露出森白的牙齒,語氣比之前更加和善的問道。
「看、看仔細了……」
三人身子又是一抖,總算回過神來,連忙地垂下腦袋躬身答道。
「那麼對於這上面所述的兩項國策,三位是否也與我一樣認為一針見血,是否認為必須舉全國之力推行下去?」
劉據一邊伸手將那件內襯從石慶手中取了回來,團成一團交給郭振收好,一邊看著三人正升騰起霧氣的頭頂開口問道。
「臣等以為殿下高瞻遠矚,這兩項國策利國利民,實在非推行下去不可……」
三人始終低著頭,發出帶著顫音的悶聲。
「趙謙,記住石丞相、章御史和韓太常的話,他們三位力主推行兩項國策,擬詔的時候一定要寫清楚,教世人銘記他們的功勞。」
劉據當即回頭對在後面側后的趙謙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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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謙本來只是謁者,到了西域收了劉據的土特產之後,雖然在西域多吃了一段時間沙子,但如今已經成了常侍(中書謁者),時常奉命給劉徹擬詔,地位僅次於黃門侍郎蘇文。
「諾。」
趙謙躬身應了下來,心中卻在想那內襯上究竟寫了兩項什麼樣的國策,竟能令這三人如此失態,卻還如此鼎力支持。
不只是他在這麼想。
堂下的一眾大臣也同樣在思考著這個問題,心中好奇不已。
唯有石慶、章贛和韓千秋三人心如死灰,如喪考妣。
劉據給他們看的那件內襯上哪裡有什麼國策,還兩項國策?
那分明只是一份多達百人的名錄,而這份名錄上除了他們三人首當其衝,剩下便都是與他們相干的暗中協助劉閎奪嫡的人,從王公貴族到地方豪強,幾乎沒有錯漏。
劉據若是根據這份名錄去抓人,頃刻間便能夠將他們整個同盟連根拔起,個個都可以依律誅族。
這是赤果果的威脅,亦是放在檯面上的陽謀。
所謂的兩項國策,根本就是拿了一卷空白簡牘逼他們在上面加蓋官印,至於劉據打算在簡牘中寫些什麼,那就是劉據的事了。
而他們還必須鼎立支持劉據。
否則今天就別想走出宣室殿的大門,連帶著他們的族人也必將一同誅滅!
而且劉據展現的手段極為高明。
他並未公開這份名錄,而是只給他們三人看,這便是一種極為高明的分化手段,一旦公開便無異於對外界表達了可能對名錄上的其他人法不責眾、只讓他們三人背鍋的意思。
如此一來,他們三人便瞬間成了那些人將功贖罪的眾矢之的,必定不遺餘力的落井下石。
畢竟他們這個同盟的人本就各懷心思,只是因自身利益考量才臨時聚在了一起,甚至有不少人還押了其他的注,不像他們一樣已經梭哈。
大夥一同搞出來的事情,只讓他們三家承擔後果,他們又怎會甘心?
所以他們現在若還想活命,還想保住全族,便必須全心順應劉據,鼎力支持劉據,當然也包括支持劉據剛才提到的兩項空白國策,甚至要比支持劉據的人更加賣力,不惜站在這些盟友的對立面力排眾議,去當那個馬前卒或是白手套一樣的酷吏,爭取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
時至此刻。
桑弘羊終於忍不住站了出來,躬身問道:
「殿下,既然殿下提到的兩項國策已經得到了石丞相、章御史與韓太常的共同支持與擁護,眼下是否可以公示出來以供臣等討論?」
「這是自然。」
劉據點了點頭,正色說道,
「這一項國策,名為科舉。」
「此前董仲舒已經完成了對太學的改革,太學中已設除儒學之外的其他多門學科。」
「而我父皇亦早在二十年前便已在各郡設立學校官,命各郡各縣開辦學堂,如今太學的改革亦已影響了郡縣學堂的教學課程,時機趨於成熟。」
「加之我父皇這一朝人才濟濟,其中不乏大量出身貧寒之人,如我舅父,不過是騎奴出身,又如前任御史大夫倪寬,幼年家境貧寒,不得不帶經而鋤。」
「由此可見,百姓間仍有大量人才未被發掘,朝堂上虎父也不乏不學無術的犬子。」
「如今又有石丞相、章御史和韓太常鼎力支持,為給大漢發掘具有真才實學的人才,恐怕不得不廢黜任子(因父兄功績得保任授官者)、貲選(因捐獻財產得任官資格者)與察舉(地方官府舉薦)制度,推行科舉制度,通過公平公正的考試評比,來選拔真正具有治國安民能力的人才。」
「教育察舉之事,歷來由太常主持,韓太常方才又對這項國策讚不絕口,自非韓太常領銜不可!」
「我話說完了,誰贊成,誰反對?」
話音未落。
韓千秋只覺兩眼一黑,整個身體搖搖欲倒。
讓他領銜如此改革,無異於將他放在了整個官場的對立面,等同於還是讓他去死,區別只在於早死晚死,族人用不用一起死!
君不見景帝時期領銜「削藩諸侯和改革法令」的晁錯,在引發的七國之亂中落得了一個怎樣的下場?
還有更早時候的商鞅……
殿下,你這口黝黑黝黑的大鍋,真是重如泰山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