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第三章 訴衷情 4
齊進扶皇帝上了馬,皇帝身上有傷,騎馬也只能慢慢走著。穎坤道:「這樣走回去太慢,不如先到附近的行營為陛下治傷。」
齊進連聲道:「應當,應當。往南三里多是河川交匯處,沿河再往西半里就有禁軍營地,營中定有醫藥。」
穎坤問:「齊大官對附近地形好像很熟悉?」
齊進道:「那是當然,小人經常隨……」話未說完就覺得后腰被皇帝踢了一腳,回過頭去,皇帝騎在馬背上斜睨他道:「朕都不熟迷了路,你怎麼會熟?」
齊進忙改口:「陛下是貴人,每次一來只要在離宮中等著臣等侍奉即可,卻不知小人提前數日就要來獵苑布置,左左右右全都檢視過,確保萬無一失才敢接駕呀。這清河苑中每一寸土,小人都不知跑馬走過多少遍呢。」
皇帝這才把臉轉回去:「算你忠心周到。」
齊進執轡拜道:「謝陛下讚賞。」心裡暗暗捏了把汗,不敢再隨便開口說話了,誰知道皇帝陛下還隨口胡扯了什麼。伴君如伴虎,古人誠不我欺,忠心耿耿實話實說還不夠,有時還得恰到好處地替皇帝圓謊。只是陛下,您親政前四五年沒事都泡在清河苑裡,這事知道的人可不少,瞎編扯謊真的不怕被拆穿嗎?
一行人走了一刻鐘左右,終於找到相當於胡梁鎮位置的軍營。營地還不小,黑夜裡看不清全貌,但目測至少能容納兩三千人。
一聽說皇帝夤夜駕臨,營中將領守衛全都迎出來,口中喊著:「陛下又來了!」「自從陛下親政后便鮮少駕臨清河苑,臣等思念陛下甚篤!」看樣子似乎和皇帝很熟絡。
齊進一見人多口雜眼看就要穿幫,攔住領頭的將領道:「陛下在苑中騎游不慎受了輕傷,權宜停留此處,莫太張揚,以免將士們慌張憂慮。」
將領立即道:「陛下受傷了?快請進帳,臣馬上召軍醫來診治。」
齊進把皇帝和穎坤送入軍帳,對穎坤道:「小人去尋軍醫,楊校尉請先代為看護陛下,小人去去就來。」把其他幾名將領侍衛全都請出帳去,一邊還說:「切莫聲張,切莫聲張。」
穎坤阻攔不及,不一會兒帳內就只剩了她和兆言兩人。她覺得這事未免離奇不經,但又找不出理由來說他們哪兒不對。她回過頭去,見兆言只是雙手扶膝坐在榻上看著她,似乎不打算自己動手的樣子。
做皇帝做久了,習慣了被人伺候,身體髮膚也比以前金貴了,隨便哪裡傷著一點都興師動眾。從前一起玩耍調皮,磕磕碰碰再所難免,這點小傷他都是隨便一抹了事。有一回跟她翻石頭捉蚯蚓釣魚,她翻開一塊大石砸了他的腳背,當時覺得肯定砸痛了,他卻甩甩腳說沒事,又胡鬧了一整天,晚上回去發現靴子里全是血,粘在腳上脫不下來。淑妃責問他只說是自己蹴鞠踢到了柱子,為此還被罰抄了半月的書。
想起往事便覺得心頭髮軟,穎坤走過去問:「陛下傷口還疼么?」
兆言眼巴巴地望著她,露出少年時都沒有過的可憐兮兮的表情,像個撒嬌使性的孩童,扁著嘴說:「疼。」
「呃……」穎坤一愣,「那就等軍醫來診視吧。」
兆言一下原形畢露,氣不打一處來:「你就不能說點做點別的?」
穎坤覺得他莫名其妙:「臣又不會醫術,不等軍醫還能怎麼辦?」
