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十二章 送將歸 3
會談地點選在緊鄰燕州的順州,皇帝雖然沒有親臨,但是任何動向都能隨時傳回燕州行宮,由皇帝決斷聖裁。所以這次吳國談判使臣的腰桿也特別硬,尤其知道鮮卑人比他們更著急,許多條款都作了讓步,只用了半個月便洽談協商完畢。
總體來說,吳人在這次的合約上盡顯戰勝方的姿態,揚眉吐氣,只有一點令眾臣詬病。鮮卑人要求仍然延續十年前的銀絹二十萬兩匹的歲納之資,作為南朝「贖回」燕薊的代價。二十萬兩雖然不算多,但是豈有戰勝者向戰敗國輸幣求和的道理,那也太顏面掃地了。
誰知皇帝聽說后,大筆一揮毫不猶豫就答應下來,連個價都沒砍,令臣下們腹誹不滿。可惜那些能言善辯頭頭是道的文臣們都在洛陽,燕州都是武將,軍務還能各抒己見,政事度支就只能由皇帝乾綱獨斷了。
鮮卑人吃了敗仗還得到大筆財帛,十分滿意,之後的對話就很順利了。戰場上刀光劍影,談判席上唇槍舌劍,但合約一旦簽訂下來,兩國就從敵對變成友盟,要客客氣氣地來往了。吳帝向魏帝送去登基即位的賀詞賀禮,魏帝也遣使回贈,同時提了一個要求。
宇文循是宇文敩年輕時生育的兒子,當時宇文敩妃嬪兒女不多,妻妾之間還算和睦。用宇文循的話來說,他自小體弱多病,多得先皇后和長兄照顧,感銘於心,每憶及蒙冤香消的皇后、英年早逝的兄長,常忍不住淚濕沾襟。宇文徊在位時也曾提議過追贈仁懷太子帝號,被拓跋辛駁回,如今奸惡伏誅沉冤得雪,他再為長兄追上尊號為承天順聖皇帝,派遣使者到燕州迎接遺骸靈柩,遷回鮮卑故土皇陵入葬。
這封書信當然是首先送到兆言手上,他看完后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穎坤,心裡琢磨是當成一件公事堂皇地宣她覲見呢,還是私底下去找她問問她的意思。想來想去,覺得第一種也討不了什麼巧,七郎肯定會跟她一起來的,說不定還要埋怨他不夠溫柔體貼當眾揭她的瘡疤,還是偷偷去找她好了,萬一被七郎撞見也有正當的理由。
皇帝陛下把盟國皇帝的官方文書往懷裡一揣,屁顛屁顛地跑去私會心上人,還得小心躲著狼犬似的大舅子。
他走的側門,經過庖廚老遠就聞到一股飄散的藥味,鼻子一皺就聞出來那是穎坤先前喝過治風濕的藥劑。說起來,每次談到病情她都顧左右而言他,讓人不得不心生疑竇。一會兒吃風濕葯,一會兒吃調經葯,兩種葯一起吃難道不要緊?
兆言覺得這是一個表現他溫柔體貼的好機會,雖然他平素對她一直都很溫柔體貼,但大多是兩人私下裡耳鬢廝磨時的閨房私話,沒法讓大舅子知道。關心她的病情就不同了,冠冕堂皇,純潔正經,一定得當著大舅子的面好好表現。
他就改了主意,帶著齊進和兩個內侍掉頭往庖廚而去。因為皇帝傷后一直服藥,煎藥在外單有一間,爐灶另起,兩名婢女專司其職。
走在廚外,就聽一名婢女問:「公主的葯是不是煎好了?她搬到西院去住了,得趁熱快點送過去。」
另一人慌張道:「哎呀!我好像把公主的兩劑葯弄反了,怎麼辦?」
先前那人道:「你怎麼如此馬虎!公主特意吩咐過,這兩劑葯千萬不能弄錯,否則是要出人命的!幸好時辰還早,趕緊倒掉換上新的,重新煎過。」
兆言聽得更加疑惑。風濕和婦人調經都是慢症,只能慢慢服藥調理,用些活血化瘀補氣散痛的藥材,溫補性平,有共通之處,即使常人吃錯了也未必要緊,遑論關乎人命?他不由擔心她是不是得了其他重症,故意隱瞞病情,便對齊進道:「你進去,把寧成公主在吃的兩種葯各拿一副出來。」
齊進領命,不一會兒就拎了兩包葯出來。藥包上沒有診斷藥方,兆言聞了聞也看不出來所以然,轉身往回走,一邊吩咐齊進:「去把太醫叫過來。」
