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過度
二月末的皇陵,因為處于山陵起伏間,比其他地方更寒冷幾分。
蔡松年不再做富家翁裝扮,也不做婦人裝扮,此時穿著內侍的衣服等候在神牆外。
因為杜氏案將餘慶堂暴露在張擇面前,所以餘慶堂提前悄無聲息的散了。
一部分人去了樓船上,蔡松年則假做公主府送來照看上官月的內侍。
不對,現在應該稱呼公子為李余了。
前方的宮門徐徐打開,身穿素白袍的年輕人緩步走出來。
「公子。」蔡松年忙迎過去。
李余的臉色蒼白,薄唇都沒有了血色。
來到皇陵之後,他一多半時間守著父母的靈柩,一個多半時間為先祖們清掃陵墓,說實話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受這個苦。
「公子,快拿著手爐。」蔡松年將手爐遞過來,又低聲說,「公子在陵墓前靜坐就好,其他的事我們來做。」
李余說:「坐著更冷,還是活動活動好。」又示意蔡松年不用大驚小怪,「只是樣子嬌弱些,做給別人看的。」
說話間回到守陵殿的宮室內,早有內侍煮好了熱茶湯,李余接過喝了一碗,瓷白的臉上緩過血色。
「皇后死了。」蔡松年將新消息說來,「因為陛下執意要處置楊家,皇后自縊,換取楊氏生路。」
李余沒有絲毫意外:「陛下容不得楊氏是早晚的事,我以為楊皇后能留一條命呢。」
「楊皇后是被家人捧著養大,她也知道自己在皇帝跟前的底氣是家人扶助,沒了父兄,她這個皇后又有什麼意思,還不如死了。」蔡松年說,又壓低聲音,「有個內侍看到了楊皇后自縊之前大罵陛下,禱祝蔣后回來,讓蔣后殺了皇帝…那內侍已經被處置了,只說是蔣后鬼魂作祟,嚇瘋了。」
李余似笑非笑:「反正所有的禍事都是蔣後作祟唄。」
蔡松年並不在意這些,只皺眉擔憂:「皇后一死,你封號的事又要推遲。」
李余渾不在意:「這是小事,天下知道我的存在就可以。」又問,「樓船上呢?阿籬怎麼樣?」
封號是小事,那白小娘子的事就是大事?蔡松年心裡嘀咕一聲:「就那樣啊,說是有事了喊她,白天總是出去亂逛,晚上迎客開船后,出來露個面就回去呼呼大睡,什麼都不管。」
李余笑說:「能睡就好。」又輕嘆,「她是不是很無聊?」左右看了看,喚人拿筆墨紙硯,「我給她寫封信說說話。」
在皇陵也很無聊啊,有什麼好說的?蔡松年皺眉,看著李余走向桌案前,忙拿出一本冊子:「這是這些日子拜訪過公主的人家。」
李余坐下來鋪展信紙,頭也不抬:「你們盯著就行。」
如今金玉公主風生水起,在陛下面前地位越來越重,投到她門下與她結交的人也越來越多。
哪些有用,哪些要提防,他們自己心裡也要有數。
「這跟那些不一樣,這個,還是要公子挑喜歡的。」蔡松年說。
挑喜歡的?說錯了吧,應該說挑有用的,李余皺眉接過冊子,打開翻看一眼,見上面寫著某某地方某某人家祖上任職父兄任職,女子多少歲……
「這什麼?」他皺眉問。
「你尚未婚配,封了郡王后,該考慮成家了。」蔡松年說,「這是這些日子去公主面前與你求結姻緣的一些人家……」
他的話沒說完,李餘一臉嫌惡的將冊子扔開了。
「什麼東西。」他說。
蔡松年愕然,忙去撿:「這,無可避免啊,公子你現在身份不同了。」
