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守夜
夜幕緩緩降臨。
伴著最後一聲暮鼓,街上行人消散,就連三曲坊也變得安靜。
因為皇后新喪,京城一個月禁止宴樂。
當街市上傳來馬蹄聲,巡城的兵衛立刻察覺,高聲呼喝:「何人大膽,宵禁行走!」
馬蹄聲沒有停下,伴著得得聲走近街口,兵衛們的火把照清來人,一個年輕男子,一個護衛親隨。
雖然夜色燈火昏昏,但為首的兵衛立刻認出來了,有些驚訝:「東陽侯世子,您這是…」他輕咳一聲,「是有公務嗎?」
周景雲淡淡說:「今晚我進宮守靈。」
守靈啊。
皇后自縊的消息,皇帝沒有隱瞞,讓天下人知道是楊氏依仗皇後為非作歹,其心不軌,做出大逆不道的事,皇后是為自己的父兄,為楊氏死的。
皇帝親自到了牢房,把楊家父兄痛罵一頓,貶為庶人發配甘州。
皇后的喪儀辦的很隆重,除了該有的規制,皇帝日夜都守在靈堂里,哀哭不已,所以朝官們除了早晚哀哭,也要去殿前守靈,當然,為了避免人多混亂,百官們分早晚兩班。
聽到周景雲這樣說,兵衛們釋然,讓開了路,看著周景雲帶著侍衛向皇城方向去。
「世子排了晚上去啊。」
「晚上是辛苦些。」
「只怕是故意給他排晚上,畢竟皇后的死…」
「皇后的死是因為楊氏作惡。」
「話雖然這樣說,但如果不是他提請查妻子之死,這件事也不會發生。」
「你這才是胡說八道呢,早一點發現,是國朝之福,是解陛下後顧之憂!」
「對,看著吧,陛下不會惱了世子,還會賞賜他。」
聽著兵衛們的議論聲越來越大,首領沒好氣的喝止「都住口吧,少說些閑話。」
兵衛們頓時不再言語,繼續巡城。
不過,首領皺眉看了看周景雲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來的方向,東陽侯府不是那邊吧?那邊是東市。
周世子怎麼這麼晚從東市過來了?
身後巡城衛的議論,周景雲並沒有聽到,聽到了也不在意,騎在馬上看著夜色,忍不住自嘲一笑。
倒不是覺得今日在東市枯坐到天黑的行徑多可笑,也不覺得自己是迷了心竅,而是覺得高估了自己。
曾經想,如果遇到庄籬,他一定會很淡然,沒想到,沒有遇到人,只看到送來的花開,他就失了分寸。
也多虧張擇不再追查,否則他這行徑足以暴露。
還好,他失了理智,庄籬沒有,她沒有來見他。
挺好的,他們有一個人冷靜就好,周景雲嘴角微微彎了彎。
一旁的護衛看到了,忙低聲提醒:「世子,到宮門了。」
周景雲回過神,看向前方,皇城燈火通明,安靜的夜風送來隱隱約約延綿不絕的哭聲。
除了皇帝親自守在靈堂,妃嬪們自然也在,而且處於喪妻之痛中的皇帝,要求每個人都要真情實意為皇后痛哭。
要是被發現不哭,或者神情不夠悲戚,就要被杖責。
「自己哭不出來?那就讓其他人助你哭。」
一時間宮內氣氛緊張,宮人們戰戰兢兢。
雖然官員們不需要真哭,但也不能帶著笑臉去宮裡,尤其是他。
周景雲垂下嘴角,面容沉靜下馬向宮門走去。
前方已經有兩個官員,看到他便等了一等,正要一起走過去,內里有個宮女腳步匆匆而來,將腰牌先一步遞給守衛。
「去等聖祖觀送祈福的香袋。」那宮婦說,「…白妃娘娘用的。」
聽到白妃兩字,周景雲忍不住看過來一眼,不過白瑛身邊的人他也不認識幾個,這個宮女相貌平平,神情有些木然,身形有些臃腫,似乎是因為怕冷穿的厚實…
也正常,如今守靈沒日沒夜,很多宮人只能尋找機會,靠著站著坐著睡一會兒,自然要穿厚一點免得被凍。
兵衛查過腰牌,那宮女目不斜視過去了。
周景雲與另外兩個官員各自核驗了身份,又與新跟過來的兩三個官員在門口說了幾句話,等負責接引的內侍迎來,一行人才向內去,周景雲下意識地又回頭看了眼宮門,見適才出去的宮女回來了,身邊還帶著一個宮女……
「世子,這邊請。」內侍說。
周景雲收回視線,跟上他。
宮門前宮女木著臉轉頭喝斥帶來的宮女:「…怎麼這麼慢才回來?」一面將手裡的腰牌再次遞給守衛。
一個守衛接過,看了眼另一個宮女。
那宮女穿著一樣的衣裙,或許是因為被訓斥,低下頭,不過,也立刻將腰牌遞過來。
另一個守衛接過看了眼,心中默念其上的名字年齡相貌標記:「抬起頭。」
那宮女抬起頭,燈火搖曳,守衛視線有些恍惚,眼前宮女呈現與腰牌上一樣的相貌年紀。
先前的宮女還在一旁訓斥:「娘娘也要去給皇後娘娘守靈,還不知道能不能撐住呢,產房那邊布置就缺這個,出了差錯,唯你是問。」
