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訣別
最後的一次凝望,望斷了生死兩茫茫,他親眼看著她抱琴從城牆上一躍而下,藕色的裙擺飛揚,猶如蟬翼,清晰地照出她背後的點點飛雪,晶瑩剔透。那一刻的她,有一種毀天滅地的唯美,註定如同她的琴音,成為絕響。
他木訥地張開雙臂,愣於原地,抽搐的腳才邁開一步,卻因為負傷過重,脫力跌倒在雪地上,濺起殘雪片片,迷亂了他的雙眼,即將衝口而出的嘶吼,猶還來不及,濃郁的血氣上涌,一口淤血首先噴涌而出。那一刻的他,像是散去了周身的力氣,渾身散架,七零八落。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時,夏侯淵雙目赤紅,淚如雨下,匍匐著,朝著不遠處雪地里的突起攀爬,沿途留下一道長長的痕迹。積雪之上,暈開一層層的胭脂色,血色浸染了她藕色的衣衫,潑墨色的烏絲,皓月般的肌膚……
「薇音……」他拂開被風吹亂,被血黏膩在她臉上的青絲,入手一片粘稠,「薇音……薇音……」他輕輕搖晃著她的身子,聲音輕柔寵溺得像是喚醒嗜睡的愛人。她始終緊緊閉著眼睛,沒有回答。
她為何總是那麼狠心,離他那麼遙遠,他好不容易靠近了一點點,又遠了一大截,他們明明說好一起的,攜手到老的,為什麼……
「薇音,我來信守我們的承諾了,我們說好要一生一世的,你忘記了么?」
「薇音,你不曾記得了吧,那個體弱多病,吹簫不行,舞劍不行,連帶著跑幾步都要喘上好幾喘的小童……」他抱著心愛的人,絮絮叨叨地講起了前塵往事,銀白的鎧甲上,被如注的鮮血清洗,已經看不出原來的模樣。夏侯淵渾然不知周圍的一切,只是以嘮家常的緩慢語速,絮絮叨叨地說著。
他的母親懷胎時,恰逢父親因為朝廷動蕩,死於宮廷政變。母親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一口氣喘不過來,動了胎氣。他是個不足月出身的孩子,從小身體羸弱,明明是個男兒身,卻比女孩子家家好要單薄。這樣的身體,註定是個藥罐子,也許,很快就將不久於人世。
但是,竟然讓他遇見了她。因為父親的緣故,他和母親這對孤兒寡婦被收留在王爺府里。初見時,年幼的她像是一個糯米團捏的粉娃娃,長得粉雕玉琢,卻冷得像是寒冬臘月里的雪人。沒來由的,他就是喜歡她。遇見她,讓他突然對生命有了強烈的執著,他開始希冀自己能夠活下去。他強逼著自己每天繞著巴邑城跑,多少次在街巷昏迷,纏綿病榻。好轉的時候,他仍舊不顧母親淚眼汪汪的勸阻,咬緊牙關接著跑。
他聽她拜了天下第一琴為師,吟詩誦書、騎馬練劍之餘,就開始苦練吹簫。
漸漸的,他的身子變得強壯,他吹簫的技藝小有所成。他,終於不會輕易地死了,而且他逐漸得了王爺的賞識,有了個儒將的名頭,得眾人眾口一詞的稱讚。他終於和她越來越近,成了一個能夠與她匹配的男子。但是……為什麼?為什麼結局還會是這樣?
情深緣淺?他們之間明明到了情比金堅,海誓山盟的地步,卻奈何抵不過一紙詔書!權利,原來是這麼重要的東西么?為什麼他從來都沒有發現過……如果有下一世,那麼,他一定要大權在握!