李余皺眉,本想說那也輪不到別人做主,但又一想,如今這個身份只怕更要被很多人做主……
「除了金玉公主,陛下估計也要斟酌。」蔡松年在旁說,「陛下現在雖然顧不上,但待楊家的事落定,肯定回過神要提防你,金玉公主也肯定要在親事上給你安插自己的人,公子,我們不得不做好應對啊。」
如果阻止不了,就要先下手為強,從中挑選一個能助力結盟的姻親。
李余收起嫌惡,點點頭:「沒錯,是要好好想一想。」
就知道公子是個清醒的人,公子沒有再給那個無關緊要的白籬寫信,坐著出神,估計是在思索這件事了吧,蔡松年帶著幾分欣慰退開。
室內安靜下來,寒意透過窗戶門鑽進來,將炭火的熱氣捲走,讓人時不時被寒意侵襲,這也讓人保持頭腦冷靜。
李余沒有讓人添火盆,反而將衣袍解開一些,讓自己變得更清醒。
是該好好想一想,怎麼在金玉公主和陛下的眼皮下,將白籬娶進門。
白籬的身份,是個大問題,他的身份,也是個大問題。
但再大的問題也不怕,白籬說過,他是個運氣很好的人。
李余嘴角浮現笑意。
……
……
白籬站在東市上,看到有兩個婢女結伴說笑走來,有些驚訝又很高興。
果然京城大也不大,來熟悉的地方逛一逛,就能遇到熟人。
春紅有些懨懨,不時看四周,總覺得是誰都在看她,忍不住加快腳步:「想吃什麼點心就讓廚上做唄,現在皇后新喪,外邊亂亂的。」
春月皺眉低聲喝斥她:「公子只喜歡吃那家的點心,再說了,外邊亂亂的跟咱們有什麼關係?你心虛什麼?皇后死因為楊氏父子大逆不道,與世子無關。」
春紅忙應聲是是是,又看四周:「你小聲點。」下一刻又一僵低下頭,「有人笑我們呢。」
春月下意識抬頭,一眼看到街角站著一個少女,拎著一隻竹籃,穿著杏黃襦裙,束著單螺髻,給二月里添了幾分春意。
她頭上帶著冪籬,冪籬掀起,能看到寶珠般明媚的笑臉。
見春月看過來,她伸手從籃子里拿出一枝條,笑盈盈搖了搖。
春月有些怔怔,街上,女子,籃子,花枝,笑著打招呼,所以這是……賣花的。
春月本要擺手拒絕,但莫名想要那枝花,或許是那姑娘笑的太好看了吧,讓人不忍拒絕,她忍不住走過去:「多少錢一枝啊?」
春紅在後拉扯她,低聲喃喃:「這個時節賣的都是開不了的,別上當。」
但說話間已經站到那少女面前,那賣花少女沒有熱情推銷花枝,而是笑盈盈向她們手裡的籃子看:「你們買了什麼?」
春月下意識回答:「透花糍。」
那少女咿了聲:「他不是不喜歡吃甜的嗎?」
春月啊了聲:「最近總是習慣吃些點心。」
那少女要說什麼,忽眉頭一皺,神情閃過一絲可惜,然後對著手裡的花枝似乎自言自語些什麼,又用手輕輕撫過,再一笑遞過來:「送給你們。」
春月怔怔接過花枝,看著那少女轉身走開了,下一刻消失在視線里,似乎有什麼劃過了記憶,模糊一片。
……
……
周景雲沐浴更衣出來,看到桌子上擺了一碟點心。
其實他是不吃點心零食的,但屋子裡已經習慣擺上……
周景雲的視線滑過,人便走過來,伸手捻起一塊咬了口。
「世子。」婢女的聲音在後響起,「我們買了一支杏花,您看好看嗎?」
杏花?
現在還不到杏花開的時候,周景雲轉過頭,看到春月站在身後,手裡捧著一個花瓶,其內插著一支花枝。
這是杏花嗎?周景雲想,伴著念頭閃過,鼻息間飄來幽香,與此同時,視線里的花枝上點點花苞綻放。
花開了!