抬著頭的宮女臉色發白,低下頭。
聽到這裡,守衛也怕出了差錯,忙將腰牌遞給她們:「快進去吧。」
兩個宮女腳步匆匆向內去。
先前的宮女在前,一邊走一邊抱怨,抱怨的內容也越來越混亂。
「…哪個小賊偷用了我的膏粉,那是我珍藏好幾年的。」
「…臟活累活都給我做。」
「…說我運氣不好?我運氣再不好,也沒分去皇後殿,哈,哈,那才是運氣不好。」
「…我要是能去白妃娘娘那邊伺候就好了…」
隨著說話她腳步匆匆,拐過一座宮殿,從燈火明亮的殿前,到一條昏暗的甬道前。
「好了。」在她身後默默跟著的宮女忽然說,「許春,你繼續睡吧。」
那宮女猛地停下腳,除了臉色木然,身子也變得僵硬,她不再說話,夢遊一般走向甬道內。
昏暗的甬道前只剩下宮女一人,夜風捲起衣裙晃動,地上的影子似乎多出來一個。
「順利進來了。」
白籬聽著耳邊的聲音說,聲音帶著幾分得意。
「我就說了,有了我,你想進宮容易的很,到處都是我的印記,你想給誰織夢都能。」
先前追隨著張擇運送孕婦的香味,來到皇城前,張擇自有各種手段將人帶入皇城,但她沒辦法。
而且這次通過夢境進去也不太方便。
她需要有人把她帶進去。
就像,當初讓周景雲帶她入京那般。
白籬站在皇城外自嘲一笑。
那現在她也來給別人織個夢吧。
當然,首先要從皇宮裡找到一個人,所以,她喚醒了蔣眠兒。
蔣眠兒的確很好用,瞬間帶她入了一個宮女的夢境,讓她順利的織造一場夢境,操控著那宮女來接她。
白籬看著地上的人影,笑了笑說:「如果不是我好用,你也不會給我用啊。」
人影在耳邊笑了:「你這小姑娘,不錯,時時刻刻提醒自己是自己。」
她還要說什麼,但白籬抬手揮了揮,宛如夜風瞬間吹散了影子,甬道里變得安安靜靜。
「我要用,跟別人要我用,當然不一樣。」白籬自言自語說。
下一刻嗅了嗅夜風,她低頭向一個方向而去。
在她剛消失的那一刻,有燈火照進來,幾個內侍拎著燈,走進甬道,一眼看到滅了燈的石柱和牆角之間坐著兩個宮女。
「好啊!」一個內侍大喊一聲,「又偷懶!」
伴著這聲大喊,兩個睡覺的宮女猛地驚醒,雖然還沒睜開眼,但已經知道發生什麼事了,立刻撲倒跪地叩頭「我們再不敢再不敢了。」
一個內侍揚起鞭子抽下來,兩個宮女痛呼兩聲一動不敢動。
還好只抽了一鞭子就停下。
「看好燈火,再敢睡覺,讓你們去伺候皇後娘娘,睡個夠。」一個內侍冷冷說。
兩個宮女跪地叩頭連連應聲,聽著內侍們嘩啦啦走過去了,兩個人鬆口氣抬起頭,一邊齜牙咧嘴忍著鞭打的痛,一邊點亮石柱上的宮燈。
甬道里變得明亮。
兩個宮女靠在牆邊緩神,其中一個宮女忽地嘿一聲笑了。
「笑什麼?」另一個宮女問,「許春你被打傻了?」
宮女許春嘿嘿笑:「我剛才做個夢,夢到我給白妃娘娘當差了…」
旁邊的宮女撇嘴:「果然是做夢,如今能去白妃娘娘跟前當差是天大的福氣。」
皇后不在了,白妃馬上要生了,如果生了皇子,必然要成為新皇后了。
「咱們這些舊人都是晦氣,哪裡能去礙貴人的眼。」那宮女說著,伸手拍了拍衣袍,忽地一愣,忙向腰側看,「我的腰牌呢?」
許春忙也跟著在她左右看,果然看不到腰牌:「掉了吧。」說著忙壓低聲音,「你可別喊,要不然又是一頓罵,等天亮了找找吧。」
那宮女哭喪著臉:「還好我們今日在這邊當差,不用在人前走動,否則肯定被發現了。」
許春點點頭,一陣風吹來,不由打個寒戰,她伸手在身上摸,神情古怪。
「怎麼了?」旁邊的宮女問,「你也丟了腰牌?」
許春搖頭,看著掛在腰裡的腰牌,伸手扯著衣襟,看那宮女:「我好像丟了一件外袍,今晚當值我怕冷,特意穿了兩件,怎麼只剩一個了?」
衣服穿在身上丟不太可能,那宮女笑了:「你記錯了吧,你打算穿,出門急忘記穿了。」
也有可能,許春捏著衣襟縮起肩頭,那今晚不能再睡了,太冷了。
兩人正說話,夜風裡傳來一陣嘈雜,然後剛過去的那群內侍呼啦啦跑過來…
「真要生了?」
「應該是,在靈堂發動了。」
伴著說話一行人過去了,兩個宮女對視一眼。
白妃要生了啊。
……
……
靈堂外,守靈的官員們都收起了哀戚神情,帶著幾分緊張向內看,不時交頭接耳低語。
周景雲看著內侍們,宮女們,太醫們不斷進去,內里的妃嬪宮女的哭聲已經停下,傳來怪異的呻吟。
白瑛,要生了啊。
下一刻看到張擇帶著監事院的兵衛也過來了,周景雲便垂下視線,心內轉念。
白瑛,籌謀到現在,如果生下個女兒,她會怎麼做?
