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大漢光武1·少年游》(2)

第二章《大漢光武1·少年游》(2)

亂世紅顏

【常見秋葉隨風舞】

「哭什麼,我不是好好地逃出來了么?」看到自家弟弟含著淚迎面跑來,劉縯心中也是一暖,趕緊跳下坐騎,伸手在他頭上拍了一把,笑著數落。

「沒、沒有,我哪哭了!」劉秀在自己臉上胡亂抹了幾把,大聲反問,卻又有新的眼淚淌下來。「風、風吹的。這邊風大,塵土迷了我的眼睛!」

雖然此番救人,大部分時間都是有驚無險。但剛才被岑彭追殺之際,劉縯還真有些擔心,萬一自己失手被擒,這個弟弟和其他家人怎麼辦。大新朝的律法,對反抗者向來是嚴懲不貸。而劉這個前朝皇姓,更是被官府視為眼中釘。一旦揪住錯處,絕對不會留情!

「小傢伙人小鬼大,這次能成功脫險,倒也全虧了他!」見劉縯和劉秀兩個兄弟情深,鄧晨也跳下坐騎,用手在劉秀肩膀上輕拍。

「的確,有志不在年高,古人誠不我欺!」馮異和劉植等人也紛紛迎上前,當著劉縯的面,對劉秀大加褒獎。

「劉、劉三兒,我哥、我哥他怎麼樣了?」唯獨馬三娘,此刻心中只牽挂自家哥哥馬武。

「剛脫離險境,我就變成劉三兒了!」實在不習慣馬三娘的粗魯,劉秀回過頭,沖她猛翻眼皮,「連聲謝謝都不會說,早知道這樣,昨夜就該把你們兄妹直接趕出客棧去,讓你們自生自滅。」

「我,我……」馬三娘瞬間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舉動,實在有些過分。臉色微紅,跳下來蹲身施禮,「幾位哥哥,劉、劉三哥,多謝、多謝你們的救命之恩。」「三哥」兩個字一出口,她的臉色頓時紅得幾乎滴血,後邊半句話,聲音小得尚不及蚊蚋哼哼。

好在眾人都是心胸開闊之輩,沒有誰願意跟她一個小女娃娃計較。紛紛側身拱手,笑著還禮,「三娘不必客氣。快去看你哥吧,他就在馬車上,還沒有從昏迷中蘇醒。」

「多謝各位恩公!」馬三娘的心臟忽然跳得厲害,趕緊又低低地道了聲謝,撒腿奔向馬車。跑著跑著,腳步忽然踉蹌了一下,差點一頭栽倒。

「這冒失姑娘,居然也能殺出勾魂貔貅的名號?」望著她慌慌張張的背影,劉植忍不住笑著搖頭。

「關心則亂。她充其量也就十四五歲,其實年齡和劉秀差不多!」馮異性子比任何人都寬容,笑了笑,主動替馬三娘辯解。

「你們來得倒快。」劉植表面鎮定,心實則一直懸著,看到劉縯和鄧晨,這才放下心來。

此地距離棘陽不遠,大夥也不敢浪費太多時間。幾句要緊的話交代過後,便又跳上坐騎,趕起馬車,急匆匆而去。一上午馬不停蹄,又逃出了五十餘里,眼看著到了通往宛城和涅陽的三岔路口,才又紛紛拉住了坐騎。

「客套話就不用說了,岑彭那傢伙精明至極,等他發現他老娘並沒被人擄走,就會追出來,依我看,馬三娘你趕緊帶你哥走吧。」劉植行事最為謹慎,果斷跳下馬車,將韁繩和皮鞭都交到了馬三娘之手,「不過你要記住,這次我們救你兄妹,是看在你們往日的義舉上,若你們不知悔改,下次再見面時,咱們彼此最好裝作相逢陌路!」

「是,恩公。」馬三娘見哥哥依然昏迷未醒,心中焦灼萬分,但知道別人已經對自己兄妹仁至義盡,只能咬著牙接過韁繩和馬鞭,然後蹲身行禮。

才驅動馬車走了十幾步,劉縯卻忽然帶著劉秀,策馬追上前,皺著眉頭說道:「馬姑娘,你打算去哪兒?身上還有錢嗎?令兄的傷情,最好花上一些時間去調養,否則恐怕會後患無窮。」

馬三娘如何不清楚,自家哥哥馬武尚在生死邊緣徘徊?然而兄妹兩個都是朝廷重金懸賞通緝的要犯,而對方卻是良家子、讀書人,前程遠大。能仗義出手相救,已經是難能可貴。自己跟對方無親無故,豈能要求更多?