行宮的太醫是從洛陽隨駕而來的,不一會兒就應召來見駕。兆言問他:「寧成公主的醫案你那裡可有?」
太醫道:「公主玉體抱恙?臣並不曾為公主診病。」
這麼一說兆言就更擔心了。行宮裡有醫術精湛的太醫她為何不用,偏要到外頭去求醫。他把那兩包葯拿出來:「能看出來這是治什麼的嗎?」
太醫小心地把藥包打開,各種藥材分撥歸類。他眉頭緊鎖,似乎這兩個藥方都不常見,又拿出一桿小秤把每種藥材的分量稱過,思索了片刻,忽然一驚,忐忑地跪下回道:「陛下,這兩種葯都有調經之效,不過效果相反。」
兆言聽說不是疑難雜症就放心了,問:「什麼相反的效果?」
太醫道:「一種長期服用可使行經延後,另一種則藥性猛烈,可令信期提前,服后三五日內即會來潮。」
兆言雖然不懂醫理,但聽著也覺得奇怪,一會兒提前一會兒延後的,藥性還兇猛,聽上去對身子很不好。「這……到底是治什麼病?」
太醫伏得更低:「回陛下,這兩副葯……不是用來治病的。」
「不是用來治病,那吃藥幹什麼?」
太醫伏地叩首:「臣不敢說。」
兆言坐直身道:「但說無妨,赦你無罪。」
太醫這才直起身來,跪在地下回道:「這兩種葯都能改變女子信期,以達到……達到避子免孕之效,一種用於事前預防,另一種則作事後補救。」
說完半晌不聞皇帝言語,他悄悄抬起頭偷覷一眼聖顏,只見皇帝臉色陰沉,風雨雷霆欲來。他嚇得立刻拜服於地,連聲道:「陛下開恩!」
很多人都知道,今上的姑母寧成公主是個寡婦,亡夫就在燕州城外西山南麓地底下躺著,是鮮卑故太子,已經死了十來年了。寧成公主守寡十年,現在卻喝起了避子湯藥,只有一個原因,就是她和人私通了。
本來以公主的身份之尊,喪夫再嫁也沒什麼大不了,有的是人願意承尚主的榮耀,何況她的前夫還是鮮卑人,大吳公主憑什麼要為鮮卑太子守節。如果她看上了哪位英俊倜儻的年輕後生,自可請陛下賜婚再蘸,堂皇改嫁。如今這般偷偷摸摸,自服傷身烈葯避子,可想而知,那名姦夫肯定和公主身份不相匹配,難登正堂,說不定還是什麼聳人聽聞的秘辛丑聞。
太醫滿頭冷汗。他一點都不想知道皇帝的姑母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醜事,他只想活得久一點。
叩地過了許久,頭頂上才傳來皇帝威嚴緩慢的語聲:「今日之事不要對任何人提起。」
太醫連忙叩頭:「是,是,臣絕不透露半句。」恨不得一棒子敲暈自己失憶才好,誰會不要命了往外說。
宇文循派遣使者來迎回仁懷太子棺槨的消息,穎坤還是從七郎口中得知的。她被七郎管束在西配院,這段日子兆言也很忙,有好幾天沒見過他了。以她對他的了解,這事他肯定會先找她通氣才對,說不定又要像和宇文循約為兄弟那件事一樣借題發揮。可是居然所有人都知道了,消息才傳到她耳中,不禁讓她覺得有點悵然若失。
七郎也覺得出乎意料:「陛下沒告訴你?國書送來有些時日了,移柩的使者怕是都在路上了吧。」
穎坤沒有多想,反問:「你天天不讓我出門,陛下怎麼告訴我?」
七郎一哂,穎坤接著懇求道:「七哥,我想進宮去求見陛下,行嗎?」
七郎當然猜得到她所為何事,不忍拒絕:「你呀,這個扯不清,那個放不下,到底喜歡哪一個?」
穎坤嘻嘻笑道:「你怎麼不去問問六嫂,你和六哥她到底喜歡哪一個?」
七郎無奈地瞪她一眼:「去跟陛下說完立刻就回來,不許逗留,更不許過夜——不行,限你半個時辰之內回來,超時別怪我進宮去抓你。陛下要是藉機要挾你提這個那個的要求,一個也不許答應!」
穎坤被他煞有介事的模樣逗得笑個不停,也不知他哪來那麼強的戒備心。都已經生米煮成熟飯了,還有什麼好防備的?