白瑛的視線有些恍惚。
她也沒想到會在這個時候發動,剛跟陛下說出:「我與姐姐相伴十多年了,我母親早亡,姐姐待我如母啊——」肚子就突然痛了。
隨侍的太醫們查看說快要生了。
皇帝又是悲又是喜又是緊張,要跟著一起離開,白瑛雖然疼的有些恍惚,但咬著牙勸阻。
「陛下陪著姐姐,陛下一定要陪著姐姐。」她流淚說,「陛下也就只能陪姐姐這一次了,別讓姐姐生氣。」
這話的確勸住了皇帝,且不說皇后死的是不是心甘情願,皇後生前就不是什麼好脾氣,尤其是對白瑛嫉恨。
他這時候如果去陪著白瑛,說不定真會讓變成鬼的皇后發怒。
況且女子生產,他也的確幫不上忙。
還是留在靈堂鎮守,不是,陪伴皇后的好。
張擇此時也從外邊進來:「請陛下放心,臣帶監事司嚴守含涼殿。」
皇帝忙點頭,示意他:「守好了,挑選最可靠的人。」
皇后新喪,雖然先前問罪的時候已經清查過一遍,但還是要以防萬一,畢竟皇后在他身邊多年,人脈錯綜複雜,比如那個高十二,私下跟楊氏跟皇後走的很近,以後是不能用了。
諸如高十二這般的宮人不知道還有多少。
張擇應聲是:「請陛下放心,臣以性命保證皇嗣安危。」
伴著諸人的視線,在監事司兵衛的簇擁下,白瑛被抬著離開靈堂。
含涼殿燈火明亮,一隊隊提前篩選好的內侍宮女太醫,經過一層禁衛一層監事司兵衛,兩層核查進入含涼殿。
殿內白瑛身上已經被汗水打濕。
「現在是不是不是合適的時候?」她趁著疼痛的間隙,急問站在室內的張擇。
按照太醫們的推測,原本還有十多天才生。
可能是因為皇后自縊,白瑛到底情緒波動,提前發動了。
「娘娘安心。」張擇說,「這時候亂糟糟的反而更方便。」
白瑛稍微鬆口氣,又急問:「那人呢?那些人呢?」
原本也都是按照她的預產時間準備的孕婦,如果她提前了,那些人生不了怎麼辦?
張擇淡淡說:「娘娘不用擔心,總有各種手段,讓她們比娘娘先一步生下。」
白瑛鬆口氣,又叮囑:「孩子,別讓孩子有事。」
張擇應聲是:「你身邊的人都安排好了,都是自己人,娘娘有事直接跟他們說。」
白瑛再次點頭,要說什麼,又一陣疼痛襲來,聲音變成了痛呼。
一旁的宮婦上前查看,低聲對張擇說:「娘娘可以進產房了。」
聽到這話白瑛一瞬間看著張擇,下意識向他伸出手,似乎要抓住他。
但在她伸手的同時,張擇已經後退一步。
白瑛的手空空落下,只能倉惶抓住自己的衣裙,用力的攥起,眼神難掩驚恐,呼吸也比先前更加急促,似乎要喘不過氣來。
「娘娘?」王德貴以及宮婦急急問,「你怎麼樣?」
白瑛嘶嘶痛呼:「我,我娘…」
是想自己的娘了?宮婦倒是能明白,女人到了生產的時候,都想要母親陪著。
張擇在旁默然一刻,看向宮婦和王德貴:「如果生產時娘娘有任何危險,你們記住,捨棄嬰兒,只保娘娘。」
饒是知道張擇和白瑛要做什麼,但陡然聽到這句話,宮婦和王德貴還是瞬間一僵。
白瑛看著張擇,繃緊的身子漸漸緩下來。
「白瑛。」張擇看著她,輕聲說,「我當初選你為主,是因為你這個人,不是因為你能生皇嗣,所以,你好好的保重你自己,孩子的事我來負責。」
白瑛慘白的臉上浮現笑,躺回軟榻上:「進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