周景雲愕然。
視線里杏花綻放越來越多,似乎有風吹起,杏花花瓣四散。
周景雲不由伸出手,白嫩的花瓣落在手上,下一刻手心一寒,人打個寒戰,手心空空,他抬起頭,眼前也沒有綻開的花。
婢女春月捧著一個花瓶,花瓶里插著一花枝。
花枝上的確有花苞。
這……
「世子,在街上買了一花枝。」春月說,「我擺起來吧。」
春紅在一旁說:「我覺得上當了,不會開的,養幾天花苞就掉了。」
話音落看到周景雲一手捏著點心,神情驚訝地看著她們。
「世子?」兩個婢女愣了下。
怎麼了?
怎麼了?周景雲看著她們:「你們剛才沒看到…」
他話出口停下,似乎不知道怎麼說。
春月不解:「看到什麼?」
她們沒看到,周景雲心想,適才是自己的幻覺?
是又真假不分?出現臆想了?
他抬手按了按額頭,但這次並沒有頭疼欲裂,或者心神恍惚不舒服的感覺,反而有些神清氣爽,還有些莫名的開心。
「這是哪裡買的?」他問。
「東市。」
「我就說那個賣花姑娘是騙人的,別上當,這時候砍杏枝太早了,花苞會死的。」
「她不像騙人的,笑的很真誠。」
兩個婢女的聲音響起,東市,賣花姑娘,他的心如擂鼓般跳起來。
是她嗎?
周景雲抬腳向外走去。
春月和春紅的說話被打斷:「哎,世子,您去哪裡?」
周景雲已經掀起帘子走了出去,只餘下一句話從外飄來「我出去走走。」
這時候去哪裡?
皇后發喪,皇帝悲痛,要文武百官為皇后守靈三日,公子今晚要去皇宮的。
春月和春紅對視一眼。
春紅說聲罷了,她們原本就捉摸不透世子的心思,如今世子更是難捉摸,看著春月還捧著的花瓶,「先擺起來吧,不管開不開,嗯,先前少夫人在的時候,也插過樹枝。」
是啊,的確擺過,春月嘴角含笑說聲好,捧著花瓶擺在書架上。
…
…
是幻覺。
周景雲大步向外奔走。
的確是幻覺。
是她特意送給他看的一場幻覺。
東市。
她在東市嗎?
他現在立刻去東市,是不是能在幻覺里看到她?
……
……
看著夕陽越來越遠,吉祥站在樓船上眉頭也越皺越深,碼頭上勞作的人正在散去,暮鼓已經開始敲響,但以往此時該回來的白小娘子始終沒有出現。
「會不會丟了?」一個管事在旁問,「車夫去東市裡找了幾遍,沒有看到人。」
或許跑了?吉祥想,本來就是不知道哪裡掉下來的…
「要緊的是閉門暮鼓聲后,她如果不回來,就出不了城了,我們還開船嗎?」另一個管事問。
吉祥伸手按了按頭:「我覺得更要緊的是,她不回來,要不要告訴公子。」
更更要緊的是,告訴公子后,公子會不會直接從皇陵跑回來……
……
……
伴著聲聲暮鼓,暮色徐徐拉開,行人腳步匆匆,街上有拎著竹籃的少女趕在宵禁前做最後的售賣。
但這只是路人模糊的感覺,實際上那少女站在街口並沒有動,視線看著一輛被布籠罩的囚車經過。
隨著車輛經過,只有白籬能聞到的香氣也隨之散開。
沈青按照吩咐找到了張擇關押孕婦的場所,就在東市內,而且還順利將她的香料放在附近。
她便來東市扮作賣花女,盯著香的變化。
沒想到會遇到春月和春紅。
當然,春月和春紅果然認不出她。
可惜還沒說幾句話,香被觸動了,她追隨著香味,看著那些孕婦被裝在不同的車上,運送向皇城的方向。
看來白瑛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