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番外：何處青梅（二）

番外：何處青梅（二）

6朗從來沒想過自己會重新踏上這片土地。

這是他母親的傷心地。

他的母親在他回國的不久之前,從紐約那棟高樓里跳了下去，慘死在他眼前。

他跑下樓后看到母親倒在血泊里，表情特別猙獰，眼睛由始至終地圓睜著。

死不瞑目。

那是6朗怎麼都忘不掉的一幕。

即使他對這個早已神志不清的母親並沒有多深的感情，一個女人死前絕望到極點的不甘還是完完整整地傳達到他的心底。

6朗的監護權回到了父親6和芳手上。

他的父親6和芳是阮家外公養著長大的，跟阮家外公的寶貝女兒青梅竹馬。要是他們兩個人成了一對，那這就是一段值得稱頌的佳話,可惜他們並沒有走到一塊。

他父親娶了他母親，而阮家千金招了個上門女婿。

這本來也沒什麼，從小一起長大,確實很難產生逾越那條界限的感情,各自嫁娶也不是什麼稀奇事。

可恨的事情就在於阮家千金深愛她的丈夫,同時也深愛他父親，那樣一個一無是處、身嬌體弱的嬌小姐，居然同時愛著兩個男人，實在讓人不齒！這就算了，偏偏阮家千金還處處為難他的母親，讓他母親受盡屈辱。他父親極為疼愛阮家千金，每次事情鬧開后都是站在阮家千金那邊，鬧到最後夫妻情分是徹底盡了，他母親要走他的監護權出了國，遠離了這個傷心地。

在父母離婚後6朗聽得最多的就是母親滿臉憎怨地說起阮家的骯髒事，連帶乖巧可愛的歡歡都被她用最不堪的語言辱罵過，6朗年紀雖然小，卻也知道自己母親已經瘋了。

瘋子的話、瘋子做的事，他自然不會太放在心上。他敷衍地聽著母親神神叨叨，心裡想念著國內的好日子，想著軟軟糯糯的阮意歡，想著志趣相投的阮復，他是要做大事的人，才不想跟母親一樣把心綁在誰身上，困得自己怎麼都走不出去！

沒想到他母親選了最極端的辦法走了出去。

他卻困了進去。

6朗始終覺得，如果自己表現得更體貼一點，更有耐心一點，他母親也許就不會走上絕路。因為感受到自己兒子都不站在自己這邊、發覺自己兒子居然還跟阮家那邊聯繫，他母親才會選擇從那麼高那麼高的地方往下跳。