想到這兒,她強壓下心中的軟弱,咬著牙行禮,「多謝伯升大哥詢問,小妹準備繞過宛城,前往博望一帶尋找良醫。至於錢,我身上還有幾件飾物可以變賣,倒也足夠支撐幾個月時間!」

「嗯!」聽馬三娘說得硬氣,劉縯點點頭沉吟。

對於馬武的安危,他是一百二十個不放心。然而自己忙著送弟弟去長安讀書,劉氏在當地也是數得著的大戶,實在不應跟對方往來過多。

「你頭上的簪子是木頭削的,既沒有手鐲,也沒有耳環,除了手中的鋼刀之外,拿什麼換錢?」還沒等劉縯作出決定,小胖子朱祐已經從馮異的戰馬上滾了下來,將馬三娘的「謊言」直接戳破,「還不如直接跟我們走,我、我把我的盤纏分一半兒給你!」

「臭小子,你倒是仗義!沒有錢,看你怎麼讀書!」鄧晨被朱祐的舉動,逗得哭笑不得。追過來,俯身給他頭上來了個爆鑿。

「我,我可以花劉秀、嚴光和鄧奉他們三個的!」朱祐想都不想,抱著腦袋回應,「我們三個是好兄弟,好兄弟有通財之誼。哎呀,別打!我、我借,我借還不行么?將來發了財還他們!」

「滾!」實在拿朱祐沒辦法,劉縯先抬腿將其「踢」到了一旁,望著馬三娘,低聲發出邀請,「你哥傷勢太重,你一個人根本照顧不過來,而且還沒錢給他抓藥。反正我們也要路過宛縣,乾脆就再送你們兄妹一程吧!」

「不敢再勞煩恩公。您、您已經替我們做得夠多了!」馬三娘聞聽,立刻滾下車來,含淚下拜,「小妹我有手有腳,不愁賺不到錢來給哥哥買葯。您和劉三哥都前程遠大,不該被我們兄妹給耽誤了!」

這幾句話說得情真意切,令劉縯禁不住對她刮目相看。正準備再度發出邀請,就聽見坐在自己身前的劉秀笑著說道:「你呀,沒錢就不要嘴硬。什麼用手腳去賺?恐怕是要重操舊業,用刀子去賺吧?一旦被官府盯上,我們昨晚和今天豈不是全都白忙活了!」

「你、你、你瞎猜。我,我……」馬三娘心裡的想法,被他猜了個正著,頓時羞得面紅耳赤。然而,說來也怪,她有膽子跟任何人拚命,唯獨在劉秀面前,卻如同遇到了剋星般縛手縛腳,只好低下頭,雙手不停地拿自家衣服角撒氣。

「哥,咱們好人做到底,帶上他們兄妹,先過了宛城再說!」好在劉秀沒有繼續窮追猛打,抬起頭,望著自家哥哥眼睛提議。

「好!」劉縯原本就有救人救到底的心思,「三娘,不知你意下如何?」

聞聽此言,馬三娘的眼中,立刻泛起了盈盈淚光。放下鞭子,躬身下拜,「多謝恩公,多謝劉三哥。多謝諸位君子!他日若有機會……」

「這種話就不用說了!」劉縯擺擺手,笑著打斷,「既然救了你們兄妹,總不能再眼睜睜地看著你自生自滅。你等等,咱們一會就出發!」

交代完畢,他又撥轉馬頭,對著劉植、馮異等人抱拳施禮,大聲說道,「此番與諸位兄弟並肩作戰,榮幸之至,永世難忘。」

「我等也是!」劉植接過話頭,大笑回應,「見識了伯升兄的俠義和令弟的謀略,才知道天外有天。此行但有昨晚和今日,已經不虛!」

「是極!」眾豪俠哈哈大笑,都覺得劉植的話說到了大夥心窩裡。

「如此,劉某就不廢話了,跟諸君就此作別!」寒暄已畢,劉縯再度拱手,「眼下已經出了棘陽管轄地界,哪怕岑彭追上來,沒有真憑實據,也拿我等無可奈何。諸位就請放心各自離去,他日若有機會,劉某必定登門造訪,與諸位一醉方休!」