「如果我身受重傷性命垂危,你也干看著等軍醫?」
這不是皮肉輕傷不礙事嗎,真要是身受重傷性命垂危能挨這麼久還有力氣罵人?果然是天威難測啊。皇帝無理取鬧也不能頂嘴,穎坤只得低頭道:「臣知罪,臣這就去催促軍醫。」
一轉身看見齊進掀簾步入帳來,手裡舉著托盤,盤中有藥罐剪刀紗布等物。穎坤看進來的就他一個人,問:「軍醫呢?」
齊進道:「軍醫都在大營,這裡只備了些常用的傷葯。還好陛下傷得輕,清理過傷口敷上金瘡葯,明日回到離宮再細診不遲。」
穎坤心想:你的忠心內侍也沒見得多關心緊張你嘛。又見齊進右手上裹了一圈紗布,剛才明明還好好的,問:「齊大官的手怎麼了?」
「唉,這軍營里的士兵們也太不仔細了,藥罐子亂放還打破了。小人著急去為陛下尋葯,不小心叫碎瓷片划傷了手。」齊進把葯盤放在案几上,「楊校尉,能否勞煩您為陛下上藥?」
「我?」穎坤看了看榻邊的主僕二人,略感尷尬,「不如請營中的衛士來?」
齊進道:「哎喲,那些軍營里的大老粗就別提了,連個藥罐子都放不好,粗手笨腳的還能指望他們好生伺候陛下?校尉是女子,女子心細手輕,眼下也只有校尉才能讓小人放心。」
穎坤猶豫不語。看罩甲上劃破的口子和血跡,傷處從背後一直延伸到前腹,上藥豈不是要把衣服全脫了?雖然兆言半裸的樣子不知被她看過多少遍,小時候還跟她鑽一個浴桶洗澡,但他現在長大了呀!
他和以前,已經不一樣了。無論是形貌還是給她的感覺,都不再是兩小無猜的幼時少年。「這不太方便吧……」
齊進道:「有什麼不方便的,校尉是陛下的姑母,長輩照顧晚輩,難道還要拘泥於男女之防?」
近處凌厲的目光忽然一盛,很顯然,皇帝陛下不喜歡他找的這個理由。
齊進都快哭了。伴君如伴虎,做奴婢的真難,舉步維艱哪。
兆言抬起頭向穎坤道:「你在軍中不是見慣了,沒給受傷的將士包紮過嗎?還在意這個。」
穎坤在雄州與將士同場比武、出巡時在外紮營,從未覺得拘謹不便;但是到了兆言面前,興許因為他是皇帝,是上位者,總是很難以平常心相待。
兆言單手解開撕破的罩甲,見她站著不動,催促道:「還不過來幫忙。」
穎坤只得應道:「是。」上前去幫他把罩甲脫下。他左腰上受了傷,右手卻還能動,自己去解裡衣的結帶,領口扯開露出頸下肌膚。
穎坤還是覺得尷尬,別過臉發現齊進正悄悄地往外退,連忙叫住他:「齊大官要出去?」
齊進賠笑道:「小人和楊將軍、薛郎將等分頭尋找陛下,現在陛下安頓好了,小人去安排人通知其他各隊,免得他們遍尋不著心急擔憂。」
穎坤也怕七郎擔心,點頭道:「煩請大官順便知會我兄長一聲我也在此處。」
齊進道:「校尉放心。」退出帳外。
穎坤回過頭,兆言已經解開衣帶,親袍敞懷披在肩上,她一轉回去正好看見他裸|露的胸膛,心頭大震,急忙跪在榻前低下頭去才沒有失態。今日賽馬出了不少汗,雖然汗水已被冷風吹乾,但是這樣敞開衣襟,她跪於他面前,近在咫尺,他身上的氣息……便撲面而來難以忽視。
兒時她也常與他玩鬧地滿頭大汗,筋疲力盡大喇喇地往草地上一躺。兆言喜歡拿她的腰當枕頭,總被她嫌棄地踢開:「臭死了,一身臭汗還往一塊兒擠。」