平時背著七郎私會,都是兆言派人來接引,現在她主動去找他卻不得其門,只得到行宮正式求見,等了好一會兒才通傳入內。兆言正在書房,這書房是前後殿之間一座宮室改成,作為他臨時閱覽奏表處理軍政之處,離行宮大門也不近。穎坤走到書房門前時心想,半個時辰的期限,有一半都花在路上了,真不值當。
兆言看到她既驚且喜,連忙從御案後站起來迎接。他雙手扣住她的肩膀,伸長脖子往屋外張望,確認七郎沒有跟在她後面監視,才遣退左右關上殿門,一把將她摟進懷中:「想死我了……你偷偷跑出來的?」
穎坤因為幾日不見他而生的不安褪下心頭,暗暗舒了口氣,倚著他道:「不是,我跟七哥說過了,他同意我來的。」
七郎如此開明也令他意外,問:「你來找我有事?聽說鮮卑遣使移墓的事了?」
穎坤點頭,他撅起嘴不滿道:「看來你們兄妹倆都對我有偏見,七郎對兩個妹夫還兩樣心。我想見你他防我比防賊還嚴,那位一有點事兒,他就什麼都答應了,也不怕你這個時候送上門來被我吃了?」
穎坤抿唇而笑,問他:「那……陛下同意讓我去嗎?」
兆言扳過她的肩膀來面對面,微微嘆了一口氣:「這有什麼好不同意的,就算是個尋常親戚,這麼大的事也該出面。再說假如我不同意,你就真的不去了嗎?反而鬧得咱倆都不高興。就算你不來找我,我也打算任命你為司禮官,陪同鮮卑來使起棺送靈。」
穎坤抬起頭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謝陛下。」
他清清嗓子,背過手昂起下巴道:「不過朕就不親自去了。朕是在位的皇帝,而他不過是個未能即位的儲君,身後才追贈的帝號,朕屈尊去送他,於理不合。況且被他看到我跟你如今恩愛和美如膠似漆的模樣,我怕他在地下醋勁大發氣得跳起來。」
穎坤埋首在他肩上笑得肩膀直抖。兆言順勢把她摟住了圈在懷中,在她發頂印下一吻:「早點回來,別送太遠,也別送著送著就不回來了。」
穎坤仰首看著他:「我不回來還能去哪兒?鮮卑人會把我當姦細抓起來的。」
兆言盯著她的臉,脈脈對視,他忽然扁起嘴可憐兮兮地說:「你別這麼看我,讓我覺得你馬上就要離開我了似的。」
穎坤柔聲道:「別怕,我不走。」
他繼續扁著嘴:「那你今天也能不走嗎?」
穎坤又被他逗笑了:「我也想啊,可是七哥只許我出來半個時辰,說時間一到不見人就會親自來離宮抓我。」
「才半個時辰?」他不悅地擰起眉,「七郎也太小看我了!」
她又好笑又臉紅,小聲道:「現在只剩一刻鐘了,你要是再磨蹭……」
「一刻鐘就一刻鐘,大丈夫能屈能伸、能急能緩。」兆言將她打橫抱起,繞過御案步入東側供他平時休息小憩的廂房,將她放到榻上,自己也覆身上去。
穎坤一直被七郎管束著不得與他相會,也有些相思若渴,環住他的頸項主動送上香吻,舌尖探進他口中,明顯感覺到環在背後的手收緊了,呼吸也變深加長。正要進一步糾纏時,他卻突然退開了,眉尖微蹙:「你最近沒在喝葯了?嘴裡身上都沒有藥味。」
穎坤心想:都見不著你了還喝什麼葯;嘴上說:「嗯……那葯不用一直喝,這幾天停了。」
他沉默片刻,低聲道:「是葯三分毒,如非必要,就別喝了。」
她心頭打個突,以為他看出了什麼,他又傾身上來吻住她,不容她思考發問。親吻是纏綿而熱烈的,他卻沒有更進一步,顯然是克制著自己。緊貼著她的身軀明明已經火熱滾燙,蓄勢待發抵在她腿間,灼熱如鐵。幾次三番手伸進她衣襟里又縮了回去,就連她主動撫摸他的手都被他扣住。
「怎麼了?」趁他退開平復喘息的間隔,她小聲問道。
兆言尷尬地一笑:「不知怎麼的,總覺得七郎隨時有可能衝進來,萬一咱倆赤身露體地被他撞見,豈不是太丟臉了,衣服穿在身上才覺得踏實。」
穎坤眨眼媚笑道:「難道這樣不是更有偷情的趣味?」
他啞然失笑,在她唇上咬了一口:「誰跟你偷情。」
「我們現在不就是在偷情?」
他盯著她雙眼,臉上笑容逐漸消隱。穎坤也覺得自己似乎說了不該說的話,抿唇斂起笑意垂下眼去,冷不防被他扣住下巴,抬起來惡狠狠地吻住。
這個吻不同於方才的纏綿悱惻,帶著懲罰和憤怒的意味,一改他往常溫柔輕細的作風。他甚至用上了牙齒,咬得她雙唇紅腫發痛,舌尖也被他吮吸得又痛又麻,離開時齒間嘗到細微的血腥氣。
他抵著她的額頭,一邊喘息一邊啞聲問:「什麼時候才能跟你名正言順地在一起,不必偷偷摸摸,不必擔心被你哥哥衝進來打斷?」
這個問題她無法回答,只能以吻封緘,妄想以此推遲拖延,拖得一時是一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