諸豪俠陸續上前,與劉縯、鄧晨兩個拱手道別。爽朗的話語聲和大笑聲,透過秋林,震得霜葉簌簌而落,被風一卷,繽紛絢爛,宛若二月落櫻。

【誰料霜花逐日開】

目送眾豪俠遠去,劉縯跳上坐騎,帶著大夥繼續趕路。鄧晨則把坐騎讓給了活潑好動的朱祐,自己跳上了車轅,驅趕著馬車緊隨劉縯身後而行。至於劉秀、嚴光和鄧奉三個,則全被鄧晨強行關進了車廂中,與馬三娘一道去照顧馬武,以免在路上被多事的人看見,再橫生枝節。

原本就狹小的車廂中裝了一個大人和四個孩子,空氣難免就污濁了些。而馬武身上的舊傷又發了炎,不時地散發出陣陣惡臭,令人胃腸為之一陣陣翻滾。好在劉秀、嚴光和鄧奉三個雖然年紀小,卻個個都像劉縯一樣,生就了一副古道熱腸,非但沒有嫌馬武累贅,反倒不時搭把手,幫助馬三娘用鹽水替馬武清洗傷口,喂湯敷藥。

馬三娘自打落草以來,平素接觸的全是些性情粗豪的江湖好漢,難得遇到同齡人為伴。加之又欠了大夥的救命之恩,很快就拋開了心中那道無形的防線,跟眾人熟絡了起來。

偏偏鄧奉又是個好奇心極重的,總愛打聽一些江湖秘聞。有了馬三娘這個現成的內行在眼前,豈能不把握機會。因此在路上一有時間,就把自己昔日道聽途說來的故事,找後者進行驗證。而馬三娘也有意向大夥說明,鳳凰山好漢並非官府口中殺人越貨的惡魔,有問必答,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如此一來,幾個少年人的旅程,倒絲毫都不枯燥。不時就有驚嘆聲或叫好聲從車廂中傳出。這可羨煞了小胖子朱祐。想跟大夥一起湊熱鬧,卻隔著一道厚厚的車廂。欲向馬三娘獻殷勤,卻找不到任何人肯跟自己換乘,只急得抓耳撓腮。

「伯升,找個地方歇歇腳,吃點乾糧吧。」見朱祐那神不守舍模樣,鄧晨心中覺得又是好笑,又是不忍。

「也好。」劉縯此刻也覺得口乾舌燥,便輕輕拉了下韁繩。

「是到白水河了嗎?其實跟咱們家附近的淯水,是同一條。只不過這裡是上游,所以名字不一樣!」劉秀雖然是第一次出遠門,對整個荊州的地理卻不陌生,立刻從以前讀過的書籍中,給出了答案。

「應該是,你去打些水吧!在官道右側。我剛才已經聽見了流水的聲音!」劉縯聲音裡帶上了幾分嘉許。自家弟弟身子骨略微單薄了些,但博聞強記,智慧過人。將來定會比自己這個當哥哥的有出息。

「嚴光、鄧奉,你們倆跟劉秀一起去。朱祐,你和馬三娘去撿點干樹枝,咱們一會兒把水燒開了喝,免得生病!」不放心劉秀一個人去打水,鄧晨跳下車轅,大聲吩咐。

「哎,哎!」朱祐喜出望外,立刻翻身下馬,飛一般衝到車廂門口,伸出一隻手去攙扶馬三娘,「三、三姐,下、下車。小心路上有石頭!」

「敢問朱小哥,男女授受不親,出自何典?」馬三娘迅速躲了躲,同時豎著眼睛低低追問。

「這,當然、當然是《孟子》,《孟子?離婁篇,上卷》!」朱祐被問得微微一愣,旋即圓臉漲了個通紅。伸在半空中的手,放亦不是,繼續挺著亦不是,整個人變成了一具田間的稻偶。