攬著慕容薇音屍體的懷抱變得越來越緊,這個白雪覆蓋的世界,寂靜的只剩下他和她。
「淵兒,薇音她,去了……」慕容瑜拍著夏侯淵的肩膀,忍不住老淚眾橫,雖然為了江山,他對不起她,但是,他是確實疼愛這個女兒的。看著自己器重的愛將為了女兒痛不欲生,他愧疚著,沉痛著……
夏侯淵聞言,渾身劇烈一震,突然仰天長嘯:「啊……」凄厲的嘶吼,彷彿穿透了雲層。又是一口鮮血,眾人回過神的時候,夏侯淵的雙目變得血一樣的紅,他兜頭一劍,挑落了束髮的白玉冠,滿頭青絲四散開來,隨風飄搖,在夏侯淵凌厲的目光下,形似鬼魅,突然如颶風一般席捲而來,敵我不分,瘋一般的亂砍、亂殺。不少同他出生入死的將士躲閃不及,死於非命,竟然是誰也攔不住。
「王爺,將軍他瘋了,怎麼辦?」一士兵將劍橫放在胸前提高警惕,一邊詢問慕容瑜。
慕容瑜扶額皺眉,長久的沉默,忍痛一閉眼道:「弓箭手準備,射殺夏侯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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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一處宮殿里,有名輕紗羅裙的絕色女子正用羅娟拭擦著懷中的一面雕花古鏡。那古鏡大約上了些年頭,泛黃的鏡面已經照不出任何景象,與鏡面接洽處的青銅銹跡斑斑,外邊的一層表皮崛起,險險的沒有脫落。若不是青銅上雕刻繁雜的神獸圖案,左右兩邊鑲嵌的兩顆稀世罕見的碧綠色寶石,倒還真是該作古的棄物了。
女子忒自拭擦得認真,彷彿拭擦古鏡是件多麼慎重的事情。一似虎非虎,似貂非貂的小獸,嗖得一下,飛窗而入,穩穩落於女子纖細勻稱的肩頭,呼啦轉悠了幾圈,用雪白蓬鬆的絨毛討好地輕蹭女子細膩的臉頰,引得那女子咯咯直笑,清脆的笑聲如珠似玉,異常好聽。
「浮華,知道了,知道了,又該是去收那美人的魂魄來養鏡子了吧?」女子輕觸小獸的絨毛,嗔道,「你個急性子,那慕容薇音的故事,我已經在鏡子里都看到了,怎麼會不知道時辰呢,且等等,待纖阿我把鏡子拭擦好了,就帶你去人間。」
原來,這位拭擦鏡子的絕色女子,乃是前不久剛剛得道升天,位列仙班的一位小仙,名喚纖阿,是王母吩咐掌管上古神鏡的仙子。
要說纖阿仙子手上的這面鏡子,來頭可不得了,乃是上古時候就遺留下來的神器。傳說盤古開天闢地的時候就已經存在了,威力巨大,足夠毀掉十個八個天庭的。真真假假也猶未可知,至少纖阿沒有親眼見過。
只是,如此好用的神器,不知怎麼的被誰封印了起來,一封印就是上千萬年,如今更是破敗得跟個破銅爛鐵似的。雖然樣子古舊了點,但人家好歹是上古時候遺留下來的神兵利器,丟是丟不得的,萬一哪個撿到的神仙機緣巧合解開了封印,與天庭來說可是翻天覆地、風雲變幻的大事。
本來么,從上古時代遺留的東西也就不多了,天庭和眾仙也稀罕得緊,權當文物留了下來,還差人妥善打點起來,纖阿就這麼領了這份說要職,鼎鼎重要,說閑暇,萬分閑暇的職位。
古鏡開天闢地,令風雲變色的威力,纖阿倒是沒有見識過,僅知道這古鏡若是沒有美人的魂魄滋養,不出千年,就和東海龜丞相的烏龜殼有的一比了。問題是,這古鏡倒還挺講究,挑挑揀揀地喜歡自己選美人,但凡是它選上的美人,就總會出現在鏡子上。
所以,閑暇之餘,纖阿常常守著古鏡,聽它講述美人的故事,權當打發打發仙宮裡閑得發霉的時光。
