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第四章 章台柳 1
穎坤一夜無眠,第二天一早就提前辭別回洛陽。家中母嫂不禁驚訝,只去了一天就回來,她隨便編了個理由搪塞過去。七郎則隨駕留在清河苑狩獵練兵,過了月余才回還。
穎坤一直留在家中侍候母親,閉門不出。逃離了清河苑,連知情的七郎都見不到,她卻並沒有覺得心安。那天的情景反覆在腦中盤旋,她一想起兆言的名字,首先映入腦海的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也不是少時親厚的玩伴,而是那晚他迷亂失控的面容和眼神。她甚至還記得他胸腹間的肌理,記得那奇異縈繞的氣息,記得他的舌尖從她唇上掃過的觸感。
回洛陽后重見兆言,她就覺得她和他之間的關係變質了,不再是兒時親密無間的夥伴。她以為那是因為他長大了,成了世人仰視的天子帝王,八年未見,君臣有別,當然會生疏隔閡。
原來早在十二三年前,他們的關係就已經變質,無關長大,無關君臣,無關時間。在她未曾覺察的日子裡,他已經默默戀慕了她十多年。
當著面拒絕得斬釘截鐵,分離后回到家中,被擾亂的心緒卻久久無法恢復平靜。她知道了他的心意,那層朦朧的窗戶紙捅破了,就再也回不到從前。
蝸於家中,兆言未再見有動作。在清河苑的一個月自然沒有任何異常消息,回洛陽后也沒有再碰面。除了七郎回家看到她嘆了口氣,這件事似乎就這樣悄悄消弭了。
她只是個從七品的巡官,告假回鄉侍奉母親,甚至都不需要向朝廷報備。如果皇帝不想,她可能一輩子都不得見天顏。
因為經年不歸的一雙兒女都在身邊,楊夫人心情暢悅,開春后病情大有好轉,已經能夠拄杖下地行走。穎坤心裡打算,等母親徹底康復了,就跟七哥商量下要不要重回雄州。
雄州遠隔千里,距離和時間可以讓一切淡化。往前的八年不就是這麼過來的,人的一生能有幾個八年。就像他說的,再也不見,再也不念,一輩子也就過去了。
知道母親卧病希望兒女在側陪伴,宮裡太后也很少召見她,常派女官內侍來賞賜問候。偶爾召入宮一次,穎坤盡量推辭,讓嫂嫂們和萱兒去見駕。
嫂嫂們覲見完歸家,萱兒卻沒有一同回來,說是這姑娘格外討太后喜歡,留她在宮中住些時日。
萱兒在宮裡一住就住了半個月,回府時臉頰都豐潤了一圈,還帶回來許多珍奇玩物,宮中派出十餘名宮人送她。大娘看那些宮人捧著珍玩器皿魚貫而入,問萱兒:「這是……」
萱兒道:「這些都是太后和表哥送給我的。」
大娘疑惑道:「表哥?」
「就是陛下。」萱兒臉蛋上浮起一絲紅暈,「他說我可以叫他表哥,這樣親近,不用像其他人一樣敬稱陛下。」
穎坤聽到這話心裡不由咯噔一下。大娘更是心思玲瓏之人,嘴上沒說,臉色卻微微變了:「你這段時間不是在陪伴太后嗎?」
萱兒道:「是呀,但表哥每天都去給太后請安,也會見到。他還誇我武藝很好,有爺爺的風範呢!」
這時一名宮人舉著一尊金絲鳥籠從旁經過,籠中是一隻雪衣鸚鵡,大概是路上顛簸受了驚,在籠子里撲扇翅膀跳來跳去。萱兒道:「哎哎,別動我的雪媚娘,給我給我!」
鸚鵡和她熟悉,萱兒拿過來哄了哄便安靜下來。萱兒道:「娘,這個鸚鵡可聰明了,會說人話,我讓它說給你聽。」她撮唇為哨逗弄鸚鵡:「來,給我娘親請個安,說『母親金安』。」
鸚鵡學著她說:「太后金安!太后金安!」
萱兒笑道:「沒學過的句子它不會,等過幾天我讓它練熟了,再讓它說給娘聽。」
鸚鵡卻又不知得了什麼提示,更賣力地叫道:「不想起床!讓朕再睡一會兒嘛!讓朕再睡一會兒嘛!」
萱兒大窘,見母親面色突變,急忙紅著臉解釋:「娘,你別誤會,這是表哥故意教給它鬧著玩兒的,不是那個……」
大娘的臉色仍不好看:「都拿下去吧。你已經十七歲了,又不是七歲小孩,別成天就知道玩鬧。」
萱兒嘟著嘴道:「十七歲怎麼了,表哥都二十五了呢,我看他比我還會玩……」
穎坤不想再聽,轉身悄悄走了。
先帝曾有一隻和這相似的雪衣鸚鵡,聰明伶俐得白貴妃歡心,教了它很多吉祥話,還會背古詩。她和兆言趁先帝不注意偷走鸚鵡,故意教它惡作劇的語句。先帝在宮中宴饗群臣,席上拿出鸚鵡炫耀,讓它背詩,結果它開口來了一句:「不想起床!讓朕再睡一會兒嘛!」惹得群臣哄堂大笑。先帝還以為是自己和白貴妃的閨房私語不慎被鸚鵡聽到學去,始終不知是他們倆搞的鬼。