「走,我們去找劉秀!」嚴光和鄧奉看到他吃癟,心中覺得好生有趣。

搖搖頭,撒開雙腿沖向了官道右側的樹叢。

不多時,二人與劉秀會合。一邊狂笑,一邊述說剛才朱祐獻殷勤卻碰壁的窘態。劉秀聽了,對朱祐這個一廂情願的花痴也頗為無奈,搖著頭苦笑了片刻,嘆息道:「馬三娘和馬武,都是官府的死對頭。而朱祐和咱們,卻是要去長安讀太學,然後等著朝廷外放為官。雙方註定這輩子要越走越遠,唉,我看豬油還是趁早死了這份心為好!」

嚴光卻另闢蹊徑,「我不可惜朱祐白髮了一次花痴,畢竟他從小到大,就喜歡找個姐姐管著他。我只是奇怪,馬三娘剛才居然開口就來了一句《孟子》,並引得恰當好處!」

「是啊!」鄧奉這才意識到,馬三娘作為一個山賊頭目,按常理應該大字不識才對。怎麼可能連孟子都能信手拈來。

劉秀沒好氣地提醒:「男女授受不親,是她剛剛衝進屋子裡逼咱們幫忙隱藏馬武之時,嚴光你親口說的話。當時她身後背著馬武,一隻手攬住了你的脖子,另外一隻手拎著明晃晃的環首刀。」

「呀,這野丫頭,居然懂得現學現賣!」嚴光立刻知道自己被表面現象所蒙蔽,氣得連連跺腳。

「好個馬三娘,居然也能做到過耳不忘!」鄧奉在懊惱之餘,卻佩服得連連撫掌。

「沒點兒本事,豈能做得了勾魂貔貅?練武也罷,讀書也罷,想登堂入室,總得有點記性才行!」劉秀倒不覺得馬三娘聰慧過人有什麼好奇怪。

「還是你了解她,比朱祐可強多了!倒可拿她做個紅顏知己!」鄧奉受不了他那副一切盡在掌握的模樣,立刻出言相譏。

「滾!我都說了,不是一路人!」劉秀被說得面紅過耳,作勢欲踢。

「看,惱羞成怒了!」鄧奉立刻拔腿逃走,劉秀自覺受到了「污衊」,哪裡肯善罷甘休,緊追不捨。害得嚴光遭受池魚之殃,不得不加速跟上。

劉秀的體力,原本就不及鄧奉,此刻腰間又系著兩隻水囊,頗為累贅,因此追著追著,就失去了目標的蹤影。好在他還記得此行的目的是取水,乾脆放慢速度,調整方向,喘息著朝流水聲最大的位置走了過去。才又走了二三十步,耳畔卻聽到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很明顯,有人在背後朝自己悄悄靠近。

「這廝,居然學會迂迴攻擊了!」劉秀聽得心中一動,裝作毫無察覺,一邊走,一邊用目光在附近快速掃視。

「啊!蜘蛛!」劉秀心中大樂,掏出方帕,伸手一抄,將那黑蜘蛛卷進帕中,「就是你了,看那燈下黑還有沒有膽子搬弄是非!」

雖然從小就被哥哥劉縯保護得密不透風,可畢竟生活在鄉間,劉秀對蜘蛛、螞蟻、四腳蛇之類的東西,都不陌生。僅僅從蜘蛛背上的花紋和個頭大小上,就判斷出此物空長了一副可怕模樣,事實上卻沒有任何毒性。故而毫不猶豫地將其連同手帕拎了起來,同時豎起耳朵,判斷鄧奉與自己之間的距離,猛地擰身揚手,「招傢伙!」

「啊———」身後之人失聲尖叫,揮舞著胳膊快速後退。不小心雙腿卻被樹根絆了下,「撲通」一聲,直接摔了個仰面朝天。

「馬三娘,怎麼是你!」聽到聲音那一瞬間,劉秀意識到情況不對。

「呃……」尖叫聲戛然而止,只見素有勾魂貔貅之稱的馬三娘,雙手雙腳僵直,像只木偶般癱在了地上。先前那雙明亮的鳳目,此刻卻變成了兩隻鬥雞眼兒,盯著鼻子尖上緩緩爬行的大蜘蛛,不敢移動分毫。

【滿川春愁無處訴】

馬三娘空有一身武藝,卻被嚇得手腳發軟,根本鼓不起勇氣抵抗。千鈞一髮之際,又一團黑黑軟軟的物體凌空而至,貼著她的鼻子尖,將黑蜘蛛從側面擊飛出去,撞在樹榦上,砸得筋斷骨折。

