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大漢光武1·少年游》(1)

第一章《大漢光武1·少年游》(1)

布衣之俠

【天羅地網為子張】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才進入八月沒幾天,寒氣就開始盛了起來。棘陽城西的官道旁,樹葉被秋霜染得就像一團團跳動的火。每有秋風吹過,落葉便如同桃花般從半空中繽紛而降,撒得行人滿頭滿臉,卻急不得,惱不得,更不忍心揮手去拂。

官道盡頭的城門口,今日擠滿了看熱鬧的百姓。更有縣宰1岑彭,帶著縣丞陰宣、縣尉任光以及捕頭閻奉、李秩等若干地方上的頭面人物,畢恭畢敬地等在了城外的接官亭前。

他們今天要接的,卻不是什麼達官顯貴、公卿繡衣,而是一隊盔甲鮮明的武夫。共二十四人,個個胯下都騎著高頭大馬。走在整個隊伍最前面的領軍人物,是一位虎背熊腰的壯漢。身高足足有九尺2開外,古銅色的面孔上,生著一雙牛鈴鐺大小的眼睛,顧盼之間,目光如電。

緊跟在領軍者身後的,則是一名猿臂狼腰的少女。膚色略微有點兒深,眉毛和五官卻如象牙雕琢出來的一般清晰。目光明亮,卻又不失靈動,隱隱還帶著幾分調皮。若不是腰間斜掛著一把三尺長的環首刀,絕對讓人想不起她那個「勾魂貔貅」3的綽號,而是更願意將她當作一個鄰家小妹,偷偷地帶入少年人的夢鄉。

「那個就是鳳凰嶺的鐵面獬豸4馬武馬子張!」看熱鬧的人群中,有人低低交頭接耳。疲憊的眼睛里,閃著不知道是欽佩還是羨慕的神采。

「勾魂貔貅馬三娘,原來生得如此漂亮!」還有人踮起腳尖,目光痴痴地在狼腰少女身上反覆流連。

馬子張、馬三娘,這對兄妹的名字,在棘水兩岸可是家喻戶曉。最近兩年當中,不知道有多少貪官污吏的腦袋,掉在該兄妹手中。官兵入山去征剿,要麼被兄妹兩個領著在林子裡頭轉圈圈,最後累得半死卻一無所獲。要麼直接鑽了兄妹兩個布下的陷阱,被山賊們殺得屁滾尿流。就連宛城屬正5梁丘賜,都在他們手裡吃了大虧,被打得抱鞍吐血而歸,找名醫調養了小半年才勉強能下地行走。

如今,馬氏兄妹和鳳凰嶺的一眾當家好漢們,終於厭倦了刀頭舔血的日子,決定下山接受招安了。對他們聞名已久的百姓們,當然要湊上前看個熱鬧。一則瞅瞅這兄妹倆,究竟長著幾條胳膊,居然能做出如此大快人心之舉。二來,也算是跟傳說中的英雄豪傑道個別,從此兄妹兩個披上官袍,想必跟平頭百姓就是兩路人了。大傢伙兒再受了官吏的欺負,也就甭指望他們出來主持公道。

「哎,可惜,可惜了!」城門口看熱鬧的人群里,有一個生著瓜子臉兒的半大小子,嘆息著搖頭,彷彿閱遍了世間滄桑一般,滿臉欲說還休。

「豬油,你又在泛什麼酸?」另外一個寬額頭的少年擠上前,喊著半大小子的綽號奚落,「即便馬家三娘不受朝廷招安,你舅舅也不會准許你娶一個山賊做婆娘。況且她至少比你大四五歲。真要娶回家裡頭,一天收拾你四頓,保准比你妗子還狠!」

瓜子臉半大小子臉色微紅,扭過頭,振振有詞地反擊:「誰說我想娶她了?這叫欣賞懂不懂?美人如花,你再喜歡看花,還能把漫山遍野的花全摘回家裡頭去?我方才只是可惜,從此山花移進了庭院,縱使朝夕灌溉不斷,從此卻不復舊時顏色!唉,嘖嘖!」

說話間,和幾個同伴衝進了棘陽縣城內,將城門口正在上演的招安大戲,毫無留戀地拋在了身後。少年人心思簡單,體力也充足。追追打打,不知不覺,就跑到了城內的高升客棧門外。正對著街道的二樓窗口,有兩個良家子打扮的青年正在舉杯對酌。其中身穿白袍的一個聽見樓下的嬉鬧聲,立刻探出半個身子,大聲呵斥:「劉秀、嚴光、鄧奉,你們幾個不好好溫書,準備把人丟到長安去嗎?」

「哎,哎!」跑在最前方的寬額頭少年,連聲答應著停住了腳步,「我們剛溫習了一段,然後去城門口透了透氣。這就回去!」

「我們去看鳳凰山好漢了,他們今天下山接受招安!」

「是豬油拉著大夥去的,他想看看傳說中的馬三娘長什麼樣!」

話音未落,朱祐已經後邊追到。聽三位同伴居然敢在大人面前編排自己,愈發羞惱難耐。揮起拳頭,朝距離自己最近的嚴光脊梁骨上便砸,「好你個鹽巴虎,就知道拿我當幌子。先前是誰說,秋色更勝春光,錯過便是辜負來著?」

「我是看你心癢難搔,才替你找了個借口!」白面孔少年嚴光一邊招架一邊倒退進客棧,「子曰,知好色則慕少艾!豬油,你就別裝了。剛才若不是劉三兒拉了你一把,你差一點兒就撲到勾魂貔貅的馬蹄子下面了!」

「胡扯,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屎,怎麼能看到我在想什麼?」朱祐不肯認賬,繼續拎著拳頭緊追不捨。

「汝不是嚴光,焉知嚴光不知道你的心思?」寬額頭少年劉秀不肯讓嚴光一個人吃虧,雙雙「迎戰」朱祐。

「別鬧了,都回去讀書。今天不把《詩經》裡頭的小雅卷背下來,全都不準吃晚飯!」二樓窗口,呵斥聲又起。四個少年人都失去了繼續打鬧的心思,偃旗息鼓,灰溜溜地各自回房間用功。

「這四個壞小子!」白袍青年將身體坐回,沖著身穿藍色長衫的同伴笑著搖頭,「就沒一個讓人省心的,才多大,就知道跑出去看女人了!」

「看了也白看!」藍衫青年仰起頭笑了笑,不屑地撇嘴,「那馬家三娘子,豈是尋常人能降服得了的?跟她哥哥馬子張落草這半年多來,將前去征剿的將官不知道宰了多少個。誰要是把她娶回了家,萬一兩口子起了口角,呵呵……」說著話,揮手為刀,在半空中虛劈。讓周圍的其他酒客忍不住齊齊縮頭,脖頸后陡然生寒。

對自家同伴的高論,白袍青年卻不敢苟同,笑著反駁:「夫妻之間,又怎麼能真的動刀動槍?況且,那馬三娘也不是一味的殘忍好殺。至少在這十里八鄉的父老眼中,她跟哥哥兩個,恐怕比衙門裡的官員還要良善一些。只是此番受了招安,卻不知道岑縣宰將如何安置她。」

「還能如何安置?怎麼也不會讓她留在衙門裡頭做一個女捕頭!至於她的哥哥馬武,殺了那麼多當地大族子侄,唉……」藍衫青年搖搖頭,對馬三娘兄妹受招安后的前景,心裡頭分明是一萬個不看好。

然而,此刻二樓酒客頗多,他又不想將話說得太明。沉吟了片刻,壓低聲音感慨:「這岑君然,不愧是太學子弟。才做了縣宰不到四個月,就能逼得馬氏兄妹下山接受招安。」

白袍青年同樣不看好馬氏兄妹的前途,也跟著搖了搖頭,笑著說道:「也好,從此之後,新野、棘陽等地,也算落到個安生。」

「但願那馬子張能受得了朝廷羈絆吧,他那烈火般的性子……」

「他若是能受得了,當初就不會一怒之下斬了帶隊催糧的前任縣丞……」

話音未落,耳畔忽然傳來一陣凄厲的號角聲,宛若臘月里的白毛風,瞬間把寒氣送進了人的心底。

「好端端的,吹哪門子畫角?」白袍和藍衫青年同時按劍而起,從窗口探出半個身子,舉目朝號角聲起處遙望。

目光所及處,只看見數以千計的百姓,正如同受驚的牛羊般,四散奔逃。而緊貼著城門內側的院子里,則有大隊兵馬跳了出來,舉起明晃晃的環首刀,將城門口堵了個水泄不通。

剛剛進入城來的鳳凰山賊,被殺了個猝不及防。想要掉頭衝出城外,哪裡還來得及?一眨眼工夫,就被吞沒在一片凜冽的刀光之中。

【鴻門宴罷夜未央】

「好個岑君然,好個瓮中捉鱉!」藍衫青年眉頭輕輕一皺,旋即便想明白了城門口事情的來龍去脈,左手握拳,重重地捶在了窗欞之上。

「你我都忘記了,被馬武一刀劈掉的那個縣丞姓甄!」白袍青年的目光投在城門處,咬著牙補充。

很顯然,所謂招安,從一開始就是個陷阱。馬子張當初殺掉的那個貪官,出自本朝一門三公的甄家。其族中長輩,恨不得將馬氏兄妹挫骨揚灰,怎麼可能容忍二人去做新朝的將官,繼續活著打甄氏一族的臉?而縣宰岑彭,又怎麼可能有勇氣,冒著得罪當朝大司空甄豐和大司馬甄邯的奇險,為馬家兄妹去爭取一線生機?

城門口,刀光依舊在涌動。一個高大的身影忽然撕裂重重包圍,像受了傷的猛獸般,咆哮著撲向了縣宰岑彭。一個修長的身影,也緊跟著跳了起來,半空中貼著刀光翻滾,靈活如傳說中的山鬼。在他們身後,則是七八名渾身是血的漢子,倒下,站起,站起,倒下,每個人都不知道被砍中了多少次,卻死死護住了自家首領的後背。

縣宰岑彭,也早已不是先前那副彬彬有禮模樣。一手持著鉤鑲6,一手持著長刀,迎住馬武,寸步不讓。在他身後,則是早已關閉的城門,黑漆漆的門板上,濺滿了鮮紅色的血漿。

「卑鄙無恥!」藍衫青年的面孔迅速變成了鐵青色,按在劍柄上的手背,青筋突突亂跳。棘陽城很小,高升客棧距離城門也不算遠。站在客棧的二樓,他能將城門處的戰鬥盡收眼底。

馬子張和他麾下那些山寨頭目們,果然如傳說中一樣勇悍。雖然身陷絕境,卻沒有一個選擇屈膝投降。而是立刻下馬列陣,互相掩護著,向官兵發起了反擊。人數在山賊二百倍之上的官兵,被馬子張等江湖好漢殺得節節敗退,好幾次,都讓出了城門洞。全憑縣宰岑彭自己手持鉤鑲死戰,才確保了城門不被馬武兄妹奪取。

而棘陽縣丞陰宣,則偷偷地帶領著一群家丁,爬上了距離城門最近的一所民宅房頂。每一名家丁手裡,都持著一把怪模怪樣的東西。邊緣處,隱隱有寒光閃爍。

「陰家居然動用了弩機!」白袍青年猛地一縱身,隨即又緩緩落回了屋內。白凈的面孔上,寫滿了憤怒與惋惜。

弩機乃軍國重器,按律法,民間不得持有。然而律法卻早已管不到世家大族。此時此刻,陰府家丁手裡所持的,正是連軍隊中都不常見的蹶張弩,俗名大黃,射程高達一百二十步,五十步內足以將任何鐵甲洞穿。

馬氏兄妹武藝再精湛,身後的弟兄們再忠心,也擋不住亂弩攢射。已經可以預見,當陰府的家丁扣動扳機之時,就是馬氏兄妹人生的終結!

白袍和藍衫青年不忍心,卻沒有勇氣出言提醒,更沒有勇氣出手相助。他們所在的劉氏和鄧氏,俱為地方大族,雖然不像甄、陰兩家一般顯赫,卻也枝繁葉茂。如果他們兩個此刻壓制不下心中的衝動,在不久的將來,家族內必將血流成河。

不約而同地,二人都閉上了眼睛,憤怒地等待著那慘烈一幕的降臨。就在此刻,房頂上突然響起了兩個稚嫩的聲音:「小心誤傷縣宰大人。你們怎麼能動用弩箭?」「別射,萬一射歪了,就是玉石俱焚!」

聲音不算高,也未必能讓城門口的人聽見,卻把白袍和藍衫兩位青年嚇得半死,「劉秀,鄧奉,你們兩個找死啊。趕緊下來!別給家中惹禍!」

「我們是不放心縣宰大人,才出言提醒!」劉秀吐了下舌頭,蹲身從房檐另外一側溜下了梯子。

「我們是義民。」鄧奉低低地強調了一句,也跟在劉秀身後逃之夭夭。

「等會兒我揭你們兩個的皮!」白袍青年氣得哭笑不得,揮著拳頭威脅。「他們倆中氣不足,應該沒幾個人聽見!」藍衫青年再度翻回客棧二樓,啞著嗓子自我安慰。

喊出去的話,肯定收不回來。如今之際,他們只能寄希望於劉秀和鄧奉的聲音太低,穿不透城門處酣戰的嘈雜。再度扭頭朝城門洞前張望,卻只看到一片斑駁的血跡和數十具模糊不清的屍骸。馬武和馬三娘兄妹,連同縣宰岑彭,都已經不知去向。

「抓馬子張,別讓他跑了!」

「所有人聽著,不許收留馬子張,否則,與賊人同罪!」

「抓鳳凰山賊。有舉報者……」

一片囂張的喊聲,忽然從城門處響起,如潮水一般向四下蔓延。大隊官兵,在當地小吏和衙役們的帶領之下,挨家挨戶,開始搜索逃走的鳳凰山賊寇。看見可能與賊寇相關的東西,如錢幣、綢緞和銅器,則順手抄進自己兜里,替百姓們「消災解難」。

哭聲和哀求聲,也緊跟著炸響。聽在耳朵里,令人無奈而又絕望。

幾處濃煙冒起,火苗緊跟著爬上了天空。

不知道是官兵還是馬武的餘孽,在民宅中放起了大火。數名獐頭鼠目的傢伙,拎著短刀在巷子里穿梭,很快,恐慌和混亂席捲全城。

「不好,有人要趁火打劫!」白袍青年猛地打了個冷戰,縱身翻出了窗外。他做事向來果斷,從不瞻前顧後。雙腳剛一落地,就立刻撲向了院門,同時嘴裡大聲斷喝,「關門,不要讓任何人進來,小心遭受池魚之殃!」

「趕緊關上大門!無論是官兵還是地痞流氓,殺紅了眼睛的人不會講任何道理!」藍衫青年也手按劍柄從窗口跳下了二樓,一邊大聲提醒。

客棧門口,掌柜和夥計們正不知所措,聽到了二人的話,趕緊七手八腳地去挪動厚木門板。

大新朝的官兵,可不是一般的「驍勇」。每回去征討賊寇,無論獲勝還是戰敗,總能砍回遠遠超過自身損失數量的人頭。而官府為了保持將士們的銳氣,向來不問這些人頭的真實來源。哪怕其中混著白髮老嫗和垂髫小兒,也一概記功不誤。