兆言撐開衣領聞自己:「很臭嗎?我聞不太出來自己身上的味道。」
「你鼻子太鈍了吧?」她也低頭聞了聞,「咦,真的,我也聞不出來,為什麼?」
「自己聞自己就是不如別人明顯。」兆言微微紅了臉,「放心,你不臭,姑娘家身上香得很。」
「騙人,」她狐疑地又聞了聞,只能聞到汗水微微的腥氣,「出了汗怎麼可能香?你是故意騙我讓我以為自己不臭,然後看我出醜吧?」
原來出過汗,真的有可能發香。
其實也不能算香,香氣是他衣料上的熏香,穿過一天已經淡了。更濃烈的卻是另一種難以言喻的氣息,和麝香混在一起,密閉束縛在重衣之下,隨著衣襟散落蒸騰開來,繚繞鼻間,濃郁而氣悶,令人不由自主心跳加速,耳目眩暈。
軍營里操練完一身是汗的士兵她見得多了,許多人湊在一起,那氣味簡直要屏住呼吸才能抵禦;這樣近距離貼近一個年輕男人袒露的身體,她並不是沒有過,咸福身上只有乾淨清冽的氣息,那是她喜歡的,清淡、溫和、無害,而不是這樣濃郁的、有侵略性的、讓人覺得危險的氣味。
頭頂上兆言咳了一聲:「要緊嗎?傷口長不長?」
她往後退開一點,神思稍清。她竟然拿他和咸福比較。
她轉頭去拿盤子里的藥水紗布:「有五六寸長,不過不深,已經止血結痂了,當無大礙。」將軟綢凈布蘸取罐中藥水,替他清洗傷口。
雖然結了痂,藥水沾上去還是讓他吃痛倒吸涼氣,不禁往後一縮。他彎腰坐在榻邊,胸腹肌理整齊的凹凸紋路更加明顯,隨他的動作而輕顫收緊,細微的顫動盡落入她眼中。
穎坤從未覺得替別人料理傷口會如此尷尬緊張,她只能壓低呼吸盯住傷處,當做看不見其他。或許她應該讓他趴下,或者側躺,都不會像現在這麼難堪。
頭頂上傳來沙啞的聲音:「你是不是昨日剛沐過頭髮?」
她今日穿著官服,頭髮也和男子一樣束成髻,但跑了這一路,髮髻已經鬆散,有幾縷碎發散到身前。她把垂下的髮絲捋到耳後:「陛下放心,臣昨日剛剛洗沐過,也沒有碰到傷口。」
他仰起頭,似乎深吸了一口氣。過了片刻,又聽他低低地喚了一聲:「穎坤。」
穎坤埋頭往傷口敷藥:「臣在。陛下有何吩咐?」
許久都不聞他再開口,她剛要抬頭去詢問,卻聽見他用近似呢喃的低語叫了一聲:「末兒……」
他離得太近,穎坤一抬頭就和他撞到一起,而且撞的地方……好巧不巧。
她急忙後退避讓,腦後卻被一隻手扶住了,他迫使她仰起臉來,側過臉印在她唇上。
這下她也無法說服自己只是碰巧撞到了,伸手推他,雙手卻正好按在他赤|裸的胸口,掌下肌膚熱燙,心口撞如擂鼓。她立即把手縮回來,更被他摟緊拉向自己。他急切地含住她的雙唇,舌尖從她唇上掃過,鑽進去撬她牙關。
穎坤大駭,手下使了十二分的力氣才將他掙開。她跪在地上連退數步,雙手高舉過頂:「陛下!」
兆言不肯罷休,衣衫不整從榻上站起來拉她。穎坤拜伏於地,更加抬高聲音:「陛下!」
他終於停下,聲音卻還顫慄不穩,呼吸急促:「末兒,我忍不下去了,我只要一看到你……」
穎坤心頭也在狂跳,強自按捺住用冷靜的語調道:「看來陛下確實是因為貴妃有孕曠居已久……」
「曠居已久?」他怒而失笑,「朕難道還缺女人嗎?我看到其他女子有忍不住嗎?」