在6和芳過來處理他母親的後事時，6朗第一次抬起頭打量自己的父親。

要說這個男人薄情，那肯定不是的。阮家千金做得那麼過分，變得那麼不可理喻，6和芳不也全盤接受嗎？

只能說6和芳的深情已經全部交付給那位青梅竹馬，而他跟他母親只是6和芳人生之中一個意外，一個不怎麼美妙的意外。

現在這個意外結束了，6和芳大概感到如釋重負。

6朗乖順地穿好漂亮的定製小西裝，自己打出了整齊好看的小領結，乖乖巧巧地跟著6和芳回國。

回國后6和芳給他找了心理醫生做心理疏導。

6朗很配合地接受了6和芳安排的一切。

治療結束后6朗遠遠看著醫生跟6和芳談話，兩個人談完后都是憂心忡忡的模樣，大概是他的問題挺嚴重的。

6朗覺得自己沒有任何問題，不過他不會去反駁半句，醫生交待要怎麼做，他就怎麼做。

6和芳帶著他回到家，家裡已經完全變了樣，沒有半點他母親存在過的痕迹。

6朗幾乎可以想象6和芳送走他們時那迫不及待的心情。

他悶不吭聲地回了房間，在床上翻來覆去地躺了很久，他跳了起來，穿好衣服準備出門。

一直坐在客廳的6和芳追問：「小朗，你要去哪？」

6朗說：「我去找歡歡。」

6和芳又露出了那種憂心忡忡的表情。

6朗又複述了一遍：「我去找歡歡。」

6和芳說：「我送你過去。」

6朗沒有拒絕，走到外面等6和芳開車出來。

等到了首都一小，6朗遠遠地看著正在跟人玩耍的阮意歡好幾節課。

6和芳坐在他身後的長椅上陪著他等。

放學的鈴聲響起以後，6朗走到校門口等著阮意歡出來。

6朗一眼就在人群裡頭看見了阮意歡。

她還是跟他記憶里一樣，小小的個兒，有著漂亮的小臉蛋，明亮的黑眼睛，燦爛無比的笑容。

阮意歡眼睛很尖，也是一眼就瞧見了他。

她立刻拋□邊的同學蹬蹬蹬地朝他跑過來，歡喜無比地撲進他懷裡。

她還是跟以前一樣，一點都沒有變。

6朗緊緊地抱住個兒小小的阮意歡，身體極為不穩地晃了晃，好像隨時都抱不住懷裡的人似的。

他的心臟也隨著身體的傾斜而晃了晃。

她一點都沒有變。

可他卻變了。

-

接下來的日子似乎非常平靜。

阮意歡根本不知道他母親發生的事，每天歡歡喜喜地找他玩。

阮復似乎知道了一點，特意嚴肅地找他聊了很久。

6朗渾不在意地對阮復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從小跟她不太親。」

阮復臉色複雜地看著他，這個向來老成、把自己擺在大哥位置的半大少年第一次露出了不知所措的表情。

他的年紀也不大，要他勸6朗看開點兒實在有點難。

6朗知道阮復是真心當自己是弟弟，所以臉上帶上了笑容：「我有你跟歡歡就夠了。」

阮復不知道該說什麼，給了他一個擁抱。

快樂的日子總是過得特別快，6朗越來越開朗，幾乎忘記了曾經經歷過的夢靨。

直到有一次他聽到阮意歡跟阮復玩笑般的對話，那種久違的可怕的感覺又一次在心底滋生。

那時候陽光明晃晃的，非常亮眼。

他聽到裡頭的阮復問：「歡歡你這麼黏著你6朗哥哥，是不是準備嫁給他？」

阮意歡說了一句「才不，我怎麼可能嫁給6朗哥哥」，然後她理直氣壯地掰著手指說：「我們三個人肯定會在一起一輩子啊！然後哥哥你出去找一個人回來，我出去找一個人回來，6朗哥哥再出去找一個人回來，那我們就有六個人了，那多熱鬧！」

阮復被她逗得發笑。

兄妹倆在裡面繼續高高興興地聊起了別的話題。

6朗卻沒有興緻聽下去了。

他一個人往回走，腦海里回想著母親生前說的話。

阮家人都是貪心至極的傢伙，他爺爺跟阮家外公是生死之交，當年為阮家外公沒了命阮家外公才收養了他父親6和芳。救命之恩跟養育之恩孰輕孰重，誰都說不清楚，但總不至於是6和芳欠阮家的，偏偏阮家外公卻把6和芳當阮家的一條狗，從來沒把他當人看。阮家千金為什麼寧願挑個軟弱無能的小白臉也不選從小一起長大的6和芳？因為在她心裡6和芳本來就是她的附屬品，是她指東打東指西打西的狗，6和芳也是犯-賤，心甘情願被阮家千金當狗看，還想讓妻兒都陪他一起當狗。