用特製的黑布密實地包裹了鎖魂鏡,仙阿搖身一變,給自己換了一副面孔,穿上凡間姑娘家的衣衫,巧笑嫣然地喚了聲浮華。名字叫做浮華的小獸,也是陡然一變,身體驟然變得又高又大,威風凜凜,長毛覆蓋的背上還有一對雪白的羽翼。
纖阿跨上浮華的背,一轉眼,就隱入雲層不見了蹤跡。
纖阿駕輕就熟地收了慕容薇音的香魂,只見剛還不斷龜裂的青銅四周,已經煥然一新,雕刻的圖案也越發逼真明朗了幾分。
纖阿笑著摸了摸停在肩膀處的浮華小獸,功德圓滿,是要立馬回天庭去么?不知道怎麼的,纖阿突然想到了那個身中數箭的男子。從慕容瑜破城,奪得大啟國的江山,登基為皇帝到現在已經過了月余,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
說來,她這次來人間確實算錯了時辰,要不是鎖魂鏡看上的魂,閻王不收的話,她恐怕還真要費一些周折。為此,她剛才還受到了浮華的鄙視。纖阿頗不以為然,如此沒有時間觀念的神仙,天庭大有人在,她也算不上一枝獨秀,現在,任務也不是順利完成了,多一天少一天本來么,也沒有多大區別。天上一天,人間一年。不過是呷口茶的時辰,她算不準也情有可原嘛!
正想著,纖阿路過了一家茶樓,說來也巧了,茶樓里的說書先生正說到慕容薇音和夏侯淵兩人間的故事。繼巴邑第一美人死後,這世上還沒有出現新一任足以接替她的絕代佳人,多少令人惋惜。
說書先生一拍驚堂木,道:「慕容貴妃,一曲作罷,引得無數將士垂淚深思啊,僅僅一人一琴一把嗓子,就這麼結束了一場戰役,實乃大啟國的救世主啊!」
「那,那個夏侯淵呢?」聽書的散客剝著花生、毛豆,磕著瓜子,品著小酒,一邊饒有興趣地問道。
說書人想要賣關子,又經不住底下人的催促,說道:「這個么,有人說,夏侯將軍被萬箭穿心,立即斃命,被他的良駒馱著不知去了哪裡,也許就曝屍荒野了。也有人說後來見過這位將軍,只是他貌似瘋狂,終日醉生夢死,瘋瘋癲癲,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大概看錯了吧。」
「這還真是稀奇事,還有你嚴半仙不知道的事情……」茶樓里的人聲漸漸淡了下去,纖阿的心念一動,一晃眼,眼前就出現在了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那乞丐滿身臟污,一身酒臭,醉倒在一出牆角,嘴裡還念念有詞,反反覆復不過兩個字:「薇音。」
纖阿扭頭對著浮華道:「誒!浮華,你說感情究竟是個什麼東西呢?為什麼明知道沒有好的結果,他們卻始終飛蛾撲火,引火**?就比如眼前這個人吧,一直以來,他經歷了幾世的情結,為什麼就看不破呢?」
每次去收魂魄,遇見的就是下一世的他,漸漸的,纖阿對這個人產生了好奇,他到底破了怎麼樣的天規戒律,又或者有這麼執著的信念啊!愛情這種東西,既然如此痛苦,難道不是避之唯恐不及么?纖阿不懂了。
看著眼前的人轉醒,纖阿蹲下身子,與他平視道:「喂,夏侯淵,如果有來世,你想要做什麼?」
「如果有來世,我定要大權在握!」乞丐的眼中已經不復醉酒時的迷亂,黑白分明的瞳孔中閃過一抹冷光。
聽說,帶著執念投胎的人,下一世的時候,就會依稀的記住些什麼,難道是真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