官兵、地痞、山賊,無論落到哪一方手上,尋常百姓都沒有倖免之機。剎那間,先前趴在二樓窗口看熱鬧、在客棧一樓閑聊的酒友們,被嚇得六神無主。有人哆哆嗦嗦朝桌子下鑽,有人拿著荷包朝四處藏,還有人則昏頭漲腦地衝到了門口,準備搶在被官兵洗劫之前,逃回自己家中避難。無意間,剛剛開始合攏的客棧大門,又給推得四敞大開。

白袍青年恨其不爭,猛地一跺腳,將佩劍拉出鞘外,高舉在手裡,朝著客棧當中所有人斷喝:「在下舂陵劉縯,與妹丈新野鄧晨,俱是本朝良家子7。諸君若不想死得稀里糊塗,就趕緊拔劍跟我一道守住大門!」

他生得鼻直口方,打扮也乾淨利索,白衣飄飄,劍光如雪,一時令所有人的目光為之一亮。

「可是舂陵小孟嘗劉伯升?」二樓有個方臉酒客探出頭,大聲詢問。

「正是!」劉縯自豪地仰起頭,笑著回應,「敢問兄台名號?」

「潁川馮異,願助兄一臂之力!」方臉酒客大笑著躍窗而出,三步並作兩步來到大門口,與劉縯並肩而立。

「巨鹿劉植,願與三位仁兄比肩而戰!」另外一名矮壯漢子,提著寶劍,從一樓大步上前。

「山谷張峻……」「荊州許俞……」「宛城屈揚……」陸陸續續衝出四五名相貌不同、打扮各異的漢子,拎著寶劍,跟鄧晨、馮異等人站成了一排。

【長劍布衣行俠事】

漢家男兒向來好勇任俠,良家子佩劍出行,蔚為數代之風尚。郭解、劇孟8等布衣之俠,更是甚受民間推崇。連太史公司馬遷都為其單獨立傳。雖然朝廷不時出重手打壓,但俠義之士在關鍵時刻,依舊能一呼百應。

是以當劉縯報出名字之後,立刻得到了馮異、劉植、張峻等人的全力支持。原因無他,「舂陵小孟嘗」這五個字,已經足以證明劉縯的性格與人品。若非平素仗義疏財,敢作敢當,不可能博得這個雅號。

「大哥,我們也來助你一臂之力!」下一刻,四個少年擎著半尺長的短劍也從客棧一樓衝出,誓與劉縯和鄧晨等人共同進退。

「我跟你姐夫還沒死呢,輪不到你來出風頭!」劉縯毫不客氣抬起左手,按住自家小弟劉秀的頭頂,一拉一撥一推,將他如同陀螺般轉了個圈子,然後一腳踢在了屁股上。

「啊呀……」劉秀被哥哥弄了個措手不及,踉蹌數步跌回了客棧大堂。

眾人哈哈大笑,學著劉縯模樣,抬腿將鄧奉、嚴光和朱祐三個半大小子,也一一「踢」回了大堂。

新野鄧晨笑著說道:「寬額頭的那個,是伯升的幼弟。黑臉那個,是我的侄兒。平素在家裡都是慣壞了的,說話做事無法無天,魯莽之處,還請各位兄弟多多擔待。」

鄧晨繼續向眾人拱手:「實不相瞞,伯升兄和鄧某,都算是官宦之後,在地方上還算有些薄面。等會若有小股亂兵來攻,大夥儘管放手施為。若是有當官的前來責問,伯升與在下自會出面去跟他們理論是非!」

不似劉縯那樣義氣任俠,他又多了一重縝密。知道先前劉秀和自家侄兒鄧奉在房頂上喊的那幾嗓子,雖然未必能傳到城門口,卻肯定被客棧里很多人聽了個清清楚楚。所以,乾脆把大傢伙兒都拉上同一條船,以免有人向官府告密,令劉、鄧兩家遭受無妄之災。

馮異、劉植等人聽了,只當他是在鼓舞士氣,紛紛笑呵呵地點頭答應。隨即,眾人環顧四周,將大門附近容易攀爬的位置劃分成段,每個人提著寶劍,帶領客棧內的夥計們,專門負責。

不多時,果然有十幾個地痞,舉著火把,前來砸門。一邊砸,還一邊狐假虎威地叫嚷道:「開門,速速開門。裡邊的人聽著,我等奉縣宰之命,追索鳳凰山賊寇。若是膽敢拒絕搜查,與窩藏罪同論!」

「放他們進來,關門打狗!」劉縯從門縫朝外看了看,低聲與大夥商議。

待所有人都準備停當,鄧晨上前,猛地一拉門閂。「轟!」木製的大門,瞬間被推出了一道三尺寬的巨大縫隙。外面正在用力前推的地痞們被閃了個冷不防,一個個像滾地葫蘆般摔了進來。

「關門,動手!」劉縯大喝一聲,揮動寶劍,朝著距離自己最近的地痞腳踝抹去。對方原本指望能在客棧里抓到一群老實聽話的待宰羔羊,哪裡會想到惹上一群猛虎?頓時嚇得連聲慘叫,手腳並用,翻滾著向外逃。

大門再度「轟」的一聲,被鄧晨帶著夥計合攏閂緊。摔進門來的地痞流氓們,被盡數生擒活捉。

「爾等趁火打劫,本該交給官府梟首示眾。」巨鹿劉植粗通刑律,踩著一名腦滿腸肥的地痞,「但爺爺們有好生之德,不願讓你們自尋死路。先給你們個教訓,等外邊的混亂結束,自然會放你們回家養傷。可若爾等不知道好歹,非要大呼小叫招來同夥,哼哼,爺爺也不介意為民除害,看官府過後肯不肯給爾等張目?」

「不敢,不敢,好漢爺爺開恩吶!」眾地痞流氓都是欺軟怕硬的性子,知道這回踢上了大鐵板,只能老老實實地自認倒霉。

劉植也懶得折磨他們,徵得其他幾位豪俠的同意之後,立刻吩咐夥計將這些地痞無賴綁到屋子外的廊柱上,以儆效尤。又看了一眼已經開始變暗的天空,低聲道:「將黑未黑之時,人心最是惶恐。宵小之輩,也最肆無忌憚。待天色完全黑了之後,反而人心思靜。我看那岑縣宰,居然有膽子賺馬武進城,想必也不是個單純靠賄賂得官之輩,肚子里應該有些本事。等回過神來,想必會斷然採取措施,防止歹徒藉機殘民自肥!」

「那就先堅持到天黑!」劉縯聽劉植說得頭頭是道,立刻笑著點頭。

「劉兄家中,可有長輩署理刑名?」鄧晨卻從劉植的話語里,聽出了不同味道,拱了拱手,笑著詢問。

「正是!」劉植自豪地點點頭,拱起手來回應,「鄧兄喊我伯先就好。家父、家叔,都做過一任縣丞。小弟我自幼被他們帶在身邊,沒少看他們處理案子!」

「在下表字偉卿,見過諸位兄長!」鄧晨拱手還禮,順勢做了個羅圈揖。

眾人也各自上前,或報出表字,或跟大夥重新見禮。

七位布衣之俠,借著傍晚的霞光,踩著淋漓的血跡,談笑論交。乾淨的面孔和眼神,令天空中的濃煙,頓失顏色。

【壯士一怒擒虎狼】

不多時,門外又是一陣腳步聲。卻是數名官兵,拎著從百姓家裡起獲的「賊贓」,氣勢洶洶地殺了過來。

帶隊的屯長9見高升客棧內建築頗為宏偉,門前還有專供散客拴馬的石樁,立刻斷定裡邊有可能躲著一群肥羊,一馬當先衝到了近前。

「開門,奉旨討賊。拒不接受搜查,形同窩藏。窩藏山賊,與謀反同罪!」眾兵卒也不待屯長督促,主動齊聲吶喊。

客棧掌柜被嚇得兩股戰戰,哪裡還有什麼主意?抬起一雙淚眼看著劉縯,請求對方替自己做主。那劉縯心中早有章程,也不推辭,將身體與大門拉開了一些距離,大聲回應道:「敢問門外的將軍,是哪位大人的部屬?既然是奉旨討賊,怎麼未見跟賊人在野外廝殺,反倒討到了縣城裡頭來?」

「你,你管不著!」帶隊的屯長被問得老臉一紅,梗著脖子回應,「老子懷疑,有賊人躲進了客棧,你速速打開大門,讓弟兄們進去搜查。如果搜查不到,老子自然會帶隊離開。若是爾等膽敢拒絕,哼哼……」

「他身負皇命,我等若是堅持不開門,恐怕過後會被倒打一耙!」劉植受其父親和叔叔的言傳身教,頗為了解官場中的彎彎繞,猶豫了一下提醒。

「看打扮應該是郡兵,背後肯定有地方官府撐腰。」山谷豪傑張峻也迅速朝外看了一眼,低聲補充。

大新朝的常備軍分為官兵和郡兵兩類,前者歸朝廷直接調派,主要用來討伐大規模叛亂。後者則歸地方官府掌控,負責剿滅轄區內的山賊。論戰鬥力,郡兵比官兵相差甚遠,但論禍害百姓的本事,卻令官兵望塵莫及。

「門肯定要開!」劉縯也知道在沒有足夠理由的情況下,不能硬頂,「偉卿、公孫,你們兩個躲在門后,伺機而動。」

「好!」鄧晨和馮異兩個毫不猶豫地點頭,然後快步走到大門兩側,將身體貼著院牆站定。劉縯左右看了看,確定自己的辦法可行,便深吸了一口氣,將佩劍插回鞘中,快步上前,一把扯開了門閂。

「吱呀呀……」厚重的木門,打開了一道窄窄的縫隙。門外的屯長早就等得心煩氣躁,立刻帶領麾下士卒急闖而入。待進了院子,對四周環境看都不看,將手中寶刀朝著正對大門的劉縯臉上一指,厲聲喝問:「你是何人?為何蓄意阻攔本將軍捉拿賊寇?」

「故濟陽令長子,舂陵劉縯,見過屯長!」劉縯不閃不避,叉了下手,微笑回應,「先前有蟊賊趁火打劫,我等不得不小心提防,所以才將大門鎖死了,並非有意怠慢。得罪之處,還請屯長多多包涵!」

「你,令尊做過棘陽縣令?」聽劉縯自稱是官宦子弟,帶隊的屯長頓時氣焰大降,愣了愣,遲疑著確認。

「不是棘陽,是濟陽,去聲!」劉縯又笑了笑,非常耐心地糾正。

無論是棘陽令,還是濟陽令,都是朝廷命官。無論是大漢朝的官,還是大新朝的官,其宗族勢力都不會太差。帶隊的屯長也出身於豪門大戶的旁支,豈不知其中利害?氣焰又自動降低了三寸,大聲道:「既然是官宦子弟,那仗義出手,幫助百姓對付蟊賊也是應該。先前遲遲不肯替本將,替本官開門,本官就不追究了。但是……」

目光忽然落在綁在廊柱上的眾地痞頭頂,他愣了愣,語氣瞬間又是一轉,「他們是什麼人?爾等為什麼要把他們綁起來?」

「啟稟屯長,他們就是趁火打劫的蟊賊。先前被劉某和幾個同伴所擒,

所以才綁在柱子上,等天明之後也好交給官府處置!」

「噢!」屯長低聲沉吟,目光從幾個地痞身上掃過,最後落在了廊柱旁的贓物上,隨即展顏而笑,「不用那麼麻煩了,把他們交給本官就好。連同他們今晚趁火打劫的贓物!」

「劉某求之不得!」劉縯想都不想,立刻輕輕點頭。

「救命,劉爺救命———」眾地痞嚇得魂飛魄散,扯開嗓子大聲求饒。天明之後被劉縯送交縣衙,按照他們幾個今晚所犯下的罪孽,頂多是打一頓板子然後充軍邊塞。而落到郡兵手中,恐怕被砍了腦袋當作土匪的同黨上交的下場,是無論如何都逃不掉了。

屯長才沒工夫理睬地痞們,立刻命手下弟兄上前,把幾個趁火打劫者「人贓並獲」,笑著對劉縯說道:「你既然是官宦之後,自然不會跟那馬子張有什麼瓜葛。等會兒你和你同伴的房間,就不用查了。但本官奉命捉拿要犯,不能敷衍了事。其他人的房間,卻要仔細搜上一搜!」

「出門在外都不容易,還請大人好生約束手下,切莫過分相擾!」劉縯想不出拒絕的理由,只能側開身子,拱著手請求。

「好說,好說!」屯長連聲答允,隨即向身後揮手,「弟兄們,幹活了。招子都給老子放亮些,莫跑了馬氏兄妹!」

「知道了!」眾兵卒紅著眼睛衝進了客棧。三兩個呼吸之內,就將裡邊攪了個雞飛狗跳,一片狼藉。

「還請大人多少約束一下弟兄!」劉縯看得好生不忍,再度開口。

「放心,出不了人命!」屯長不願意駁了他的面子,懶懶地敷衍。

「屯長,出門在外行走的,可都是良家子,身上帶著官府開具的路引!」劉縯追了幾步,聲音漸漸轉高。

良家子都家世清白,有恆定財產,且多習文練武,今後有一定機會被朝廷徵辟為官。在通常情況下,官府很少故意與他們為難。然而自打大新朝建立之後,情況一直比較特殊。而今晚帶兵追索馬武的這位屯長,又急著弄一筆橫財來彌補當初買官的虧空,因此非但不肯領劉縯的情,反而扭過頭來,皺著眉頭厲聲呵斥:「你好歹也是官宦子弟,怎麼如此不懂規矩?什麼時候郡兵做事,輪到平民百姓在一旁指手畫腳了?要不是念著你年少……」

「啊———」一聲尖叫,忽然從二樓客房響起。緊跟著,一個披頭散髮的女子,光著腳從窗口跳了下來,摔在了院子中干硬的泥地上,血流滿面。

「娘子,娘子———」一名書生打扮的人,哭喊著從窗口跳下。不顧自己被摔得鼻青臉腫,瘸著腿衝到女子身邊,大聲悲鳴,「娘子醒來,咱家那幾件首飾不要了,不要了……」

那些趁火打劫的丘八,卻依舊不想放過他們,從窗口追出了好幾個,一邊從昏迷中的女子手裡搶珠翠物件,一邊趁機在對方胸前上下揉搓。

「我跟你們拼了!」書生怒不可遏,揮舞著拳頭朝兵卒們身上亂捶。只可惜他的身板實在太單薄了,被兵卒們三下兩下打倒在自家妻子身邊。

「住手!」劉縯實在忍無可忍,大喝一聲上前,抬起腳,將幾名無恥的兵卒挨個踢翻在地,「爾等到底是官兵,還是土匪?」

「放肆!」彷彿那幾腳全踢在了自家臉上,屯長勃然大怒,「姓劉的,莫非你想包庇馬氏兄妹么?」

「不敢!」劉縯迅速轉頭,用身體擋住受傷的讀書人夫妻,沉聲回應,「劉某隻看到官兵殘民自肥,卻沒看到馬氏兄妹殺人放火!」

「你,你……」屯長怒不可遏,把心一橫,用刀尖指著劉縯的鼻子咆哮,「本官懷疑這對夫妻是馬武的同夥,要捉拿他們審問,你速速給本官讓開。否則,休怪本官治你個通匪之罪!」

