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十二章 送將歸 2
與拓跋辛接洽的地點約在聖州還要往西三十里的長城關隘,距離燕州有四百餘里。吳魏和談,雙方大軍未撤,居庸關、檀州、景州一線都有鮮卑官軍駐紮,最東頭的平州北面又有女直騷擾,拓跋辛如果落在渤海女直手裡,只怕比被自家官軍捉住還要慘。他偃旗息鼓一路西行,一直繞到聖州西面,選了一處野外的偏僻關口入關。
兆言聽說拓跋辛選了那麼遠的地方,立即就後悔了:「四百多里,一來一回少說也要十多天,太久了。」
穎坤並未多想:「還好吧,四百里很近了,還沒有景州路途遙遠。」
他委屈道:「那我就得十多天見不到你了。」
穎坤看他依依不捨的模樣,心中也有些捨不得:「那我快馬加鞭,早些趕回來。四百里輕騎急行,兩天也能趕到。」
兆言道:「你不是風濕發作膝踝不適,還是別累著了,路上慢慢走,回來之後把這幾天短缺的補償給我就是了。」
穎坤明白他說的是什麼,不由臉上一紅。
兆言嬉笑著湊近她:「或者走之前先預支了也可以。這段日子我可是嚴格按照你規定的,三天一次,絕無過度,你也不能借故剋扣短缺我。十餘天,先預支三次好了,如果時日延長回來再補。」
穎坤躲開他急色色的嘴唇:「三日間隔是為陛下龍體康復考慮,豈可預支補漏?陛下不是總說那麼多年都忍過來了,這十多天都忍不了嗎?」
她如果不願意,他是沒法在她手下討到任何便宜的,襲擊了半天連她一根寒毛都沒碰著,喪氣道:「如果你打小忍飢挨餓吃糠咽菜,稍微清苦一點自然不覺得;一旦大魚大肉開了葷,再回去過清湯寡水的日子,怎麼過得下去。」
穎坤看他委屈扁嘴的樣子,不禁撲哧一笑:「吃糠咽菜,有那麼苦滴滴嗎?」
兆言趁機摟住她:「你不在我身邊,我比吃糠咽菜還要苦。別說十多天了,就是十個時辰看不到你我都定不下心。末兒,我恨不得時時刻刻都跟你在一起,一刻也不要分離。」
穎坤笑意一僵,他趁虛而入打橫將她抱起,放到榻上便要親熱。她回過神來,阻住他道:「陛下,今天不行……我、我身上不方便……」
他大失所望:「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個時候來,明天你就要走了。這期間不便騎馬,要不你過兩天,等身子好了再出發?」
穎坤道:「無妨的,不能騎馬可以坐車。信使回報說拓跋辛已經到松州地界,大約再過五六天就能抵達邊境,我得趕在他前面過去。」
「我就想多留你一會兒,晚一天分別是一天……」兆言不甘不願地親了親她的面頰,忽然又想起一事,「我怎麼記得上次信期是月初?才過了不到二十天,你又來了?」
穎坤低頭含糊道:「我一向不太准……」
兆言道:「女人家的事我不太懂,不過十幾天也太短了,而且這事如果無規律似乎很不好?」他握住她的手扣在掌中,覺得比平時更涼,肌膚蒼白透出青色血脈,不是從前元氣充沛氣血旺盛的健康模樣。他環過她腰間,兩手合握把她的手扣在掌心裡捂著,聲音也低下去:「我聽那位永安的老大夫說過,他們給你灌了一劑墮胎藥,血流半月不止……身子有任何不適都要及早醫治,免得落下病根。這不會影響日後生兒育女吧?我還想兒孫滿堂呢。」
穎坤半晌不語,兆言搖晃她道:「聽到沒有!你現在是我的人了,不許不愛惜自己瞎折騰。」
穎坤低聲道:「嗯,已經看過大夫在吃藥了。」
兆言在她身上嗅了嗅:「難怪氣味和上次治風濕的不同。」
穎坤比拓跋辛早兩天抵達聖州西北的石嶺關隘。她只帶了數十騎隨行,先到聖州和薛亮會合。薛亮傷愈后,接替其父併入西路軍,先守蔚州,后北上攻取儒州、聖州。這回他率領八千精銳步騎,兩倍於拓跋辛的兵力,事先在石嶺埋伏駐紮,務求做到萬無一失。
拓跋辛是來歸降的,見關隘牆頭只有少數吳軍守衛,沒有起疑心,將馬匹和軍械交接給吳軍士兵,為表誠意手下五千精騎也全都繳械。等手無寸鐵下馬步行的騎兵進入關隘,四下伏兵突起,將拓跋辛五花大綁,其餘人等全都俘虜監押。那些士兵想要反抗,手中沒了兵器,對方人數又遠遠超過自己,只得束手就擒。
拓跋辛是個鼠目寸光、紙上談兵的佞臣,與南朝吳人接觸不多也不屑於了解,以為他們都是刻板、教條、迂腐、愚蠢的儒生,又自認是舉足輕重的大人物,投降南朝一定會受重用。吳國皇帝都同意了接納他入朝為官擔任要職,誰想他們竟出爾反爾,假意接受再倒打一耙?他惱羞成怒,指著牆樓上的薛亮破口大罵。
薛亮也不回答,側身讓開,穎坤從他背後走出來。薛亮道:「這是我們大吳的寧成公主,太師還記得她嗎?」
這是穎坤第一次仔仔細細地看清這名縱橫魏國朝堂十餘年的禍國奸臣。成婚那天興許也見過,官員太多她沒有留意,但拓跋辛顯然是認識她的。他已經年過不惑,得勢后腐朽糜爛的生活使他看上去和那些腦滿腸肥尸位素餐的貪官污吏並無不同,身形肥胖,面容浮腫,看不到一絲傳聞中受宇文敩青睞而得寵的俊美風儀。