驚魂未定的馬三娘本能地摸向自己的鼻子尖,只覺得掌心處一片濕滑,緊跟著,一股惡臭就鑽進了腦門兒。

「你,你剛才用的什麼東西,砸、砸我?」少女一躍而起,一邊掏出手帕在鼻子上用力猛擦,一邊尖聲質問。

「事、事急從權!」劉秀怕她動粗,連忙晃著手臂快速後退。頓時黑水四下飛濺,將自己和馬三娘都甩了個滿頭滿臉。

原來他剛才看到黑蜘蛛趴在馬三娘俏臉上,心裡也著了急。又不敢冒著將馬三娘的鼻子一起砸爛的風險,用石頭去攻擊蜘蛛。只好從地上的臭水坑裡抄起一團爛泥丟了過去!如此,險情倒是解除了,馬三娘也徹底變成了花臉貓。

「呸,呸!」馬三娘噁心得連吐口水,「死劉三兒,我今天跟你沒完!」

二人年齡都不算大,骨子裡多少還帶著幾分小孩心性,竟彼此丟起了泥巴,正打得熱鬧之際,耳畔卻傳來了驚呼,「三郎,三娘,你們倆在幹什麼?」原來是嚴光聽到動靜,跑過來幫忙。

「你問她!」劉秀找到了評理對象,大聲「控訴」。

本以為馬三娘會立刻開口反駁,誰料,少女的臉卻忽然紅到了脖子根,低下頭轉身便走。

「劉三,馬三娘,你們倆怎麼這麼慢?」鄧奉也在河畔兜了個圈子,匆匆折回,看見劉秀狼狽不堪地站在一個臭水坑中,又看到馬三娘帶著一身爛泥轉身要走,愣了。

「我是我,他是他,哪有什麼我們?!」馬三娘又急又羞,想辯解幾句,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兩隻眼睛里頓時泛起了淚光。

「三娘,他欺負你?」鄧奉頓時腦補了劉秀對馬三娘無禮的場面,一蹦老高,「好你個劉三,平素看上去像個正人君子,居然,居然……」

雙腳還沒等落地,耳畔卻又傳來了馬三娘的怒喝,「狗屁,就他那三腳貓功夫,我一隻手都輕鬆拿下!想、想要欺負我,除非、除非……」

話說到一半,猛然意識到自己好像是這場「泥巴仗」大獲全勝的那一方,劉秀剛才已經被自己殺得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頓時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心中委屈,臉色又是一紅,抬起袖子遮住面孔,撒腿就逃。

嚴光等人跟在身後喊了幾聲,卻沒得到任何回應。只好搖搖頭,由著她跑沒了影子。

如果有可能,她真的想就此逃走,永不回頭。然而,轉念想起哥哥馬武還昏迷不醒,而自己既不通醫術,身上也沒半文銅錢,頓時一肚子英雄氣,化作了兩行清淚。

想救哥哥,最好的選擇,就是繼續跟劉縯等人結伴同行。可如果自己掉頭回返,恐怕又得被人看了笑話。特別是剛才那句,「三郎三娘」,喊得人心裡直發慌,好像跟那死劉三已經成了一家人般,這輩子難分彼此。

可剛才劉三還親口說過,自己跟他不是一路人!

誰稀罕!死劉三兒心腸又壞,脾氣又差,還是個徹頭徹尾的官迷。早晚會淪為跟岑彭一樣的貨色,不遺餘力替狗皇帝賣命,跟自己和哥哥血戰疆場。

想到最後總有一天,自己會跟劉秀面對面舉刀而戰。自己恐怕十有八九會念著相救之恩,下不了殺手。而劉秀肯定會像今天甩泥巴時一樣,毫不留情。馬三娘心裡沒來由就又是一陣刺痛。猛地往地上一蹲,雙手捂著臉,「嗚嗚嗚嗚」地哭了起來。

「給你……」不知哭了多久,頭頂上的陽光忽然一暗,有隻水袋懸在了她眼前。光憑聲音,馬三娘就知道來人是劉秀。劈手將水囊奪過,遠遠地擲了出去,「別管我,假仁假義!老娘才不會束手就擒!」