「你說誰是馬武的同夥誰就是馬武的同夥,屯長大人,你真是好大的本事!」劉縯向前走了一步,如同掃去蜘蛛絲般,隨手將明晃晃的刀刃撥到一邊,「大新朝軍律,出征在外之時,殺良冒功,罪不容恕。若是你的人再不住手,劉某就是拼著去長安敲響路鼓10,也要將爾等的惡行上達天聽!」

幾句話,說得中氣十足,擲地有聲。正在客棧內劫掠百姓的兵卒們聽到,心中頓時一凜,紛紛停住手,朝自家頭目觀望。

被這麼多手下眼巴巴地看著,帶隊的屯長明白,今日自己不收拾了眼前這個小子,肯定無法下台了。索性把心一橫,猛地舉起鋼刀,直劈劉縯的腦門,「大膽刁民,老子先殺了你!」

「啊———」被劉縯擋在身後的書生慘叫著閉上了眼睛,淚流滿面。如此近的距離,自家恩公必死無疑。

然而,接下來傳進耳朵里的咆哮聲,卻令他喜出望外。只聽見那屯長如同一頭瘋狗般大喊大叫:「你,你敢還手?你不想活了!來人,這座院子里的人,統統給本官拿下!本官肯定,馬子張就是被他們窩藏了起來!來人,快來人。這廝以武犯禁!賊人是個練家子———」

書生又驚又喜地睜開淚眼,只看見,手持鋼刀的屯長,被赤手空拳的劉縯打得鼻青臉腫,盔斜甲歪。而從客棧里衝出來的那些官兵,則被先前跟劉縯一道的另外四名漢子用寶劍接二連三刺翻在地,血流如注。

「趕緊去搬救兵。馬子張在這裡,馬子張的同黨都在這裡!」屯長又怕又恨,扯開嗓子,大聲命令。

幾名相對機靈的兵卒聞聽,如夢初醒,貼著牆根沖向了大門。還沒等他們的雙腿邁過門檻,兩扇門板忽然就像活了一般,「砰」的一聲關閉,將跑得最快的兩個兵卒,齊齊撞了個四腳朝天。

鄧晨和馮異合力閂住大門,轉身拔劍。一劍一個,將剩餘的兵卒大腿挨個捅穿。客棧中劫後餘生的眾遊子,也徹底放棄了委曲求全的幻想,紛紛抄起桌子腿、擀麵杖和菜刀,圍攏過去痛打落水狗,轉眼間,就將兵卒們打得哭爹喊娘。

【開門揖盜真君子】

「就這種熊樣?還指望爾等護衛桑梓?」對官兵的反應極為不屑,劉縯撇撇嘴,抬腿放開屯長,挺直了腰桿大聲吩咐,「偉卿、公孫,煩勞你們兩個去裡面,跟大伙兒錄一份證詞。把剛才所有事情原封不動記錄清楚。順便再把兵器和賊贓全都收了,把大伙兒被搶的東西物歸原主!」

「好!」鄧晨和馮異大聲答應著,昂首闊步走入客棧。

眾郡兵們哪裡還有勇氣阻攔?只能眼巴巴地看著自己剛剛搜刮來的錢財,又被擺在了油燈之下,任憑原主認領了回去。連帶著先前從別處搶掠所得、藏起來沒有上繳的體己,也盡數倒搭,雖然暫時擺在桌子上還沒人認領,可想要讓其再回到自家腰包,卻無異於痴人說夢。

更為可恨的是,那劉縯「搶」走了大傢伙兒的兵器和錢財之後,依舊不肯罷手。扭過頭去繼續對他身邊四個凶神惡煞般的漢子低聲吩咐,「伯先,秀峰,若水,還有屈兄弟,煩勞你們四位去把所有官賊都帶到院子里,集中看押,順便讓他們自己包紮傷口!」

「好!」剛剛並肩應對了一場急變,眾人心中對劉縯早已佩服得五體投地,聽了他的話,絲毫也不覺得委屈,立刻答應著前去執行。

「多謝!」劉縯向幾位同伴拱手,皺著眉頭開始思考善後之策。還沒等在心中理出一個頭緒來,背後卻忽然傳來了一個略顯孱弱的聲音,「沛國人朱浮,多謝恩公仗義相救!」

劉縯的思路被打斷,心中微慍。回過頭,見是先前被自己救的那個書生,手裡還扶著他的妻子,又趕緊換了溫和的臉色,「你們夫妻兩個傷得重不重?趕緊上樓去找人燒了熱水洗洗,明天一早便可以出門去請郎中。」

「多謝恩公掛懷!在下和拙荊所受的都是皮肉傷,應該不妨事!」書生朱浮攙著自家妻子,先畢恭畢敬地給劉縯施禮,然後用非常低的聲音補充,「若非恩公出手,今晚我夫妻兩個恐怕在劫難逃。這伙官賊行事如此肆無忌憚,其上司恐怕也不是什麼遵紀守法之輩。所以,請恕在下冒昧,恩公定要早做安排,以免事後有人顛倒黑白!」

「的確,我現在最擔心的就是此事!」劉縯眉頭一跳,旋即臉上湧出了幾分喜色,微微躬身向對方施禮,「朱兄能見微知著,可有良策教我?」

「不敢,恩公叫在下叔元就好。」書生朱浮一改先前的窩囊相,先側開身體還了個禮,稍作斟酌,「看這些人的打扮,應該是郡兵。宛城一帶的郡兵,俱歸前隊大夫甄阜統領。甄阜乃是大司空之弟,其家族素有仁孝相傳之名。所以,今晚之事若想平安了結,只能從光明磊落四個字上著手。把一切都做在明處,讓長著眼睛的人都能看得見。」

劉縯愣了愣,笑容滿面地拱手,「叔元大才,劉某自愧不如。」

劉縯笑了笑,輕輕點頭,「有勞叔元了,同舟共濟,你也別總是叫我恩公,在下舂陵劉縯,字伯升!」

「久仰舂陵小孟嘗大名,今日一見,果然英雄了得!」朱浮停步轉身,再度給劉縯施了禮,然後才又扶住自家妻子離開。

「這才是真正的讀書人模樣,某些傢伙,雖是太學出來的,卻把書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劉縯目送朱浮,白凈的面孔上讚賞之色不加掩飾。

劉植在一旁看著暗暗納罕,走上前小聲詢問:「伯升,這個書呆窩囊廢給你出了什麼好主意,居然讓你對他如此客氣?」

「這人身子骨的確單薄了些,卻絕不是一個書呆窩囊廢。」劉縯沖著他詭秘一笑,卻不直接給出解釋。來到正對著大門半丈遠的位置站好,指著腳下,對客棧掌柜吩咐,「老丈,麻煩你派人收拾一桌子酒水,擺到此處!今晚月色正霽,劉某想對月小酌幾盞。」

「這……是,小佬兒這就去準備。」客棧掌柜的三魂七魄早已嚇得不知去向,木然答應。如果不是劉縯今晚應對得當,他和他的客棧,肯定早已被輪番而來的地痞流氓和郡兵們搶成了一片白地。如今地痞流氓和郡兵的確都被拿下了,他和自家客棧的命運,卻未必比被搶成白地好多少。

有道是,滅門的縣令,抄家的郡守,郡兵們吃了這麼大的虧,豈能善罷甘休。如果回去跟上司顛倒一下黑白,仗義出手的劉縯和其他幾位公子哥能遠走高飛,他和他的客棧卻在劫難逃。

「放心,劉某惹出來的禍事,劉某一個人扛。絕不讓你受到任何牽連!」將老掌柜臉上的擔憂和無奈,盡數看在了心裡,劉縯和顏悅色地補充。

「唉,唉!」聽了這句話,掌柜的臉上終於有了几絲人色,躬身行了個禮,哆嗦著說道,「恩公若、若不出手,不光小佬兒,客棧里很多人今晚肯定都、都沒了活路。小佬兒只是、只是擔心,擔心官府不講……唉,恩公有什麼需要,也請儘管吩咐!」

「沒有了,你叫夥計們先搬一張大桌來擺在這兒!」

雖然此時漢人請客設宴的習俗是一人一案,分桌而食。但那隻盛行於豪門大戶之家,在尋常客棧酒肆里,卻早就流行起圍著大方桌聚餐。因此不多時,一張碩大的榆木桌案,就被夥計們抬了出來,小心翼翼地擺在了劉縯先前指定的位置。又有人拿來了數個木製的坐墩,擺上了杯盤碗筷和酒水,然後畢恭畢敬地退到一邊,請貴客入座暢飲。

「麻煩幾位兄弟,幫我把大門打開了!」劉縯沖著夥計們點點頭。

「是!」夥計們不知道敞開大門對著街道喝酒是哪地習俗,卻誰也不敢多問,小跑著過去卸下門閂,將木製大門合力推開。

「有勞幾位兄弟了!」劉縯從隨身荷包中摸出幾枚新朝的五十大泉,隨意地擺在了桌子角上,又指了指躺在地上裝死的屯長補充,「麻煩打桶冷水來,把屯長潑醒。劉某想請他吃杯酒,他一直在地上昏著怎麼行?」

「別,別潑!醒著呢!」話音剛落,死豬般的屯長,像詐屍般坐了起來,雙手左右搖擺得像一架風車,「李某有公務在身,不敢接受劉公子的宴請。這就帶著弟兄們離開,咱們後會……」

「砰!」一聲巨響,將他的後半截話語直接憋回了嗓子眼兒。劉縯將拍在桌案上的寶劍緩緩握緊,大聲冷笑:「好啊,屯長是想回去告劉某的黑狀不是?與其等著被你報復,劉某乾脆一不做二不休。來人……」

「饒命,饒命啊!」屯長已經嚇得面如土色,手腳並用向前爬了數步,雙手抱著劉縯的大腿凄聲哀求,「劉公子、劉爺不要誤會。小人,小人的確是公務在身。小人,小人發誓,出了這道大門之後,今晚所有事情統統忘掉。絕不告您的黑狀,絕不想辦法報復!」

「既然不想報復,就入座跟我一起喝酒!」劉縯抬腿,將其踢出四五尺遠,然後繼續低聲冷笑,「否則……」

「小的這就入座,這就入座!」屯長激靈靈打了幾個冷戰,迅速從地上爬起來,以前所未有的敏捷,坐在了劉縯對面,側臉所向,正是四敞大開的客棧大門。大門外,火光將街道照得亮如白晝。

一夥又一夥地痞無賴和散兵游勇,懷裡夾著大包小裹,從街道上匆匆而過。看看客棧敞開的大門,再看看持劍而坐的劉縯和他對面畢恭畢敬的郡兵屯長,紛紛愣了愣,繞著圈子跑遠。

【小吏舌上燦蓮花】

「伯先,秀峰,你們倆也過來陪客人喝上幾杯。」明知道屯長賊心不死,劉縯卻懶得理會,笑著發出邀請,「若水,屈兄弟,麻煩你們倆先幫屯長照料他的手下弟兄。等一會兒咱們再換班。」

熱情到拿刀子逼著別人入席的,劉植等人平生第一次看到,心中都覺得好生有趣,紛紛笑著點頭,「好,多謝伯升兄。我等正口渴得緊!」

說著話,劉植和張峻兩個先提著血淋淋的寶劍走到桌案旁,一南一北,正對而坐,恰恰把正在偷偷動鬼心思的屯長看死。

客棧一樓猛地跑出了一個半大小子,仰著沾滿血跡的面孔喊:「哥,不好了,我剛才在房間裡頭鼻子出血,把被褥全都弄髒了。你上樓幫我……」

素來光明磊落的劉縯,卻沒感覺到自家弟弟的舉止有異,把眼睛豎起來,低聲打斷,「些許鼻血,自己找東西擦一擦,過會就幹了!沒看見我正在陪屯長喝酒么?趕緊上樓溫書,別以為出鼻血可以趁機偷懶!」

「是!大哥!」劉秀無奈,只能怏怏地行了個禮,轉身小跑著離開。

「小傢伙,馬上就要進太學的人了,居然還安不下讀書的心思。」望著自家弟弟的背影,劉縯帶著幾分炫耀輕輕搖頭。

「小、小兄弟馬上、馬上要去長安讀書了?哎呀,那可真不得了!」屯長正愁無法套近乎,立刻滿臉堆笑,「能進太學讀書的,可都是文曲星轉世。像這棘陽的縣宰岑大人,便是太學出來的大才。不過二十齣頭,便做了一縣之尊。過不了幾年,恐怕就能坐擁一府,穿朱服紫了!」

「舍弟頑劣,怎麼能跟岑縣宰比?」劉縯心中看不起岑彭今日所做之事,聳聳肩,冷笑著道。

「比得上,絕對比得上!」屯長沒聽出他話語里的不屑,繼續啞著嗓子吹捧,「如今的太學不比往年,都是天子親自授業。出來之後,便是天子門生,走到哪裡,別人膽敢怠慢?」

「你倒是會說!每屆一萬多人呢,天子怎麼可能照顧得過來?」聽他如此善祈善頌,劉縯臉上終於露出了幾分笑意,搖搖頭,低聲反駁。

古今第一賢能、大新朝皇帝王莽接受了自家外孫的禪讓之後,新政迭出。最得天下讀書人感激的便是太學擴招。將原本只容納兩百人左右的太學,一舉擴招到了每屆萬人上下。四海之內,凡能熟讀《經》《傳》11者,差不多都可以入學就讀。

只可惜,此政雖「善」好,卻被心懷叵測之輩「誣陷」為收買人心,四方學士非但響應者寥寥,反而「多懷挾圖書,遁逃林藪」。

天子聞訊,勃然大怒。立刻給地方牧守們下令,不拘一格,唯才是舉。並通過有司,頒布了對太學生的優惠:求學期間,其本人免除一切徭役和賦稅,衣食住行皆由國家供應。

如此像劉秀這種原本屬於前朝劉氏旁支的普通人家子弟,才有了入太學深造的機會。與朝中公卿之家的晚輩,一道享受天子親自解惑的恩德。只是,進入太學之後究竟能學到多少東西,就不得而知了。

但無論如何,終究是件好事。否則,光是憑「劉」這個姓氏,劉秀就得跟哥哥劉縯一樣,做一輩子布衣之俠。而劉縯雖然素有舂陵小孟嘗之名,往來皆為英雄好漢,內心深處,卻不希望弟弟將來也跟自己一樣,這輩子都困在鄉野間,隨便見到一個里正,都得畢恭畢敬地行禮。弟弟聰明好學,又善良機變,他理應有更好的前途,更好的選擇。

「伯升有所不知,天子未必能照顧到每個門生。但天子門生,卻不是誰都欺負得!」看到「大惡人」劉縯臉上,難得地出現了幾分溫柔之色,屯長心中一動,「你看這棘陽縣宰岑彭,他也不是出身於高門大戶。可到任以來,全郡上下,誰人見了他敢擺上官架子?無他,天子在岑縣宰背後站著。掃了岑大人臉面,就等同於心中沒有天子!」

「哈哈,如此,就借屯長吉言了!」劉縯被說得心中大慰,微笑著拍打桌案。父母早亡,幾個妹妹和弟弟全賴他這個大不了幾歲的哥哥,撫養照顧成人。在血緣關係上是長兄,實際上行的卻是父親之職。每當聽見別人誇自家弟弟劉秀前途無量,遠遠比聽到誇讚自己還要心中舒坦一萬倍。