她的出現讓他的叫罵聲戛然而止,一瞬間明白了吳人虛意應承再設計埋伏的原因,預感到這回恐怕是在劫難逃,兩腿發軟頹然跌坐在地,囂張跋扈的氣焰蕩然無存。
穎坤以為自己會覺得快意,就像砍下拓跋竑頭顱時,心裡想著薛元帥的仇報了,承諾薛亮的事達成了,咸福的墓葬保住了,但何嘗不曾有過也為他報仇的念頭;但是今日擒住了罪魁禍首拓跋辛,不久他也將身首異處,咸福的血仇終得報,她卻陡然而生一種心中巨石落地的空虛,反而覺得失落難過。
咸福就死在這樣一個人手裡,敗在齷齪卑劣的陰謀詭計中,被拓跋辛這種卑鄙小人設計,被拓跋竑那種粗野武夫威逼。哪怕他是意外而死、病死,或者最終和她反目兵戎相見,她都不會覺得如此難過憋屈。
她沒有理會拓跋辛,只對薛亮說:「拓跋辛押送燕州,其他俘虜有勞薛將軍看管處置。」
活著的拓跋辛成了吳國對魏談判的重要籌碼。宇文循也明白,以魏國目前的現狀,內亂比外患更有可能從內部瓦解這個延續百年、全身蛀孔、岌岌可危的王朝。南吳重文輕武積弱已久,單憑一朝皇帝十年的努力,不足以從根本上改變國力,攻取燕薊已經是他們兵力的極限,吳人沒有能力再往北推進千里危及上京。
而國內的動亂就不同了,慕容氏已經自立為王,拓跋辛如果再回來策反了拓跋部落,加上那些逃匿在外的爭權皇族,極有可能再現半年前的動蕩局勢,屆時外邦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佔取大片鮮卑土地,吳人閃擊燕地、女直人佔領遼東,都是趁著去歲內亂頻生自顧不暇時攻取的。如果鮮卑不亂,他們就不敢如此囂張。
因為這些顧慮,也急於儘早收回兵力穩定上京,魏國破天荒地在談判席上作了讓步,約定兩國仍舊結為盟好,以平州、景州、檀州、儒州一線的長城為國界,前梁贈予魏國的燕薊十二州歸於吳國,現被吳軍佔領的聖州、懷州等地仍歸魏國;延續之前的盟約內容,改在景州等地開設榷場,貿易互通;兩國皇帝約為兄弟,後世子孫也按年齒論輩。
宇文循現年三十二歲,兆言只有二十六歲,所以得稱宇文循為兄,這點他雖然吃虧,但是對比十二年前先帝和仁懷太子兄弟相稱的約定,宇文循已經自降了一輩。
這一條兆言還特意跟穎坤說起:「舊約作廢,新約生效,如果從兩國交誼算過來,我就跟你是平輩了,不能算姑侄**,最多算叔接嫂,跟你七哥六嫂是一樣的。七郎如果反對我們,也就是不想要他的嫂嫂了。」
他這麼說是因為穎坤從聖州回來的同時,七郎也從檀州返回了燕州。七郎如今心思細密,對這個覬覦自己妹妹十幾年的皇帝也像防狼似的防著,回來后一看穎坤搬到離皇帝寢宮那麼近、連個圍牆都沒有的東配院里居住,再看兆言一副春情蕩漾的得意模樣,覲見叩首起來時還正好瞧見他偷偷向一旁的穎坤飛了個曖昧的眼色,頓時什麼都明白了。
七郎氣得差點沒跳起來一把揪住御案後面的皇帝摁在地上揍一頓,穎坤拼力拉住勸解才沒讓哥哥以下犯上落個大不敬的罪名。七郎頭一次對妹妹發火:「立刻去收拾東西搬回西院來!一步也不許離開我的視線!」
穎坤朝兆言吐吐舌頭,乖乖跟在哥哥後頭離開行宮。回到西院,七郎仍氣憤未平,訓斥她道:「你也太糊塗了!就這麼沒名沒分的,你就跟了他了?」
穎坤平靜地抬頭看向兄長:「七哥覺得,我們能有什麼名分呢?」
一句話說得七郎也啞口無言。
這話她當然沒有在兆言面前提起過。兩人趁著七郎有事外出的時候才能偷偷摸摸見一面,為此皇帝陛下少不得要編排些堂而皇之又不著痕迹的借口把七郎支開。
穎坤聽他說「叔嫂」,此時她已經能不動聲色地和兆言談起咸福,也不再正兒八經地稱其為「仁懷太子」,笑道:「那好啊,你到咸福墓前去磕個頭叫他一聲哥哥,我就認了你這個小叔子。」
沒想到他居然沒生氣,還怯怯地說:「我看人家男人娶多房妻妾,後進門的都要叫先進的『姐姐』。按這個道理推論,我確實應該敬稱他『哥哥』才對。」
穎坤忍俊不禁,他卻又湊過來,賊兮兮地蹭她面頰:「不過一般後進門的都比先進門的受寵,一代新人換舊人,是不是?」
她故意嘆氣道:「那可不一定,女人不像男人,朝秦暮楚喜新厭舊。沒聽過嗎?『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男子愛後婦,女子重前夫』,『前夫有情,後夫有義』,都是說的這個。」
這句話終於把佯裝大度的皇帝陛下惹毛了,後果就是錯過了七郎回來的時間,氣得這位他小心翼翼想討好的未來大舅子暴跳如雷,直接殺到行宮裡來拿人,從此把妹妹看管得更嚴,當真不許他們再私下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