她只是想找個借口讓彼此都有個台階可以下而已,聽到這話不由皺眉,復又拜了一拜:「臣叫人進來侍候陛下。」轉頭對外揚聲道:「齊大官在嗎?請進。」
齊進在外頭應道:「哎!」剛要入內,又聽見皇帝厲聲喝止:「誰都不許進來!」他伸向帳門的手只好縮了回去。
兆言看向五體投地拜倒在自己腳下的人,她的額頭叩及地面,面目全不可見,她的舉止已經表明了她的態度意願。他起得太急,傷口似乎又裂開了,左肋下一直到心口都撕扯般得疼痛。他顫聲道:「末兒,你抬起頭來看看我……」
穎坤伏地許久,心緒已漸漸平復穩定,叩首后直身抬頭,卻不看他:「陛下,我是您的姑母,也是姨母,長幼有序。」
「又不是嫡親的!我對你這麼多年的心意……難道都抵不過一句長幼倫理!」
又不是嫡親的,這句話他從什麼時候就開始說了?起初以為只是由於她年齡與他相仿,小孩子心氣彆扭不肯認她做長輩,原來竟是為此。
這麼多年的心意,往事紛至沓來,許多當時不以為意的小事,現在忽然都變得通透明白。就連最近回洛陽后這段時間,就連今日,他的種種奇怪舉止也都有了解釋。
想通之後,她的心情卻更平靜,冷然道:「陛下說這些話的時候,可有想過已故的貞順皇后,想過皇宮裡為陛下誕育皇子而正卧床養胎的貴妃?」
他頹然跌坐回榻上,舉手掩面:「我以為……我都已經死心了,你為何還要回來?你就留在雄州,再也不見,再也不念,一輩子也就過去了。你為何還要回來?!」
穎坤道:「臣回洛陽是因為母親病重,可不是為了勾引陛下。」
兆言放下手盯著她:「你站在我面前,就是勾引我。」
穎坤霍然起身:「那臣以後都不會出現在陛下面前。」
兆言喝道:「你站住!」她充耳不聞,掀開布簾跨出帳外。齊進一直守在門口,笑著迎上來:「校尉怎麼出來了?陛下……」
穎坤道:「還是齊大官進去侍候陛下吧。」
齊進舉起裹著紗布的右手,面露難色:「可是小人的……」
穎坤冷冷瞥他一眼,他後半句話就說不出來了,訕訕地收起笑容,轉身入帳。
穎坤不顧營中守衛挽留詢問,牽了一匹馬連夜疾馳回離宮。她與七郎下榻處相鄰,七郎已經回來了,看到她焦急地問:「你去哪兒了?怎麼不說一聲就跑不見了,你知道我多擔心?陛下呢,不是說今夜留宿外營,怎麼你又一個人回來了?」
穎坤道:「陛下有傷不良於行,我就自己先回來了。」
七郎跟在她身後進屋,小心問:「你們倆走失在野地,陛下沒有……對你做什麼吧?」
這句話讓穎坤回過頭來,目光凌厲地盯視他:「七哥早就知道了?為什麼不告訴我?」
七郎心虛,囁嚅道:「那麼明顯,你自己覺察不出來嗎……」
穎坤深吸一口氣吐出,問:「七哥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十二三年前吧……」
十二三年,當時他還只是個十歲出頭的孩童,那麼久遠。她心中紛亂,把早間抵達安置在房中的行裝又收拾起來:「七哥,這兒的事你安排吧,明天一早我就回洛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