那郡兵屯長李妙,原本就是靠拍馬屁才爬上位。此刻急著脫身,便毫不吝嗇將各種好話,成車成車地往外送,把個劉縯聽得紅光滿面。

「實不相瞞,今天李某並非有意得罪劉兄。」看看火候已經差不多了,「實在是屬正梁將軍催得緊,而縣宰岑大人又……」

「來,李屯長,你我一見如故,且飲了此杯潤潤嗓子!」劉縯已經溫柔如水的目光,瞬間又變成了一把雪亮的鋼刀,越過高高舉起的酒盞,筆直地刺向了李妙,刺得他瞬間冷汗淋漓。

「不敢,不敢!」屯長苦著臉,將酒盞舉到嘴邊,哆哆嗦嗦喝了好幾口,才勉強幹掉。

不時有郡兵從被火光照亮的街道上快速跑過。見到客棧裡邊正在喝酒,還以為李妙是在對所有人公開表明他對高昇客棧的袒護之意,紛紛遠離大門,唯恐與客棧裡頭的郡兵同行起了衝突,耽誤了彼此的發財大計。

那客棧裡頭的其他遊子,先前還擔憂郡兵大舉前來報復,而忐忑不安。到了此刻,終於明白劉縯打開大門與屯長對坐喝酒的玄妙,佩服之餘,紛紛慷慨解囊,讓掌柜吩咐后廚,把拿手的好菜儘可能地往院子裡頭端,巴不得這場酒宴,能喝到天光大亮才好。

正期盼間,二樓又傳來了幾個半大小子整齊的讀書聲,「有客有客,亦白其馬。有萋有且,敦琢其旅。有客宿宿,有客信信。言授之縶,以縶其馬。薄言追之,左右綏之。既有淫威,降福孔夷。」12

聲音雖然稚嫩,卻令半城煙火之下,平添幾分寧靜肅穆。

【有客入室非所請】

「小秀才,又在憋什麼壞水?莫非你真的活膩了?」一個蚊蚋般的聲音陡然響起,外面的人根本不可能聽見,卻讓屋子內的朗朗讀書聲戛然而止。

說話的是一名少女,目光明澈如秋水,手中的鋼刀也亮若秋水。被壓在刀刃下的劉秀激靈靈打了個冷戰,無可奈何地將平攤在桌案上的絹冊舉起來,端到少女的眼前低聲解釋,「這是《詩經》,考試必考的部分。不信你自己看!」

絹是上好的白絹,上面每一個字,都有嬰兒拳頭大小。只是,少女能分辨出字的數量多寡,卻分辨不出其中任何一個所代表的意思。頓時,原本粉白色的面孔,惱得鮮紅欲滴。抬手對著劉秀的腦門兒先拍了一巴掌,然後咬著牙低聲怒叱,「拿遠點兒,我嫌墨臭。有錢買絹書了不起是么?要不是你們這些豪門大戶拚命搜刮,四下里也不至於到處都有人活活餓死!」

「呀,你怎麼打人?!」劉秀的腦門上,立刻出現了五根纖細的手指印兒。他愣了愣,滿臉憤怒,「你沒看見,我們四個人合用一本絹書?況且這絹是我家自己紡的,字也是我從別人那裡借了書,一筆一畫抄下來的。怎麼到了你嘴裡,就立刻成了為富不仁?」

「這……」少女被問得理屈詞窮,卻不肯認錯,將好看的杏仁眼一豎,繼續胡攪蠻纏,「你說是你抄的就是你抄的?小小年紀,就會吹牛?這上面的字好看的緊,即便是縣城裡專門給人寫訟狀的教書先生……」

「寫字好壞,跟年紀有什麼關係?」劉秀撇撇嘴,伸出手指在桌上的水碗里蘸了蘸,隨即指走龍蛇,「薄言追之,左右綏之。既有淫威,降福孔夷。」無論大小、風格和骨架,都與絹冊上的文字毫釐不差。

這下少女的臉面有些掛不住了,未握刀的左手往起一抬,就準備以「理」服人。旁邊的嚴光見勢不妙,趕緊低聲出言提醒,「馬三娘,你是不是不想救你哥了。我們這讀書聲一斷,樓下肯定要問個究竟。萬一……」

話音未落,樓下已經響起了鄧晨不滿的質問聲,「劉秀,鄧奉,朱祐,上面發生了什麼事情?你們幾個怎麼突然啞巴了?」

「沒事兒!」位置靠近窗口的朱祐趕緊轉頭,探出半個腦袋,大聲解釋,「剛才,剛才飛來一隻母蚊子,在劉秀額頭上咬了一口。我們幾個,正在滿屋裡對付那隻母蚊子呢!」

「打開窗子,把它轟出去不就行了么?如果讀累了,就趕緊熄了燈睡覺。別熬夜,明天一早咱們還要趕路呢!」鄧晨將信將疑,不滿地提醒。

「哎,哎!」朱祐連聲答應著,關好窗子,重新展開絹冊。

「你說誰是母蚊子?」少女馬三娘快步來到朱祐身邊,抬手擰住一隻耳朵,「你有種再說一遍?」一不小心,碰得桌案晃了晃,燈油飛濺,頓時將雪白的絹冊污掉了大半邊。

「你,你這人怎麼不知道好歹?」劉秀心疼絹書,一把抄在手裡,取了擦臉的葛布用力擦拭,「剛才要不是我們四個機警,幫了你們兄妹一把。郡兵早就殺進來,把你們兄妹兩個剁成肉泥了!你不知道感恩也就罷了,儘管帶著你哥離開便是,怎麼能又想求人幫忙,又拚命找茬兒?」

「是啊,不知好歹!」如同劉秀的影子一般,鄧奉也低聲重複,「都說馬子張和馬三娘是真正的英雄豪傑,殺富濟貧,救人於水火。呵呵……」

「我,我不是故意的!」馬三娘頓時被笑得恨不能找個地縫往裡頭鑽,跺著腳低聲辯解,「不就是一本破書么?我賠了你就是!」

「賠,說得好聽,錢呢?」劉秀看都懶得看馬三娘一眼,守財奴般擦拭著絹冊,說出的話宛若刀槍。

這簡直就是明知故問!此時紙張剛剛出現,書籍多為竹簡編就,又笨又重,價格奇貴。而絹布所縫製的書冊,價格還在竹簡三倍以上。即便他和鄧奉、嚴光這種殷實人家出身的子弟,也得好幾個人合用一本書冊。而馬三娘此刻正在逃命途中,怎麼可能賠得出足夠的錢來?

沒錢賠,先前的話還說得太滿了,望著劉秀那高高挑起的嘴角,馬三娘忽然忍無可忍,刷的一下舉起刀,沖著他的肩窩迎面便刺。

「叮!」先前站在劉秀身邊像個小跟班般的鄧奉,不知道什麼時候手裡多出了一支短劍,不偏不倚,恰恰擋在刀尖必經之路上。

「你想拖累你哥哥一起死,就繼續動手!」長得比大戶人家出來的嬌小姐還要白凈、性子先前也如同少女般斯文的嚴光,忽然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手裡握著一把不知何時拔出來的短劍,冰冷的劍鋒戳在馬三娘的柳腰上,力透皮甲。

「馬、馬家姐姐,別、別衝動。我們如果想害你,剛才大喊一嗓子就夠了,根本不用如此大費周章!」只有朱祐還懂得幾分憐香惜玉,一邊拔出佩劍來架上馬三娘的脖頸,一邊連聲補充,「我們這樣對你,也是迫不得已。誰叫你一進門,就拿刀逼著我們收留你們,還逼劉秀去騙他大哥上樓!」

「你……」從綁匪瞬間淪落為人質,馬三娘又悔又氣,一雙杏眼裡寒光四射,「你們幾個有種,就現在殺了老娘。老娘若是皺一下眉頭……」

「呼啦!」劉秀手中的絹冊帶著風砸了下來,直奔她的面門。少女本能地閉上眼睛,眉頭瞬間皺成了川字。

「啪,啪,啪!」絹冊從半空中收回,在劉秀的掌心處輕輕拍打。每一下,都如同耳光般,打得馬三娘面紅欲滴。對方一個字都沒反駁,但剛才皺沒皺眉,她自己卻心知肚明。想要衝上前去拚命,腰間又是微微一痛,嚴光手中的利刃,已經瞬間戳破了皮甲和肌膚。

「你別動,別亂動。我、我們真的不想傷你,真的不想傷你。」還沒等馬三娘自己喊疼,朱祐已經急得額頭冒汗。一邊將手中的利刃輕輕下壓,一邊迫不及待地威脅,「別動,真的別動。即便你自己不要命了,也得為你哥想想。咱們這邊打起來,樓下的人肯定會聽見!」

脖子上流下一道細細的血線,但更劇烈的痛楚,卻在心裡。馬三娘的身體猛然僵直,回頭望著床上昏迷不醒的哥哥,兩行熱淚滾滾而落。

朱祐最見不得女人的眼淚,右手的利刃抬了起來,左手掏出一塊潔白的絲巾,就打算替對方擦拭脖子上的血跡。

就在這個瞬間,馬三娘的身體忽然像靈蛇般扭動,悄無聲息地甩開嚴光的劍鋒,滑步,撤刀,橫抹,所有動作宛若行雲流水。原本被鄧奉用劍擋住的鋼刀,像閃電般架在了朱祐的脖子上。

「放下劍,否……」她瞪圓杏眼,低聲怒喝。話喊了一大半,卻又卡在了喉嚨中。原本握在劉秀手中的絹冊,忽然變成了一把匕首,端端正正頂住了她的喉嚨。

「我再說一次,我們對你毫無惡意。如果你繼續恩將仇報,那咱們就乾脆一拍兩散!」匕首的鋒刃很冷,劉秀嘴裡說出來的話,與匕首的鋒刃同樣冰冷。雖然,此刻他與馬三娘近在咫尺,彼此都能感覺到對方的滾燙呼吸。

馬三娘沒有接茬,手中的刀刃,卻清楚地表明了她的態度。剛剛被她擺脫的嚴光無奈,低低嘆了口氣,快步走到床榻旁,用短劍抵住了馬武的胸口。「馬三娘,你沒有勝算。即便能打得贏咱們,也帶不走你哥!」

「你,你卑鄙無恥!」少女被抓住了軟肋,瞬間心力交瘁,手中的鋼刀無力地滑落,再度淚流滿面。

鄧奉手疾眼快,搶在鋼刀落地前,彎腰握住了刀柄,將其緩緩放在了桌案上,低聲長嘆,「嗨,何苦呢!早就說過,咱們不會害你!」

「是啊,做人不能太沒良心。若不是我們幾個剛才故意替你遮掩,你和你大哥豈能平安躲到現在?」嚴光也嘆口氣,將刀尖緩緩從馬武胸前撤走。

「咱們不想將你們交給官府,你也別想著殺人滅口,恩將仇報!」劉秀最後一個撤開匕首,冷笑著緩緩後退。

四周壓力陡然一空,馬三娘卻再也生不起敵對之心。掩面無聲抽泣,單薄肩膀顫抖得宛若雨中荷葉。劉秀的話不好聽,卻占足了道理。無論少年們先前是情願也好,被迫也罷,都的的確確對馬氏兄妹兩個有收留隱匿之恩。兄妹倆但凡也有幾分良心,就不該一言不合拔刀相向!

「你、你別哭了。那個、那個劉秀剛才說要你賠錢,原本就是一句氣話。」朱祐被哭得心軟如酥,很快就忘記了先前的教訓,將絲帕遞過去,讓馬三娘自己擦拭眼淚。

這可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馬三娘的眼淚戛然而止,一把搶過絲帕,在臉上胡亂抹了抹。然後咬著牙走到桌子旁,指了指被鄧奉繳獲去的鋼刀,咬著銀牙說道:「這個,行、行么,百鍊精鋼,足夠抵你的書錢!」

「這怎麼行!」朱祐快步追上擺著手拒絕,「這是你防身用的東西。」

「朱祐,書是我的!」劉秀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臉色已經冷得如同鐵塊,「我是去長安做學問的,要一把殺人利器做什麼?」

嚴光乾脆抱著膀子看起熱鬧。雖然什麼話都沒有說,但是那滿臉輕蔑的模樣,卻比任何語言都犀利,讓馬三娘徹底無地自容。

「我不管,我只有這把刀了,你們愛要不要!」抬手抹掉臉上的眼淚,她大步走向床榻,「不就是怕我拖累你們么?我走就是,又何必如此埋汰人!」說著話,她雙臂用力,將自家哥哥馬武抱在了胸前。一轉身,大步流星朝屋門而去,再不肯回頭看上一眼,也不肯向任何人示弱討饒。

「馬……」朱祐邁步欲追,卻被劉秀一把拎住了后脖領子。

「走好,咱們可不欠你的!」一直冷著臉看熱鬧的嚴光終於開口,字字如刀,「咱們跟你有啥交情似的,真稀奇,這年頭,居然還有強盜覺得肉票該幫自己的忙!」

「記得從正門出去啊,院子里剛好有一群郡兵。把你哥哥直接送到他們手上,也省得受零碎罪!」鄧奉最狠,沖著馬三娘的背影直接補刀。

「你們……」馬三娘即便再武功高強,畢竟只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女。登時被戳得心頭滴血,轉過頭淚如雨下,「你們不願幫忙就直說好了,嗚嗚,何必、何必這麼欺負人。不就是一本破書么,也不能讓我拿命來償!」

「你哭得再大聲點兒,省得外邊的人聽不見!」劉秀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目光中沒有半點憐香惜玉,「直接把郡兵哭進來,看你抱著自己的哥哥,赤手空拳,拿什麼活命!」

哭聲戛然而止。馬三娘的臉色蒼白如雪,嘴唇顫抖。

「想救你哥,就把他放回床上去,然後過來,老老實實賠禮道歉!」劉秀的話依舊又冷又硬,「否則,就拿上你的刀,好歹走投無路時,還能先抹了脖子!免得被俘后受盡凌辱,生死兩難!」

「你!」馬三娘氣得眼前陣陣發黑,卻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遲疑半晌,只好咬著牙轉過身,踉蹌著再度走向床頭。

朱祐看得好生不忍,掙開劉秀的拉扯,衝上前幫忙。馬三娘卻一把推開了他,咬著牙獨自一人將哥哥擺好,蓋上被子。然後緩緩走回書案邊,蹲身施禮,「幾位公子,民女剛才多有冒犯,還請念在民女救兄心切的份上,原諒則個。此事過後,是打是罰,民女絕不皺眉。」

一番道歉的話,說得僵硬如蠟。卻把朱祐給急得額頭冒汗,徑直衝到劉秀身邊,用力晃動對方手臂,「三兒,三哥,我求你了不行么?馬三娘都道歉了,她已經道歉了,你足智多謀,趕緊幫她想條生路!」

「道歉,需要這麼大架子?跟討債差不多!」劉秀心知如果今天不能將馬三娘徹底壓服,接下來自己的計劃絕對不可能貫徹執行。

「你!」馬三娘轉身想走。然而,看到倒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哥哥,心中所有怒火,頓時化作了一盆兜頭冷水。

咬著牙再度轉身,她緩緩來到劉秀身前三步,雙膝跪倒:「民女先前多有得罪,請幾位恩公寬恕!若是恩公能想辦法救我兄妹,今後即便做牛做馬,我馬三娘也絕無怨言!」

【官衙失火徒奔忙】

「三哥!」朱祐窘得面紅耳赤,手臂力道驟然加大,將劉秀直接拉了個趔趄,「她,她都道歉了,她都給你跪下了……」

「又不是我要她跪下的,你急什麼?」劉秀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勉強穩住身形,沖著朱祐搶白道,「她這種魯莽性子,若是不肯改一改,我即便一百條妙計又能如何?還不都得被她給弄砸,還白白搭上大夥的性命?」

