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第六章 劍氣近 2
穎坤六月就先行回了雄州,此時上京已經開始騷亂,洛陽還未下達命令,但楊行乾已經開始著手準備,運糧調兵。女直人橫掃沿海三州時,偶爾也有散兵游勇越過吳魏邊境到滄州擄掠,都被吳軍擊退。
七月皇帝下制親征北伐,八月諸軍在雄州、定州一帶集結,兵分三路,副元帥薛純從西路進攻蔚州,楊行乾從東路進攻薊州,皇帝親率主力沿歸義、涿州一線北上,最後三路合圍奪取燕州。
穎坤聽說兆言要御駕親征心裡還打了個突。她離開洛陽回到邊關,協助哥哥事務繁忙,這段時間心緒也逐漸平順下來。但是一想到馬上又要和他見面,還是在這遠離京師的邊陲,不禁又忐忑難安。
距離真是神奇的阻隔,所謂眼不見為凈,離洛陽千餘里,站在雄州城頭眺望北方的無際平原,心境似乎也與在京中時全然不同。幾個月前發生的那些糾葛不再那麼錐心,恍然如夢,太后、杜貴妃、大娘、萱兒,她們的面容也都淡了。
兆言卻是例外。數月不見,他的臉卻頻頻出現在腦海里,五官神態鮮明如在眼前,時而溫和微笑,時而動情熱烈,時而痛徹心扉。因為距離和時間變淡的,反而是十年前那青澀稚嫩的少年,他是真的離她遠去了。
七郎一抵達雄州就來找她,他被安排在中路軍跟隨御駕,是皇帝的裨將副手,正是志得意滿意氣風發。穎坤也沾了他的喜氣,興沖沖地問他:「七哥,你現在可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是不是我想去前軍還是中軍、想要什麼職位,你都可以一句話幫我要來?」
七郎心裡高興,嘴上還謙虛道:「什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這話是這麼用的嗎?」
穎坤道:「中路軍有七萬之眾,你僅次於陛下,可不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說要緊的,現在還來得及把我安排到前軍去嗎,是不是我一走被薛亮那小子撿了便宜?」
七郎卻斂起笑容:「末兒,你還是留在後軍吧。」
穎坤一愣:「七哥,你最了解我了,我這人脾氣躁沒耐心,恐怕不勝后軍之責。」
七郎道:「你又不是十七歲了,還能那麼毛毛躁躁的?我第一次上戰場還不是在後軍運糧?等全軍深入燕州,糧草運濟就會成為大問題,大哥這次又得領兵出戰,交給你我是人也放心,事也放心。」
穎坤聽他說「人也放心」,問:「七哥,你擔心我上戰場有閃失?我也是楊家的兒女,當了這麼多年武將了,你對我這點信任都沒有?」
七郎嘆了口氣:「關心則亂,就算你武功天下第一我也會擔心。這倒還是其次,我只是覺得……」
他遲疑了片刻,穎坤盯著他,他才小心問道:「末兒,你當真要去燕州嗎?留在後軍,就不必進燕州城了……」
穎坤被他問得一怔,沒想到七哥會有這麼細緻的心思。她垂下眼笑了笑,復又抬頭道:「燕州我去過好多回了,有什麼不能進?」
七郎道:「哥哥只是不想你再難過。」
穎坤笑道:「都過去八年了。七哥難道覺得我是個把私情看得比國家大事還重的人,因為燕州有我的傷心事,就會為此放棄自己一貫的心愿主張?如果今天的戰場不是燕州,而是爹爹和哥哥們殞命的無回嶺,七哥難道會因為故地傷心就不去了嗎?」
七郎不由拍了拍她的肩:「哥哥說不過你。前軍已經行至白河沿岸屯兵,我也沒有權力干涉,你想上陣的話,就跟我在中軍吧。」
穎坤的臉色明顯閃過一絲猶疑。七郎當然知道她的想法:「不過你跟著我,難免經常碰見陛下……」
穎坤道:「還是那句話,大敵當前,私事都該先放一邊。我聽說薛元帥和他的副將以前還有過私怨,現在不也協力共圖涿州?」
七郎苦笑了一下:「我不擔心你,我擔心陛下。」
穎坤頓了一頓:「那你也太小看陛下了。」
七郎道:「索性見不到也就罷了,那種近在咫尺望而不得的痛苦我最清楚,還不能表現出來,臉上還得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的樣子……末兒,你沒有經歷過,你無法體會。」
穎坤道:「人人都有各種各樣的無奈苦楚,我沒有體會過這種,自會體會其他。但是不管怎麼樣,輕重緩急得分得清。如果陛下因為我在他跟前就公私不分無法專心戰事,那這場仗我們也不必打了。」
七郎望著她,無可奈何:「末兒,我現在也相信了,你對你不在意的人,當真是心如鐵石。」
不,並不是不在意。如果真的不在意,就不會如此。
穎坤胸中泛起苦澀憋悶,反駁的語氣就有些沖:「不然呢,七哥希望我怎麼樣?和自己的侄子、六嫂的妹夫通|奸,他就高興了?」
七郎也被她噎得無話:「不是這麼說,至少你也考慮一下陛下的難處……末兒,那天我入宮面聖,朝中很多人反對陛下親征,剛開始我也認為目前出兵太過倉促,想勸諫他從長計議以觀後效。你知道他跟我說什麼了嗎?」
穎坤望著他不語。
七郎垂下頭:「陛下說,登上帝位是時事所迫,並非本心。他從小立下的志願唯二,其二已不可能實現,只剩收復燕薊這一條心愿。如果這也不能放手一搏,真不知此生還有什麼可期盼的。」
穎坤當然記得在清河苑兆言說過的話,「朕平生唯二願,其一收復燕薊」,那麼其二呢?