但是現在,這已不再是他們兩個人的秘密。
萱兒回到將軍府,家裡只有長輩和下人,與宮中的日子相比無趣太多,她過了兩天就有點耐不住,偷偷換裝從側門溜出府去,想往集市上去遊玩。
一出西側門,看到不遠處圍牆下停了一輛油壁車,車前駿馬安靜地駐足啃食地下新草,已經啃掉一大片,顯是停在那裡很久了。她瞧那轅上車夫和車旁衛士眼熟,走過去沖他們擺手示意別出聲,悄無聲息地繞到車后,猛一把掀開車廂垂簾:「表哥!」
車上的人正是兆言,他正掀起帘子從側方圍牆的窗孔往院子里看,被她嚇了一跳,連忙放下車窗帘:「是你呀。」
萱兒笑得燦爛:「表哥,你是不是來找我的?」
兆言「嗯」了一聲。
萱兒扁嘴道:「還是皇帝權力大,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不像我根本沒法去找表哥,只能自己溜出去玩了。不過當皇帝不是應該日理萬機忙得很,這麼有空,還能經常出宮?」
兆言一滯:「偶爾……也能抽出一點空閑,要看出來幹什麼。」
萱兒展顏:「你來我就不用往外跑了,跟我進去吧!」
兆言指了指窗外:「去你家裡?」
萱兒道:「你是皇帝,出宮身邊就這麼幾個人,我可不敢帶你去集市上玩,我家裡好歹能保安全。你別擔心,我娘和四嬸五嬸去城外找佃農了,二嬸在廟裡和六嬸一塊兒念經,七叔和同僚有約,家裡只有小姑姑一個人在照顧祖母,所以我才敢溜出來的。」
兆言心下一動:「好,就去你家。」
侍衛們在側門外等候,萱兒領著兆言溜進將軍府。兆言問:「你祖母現在住在哪裡?」
萱兒道:「還在老地方,後院西北的角軒。你放心,我不會帶你去那兒的。我們去東院,那裡是以前叔叔們練武的地方,現在很少有人去。」
兆言沉默了片刻:「……好吧,先去東院。」
兩人鬼鬼祟祟地躲過家僕繞到東院,院子里有一片開闊的場地,場中立有箭靶木樁兵器架,供家中男兒射箭練武。萱兒道:「上次比試輸給了表哥,那是因為我不善於用長槍。這回我們比短兵,我一定不會再輸了!」
兆言心不在焉:「好,隨你挑。」
走近武場不遠,聽到那邊傳來呼呼破空風聲,竟是有人在場中練槍。萱兒拉兆言躲在樹后,皺起眉頭:「小姑姑現在怎麼在這裡,她應該陪著祖母的呀。要不我們去別的地方吧。」
兆言按住她道:「可能是你祖母睡了,她暫時在這兒呆一會兒。我們先等一等,說不定她很快就走了呢。」
萱兒想了想:「好吧。」
兩人躲在樹后偷看。穎坤的槍法行雲流水,每一個動作都恰到好處,修韌的身姿既不伐力道,又有一種流暢圓融之美,比美人舞姿更賞心悅目,他無法把眼光從她身上挪開。
萱兒著急,看了一會兒就不耐煩了,轉過頭去對兆言道:「表哥,我們還是先去別處好了,過會兒再回來比武不遲。」
兆言專心致志盯著場中,對她的話充耳不聞。萱兒推了他一下:「表哥!」
兆言才回過神來:「怎麼?」
萱兒擰眉道:「你看得也太入迷了,有這麼好看嗎?」
兆言道:「你姑姑的梅花槍法爐火純青出神入化,使得多精彩,令人受益匪淺,當然要看得仔細些。」
萱兒問:「你不是說諸般兵器中長槍使得最差,還這麼有興趣?」
「就是因為使得差才更要向高手學習。別說話好好看,用心體會,知道嗎?」
萱兒撇了撇嘴。皇帝陛下還真是個武痴,躲在一邊看人耍槍都能看得目不轉睛兩眼放光,就差沒嘖嘖讚歎了。
兩人說話聲音沒壓住,穎坤覺察有異,收勢回槍看向二人藏身處,喝問:「誰?!」
萱兒見被她察覺,剛要從樹后出來承認,兆言卻一把拉住她拖著向另一邊跑,一路狂奔七拐八彎繞過好幾進院子,確認後面沒人追上來才停下放開她。
萱兒雙手撐腰歇了一會兒就緩過勁來,抬頭髮現兆言後背貼緊牆壁站著,臉色緋紅,一手按在心口,胸膛還在劇烈起伏。她跟他比過武,知道他體力比自己好,今天怎麼跑了這一點路就喘成這樣。她嘲笑道:「表哥,你也太膽小了吧,幹嗎要跑?你可是皇帝,就算被小姑姑發現,她還能罵你一頓嗎?」
兆言心頭跳得厲害,又休息了好一會兒才說:「萱兒,我宮裡還有事,得先走了。今天我來過的事,別跟任何人提起。」
萱兒道:「那當然。不過這麼快就要走嗎?還說要跟我比劍的。」語氣很是失望。
「比劍以後有的是機會。」他露出笑意,「下回你家裡人少的時候給我傳個信,我再來找你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