「蒼天在上,我馬三娘發誓。從現在起,劉三公子要我做什麼就做什麼,如有違抗……」馬三娘也是被逼得走投無路了,索性把心一橫,搶在朱祐說出更多讓自己下不了台的話之前,豎起右手。

「發誓倒不必了。」劉秀微微一笑,低聲打斷,「你去給我倒一碗水來。折騰了這麼半天,我還真是渴了!」

「你……」沒想到劉秀真的拿自己當丫鬟使喚,馬三娘被氣得杏眼圓睜。然而扭頭看到昏迷不醒的大哥馬武,還是站起身,咬著銀牙走向牆角的水罐,小心翼翼地倒了一碗清水,盡量裝出一副逆來順受的小丫鬟模樣,走到劉秀面前,緩緩將清水捧到眉心處,「公子,請喝水!」

「你真的肯按我說的去做?甚至做牛做馬也沒問題?」劉秀卻不肯接她的水碗,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回,歪著頭詢問。

銀牙咬在粉紅色的嘴唇上,痛徹心扉。肚子里剛剛騰起的怒火再度變冷,化作一聲低低的回應,「嗯!」

「你不會暫且低頭,等我救了你們兄妹,再秋後算賬么?」劉秀不依不饒,繼續歪著頭,目光裡頭充滿了玩味。

馬三娘想的正是脫險之後,先將眼前這個可恨的臭小子大卸八塊。聽了劉秀的話,頓時心裡一緊,手臂微微晃動,差點把水全濺在自家身上。好在她平素練武練得刻苦,對肌肉的控制力遠超常人。搶在水灑出前的瞬間,迅速將水碗重新端穩了,然後低下頭,怯怯地說道:「你對我們兄妹有救命之恩,我報答還報答不過來呢,怎麼可能刀劍相向。你若是不放心,我可以再對天發一個誓,如果……」

「行了,每年發誓的人成千上萬,也沒見老天爺劈死過幾個?」劉秀笑了笑,上前接過水碗,「剛才不是我要逼你,而是情況緊急,不能讓你再由著性子胡來。好了,這碗水,算是劉某向你賠罪!」

說著話,猛然把手腕一翻,整碗的清水,全都倒在了自家頭頂上!

「啊———」整個過程的變化實在太快,眾人猝不及防,齊齊低聲驚呼。而劉秀自己,卻沖著目瞪口呆的馬三娘微微一笑,低聲道:「想救你哥哥,主要還是得依仗你。我覺得,如果沒有馬武的拖累,你一個人,帶著追兵四處溜圈子,再順手去縣衙附近放上一把火,問題不大吧?!」

「這?」馬三娘還沒從震驚中緩過神來,愣了半晌,才低聲道,「當然沒問題,接下來需要三娘如何做,請恩公儘管吩咐。」

恨歸恨,但眼前這個半大小子,自打她入門以來,說話做事都沒按過常理。令她在憤怒之餘,心裡未免真的湧起了許多期盼。期盼對方真的能拿出妙計,助自己和哥哥逃出生天。

見她已經徹底服了軟,劉秀點點頭,開始給大夥布置任務,「時間緊迫,我說大概,嚴光你來補充具體行動細節。朱祐,鄧奉,你們一人去走廊里盯著,一個去窗口繼續大聲讀書,同時監視外邊的動靜。我估計用不了多久,就會有人發現這家客棧的情況不對,帶著人來營救那群兵痞!」

讀書聲重新響起不多時,大門口就傳來了一陣人喊馬嘶。縣宰岑彭,帶著縣丞陰宣、縣尉任光以及捕頭閻奉、李秩,數百全副武裝的郡兵,舉著鋼刀長矛和角弓,浩浩蕩蕩殺到了近前。

「李妙!」早就接到密報的陰宣揣著明白裝糊塗,豎起眼睛厲聲喝問,「你就這樣捉拿要犯!若是放走了馬武,今晚這個院子里所有人,都難逃干係!」

「小人冤枉!」屯長李妙立刻滾下胡凳,手腳並用快速爬向陰宣和岑彭,「縣宰大人,縣丞大人,小的真是冤枉。小的跟他們幾個素不相識,卻被他們……」

「故濟陽令長子,舂陵劉縯,見過縣宰,見過幾位大人!」劉縯對李妙藉機逃走的行為視而不見,大大方方地站起身,向岑彭等人抱拳。

「潁川都尉之子馮異,見過諸位大人!」早就知道今日之事不好善了,方臉酒客馮異手按劍柄走上前,與劉縯並肩而立。

「巨鹿縣丞之子劉植,見過諸位大人!」劉植依舊是一副滿不在乎模樣,抓起血跡未乾的佩劍,笑著向門口劍拔弩張的眾人拱手。

「山谷連率之子張峻……」「荊州郡丞之侄許俞……」「宛城屈揚……」先前與劉縯並肩作戰的豪俠們,紛紛走上前,在院子內站作筆直的一排。雖然人數還不如岑彭身後的兵馬一個零頭,但身上所流露出來的氣勢,卻堪堪與對方平分秋色。

「爾等、爾等既然都是官宦之後,為何要阻礙郡兵捉拿盜匪?」縣丞陰宣心裡接連打了好幾個突,說話的語氣立刻軟了下去,「還不速速退在一邊,縣宰大人和本官可以看在爾等年輕氣盛份上,既往不咎!」

「不敢,若是郡兵只是過來捉拿盜匪,我等出手相助還來不及,怎麼可能阻攔!」話音落下,劉縯卻不退反進,向前跨了半步,「可縣丞大人請看,郡兵們手裡拿的都是什麼東西?這四下里到處冒起的火頭,又因為哪般?」

「按大新律例,若有盜匪入室打劫,良家子可仗劍斬之,有功無罪!」馮異也輕輕上前半步,不卑不亢地拱手。

「我等不敢與官府作對,但助官府擒賊安民,卻是各自的本分。還請縣丞大人明察!」劉植快速站在了劉縯的另外一側,慢吞吞地開口。

他和馮異兩個,都是在職官吏的後人,平素沒少聽家中長輩談論司法方面的瑣事。耳濡目染,知道該如何自我保護,因此幾句話說出來,非但將「阻礙郡兵捉拿盜匪」的罪名盡數擺脫,並且直接拿著真憑實據倒逼了對方一記,對方的氣焰頓時又矮掉了一大半。

「李妙,你個蠢貨,你就這樣帶兵的?」縣丞陰宣被問得無言以對,只好將氣撒在自家爪牙身上。

「大、大人……」李妙滿臉鼻涕眼淚,「他、他們幾個剛才……」

「給我退到一邊去!」縣尉任光遠比陰宣有擔當,走上前,狠狠踹了李妙一腳,大聲呵斥,「這麼點兒小事都辦不好,你還嫌丟人不夠么?」

「這,這……是,大人!」李妙被訓得面紅耳赤,連滾帶爬閃到一邊。

縣尉任光轉過身,和顏悅色地補充,「郡兵都是臨時招募而來,裡邊出幾個害群之馬也在所難免。爾等沒有必要跟他們一般見識。趕緊收拾一下,各自去安歇吧!時候不早了,本官回去后,自然會按照律例處置他們,給大夥一個交代。」

對面的幾個青年後生都是在職或者致仕的官宦子弟,沒有必要為了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較真。況且即便較起真來,郡兵這邊也討不到好處。幾位後輩頂多是被罰些銅,然後由各自的長輩領回家去申斥。而棘陽縣這邊,恐怕就得有人出來承擔郡兵殺良冒功的罪責。

「多謝諸位大人寬宏,我等告退。綁在柱子上的,都是趁火打劫的地痞流氓,也請諸位大人押回去酌情處置!」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臉人。既然棘陽縣的縣丞和縣尉都主動做出退讓了,劉縯和馮異幾個也不想把事情鬧得太大,相繼拱了拱手,笑著送上一份厚禮。

「啊,真的有地痞流氓趁火打劫?」縣丞陰宣立刻心領神會,命令身後的弟兄們,去廊柱上解那幾個受傷的地痞,同時收攏他們腳下的贓物。等會兒回到縣衙,贓物照例要「充公「,而地痞流氓們也可以算作馬子張的爪牙,把腦袋砍下用泥巴一糊,交上去后還能另外多換回一份功勞。

他和任光兩個人的想法很穩當,對面劉縯等人也很「上道」,眼看著一場衝突就要化解於無形。然而,先前一直沒有說話的縣宰岑彭,卻忽然開了口,「且慢,任光,你去問問李妙,剛才他到底搜沒搜這間客棧!」

「是!」縣宰有令,任光不敢不應。拱了下手,快步追到躲進陰影里的李妙面前,沉聲問道:「縣令問你,到底搜沒搜完這家客棧。你如實回答,切莫自誤!」

「沒、沒有,大人,小的還沒來得及上樓,就、就被他們給打翻在地了。小的……」李妙瞬間蹦起,扯開嗓子,大聲控訴。

他原本以為,縣宰岑彭聽了自己的話之後,會替自己申冤報仇。卻不料縣宰只是扭過頭,狠狠橫了他一眼,就將目光再度轉向了罪魁禍首劉縯,「劉公子,本官要搜查這間客棧,你是否還要阻攔?」

「不敢,還請大人約束手下,不要藉機殘民自肥!」劉縯被岑彭話語里的殺氣,逼得雙眉一蹙,隨即搖搖頭,笑著讓開了道路。

馮異等人,也沒心思跟官兵開戰。各自撇了撇嘴,分頭散開。原本被堵得嚴嚴實實的客棧正門口,頓時暢通無阻。岑彭板著臉輕輕揮了下手,帶領百餘名全副武裝的郡兵長驅直入。轉眼間,就將一層攪了個雞飛狗跳,隨即又餓狼般撲上了二樓,挨個房間翻檢。

「幾位兄弟勿怪,我家大人做事一向如此認真!」縣尉任光做事圓滑,見劉縯等人臉色越來越難看,悄悄向大夥遞起了小話。

不像天子門生岑彭,他出身於地方望族。對劉伯升的名頭早有耳聞。也知道,自古官府都是同氣連枝,某些勢力不會因為路途太遠就夠不到棘陽這窮鄉僻壤。所以內心深處,非常不願意跟眼前這位小孟嘗發生什麼衝突。更不願意把馮異、劉植等官宦之後,一併給得罪乾淨。

正寒暄間,忽然聽樓上有人大聲喝問,「血!你們幾個娃娃,速速如實招供,這血跡是哪裡來的?」

「當然是鼻子里淌出來的。你們沒看見劉三鼻子撒著白葛,頭上還被冷水潑得濕淋淋的么?」響起尖細的少年聲音,雖然單薄,卻不示弱。

「壞了!」劉縯和馮異兩個齊齊將手探向了腰間劍柄。

就在小半個時辰之前,他們兩個可是親眼看到劉秀臉上的血跡。當時被劉秀幾句話給搪塞了過去,現在想起來,那些血跡,還有劉秀先前的讀書聲,分明是在向大夥暗示,有受傷的客人就藏在二樓,而他們,當時居然個個都聽而不聞,視而不見。

就在這危急關頭,身後的天空猛地一亮,緊跟著,凄厲銅鑼聲和叫喊聲再度響徹棘陽縣城。「走水啦,縣衙門走水啦!噹噹,噹噹……」

「快跟我去救火!」岑彭猛地回頭,撒腿就跑。他是遠近聞名的孝子,自幼喪父,完全由母親一個人拉扯長大。

「救火,快去救火!」縣丞陰宣的宅邸,也緊挨著縣衙,此刻哪有閑工夫再管馬武去了什麼地方,帶著弟兄們跟在岑彭身後撒腿狂奔。

只有縣尉任光,不像岑彭和陰宣等人那樣方寸大亂,而是上上下下繼續打量了劉縯等人好幾輪,直到把劉縯看得手背上都冒起了青筋,才忽然鬆開了手中刀柄,沖著哥幾個微微一笑,飄然而去!

【白虎豈由金鎖縛】

「偉卿,替我招呼弟兄們,我去去就來。」目送任光離去,劉縯的臉色迅速陰沉,強忍怒火向鄧晨交代了一句,手按劍柄,大步走向二樓。

「伯升……」鄧晨生怕劉縯衝動之下直接宰了那四個小子,本能地出言提醒。話到嘴邊,忽然又覺得純屬多餘。自家大舅哥劉伯升對小舅子劉秀向來視若珍寶,平素擦破個油皮兒都要心疼好半天,怎麼可能對其動粗?倒是侄兒鄧奉……該打,待此間事了,一定要狠狠給他鬆鬆皮!

猛然想到,鄧奉先前假作用功讀書,實際上也是跟劉秀一起。鄧晨的心臟就開始發緊。若是剛才岑彭硬闖進去,在屋內發現什麼,今天在場所有人等,恐怕都要被這幾個野小子拖入火坑!真的該打,不打爛屁股不足以向弟兄們交代!

正恨得牙根發癢間,耳畔卻傳來了馮異那敦厚的聲音,「偉卿兄,樓上到底出了什麼事?可有需要馮某效力之處?」

「不、不用了。幾個野孩子不肯用心讀書,荒廢光陰,伯升要上去打他們的板子!」鄧晨的心臟又是猛地一哆嗦,趕緊裝出一副雲淡風輕模樣,「唉,伯升也是,小孩子么,就得有些生氣才對。若是天天除了吃飯睡覺之外就抱著書冊,那豈不成了書獃子?這輩子哪裡還有什麼前途可言?」

「是極,書要讀,卻不能讀死書,更不能像某些人那樣,讀著讀著就讀沒了良心!」馮異早就看出他神情古怪,卻也不戳破,「今晚我等攜手拒賊,是功勞也好,是過錯也罷,已經這樣了,肯定每個人都跑不掉。所以,偉卿和伯升兄若是有什麼需要幫忙之處,儘管開口。掌中三尺青鋒,任憑兩位兄台驅策!」

「兄弟齊心,其利斷金!」劉植、張峻、許俞、屈揚等人,也順著馮異的話頭,笑著許下承諾。一張張年輕的臉上,寫滿了驕傲。

「多謝,諸位兄弟!」鄧晨聽得心頭熱血上涌,彎下腰,向眾人一揖到地,「今後若有用到鄧某之處,赴湯蹈火,絕不敢辭!」

「偉卿兄何必如此多禮!」馮異、劉植等人齊齊側開身子,長揖相還,「樓下有我們哥幾個看著,你儘快上樓去吧。告訴伯升兄,不必苛責幾個孩子。讀書固然重要,但做人更重要的是,不能丟了良心!」

「鄧某謹遵幾位兄長教誨!」鄧晨紅著臉,用力點頭,轉身快步而去,唯恐自己動作稍慢,眼裡的淚珠當眾掉下來。

不多時,他已經來到劉秀等人的房間門口。伸手用力前推,只聽「砰」的一聲,緊跟著一串低低的慘叫,「哎呀,我的鼻子,這回真的出血了!」

「怎麼回事?」鄧晨連忙低頭,只見自家小舅子劉秀跌坐於地,兩行鼻血,正順著嘴唇緩緩下流。心中的惱怒和焦躁,頓時全都化作了憐惜,趕緊蹲下身,在劉秀的鼻樑上用力捏了幾下。

劉縯一個箭步殺至,抬手推開他,低聲數落,「偉卿,你別聽他裝可憐!今晚的賬,必須跟他們幾個算清楚!」

「啊?」鄧晨微微一愣,趕緊將面孔板緊,沉聲附和,「對,你們幾個,今晚誰都甭想矇混過關。伯升,剛才到底怎麼一回事?劉秀臉上的血,到底從何而來?」

「你自己去看!」劉縯的臉色愈發陰沉,手指朝床榻奮力一戳,低聲斷喝,「小小年紀,居然自作主張窩藏起了賊寇。真是不知道死字怎麼寫!」

「啊!」饒是心中已經有所準備,鄧晨依舊忍不住驚呼出聲。連忙丟下劉秀,快步來到床榻旁,拉開帳子細看,只見一位身材魁梧的漢子橫在床上,雙目緊閉,臉色慘白如紙,渾身的血污已凝成黑色,「他,他是馬子張?他、他到底死了沒有?」

「若換作別人,恐怕早就死透了,這馬武的命倒是硬得很。」劉縯冷哼一聲,「估計是怕黃泉路上太寂寞,等著我們跟他作伴呢!」

「大、大哥,我們、我們也是被迫的!」劉秀、嚴光等人聽得此言,也知道今天闖下了大禍,皆局促不安起來,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裡放才好。「就在、就在郡兵第一次上樓的時候,馬、馬三娘忽然帶著馬武闖了進來。我們打、打不過她,也、也看著他們兄妹著實可憐……」

「你們幾個小兔崽子啊!」鄧晨咬牙切齒,卻不知道該怎麼責怪。

眼下,哪裡是可憐別人的時候?包庇賊寇,按罪當誅,剛才就差那麼一丁點兒,自己、劉縯和樓下剛結識的幾個兄弟,以及各自的家族,都會陷入一場巨大的無妄之災中!