他沒有說。他看了她一眼,然後把話題轉開了。
答案已經昭然若揭,每個人都心知肚明,它已不可能實現。
七郎又道:「人活著總得有點企望支撐,你不能支撐,至少也不要再上去踩一腳。」
穎坤不想再聽下去了:「七哥,你不用說了,我知道,陛下的情緒比我自己建功立業重要,我還是去后軍吧。反正總要有人殿後,只要是為全軍出力,在哪裡都一樣。」
她去了后軍,負責轉運分發醫藥和被服。兩軍尚未開戰,醫藥還用不上;時值盛夏,被服也基本不需要。所以她領的是個閑職,與中軍也沒有接觸,職位又低,只在誓師會上遠遠見過皇帝一面。
他身處營中高台,金甲紅翎長劍在握,慷慨陳詞,台下三軍士氣激昂,山呼萬歲。她與糧車輜重一道列於最後,連他盔甲下的面目都看不清。那披著甲胄的昂藏身姿也是陌生的,她不需要去接近了解,只需和其他人一起跪在他腳下,聽憑調遣即可。
雖然兩個月前渤海女直就開始南下侵略平州等地,但拓跋辛認為他們劫掠的不過是那些卑賤可惡的漢人,忙於上京奪權分不出兵力救援,就下令當地軍民自行抵抗敷衍了事。燕薊的重鎮是燕州和涿州,精兵都被調走,守備空虛,吳軍出兵出其不意,初戰得利,東西中三路穩步挺近。
拓跋辛聽說吳朝北伐,並沒有太上心,反而是女直人搶完平州等地之後,見吳國人也來摻一腳,不想和南朝大軍對抗,轉而往北侵擾澤州等地讓他大為惱火。這裡是鮮卑的舊界,漢人少了,而且澤州往北兩百里就接近京畿。拓跋辛此時已經控制上京擁立新帝,於是分出八千兵力來對付渤海女直。
拓跋辛並未親自與吳國打過仗,從前慕容籌的時代,探花將軍所向披靡百戰不殆,吳臣又主和派居多,稍微一打起來就停戰議和,給了他一種南朝都是孱弱懦夫的錯覺。吳國除了已故的楊令猷都是慕容籌手下敗將,而他率領數倍於渤海女直的兵力都花了好大功夫才勉強打贏,於是理所當然地認為吳人文弱不足為懼,驍勇狡猾的女直人才是心腹大患,所以優先分兵攔截渤海女直,也不知他從哪裡來的自信把自己和慕容籌等同。
鮮卑人和女直人在鮮卑地界打了起來,吳軍簡直喜出望外,一路向北如入無人之境,先後攻下蔚州、易州、涿州、薊州,楊行乾甚至輕而易舉佔領了被女直人肆虐后又丟下的平營灤三州。東中二路率先合圍,一東一南夾擊燕州。
涿州薊州重鎮失守,拓跋辛終於不敢再小看吳軍,傳回的戰報說吳軍有十幾萬人,和幾千人散兵游掠的渤海女直根本不是一個級別,他才慌忙調兵南下救援。救兵也未能擋住吳軍步伐,一直被打到燕州城下。燕州城防堅不可摧,三面都有崇山峻岭天塹可依,南京留守死守不出,頻發急報求上京發兵來救。
此時拓跋辛雖然佔住了上京,但兩名叛亂的皇子仍在周邊虎視眈眈,他根本不敢也捨不得把手下精兵強將派去救漢人的燕州。加上東面、北面的女直和室韋也擾邊滋事,拓跋部落起源地就在此處,拓跋辛當然要優先保住自己老巢。
但是燕州求救急報一封封發過來,南朝十數萬大軍圍在燕州城下,也不能坐視不管呀,怎麼辦呢?拓跋辛心生一計,據說南朝皇帝親自領兵挂帥使得士氣大漲,孱弱的吳人才一時僥倖獲勝,那就也依樣畫葫蘆,把剛登基的小皇帝送過去御駕親征去。反正老皇帝留下的年幼兒子那麼多,死了也無關緊要,重扶一個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