「你、你這人怎麼不知道好歹!」劉秀雖然已經在河水裡洗乾淨了手臉和衣服,但此刻身上潮乎乎的不好受,見自己一番好心,居然又被當成了驢肝肺,頓時少年心性犯了,跳開數步,對馬三娘大聲叫嚷。

「我不需要你來……」馬三娘抬起一雙哭紅的眼睛,對著劉秀怒目而視。看到對方還沒長出鬍鬚的面孔和渾身上下濕漉漉的模樣,才忽然想起,剛才自己被此人用各種方法殺了好幾十回的「大仇」,全都還沒有發生。頓時,臉色又紅得幾欲滴血,垂下頭,強忍淚水賠禮,「抱歉,我、我剛才哭魔怔了,不知道是你!」

「啊?」沒想到先前還像只刺蝟般的馬三娘,居然這麼快就服了軟,劉秀肚子里剛剛冒起的火苗,頓時灰飛煙滅。先愣了愣,然後疾走數步,俯身從草叢裡撿起水袋,重新遞了過去,「算了,你哥受了傷,你肯定心情不好。劉某乃是男子漢大丈夫,不跟你計較。趕緊把臉洗洗,然後回馬車上換件乾淨衣服。該吃飯了,我哥他們還等著你呢!」

「嗯!」馬三娘不敢抬頭看劉秀的眼睛,低低回應了一聲,接過水袋,默默地洗手、洗臉。她一隻肩膀上有傷,做這些細緻活,難免有些不方便。劉秀在旁邊見了,忍不住又嘆了口氣,走上前接過水袋,替她倒水。

「不,不用,不用你!」馬三娘本能地想要拒絕,但身體一動,肩膀上的傷口處又疼得鑽心,只好向現實低頭,紅著臉,默默接受了劉秀的善意。直到把整口袋河水用完,才終於洗完。馬三娘不願讓大夥看到自己的

狼狽模樣,以重新去打水做借口,將劉秀先攆了回去。自己又匆匆忙忙跑到河畔,脫下滿是泥漿的外衣,在水裡揉了個乾淨。

無意間悄悄低頭,卻看到河水中,正映出一張粉紅色的臉。煙眉微蹙,雙目如星,真不知道此刻這滿川春愁,該向誰訴。

【卻向曉風說將來】

棘陽與宛城同屬於荊州治下,彼此之間距離並不遙遠。大伙兒歇息之後又走了兩個多時辰,暮色中,隱隱已經能看見目的地的輪廓。

因為車中還藏著馬武這個「江洋大盜」,眾人不敢進城去住店,又向東繞了三十幾里,趕在夜幕徹底降臨之前,在距離宛城東門十裡外,找了一家熟悉的道觀暫時棲身。

那道觀的主事傅俊13,乃為襄城人氏,原本做過一任亭長。因為不甘心替豪門大戶一道壓榨百姓,才棄了職,跑到道觀里修身養性。劉縯跟他原本就有些交情,知道他絕不會給官府幫忙。所以也不瞞他,將車子停穩之後,立刻將昏迷不醒的馬武抬了出來。

「此人是誰?怎麼渾身上下都被血濕透了,居然還沒咽氣?」那傅俊饒是膽大,卻也被馬武的模樣給嚇了一大跳,連忙湊上前,一邊幫劉縯和鄧晨朝客房裡抬人,一邊低聲追問。

「鳳凰山上那位!」劉縯警覺地抬頭四下看了看,壓低了聲音回應。

「哦,怪不得!貧道今天在城裡時聽人說,昨夜棘陽那邊殺得血流成河!」傅俊恍然大悟,輕輕點頭,「伯升兄想要救他?」

「唉,我原本也沒打算插手,誰料他逃到了我弟的房間裡頭!」劉縯嘆了口氣,用最短的話,將自己的遭遇如實相告,「反正洗也洗不清了,索性好人做到底,帶著他們兄妹一道出了棘陽!」

「呵呵,你劉伯升未必真的不想插手吧!」傅俊早就清楚劉縯的性子,忍不住搖頭而笑,「否則,只要將馬武往門外一推,縣宰岑彭即便再不講道理,恐怕也沒法把通匪的罪名扣到你的頭上!」