想到這兒,鄧晨撩起一腳,將自家侄兒鄧奉踹倒在地,「明天一早,就給我滾回家去!長安城你不要去了。再去,指不定還闖出什麼禍來!」

「叔父,我輩分最小,根本沒人聽我的啊!」鄧奉被踹得好生委屈。

「罷了,回頭再找他們算賬吧!」劉縯做事極講道理,不忍繼續看鄧奉一個人受罰,上前半步,抬手拉住鄧晨,「這會兒就算打死他們幾個,也洗不清咱們窩藏賊寇、對抗官府的嫌疑!趕緊想辦法幫我把馬武挪走,否則,萬一岑彭去而復返……」

「岑彭肯定不會去而復返!」話音未落,劉秀已經快速介面,「眼下,客棧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

「小兔崽子,你還長本事了是不?」劉縯忍無可忍,衝過去,抬手便抽,「不會回來!你怎麼知道岑彭不會再回來?你又不是……」

「岑彭是個遠近聞名的孝子,縣衙剛剛失過一次火,他絕不會再放心將老娘交給別人!」劉秀雙手高舉,一邊遮擋,一邊朝夥伴們身後躲閃,「第二,岑彭即便心裡懷疑咱們窩藏了馬武,也不會認為咱們敢把馬武留在這裡,等著他再次來搜,因此,咱們剛好反其道而行之。第三,我剛才隔著窗戶偷偷觀察,岑彭那個人心高氣傲,又是個外來戶,絕對不肯在手下人面前承認,他剛才中了別人的調虎離山之計……」

「你再說,你再說!」劉縯越聽越心驚,越聽火氣越壓制不住。雙手發力,將劉秀打得抱頭鼠竄,「你還真長本事了,都學會算計別人的心思了。你,我今天要不給你長個記性……」

只可惜,他空有一身武藝,卻被狹窄的房間所限,根本施展不開。兩隻大巴掌真正打在自家弟弟劉秀身上沒幾下,反倒令嚴光、朱祐二位,吃了不少「掛落」,每個人都疼得齜牙咧嘴。

「伯升,想辦法處置馬武要緊!」鄧晨在旁邊看不下去,將劉秀擋在了自己身後,「你剛才說得對,打死他們幾個,也洗不清大夥身上的嫌疑。」

「還、還能有什麼辦法?」劉縯氣已經消了不少,停下腳步,扭頭看著床上的馬武,「眼下我等只有兩條路可選。第一,將功贖罪,把馬武直接獻給官府。那岑彭雖然為人陰毒,但心高氣傲,極要臉面。我等如果把馬子張交給他,他心中即便有所懷疑,明面上,也不會再繼續刨根究底……」

「不能把馬子張交給岑彭!」一句話沒等說完,又被劉秀紅著臉打斷,「哥,姐夫,馬子張儘管落草為寇,但只斬貪官污吏,從不禍害百姓。咱們將他交給官府,就、就是為虎作倀。你、你們倆的名聲,就會臭、臭得逆風飄出好幾百里地,從此……」

「你閉嘴!」劉縯豎起眼睛,低聲斷喝,「再說,我就把你一巴掌拍死!」

「哥,孟子說過,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馬子張只殺貪官污吏,很受老百姓愛戴,棘陽到處都是他殺富濟貧的故事,這樣的人不該死!」劉秀從小到大,都沒被自家哥哥如此兇狠對待過,雙眼開始發紅,「你平素教我,為人不能沒骨氣,不能為了幾斗米就昧了良心。男子漢大丈夫頂天立地,總是要俯仰無愧,對得起……」

劉縯臉上怒色又起。鄧晨見狀,趕緊從一旁伸手攔住。扭過頭,沖著劉秀微微一笑,「蠢小子,你哥是什麼人,你還不知道么?他心裡這會兒,恐怕早就有了決斷。剛才的話,是說給我聽的。他是怕連累我,所以先說清楚其中利害關係,讓我自己選擇罷了。」

「啊?」劉秀這才如夢方醒,「哥———」

先前躺在地上裝死的鄧奉,也趕緊趁機爬了起來,一把拉住鄧晨,緊張得手心滿是汗,「那叔你呢?你到底怎麼選?」

「還用說么?」鄧晨抬手給了自家侄兒一個爆栗,然後笑著搖頭,「我當然跟伯升共同進退。」

他又將目光轉向劉縯,「伯升,這件事,光咱們倆帶著幾個孩子不行,得另找幫手。否則,即便能將馬武藏起來,也出不了棘陽縣城。」

「你是說他們?」劉縯心中一動,他又何嘗沒有想過請大傢伙出手。但窩藏匪寇,罪在不赦,自己跟馮異等人不過是萍水相逢,豈可隨便殃及無辜?念及於此,忍不住嘆息搖頭,「還是算了吧,我們六個人,足矣!」

「伯升儘管放心,公孫兄他們都和你一樣,是蓋世豪俠!方才任光的舉動,他們早就看在了眼裡。所以特意在我上樓之際,許下承諾,願意與咱們共同進退!」鄧晨看出劉縯的顧慮,微笑道。

「啊?「劉縯聞聽,頓時又是一愣。旋即,欣慰地點頭,「好,麻煩偉卿請他們幾個上來!這幾個朋友,劉某交定了!」

「好!」鄧晨點點頭,微笑著起身。還沒等邁步,「吱呀———」一聲,門已經從外邊被人輕輕推開。有顆烏眉灶眼的腦袋,試探著鑽了進來。

「誰?」所有人頓時都被嚇了一跳,紛紛手按劍柄,低聲喝問。

烏眉灶眼的主人抬手在臉上抹了抹,露出一張十分俏麗的面孔。不是馬三娘,又是哪個!只見她快步鑽進房間內,雙目含淚,沖著劉縯和鄧晨長身而拜,「兩位恩公大恩大德,三娘與家兄沒齒難忘!」

原來,剛才劉縯和鄧晨的對話,都被她聽在了耳朵里,一字不落!

【斗轉星移動參商】

「不敢當,不敢當,姑娘請起,快快請起!」劉縯和鄧晨兩個哪裡肯受?雙雙側著身體閃開,低聲說道。

「你怎麼受傷了!」朱祐眼尖,看到馬三娘左肩殷紅一片,嚇得一步躥了過去,抬手便捂。還沒等掌心與傷口接觸,胳膊已經被馬三娘一巴掌拍到了旁邊,「不礙事,離開的時候不小心挨了一箭。那人也不好受,迎面吃了我一石頭。」

「那就好,就好。」朱祐被拍得好生尷尬,訕訕站到一邊,「你趕緊站起來吧,我早就跟你說過,劉大哥和鄧大哥都是蓋世大俠,絕不會對你們兄妹見死不救!」

馬三娘卻不肯聽他的勸,堅持又給劉縯和鄧晨二人磕了三個頭,然後才起身,快步走向床榻,「縣衙附近的火勢已經被控制住了,岑彭恐怕很快就會返回來。恩公幫了我們兄妹這麼多,我們兄妹不能繼續賴著不走,拖累大伙兒。劉三兒,你幫我去門口把一下風,我這就……」

說著話,便準備抱起自家哥哥馬武離去。怎奈肩膀上剛剛受了箭傷,平素的力氣使不出兩成。接連努力了幾次,非但未能如願,反而令傷口再度撕裂,鮮血淋漓而下。

「你,你不用走!劉三兒說了,岑彭不會再回來了!」朱祐宛若自己受了傷般,疼得面孔扭曲,衝上前,一把拉住馬三娘的衣袖。

「的確,岑彭即便懷疑我等窩藏了你們兄妹,也不相信我等不將你們兄妹及時轉移。所以,眼下這裡反而最為安全!」此時此刻,劉秀也沒心思計較別人叫自己的綽號劉三兒了,拉住馬三娘另外一隻衣袖,低聲勸阻。

劉縯原本想先給馬三娘一點教訓,令其今後不敢再動不動就殺人放火。見自家弟弟和朱祐兩個如此不爭氣,也只好冷哼了一聲,板著臉補充道:「哼!你還嫌拖累大夥不夠么?現在去自投羅網,然後讓岑彭將我等一網打盡?他們兩個說得對,你如果躲在客棧里,岑彭未必會再度來搜。而你如果走了,說不定就得落到郡兵手裡,還得我們大夥一起跟著吃掛落!況且這深更半夜的,城門不開,你還能插翅飛了出去?還不如等到天亮之後,讓劉某想辦法送你們兄妹走!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們救得了你兄妹這一次,救不了第二次。如果此番能順利逃脫,劉某希望你們兄妹能夠金盆洗手,千萬別再逞強繼續跟官府作對!」

「我們也不想落草,可是這世道……」馬三娘根本不同意他的話,但有求於人,只能點點頭,帶著幾分委屈解釋。

「這世道怎麼了?」話音未落,劉植矮壯的身形已經出現在門口,馮異、張峻四人緊隨其後也走了進來。尚未加冠的屈揚走在最後,順手將屋門緊緊合攏。

馬三娘被嚇了一跳,單手持刀而立。見她全身戒備模樣,劉縯笑著搖了搖頭,低聲道:「看,這就是我說的結果。你們兄妹所為聽起來固然暢快,可放眼望去,舉世皆敵。怎麼可能暢快得長久?不用怕,把刀放下吧!他們都是我的知交,絕不會輕易加害你們!」

「姑娘不用緊張,我等並無惡意!」馮異笑笑,輕輕向馬三娘拱手。

「岑彭今天若是與你們兄妹堂堂正正交手,我等說不定還會為其擂鼓助威。先騙人說招安,然後又關起門來殺人,呵呵……」

「是伯升兄要我把大夥請上來的,就是為了想辦法救你兄妹逃離生天!」唯恐馬三娘聽不進去,鄧晨迅速開口補充。

「都少說一句吧,有正經事要做呢。」劉植最後一個開口,卻把所有人的話都給憋回了肚子里。

「你們……」馬三娘心中又驚又喜,單手戳著刀,兩行熱淚不知不覺間淌了滿臉。今天被岑彭騙入棘陽,重兵伏擊,令她對世間所有人都失去了信任。然而,無論是劉秀、嚴光、鄧奉、朱祐,還是劉縯、鄧晨、馮異、劉植,都讓她忽然發現,原來這世上還是敢作敢當、表裡如一的英雄好漢居多,像岑彭那種口蜜腹劍、陰險狡詐之輩,終究不能讓大夥心服!

「行了,你先別忙著哭,趕緊去自己包紮一下傷口。朱祐,你幫她去打水!」劉縯見狀,心中頓時又多生出幾分惻隱,搖了搖頭,低聲吩咐。

「哎,哎!」沒等馬三娘接茬兒,朱祐已經連聲答應著沖向了木盆。一轉眼,整個人就已經衝下了一樓,不見蹤影。

劉縯再度被他逗得搖頭而笑,笑過之後,又將目光轉向馮異、劉植等人,拱手道:「各位高義,劉某拜領了。此番皆是我家小弟闖下了禍,才將各位拖入了天大的麻煩當中。他日若有機會……」

「伯升兄客氣了!」馮異憨厚一笑,搖頭打斷,「地痞流氓是咱們幾個一起收拾的,郡兵也是咱們幾個一起打的。事已至此,不如痛痛快快放手一搏!況且,那馬子張也是個堂堂偉丈夫,怎能死於宵小之手?!」

張峻、許俞、屈揚三人,也各自上前,笑著表態。

劉植年齡比他們幾個都大,行事也最沉穩。待眾人都表完了態,才搖搖頭,低聲道:「事已至此,說任何廢話都是多餘。伯升兄,接下來該怎麼辦,你儘管吩咐便是。」

「多謝諸位兄弟!」劉縯心中感激莫名,再度彎腰行禮。

劉植卻又語鋒一轉,沉聲說道,「不過,咱們都是有名有姓之人,在各地還有家業和親朋,所以劉某以為,此時此刻,我等不宜跟官府直接動武。天亮后如果能跟著百姓一道混出城外去,當然最好。如無法混出去,也應該暫時找地方先將馬氏兄妹藏起來,繼續尋找恰當時機。」

「那是自然,咱們跟地方官府鬥智為上!」劉縯也擔心事情鬧得太大,拖累眾人各自的家族,立刻用力點頭。

「還有!」劉植猶豫了一下,將臉一板,再次把頭轉向馬三娘,鄭重重申,「這次救你,是看在你們兄妹往日的義舉上,並非我等想要跟你們兄妹同流合污。下次再見到,如果你們還是在打家劫舍,就休怪我們要盡國士的本分,將你兄妹擒拿歸案了。」

他出身官宦之家,頗通刑名,言談舉止亦帶著幾分官威。馬三娘並非貪生怕死之輩,但畢竟才十五六歲的年紀,眼下又是求著人家的時候,氣勢不免弱了幾分,只好低下頭去,默然不語。直到劉植滿意地將目光轉向別處,才有兩行清淚,再度順著她的雙頰緩緩落了下來。

「你、你別哭,他、他說的是場面話!他們這些官宦家出來的,做事之前,肯定要先摘清干係!」剛剛端著水盆回來的朱祐看得心疼不已,一邊安慰馬三娘,一邊對劉植怒目而視。

劉植卻拿他當小孩子,看也不看,接著說,「城門卯時才開,現在剛過寅時。該如何出城,伯升,公孫,秀峰,眾位兄弟,咱們要仔細合計。」

「那是自然!」劉縯和馮異等人齊聲答應,又將目光轉向昏迷不醒的馬武,「就是不知道,馬子張能不能堅持到那個時候!」

「那就得看他的造化了!畢竟,我等也不是神仙。」劉植轉身走到床榻之前,信手解開馬武的衣服。只見此人健壯結實的胸膛上,纏滿了寬窄不一的葛布。有的看上去很新,卻仍然在向外滲血。有的看上去破舊不堪,卻隱隱散發出一股腐爛味道,熏得人胃腸一陣陣翻滾。