6朗對於這些話是不太相信的，可聽到阮意歡那理所當然的語氣，他控制不住地往那邊想。

他將阮意歡跟她母親重疊在一塊，自己又跟自己的父母重疊在一塊，他不可避免地想到自己是在重複曾經的故事。

當初阮家千金跟他父親的感情不好嗎？肯定是很好的，要不然他父親也不會永遠只站在阮家千金那邊。

現在他跟阮意歡的感情雖然很好，可阮意歡會嫁給別人，她不會一直當他的歡歡，她會投入另一個人的懷抱裡面，把她所有的歡欣喜悅跟另一個人分享。

到那個時候，她的身邊根本沒有他的位置。

光是這麼一想象，6朗就覺得自己根本無法接受。

6朗自己一個人呆了大半天，很快就有了決定。

他要把阮家的一切拿到手。

只要阮意歡沒有了選擇的餘地，就只能呆在他身邊。

永遠只屬於他一個人。

6朗很快就找到了突破口。

要搞垮一個男人，無非是從財、權、色三方面下手，財的話，阮意歡的父親大概早就等著阮家外公去世、好接手阮家的一切；權？阮意歡的父親挺有自知之明的，阮家外公還活著他沒有半點貪權的表現，都謙遜地聽阮家外公教導；那就應該從最後的「色」入手……

6朗託人找到了阮建國的出來初戀情人。

這個女人已經全然不像跟阮建國時那麼清純，在6朗找到她時她甚至正準備逼自己女兒去坐台。

6朗看著躲在一邊瑟瑟發抖的女孩，沒有半點惻隱之心。

他冷眼打量著眼前的女人。

雖然多了幾分風塵味，但底子還不錯，好好拾掇的話還是能看的。阮意歡母親卧病在床，阮建國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紀，稍加引誘肯定就會上鉤。

6朗說：「你賣力給阮建國生個兒子，等阮家那個女人一死，阮夫人的位置就是你的了。你兒子會成為阮家的繼承人，到時候你們的好日子就來了。」

這樣的好事對方怎麼可能不上鉤，當然是忙不迭地答應下來。

6朗看著那個年紀跟阮意歡差不多大的女孩。

那女人誤會了他的意思，笑得諂媚：「雪兒，快過來，跟這位哥哥好好聊聊。」

那個叫雪兒的女孩抬起頭，緊咬下唇，眼光含淚地看著他。

6朗走過去抓起她的下巴端詳片刻，笑道：「這也是阮建國最愛的類型，你也一起吧。你叫雪兒？」

女孩不應。

那女人代答：「對，她叫李雪兒。」

6朗微微一笑，說道：「不，不叫李雪兒，以後你就叫阮成雪。」

這樣的名字，應該更能打擊到他們吧？

-

6朗有條不紊地進行著自己的計劃，同時跟以往一樣很好地扮演著青梅竹馬的角色。

他的計劃是最先被父親6和芳發現的。

6和芳沉默著跟他對坐良久，問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6朗的理由冠冕堂皇：「阮建國是廢物，阮氏不應該是他的。父親，你才是為阮氏付出最多的人，阮氏應該屬於你。」