「我哥在下山接受招安前,已經有傷在身。否則,岑彭那兩下子,怎麼可能傷、傷得到他?」馬三娘臉色微紅,像護崽的老母雞般,將哥哥擋在身後,迫不及待地解釋。

「不想讓你哥死,你就讓開!」劉植抬手將她推到一旁,從腰間摸出把小刀,三下兩下,將馬武身上的新舊葛布統統割斷。隨即,用乾淨手帕沾了朱祐剛剛打回來的清水,將大大小小的傷口重新都洗了一遍。先小心翼翼地撒上了自己所攜帶的金創葯,再拿刀子將窗幔裁成細條,將傷口重新包紮。最後,才又用清水將自己的雙手洗乾淨了,搖著頭說道,「怪不得他輕易就上了岑彭的當,原來是有傷在身,快支撐不下去了。才想豁出自己一死,好給弟兄們換個好前程。這馬子張,心腸倒是不壞。只是他把事情想得過於簡單了!」

「先、先生,我、我哥他,他怎麼樣?」馬三娘早就嚇得臉色蒼白如雪,湊上前,半跪在床榻旁,帶著幾分期盼詢問。

「暫時死不了,但沒三兩個月,休想再跟別人動武!」劉植沖她翻了翻眼皮,沒好氣地回應,「如果此番能僥倖逃離生天,你最好勸勸他,暫且找地方休養上一年半載。否則,他這輩子能活到四十歲,劉某姓氏就倒著寫!」

「一定,一定,」馬三娘如蒙大赦,擦著眼淚,不停地點頭,「只要你們能把我哥送出城去,我一定勸他金盆洗手!」

「那就跟我們幾個無關了。」劉植分明剛剛給馬武治療包紮了傷口,卻依舊擺出副官賊勢不兩立的模樣,冷冷打斷了馬三娘的話。然後再度轉向劉縯、鄧晨兩人,沉聲詢問,「伯升兄,偉卿兄,你們和那任縣尉認識?」

「不認識。」劉縯和鄧晨同時搖頭。

「那是我多慮了,臨走之際,任光態度好生曖昧,顯然是看出了什麼,卻沒說破,可見此人雖在岑彭手下聽差,卻有一顆俠義之心,並非陰宣、李妙之流。」

劉縯和鄧晨,當然還記得任光當時的反應,便也輕輕點了點頭,相繼說道,「不管他是真看出來,還是假看出來,這份情咱們還是要領。」

「如果咱們……」劉植聞聽,本能地就想勸大夥私下裡找任光勾兌。然而話剛到嘴邊,卻被張峻搶先打斷,「他是官,馬武是賊,他能做到這般地步,已經非常不易。無論如何,咱們都不可以再去麻煩他。」

這句話,顯然說得極有道理。任光也許是出於同情,剛才給馬氏兄妹留了一線生機。也許是跟岑彭面和心不和,所以故意裝作沒看出大伙兒剛才露出的破綻。但無論具體原因是哪一種,他都不可能明著放人,更不可能為了救馬氏兄妹,搭上他自己的大好前程。

「唉,那就有些麻煩了!」劉植只好把向任光求助的打算放棄。

先前一直沒有出主意的馮異,忽然抬起頭,低聲問道,「馬三娘,縣衙的火是你放的吧?」

「嗯。」馬三娘點頭承認,剛要再補充幾句,劉縯卻搶先替她回應,「唉,家門不幸,那火雖然是馬三娘放的,卻是受我弟弟劉秀指使。還有這幾個野小子,全都是教唆犯!」

他本不必說破這些,但既然別人仗義相助,以他的豪爽性子,自然不會刻意隱瞞任何事情。當下,把剛剛從劉秀等人嘴裡審問出來的「犯罪經過」,從頭到尾介紹了個清清楚楚。

「好!好一條圍魏救趙之計!」眾豪俠不聽則已,一聽,個個都忍不住撫掌讚歎,「多虧令弟高明,關鍵時刻令岑彭亂了方寸,否則,剛才咱們就被岑彭抓了個人贓並獲!果然是有志不在年高!」

「幾位哥哥過贊了。劉某,小弟愧不敢當!」畢竟還是半大孩子,劉秀在旁邊聽得心中好生得意,學著大人模樣拱了下手,「也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放火的主意是我出的,不過馬三娘臨走之前,嚴光又叮囑她記得砸掉縣衙用來救火的水缸,砍斷井繩,這可比我仔細多了。」

「鄧奉還建議,直接抓了岑彭老娘做人質,不過被我給否了!」朱祐唯恐自己被落下,擠上前,大聲邀功。

「好險,那樣,岑彭非瘋掉不可!」劉植、馮異等人,同時倒吸冷氣,轉過臉,不由自主看看窗外紅彤彤的天際,心中暗道:老天,這幾個都是什麼妖怪轉世?才十四五歲,就能聯合起來,把大人們耍得團團轉。日後這天底下,又有幾人能制服得了他們?

「得意什麼,大夥險些被你給害死!」劉縯抬起手輕輕給了劉秀一巴掌,正色補充,「岑彭雖然回去救火了,但他遲早會回過神來,即便不會再次找上門,也會守在城門,反正棘陽是他的地盤,困也能把馬家兄妹困死。」

看著眾人忽然都陷入了沉默,馬三娘頓時猜到這棘陽城,恐怕是進來容易出去難,心中一急,兩行清淚,再度無聲而落。

「你不必哭,我剛剛已經想到了一個辦法,就是做起來頗為麻煩!」馮異從懷裡掏出一塊乾淨的手帕,輕輕遞過去,低聲安慰。

「什麼辦法?」朱祐、劉秀、鄧奉、嚴光四人同時跳起,圍著馮異,低聲催促,「趕緊說,馮大哥,我們知道你剛才問話,必有深意。快說,只要有辦法,難度大一些也沒關係!」

「都坐下,拿出點沉穩勁兒來!」劉縯眉頭輕皺,低聲斷喝。然後伸手把四個半大小子推到一旁,低下頭,看著馮異的眼睛小聲催促,「需要什麼,公孫兄儘管開口,我等由你調遣。」

「伯升兄不必客氣,此計能否成功,主要還是著落在你身上。」馮異微微一笑,「明日一早,我等兵分幾路,先是……」

燭光搖曳,照亮一群高高低低的身影。

【故技重施戲尾宿】

八月仲秋,金風瑟瑟,寒意漸生。

卯時才隱約可見到一絲曙光,棘陽城的東西兩座城門口,卻擠滿了早起趕路的人群。無論是郡兵殺掉了義賊,還是義賊幹掉了郡兵,都屬於神仙打架,與凡夫俗子沒有半點關係。

只不過,今日東西兩座城門口,跟往日有了很大不同。每座城門洞子前,都堵了足足有兩百餘名郡兵。刀出鞘,箭上弦,盔甲擦得錚明瓦亮。

「縣宰大人有令,打開城門。先進後出,所有出入人等,挨個接受檢查!如有違抗或故意干擾檢查者,格殺勿論!」一小隊精銳兵卒,護著一名身高八尺、白面無須的漢子從馬道上走了下來。

在士兵的齊聲吶喊中,城門緩緩被拉開。早已在門外等候多時的進城者,立刻魚貫而入。

縣宰岑彭,瞪圓了猩紅的眼睛,手按刀柄,目光不停地在陸續入城和等待出城的百姓隊伍里逡巡。恨不得立刻抓到前來接應馬氏兄妹的鳳凰山餘孽,當眾將他們一起碎屍萬段!

小心謀劃了三四個月,調動了數千郡兵,卻未能留下馬氏兄妹一根毫毛。此事傳揚出去,自己還有什麼臉面繼續做天子門生?非但遠在長安的皇帝陛下會大失所望,宛城梁屬正,還有當地的甄家和陰家,恐怕也會懷疑岑某人的本事,趁機落井下石!

心中恨意難消,岑彭在指揮手下弟兄檢查進出百姓的時候,難免就過於仔細了些。而郡兵們當中,向來都不缺拿著雞毛當令箭的貨色。為了討好縣宰,也為了掩飾自己昨天的無能,他們一個個打起十二分精神,將百姓們從頭到腳,仔細搜撿。真恨不能連籃子里的雞蛋都盡數敲開,以免馬子張兄妹兩個變成蛋黃,躲在蛋殼裡邊混出城外!

如此一來,時間就耽擱得久了。眼看著太陽就爬上了頭頂,而出城的隊伍,卻排得越來越長,好半晌,都無法向前挪動分毫。

老百姓若是沒有點兒要緊的事情,誰願意終日四下奔波?結果大清早起來排隊,排了一兩個時辰卻依然出不了城,心裡頭就開始著急。有人仗著自己身材矮小靈活,尋找縫隙朝隊伍前頭鑽。有人仗著自己身強力壯,偷偷推搡鄰近的同伴。如此一來,整個隊伍瞬間大亂,人挨人,人擠人,在城門口亂成了一鍋粥。

「啪!」捕頭閻奉大怒,抬起皮鞭,朝著距離自己最近的幾名百姓,兜頭便抽,「擠什麼擠,趕著去投胎啊。都跟我滾回隊伍裡頭去,否則,休怪老子對你不客氣!」

此舉存心為了拍縣宰岑彭的馬屁,怎奈玩得實在不是時候。挨了抽的百姓們,一個個抱著腦袋倉皇後退。而後排急著出城的百姓,卻根本沒受到切膚之痛,兀自努力向前涌。早已亂成了粥的隊伍,愈發失去了秩序。所有人你推我搡,各不相讓,叫罵聲,哭喊聲,此起彼伏。

好巧不巧,有輛運送糞水出城的驢車,忽然被推翻在地。剎那間,黃綠色的汁水灑得到處都是。一股惡臭衝天而起,頃刻間席捲整個城門。

「該死的愚民!」那縣宰岑彭站得雖遠,避免了糞水淋頭的噩運。卻也被熏得頭昏腦脹,只得捏住鼻子屏住呼吸,將兩排牙咬得咯吱作響。

「大人,怎麼辦?再這樣下去,肯定要出亂子!」縣尉任光竭力控制自己想吐的慾望,手捂鼻孔,大聲提醒。

「縣宰不要著急,小的去給他們點顏色看看!」捕頭閻奉、李秩唯恐岑彭盛怒之下,讓自己吃掛落,拎著皮鞭和鐵尺,就想朝人群裡頭沖。

雙腳剛剛開始移動,卻被岑彭一把一個,從背後拉住了腰帶。「不急,糞車怎麼可能這個時候來湊熱鬧,怕是有人故意搗亂。」

「啊!」捕頭閻奉、李秩雙雙打了個冷戰,涌在嘴邊的狠話,頓時一個字都說不出。昨天郡兵雖然十面埋伏,殺得馬子張及其同黨措手不及。可自家最後的傷亡,卻是鳳凰山盜匪的十倍以上。他們兩個都算是棘陽縣的頭面人物,犯不著去以身犯險。

「弓來!」早就知道這兩個捕頭是什麼貨色,岑彭也不生氣。略一沉吟,沉聲吩咐。眼前情況,必須快刀斬亂麻。否則,自己顏面受損事小,萬一讓那馬家兄妹趁機溜走,可就是前功盡棄,後患無窮。

順手接過一名士兵小跑著遞上的弓箭,縣宰岑彭雙臂用力,將弓拉了個滿月,瞄準正前方三十步外一個覺得自己吃了虧、正打著牲口拚命往前擠的車夫,咻的一聲將箭射出。

「滾後面去,誰敢再擠,啊!」車夫正大聲喝罵,突然覺得臉上一熱,眼前世界剎那變成血紅一片。抬手一抹,雙掌間儘是濕熱的血漿!

「撲通!」還沒等他搞清楚血是哪裡來的,家裡最值錢的東西,載著自己整日進出棘陽的青花騾子突然撲倒在地,車轅登時斷裂,將此人從座位上摜了下去,摔成了滾地葫蘆。

岑彭利箭接連射出,將擠在人群中的幾頭馱馬和騾子先後放倒。「整隊,再敢擾亂秩序者,猶如此馬!」

嚎哭聲,叫嚷聲,接連而起。先前還唯恐自己位置不夠靠前的百姓們,雙手抱頭,撒腿就往遠離城門處鑽。

「來人,給我重新整隊!剛才凡是在城門口者,誰都不準走!該進的繼續進,該出的繼續出!」岑彭收回弓箭,下達最後通牒,「有不肯接受檢查,或者再推擠者,直接用刀子招呼!」

「是!」縣丞陰宣早就等得不耐煩,帶著黨羽,就往百姓隊伍當中撲。

「你們,上去維持秩序,有不服管教者,給我往死里抽!」縣尉任光心中不忍,點起兩小隊郡兵,讓他們盡量拿鞭子說話,不要亂殺無辜。

尖叫聲和皮鞭聲,接連響起。不多時,城門口除了幾個被郡兵們打傷,躺在地上翻滾呻吟的「倒霉蛋」之外,其餘的百姓,都被強迫站在了兩條新的隊伍內。一進一出,秩序井然。

「該死的岑彭!心腸也忒狠毒!」劉秀、嚴光、朱祐和鄧奉四人站在隊伍末尾,八隻拳頭緊握,心急如焚。

儘管先前的混亂並非他們幾個策劃,大夥為了出城所準備的許多巧妙招數,還根本沒來得及施展。但眼見岑彭如此狠辣決絕,他們無法不擔心,萬一計策失靈,馬家兄妹和今天出手幫忙的所有人,將落到怎樣下場?

就在這時,忽然一陣熱風吹來,大傢伙同時呼吸一滯。緊跟著,一股鋪天蓋地的焦煳味直衝鼻孔。眾人驚愕回頭,只見三四裡外,粗大的煙柱直衝雲霄。

「著火啦,著火啦,縣衙又著火啦!」慌亂的尖叫聲,一浪高過一浪,從城中心直撲門口。正在排隊的老百姓們,再度亂成了一團。

【徑出棘陽向洛陽】

「縣宰,好像又是縣衙方向,怎麼辦!」捕頭閻奉、李秩兩個,心中方寸大亂,雙雙扭過頭,向縣宰岑彭詢問對策。

「鎮定,這是馬子張的圈套!」縣宰岑彭的鼻子險些沒有氣歪,抬起手,賞了閻奉和李秩每人一記大耳光,「讓他燒,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賊人居然又來這招!想亂他方寸,然後渾水摸魚。昨天後半夜,岑彭早已調查清楚,席捲了小半個縣衙的大火,乃是馬三娘所放。圖的是擾亂他的心神,讓他沒辦法集中精力追殺馬子張。而這次,縣衙再度火起,肯定是馬三娘故技重施,試圖讓自己離開城門,兄妹二人趁機逃之夭夭。

「讓他燒!燒完了再蓋新的!」想通此節,岑彭跺了跺腳,再度高聲補充。賊人故技重施,自己焉能上當?昨夜大火后,自己已將母親轉移至別處,這縣衙不過是空殼一座,燒掉又能如何?再建一座新的,所費也不過是一堆木材、幾百號苦力而已。

可別人不急,縣尉陰宣卻變成了熱鍋上的螞蟻。昨夜那場大火,燒掉了縣衙左側的數座豪宅和小半個縣衙,而他陰宣的府邸恰恰在縣衙右邊,毫髮無損。剛才他心中還為此好生得意,卻沒想到,催命的火神爺又來了,而這次,十有八九是要換個方向!

想到家裡的金銀細軟和剛剛娶過門的第十二房小妾,陰宣如何還能鎮定下來?當即大步走到岑彭面前,彎下腰說道:「縣宰英明,這肯定是鳳凰山賊人的調虎離山之計,咱們一定要堅守城門,就算抓不到他,困也能把他困死。但、但是,賊人既然在縣衙附近出沒,說不定還有別的圖謀。屬下懇請大人准許屬下帶人前去查探一番,或許可以發現他們的蛛絲馬跡!」

岑彭一聽,感覺有幾分道理,正欲應允,看見陰宣滿臉焦灼,心念一動,馬上明白了此人肚子里的彎彎繞,於是撇起嘴角,連聲冷笑。直笑得陰宣背脊發寒,兩腿發軟,頭低得幾乎觸到了地上。

「縣宰,衙門裡不少弟兄,家都在那條街上。」任光看得心裡好生不忍,也向前挪了一步,用極低的聲音提醒。

聞聽此言,縣宰岑彭立刻意識到,自己根基尚淺,眼下不應該樹敵太多。於是,僵硬地點點頭,冷冷說道:「既然如此,陰縣丞你去縣衙附近照看一二。但是,不要帶兵走,只帶你自己的家丁回去就行了。」

「是。」陰宣聽到岑彭這樣說,知道自己的心思已被窺破,滿臉慚色,不敢抬頭,向後微一招手,帶著幾名家丁匆匆離去。

「哼!」望著陰宣匆匆遠去的背影,岑彭冷笑著搖頭。

什麼時候都只顧著自家那一畝三分地,這群棘陽的地頭蛇,吃得再胖今後能有什麼出息,也無怪乎被一個區區馬子張,就折騰得個個夜不能寐。

忽然間,城內的街道上,又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嚇得城門口的百姓紛紛側頭,人人兩股戰戰,面無血色。

「誰?不要靠近城門!」岑彭雙目圓睜,再度擎弓在手,厲聲斷喝。

只見一個披頭散髮的男人,騎著匹不知道從哪偷來的駑馬,呼嘯而至。雖因為距離遠的緣故,看不清此人的面容,但其身上的血跡,還有縈繞不去的殺氣,卻與昨日的馬武,幾乎別無二致。

「馬子張,他是馬子張,放箭,快放箭!」捕頭閻奉嚇得魂飛天外,不待岑彭下令,扯開嗓子大聲驚呼。

絕對是馬武。除了他,沒人敢在棘陽縣城內如此囂張。除了他,沒人敢單槍匹馬,直衝數千武裝到牙齒的郡兵!

眾郡兵原本在昨天就已經被馬武殺得有些膽寒。聽到閻奉的叫喊,哪裡顧得上仔細分辨真偽,紛紛彎弓搭箭,朝著來人迎頭射去。轉眼間,七十步外的街道及兩側,落滿了白花花的鵰翎。

正堵在城門口的百姓,哪裡見過如此陣仗?當即嚇得魂飛魄散,一個個丟下扁擔、籮筐、雞公車,沿著城牆根兒四散奔逃。

而那馬武,面對從天而降的箭雨,卻毫無懼色。不慌不忙地從背後扯下染血的披風,凌空一卷,剎那間,就將射向自己的羽箭全都卷得倒飛了出去,不見蹤影。緊跟著,又舉起右手,用食指朝著岑彭的面門點了點,大拇指急轉而下。冷笑一聲,掉頭便走。

「追!」李秩見對方居然敢侮辱岑彭,簡直比自己受了侮辱還憤怒。舉起環首刀大喝了一聲,帶著數百郡兵一擁而上。

「追!」閻奉不肯讓馬屁被李秩一個人全拍了,也帶領數百弟兄,放慢速度緊隨其後。反正自己這邊人多,而那馬子張又有傷在身,即便絕地反撲,自己憑著千餘名郡兵,也足以活活將其累死。

然而,受到敵人當面侮辱的縣宰岑彭,卻絲毫沒有動怒。略一皺眉,將手抬起來,「不要再追了,有李、閻兩位捕頭和他們帶的郡兵,已經足夠了,其餘人,隨我繼續死守城門。」

正要起身去捉拿馬武的郡兵將領們愣了愣,遲疑著停住了腳步。其他失去了立功機會的士卒們,也茫然回過頭。眾人一起看著縣宰大人,不明白他好端端地為何放著馬武不去抓,卻偏偏跟一個城門洞子較上了勁!

只有縣尉任光笑笑,朝岑彭輕輕拱手,「縣宰英明,那人雖然穿著馬武的衣服,但身形卻跟馬武相距甚遠,肯定是他人假扮,想要調虎離山。」

「嗯,連環計而已!」岑彭撇了撇嘴,滿臉不屑。這麼多手下裡頭,居然還能找到一個機靈點兒的,也真不容易,「伯卿所言甚是。那人的確不是馬武,不過,既然有人假扮成他,那必然也是鳳凰山的賊寇,因此,本官沒有攔著閻、李兩位捕頭帶人去追。」

「縣宰不愧為天子門生,果然目光如炬!」任光又行了禮,滿臉心悅誠服。

岑彭雖然知道對方是在故意捧自己的場,但心裡依舊覺得非常受用,捋了下根本沒長出來的鬍鬚,昂著頭補充,「目光如炬就算了,本官昨天也沒想到區區山賊,居然還懂得圍魏救趙之計,差點兒被他耍了個灰頭土臉!不過,本官今天倒是要看看,那馬子張還能再玩出什麼新鮮花樣來!」

「縣宰英明!」四下里,剎那間馬屁如潮。

正拍得興高采烈之際,對面的街道上又傳來一串冷笑,「哈哈哈,威武,的確威武。不敢跟馬某對面而戰,卻用陰謀詭計害人。哈哈,狗屁的天子門生。天子的臉,早就被你岑君然丟光了!」

「啊!」城門口的官兵們心中俱是一驚,馬屁聲戛然而止!

只見空空蕩蕩的街道上,不知道什麼時候,跑來了一匹高頭大馬。馬背上,有個身高九尺、虎背熊腰蒙面壯漢,扛著把門板寬窄的大刀。而此人的身前,卻伏著一名乾瘦的老婦,花發垂地,昏迷不醒。

「馬武,你、你想幹什麼?你,是英雄豪傑,就把俺娘放下!挾持、挾持別人家眷,算、算什麼好漢?!」縣宰岑彭渾身的血液,瞬間凝結成冰。

虎背熊腰的漢子是不是馬武,尚且存疑。但馬背前橫著的那個老婦,正是含辛茹苦供他讀書、供他練武、教他做人的老娘。這輩子,他可以放棄一切,卻唯一不敢辜負的人!

「英雄豪傑?岑君然,你也配提這四個字?」馬背上,蒙面壯漢把刀舉在手裡,沖著城門遙遙而指,「你假借招安為名,騙馬某下山之時,可想過自己是個英雄豪傑?你昨日以數千郡兵圍殺我鳳凰山三十五兄弟之時,可曾想過自己是不是英雄豪傑?如今,你老娘被馬某捉了,你卻又突然想起這四個字來!我呸!老子不做英雄了,就要拿你老娘給弟兄們殉葬!」

說罷,鋼刀舉起,朝著老婦脖頸作勢欲砍。把個岑彭嚇得魂飛天外,慘叫一聲,丟下角弓和羽箭,策馬直撲對方,「別殺我娘,有種來殺我!」

「我偏要殺,我今天必須拿她給弟兄們陪葬!」蒙面漢子凄厲地大吼,一撥馬頭,轉身朝城內狂奔。

「放下,把我娘放下。馬武,我讓你走,讓你走!」岑彭心如刀割,聲音顫抖,不停地磕打著坐騎,追著蒙面人的背影。

「還愣著幹什麼,快去保護縣宰,殺馬武,奪回老夫人!」縣尉任光怕岑彭慌亂之下吃虧,大叫一聲,揮舞著鐵鐧快步跟上!

兩個大人都去追殺馬武了,城門口的郡兵們還有什麼可猶豫的?不再去管城牆根下,還有多少老百姓嚇得半死不活,上馬的上馬,徒步的徒步,尾隨著岑彭和任光的背影而去。

轉眼間,東城門四敞大開,再無任何阻攔。躲在遠處的城牆根下,雙手抱著腦袋瑟瑟發抖的百姓們,忽然看到了逃命機會,頓時一個個喜出望外,潮水般,從棘陽縣的東城門噴涌而出。

「快走!」計已得逞,嚴光大喜,拉著劉秀、鄧奉和朱祐,從靠近城門處一戶店鋪的屋檐下跳起來,混入人流中,拔腿逃出城外。

「我、我哥還、還在裡邊……」劉秀一邊跑,一邊轉臉看向身後。生怕扮成黑衣人的劉縯和扮成老婦人的馬三娘出了閃失,落入縣宰岑彭之手。

「放心吧,我叔有馮大哥、劉大哥他們在。」鄧奉狠狠扯了他一把,大聲提醒,「咱們留下,只會拖他們的後腿。不如先跑得遠遠的,抵達會合地點藏起來,然後再想辦法探聽動靜!」

劉秀被他拉了一個踉蹌,強壓住心中的不安,繼續撒腿狂奔。

四個半大小子都練過武,無論速度和耐力,都遠超常人。只用了大約兩炷香時間,就把棘陽縣城甩得不見了蹤影。然後稍稍放慢腳步,在距離縣城東門口大約七八里的地方,一處廢棄的破茶水棚子附近,陸續停了下來。

茶棚子里,既沒有做生意的夥計和掌柜,也沒有任何旅客。只有三三兩兩的蒿子,從青石板縫隙里鑽出來,在秋風中瑟瑟發抖。

「應該就是這裡了,馬三娘算是半個當地人,她說的地方沒錯!」小胖子朱祐早已經筋疲力盡,像只球一般滾過去,坐在一個石頭墩子上不停喘氣。

「是這裡,放鶴亭。當年應該也曾經熱鬧過!」嚴光抬起頭,在斑駁的牌匾上掃了幾眼,嘆息道。

棘陽交通便利,物產豐富,原本是個膏腴之地。然而,自打皇帝陛下力推新政之後,民生就每況愈下。城內城外做生意的人,消失了一大半。曾經供遠客臨時休息並且供讀書人觀賞風景的放鶴亭,也徹底荒廢,只剩下柱子和房檐上的斑駁彩漆,隱約追憶著此地曾經的繁華。

「唉!」劉秀、鄧奉互相攙扶著走進亭子,像兩個大人般陪著嚴光嘆氣。有道是,行萬里路,讀萬卷書。此地距離他們的家鄉雖然才幾百里,他們的眼界和閱歷,都比以往提高了甚多,年輕的心臟,也加速成熟。

唯有朱祐,從來不知道什麼叫惆悵。剛剛坐在石頭墩子上把氣喘均勻,就一臉陶醉地說道,「三娘人長得漂亮,即便換上老年人的衣服,那身段也好到沒得挑。可笑那岑彭,居然連少女和老嫗的身材都分辨不出來,一見到衣服,就喊上了娘!」

剛剛死裡逃生,嚴光也不想繼續長吁短嘆,振作精神,笑著打趣道:「那你得感謝劉秀,要不是他讓馬三娘第二次去放火的時候,順便偷出岑彭他娘的衣服換上,你可沒這福分看到五十年後的馬三娘。」

劉秀沒心思打鬧,又煩躁不安地走了兩圈,非常認真地向三名同伴詢問,「各位,萬一,我是說萬一,萬一我哥落到岑彭手裡,需要殺官造反才能救他,你們三個,跟不跟著?」

「當然!」鄧奉想都不想,大聲回應,「腦袋掉了,不過碗大個疤!」

「我自幼就住在你家,你們哥倆出了事情,官府怎麼可能放過我?」朱祐難得認真了一回,笑了笑,輕輕點頭。

只有嚴光反應最慢,只見他倒背著手,圍著放鶴亭轉起了圈子。直到把劉秀等人轉得腦袋都開始發暈之時,才慢吞吞地說道:「不可能出事。第一,郡兵那邊,上下各懷心思,根本不可能彼此配合。第二,你哥的武藝,即便比不上岑彭,也不至於三兩個照面就被他拿下,更何況還有馬三娘,可以殺岑彭一個措手不及。第三,馮大哥和劉大哥他們放完火之後,就會前去接應,咱們是以有心算無心……」

一番長篇大論還沒等說完,卻看到朱祐像個球一樣蹦了起來,「馬車,馬車!劉大哥、劉大哥他們來了!」

顧不上再理會嚴光,劉秀和鄧奉兩個連忙回頭。只看見劉植和馮異坐在一輛捂得嚴嚴實實的馬車上,快速向放鶴亭趕了過來。張峻、許俞和屈揚等人,則騎馬舉刀,緊緊護衛在馬車前後。

「馮大哥,劉大哥,我哥和馬三娘呢?!」劉秀又驚又喜衝過去。

「在後面的岔路口布置疑陣,免得岑彭不甘心,又帶著兵馬追上來。」馮異跳下馬車,輕輕摸了下他的頭頂,笑著安慰。

「呼!」劉秀心中的石頭,終於落地,兩腳一軟,差點沒當場栽倒。

「你這體力可不行!」劉植手疾眼快,趕緊扯了他一把,笑著打趣,「心裡的鬼點子再多,身子骨也必須跟得上。否則將來幹什麼都有心無力!」

「多謝劉大哥指點!」劉秀聽得臉色微紅,趕緊抱拳受教。

「不客氣,你小子,後生可畏!」劉植雖然年紀比他足足大出了一輪半,卻絲毫不願擺架子,側開身,笑著還禮。

從昨晚的調虎離山,到今天的巧計出城,眼前這個半大小子都功不可沒。想著劉秀成年後智勇雙全的模樣,劉植心裡就開始發熱,「我有遠房表妹,年齡跟你差不多大,長得……」

「劉大哥,我想去看看馬武怎麼樣了!」劉秀的小臉頓時紅得幾乎要滴下血來,趕緊掀開車廂帘子,裝作一副關心模樣,探頭探腦朝里張望。

見他不肯接自己的話茬,劉植也只好作罷,從後邊探進半個腦袋,「應該沒大事了,他的體魄遠超常人。天生一個武將坯子,只可惜……」

只可惜落草為寇,這輩子都擺脫不了強盜的印記,永遠沒機會走上仕途!馮異等人知道劉植沒有說出的後半句話是什麼意思,紛紛嘆息著搖頭。

官道上,忽然又傳來了一陣激烈的馬蹄聲。劉秀連忙跳上馬車,站在車轅上抬頭向來時路上焦急地眺望。只見三個熟悉的身影,騎在駿馬上如飛而至。正是自家哥哥劉縯、姐夫鄧晨,還有勾魂貔貅馬三娘。

「哥———」他一個箭步從車轅上躍下,迎著戰馬張開雙臂,年輕的心臟中,涌滿了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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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漢光武(共2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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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大漢光武1·少年游》(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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