這話似乎正好說到了6和芳心坎上。

6和芳開始參與進來。

事情進展得非常順利，阮建國很快就跟他的初戀情人搭上線，並且跟他所預料的那樣，他們生下了一個兒子。

6朗邊親自教導阮成雪邊等待時機到來。

阮意歡的母親身體每況愈下，終於在阮意歡初中畢業那年去世。老天似乎是站在他這邊的，沒過多久，阮復居然出了車禍，陷入了昏迷之中。

6朗聽到醫生說阮復即使醒過來也會變成雙腿殘疾的廢人，6朗手裡的籌碼又多了一個。

他相信阮建國那個蠢人聽到這個消息後會很樂意自取滅亡，將阮成雪和阮小寶接回家。

6朗覺得自己的計劃是天衣無縫的，可就在他準備繼續扮演好青梅竹馬的角色，開解陷入絕望的阮意歡時，阮成雪卻壞了他的好事。

阮成雪居然蠢到將他們的合作告訴了阮意歡。

6朗知道后狠狠打了阮成雪兩記耳光，一轉頭就看到了站在門邊的阮意歡。

阮意歡第一次在他面前哭了出來。

他所知道的阮意歡是從來不會掉眼淚的，她比誰都堅強，也比誰都樂觀。

一直成算在心的6朗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不知所措。

不過這才是他最真實的一面。

既然阮意歡已經發現了，他就不會在刻意掩藏。

他跟阮意歡最後一次在《自由》裡面對戰，是阮意歡一次又一次地朝他撲殺過來，他一次又一次毫不留情地殺死了曾經跟在自己深厚到處跑的歡歡喜喜。

他一次又一次親手殺死了那個自己深愛著的女孩。

那種凌遲般的感受一直到很久以後他都還清晰地記得。

諷刺的是他的計劃進行得非常完美，阮建國果然一蠢再蠢，慢慢把阮氏送到他跟他父親手上。

他依然關注著阮意歡的一舉一動，除了盯著阮意歡，他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誰是跟他有關係的。他看著阮意歡咬著牙留在家裡，他看著阮意歡輕而易舉地超越他一手教導出來的阮成雪……直到發現阮意歡籌備著接阮復去臨海、自己也考到臨海那邊念書，他才猛然發現這世上的事情並非只有向左或向右兩個選擇，即使阮意歡沒有了阮家這個後盾，她依然可能遠離他到別的地方去。

6朗有些慌亂，他覺得不知所措，因為他已經不知道該怎麼把阮意歡拴住不讓她走。

於是他只能目送阮意歡離開首都。

裝得再怎麼不在意，望著阮意歡毫不猶豫轉身離去的背影，6朗的心臟還是在顫抖。

這時候他父親走出到他身邊問他：「小朗，你後悔嗎？」

6朗斂起臉上的神情，**地說：「我後悔什麼。」

6和芳看著他，目光帶著幾分嘆息。

就像天底下所有的故事一樣，換個人來講，感覺又會不一樣。

6和芳告訴6朗，他一生中確實最愛兩個女人，一個是他視如親妹妹的阮意歡的母親，另一個則是他的母親。

對於阮意歡的母親，6和芳坦言說那大概是他永遠無法放下的，再過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輩子，他都想把她捧在手心去疼愛。但那只是年少時無法釋懷的戀慕，他的母親才是他最炙熱的愛戀，他們之間的甜蜜跟熱烈是所有人都羨慕不已的！

可惜的是愛情褪去了風花雪月、變成了柴米油鹽，摩擦漸漸就多了。阮意歡母親跟他母親都是好強的人，一見面就針鋒相對，他夾在妻子和妹妹之間左右為難，索性誰都不幫。

可誰都不幫也不行，在兩邊看來都是最親的人不偏向自己，那就等於是偏向另一邊了！

於是雙方的矛盾越來越大，最後他母親提出要離婚、帶他出國，他母親去意已決，6和芳挽留不住，只能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這就是6和芳講出來的故事。

6朗聽完后說：「你是想告訴我誰都沒有錯，是母親自己想不開？」

這是6朗這麼多年來第一次提起「母親」這個詞，6和芳心道果然如此。

這個兒子的性格他很了解，越是在意，就越是往心裡藏，對誰都不說！

6和芳不由後悔起來。

當年心理醫生就告訴他要是不好好疏導肯定會出事，回想起來他果然做得不太夠。

他嘆息著說：「小朗，你要做什麼爸都支持你，你想要阮氏，爸也幫你拿。唯有這一樣，我沒有辦法幫你，感情這東西一旦變了味道，就再也回不到當初了。」

6朗說：「那是你的問題，對於我來說不是這樣的。阮氏是歡歡外公的心血，她不會就這麼扔開，她一定會回來。」

6和芳說：「即使她回來了又怎麼樣？」

6朗臉色變得猙獰：「都是阮成雪壞我好事，要不是她告訴歡歡，歡歡永遠都不會知道！我一定不讓她好過！」

6和芳不忍地說：「不是阮成雪的問題，造成這個局面的——」

6朗轉頭看著6和芳：「你想說是我是吧？是我自己造成的！」他居然微微一笑，「我怎麼可能不知道，只不過想遷怒到別人身上而已。我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跟我媽一樣，你受不了我媽，歡歡也受不了我，這沒什麼不好理解的。這件事爸你確實幫不了我，你不要操心，我會自己把歡歡追回來。」

6和芳看著兒子喜怒不定的臉龐，說不出半句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