「子衛,話可不能這麼說,我們兄弟都是良家子!」劉縯扭頭瞪了劉秀一眼,然後苦笑著補充,「這一次,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

「對,反正官府拿不到你把柄!」傅俊根本不信,撇著嘴繼續搖頭。

鬥嘴歸鬥嘴,動作卻絲毫沒有放緩。轉眼間,已經將馬武抬到客房的床榻上放好,然後迅速打來了清水,取出了剪子、短刀和金瘡葯,開始重新處理傷口。看模樣,根本就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情,早已駕輕就熟。

馬三娘自打昨天下午被岑彭騙入棘陽城開始,全身上下的神經始終緊繃著,片刻沒得鬆懈。今天這一路上,又時時擔心馬武的安危,早已累得精疲力竭。後半段路,完全是靠一口氣在苦苦支撐。此刻看到傅道長那嫻熟的醫術,頓時就覺得心裡一松,雙腿一軟,整個人朝地面栽了過去。

好在朱祐的目光從沒離開過她,立刻伸手攔了一把。

傅俊救治完馬武,順手再救治馬三娘。直折騰到後半夜,才終於將兄妹二人身上的傷口全部處理完畢。兩個傷號身邊,不能缺了人手照顧。而馬三娘畢竟是個女兒身,由成年男子喂水喂葯,也實在尷尬。無奈之下,劉縯只好把嚴光、鄧奉、劉秀和躍躍欲試的朱祐四個,分成了四班,讓他們兩個時辰一班,輪流到病房裡來照顧病人。

折騰了一個晚上再加一個白天,劉秀其實也累壞了,丟下甘之如飴的朱祐,草草吃了些東西,在隔壁的客房裡倒頭就睡。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很不情願地被嚴光推醒,拎著粥桶,去給病號喂飯。

恰好馬三娘也從昏迷中恢復了清醒,只是全身都軟軟的,提不起任何力氣。見劉秀拎著一大桶清粥,打著哈欠進了屋,連忙低聲問道:「劉、劉三兒,我哥情況怎麼樣了?傅道長呢,他怎麼說?」

「放心,肯定死不了!」見馬三娘連聲謝謝都不肯說,開口就叫自己的綽號,劉秀肚子頓時湧起了幾分無名火,把粥桶朝床邊一頓,冷冷回應。

本以為這次肯定又能氣得對方七竅生煙。誰料,馬三娘卻忽然轉了性子,反而將身體向牆壁縮了縮,怯怯地說道:「那、那就好。三、三哥,你、你有空替我跟道長說聲謝謝。今日救命之恩,我們兄妹倆,如果將來有了機會,一定會報答!」

彷彿使出全身力氣的一拳,盡數砸在了空氣當中。劉秀的全身上下,竟沒有一處不難受。看著馬三娘的眼睛愣愣半晌,才尷尬地笑了笑,低聲道:「報答就算了,你能有這個心思就好。起來吃一些粥吧,昏睡了大半天,想必你也餓了!」

「謝謝三哥!」馬三娘又柔柔地道了聲謝,掙扎著坐起來準備吃飯。然而右側肩膀連同手臂卻被傅道長用白色葛布裹得結結實實,根本無法用上力氣。只好單手端著碗,舉在嘴邊一口口地抿。

劉秀終於動了幾分惻隱之心,「算了,算我欠你的。你自己拿羹匙舀著吃,我替你把碗端著!否則,沒等你吃完,粥就全冷了!」說罷,將一把木頭勺子塞給馬三娘,徑自奪過粥碗,單手托在了掌心。

馬三娘的臉色又開始發紅,卻沒有拒絕,拿起木勺,快速吃了幾小口,然後將後背靠在牆上,喘息著問道:「劉三兒,劉家三哥,你這次去長安,是、是去念書么?」

「嗯,是念書。皇上下令擴招太學,今年據說要收一萬人。所以長輩們花了點兒錢,就給我、鄧奉、嚴光和朱祐,都弄到了官府的薦書。」劉秀不知道馬三娘突然問起這些,到底懷的是什麼心思,想了想,如實相告。

「是太學啊,跟那狗官岑彭一樣!」馬三娘臉上隱隱露出了幾分苦澀。

「別拿我跟他比,他讀書讀沒了良心,我不會!」劉秀被打擊得有些不高興,沖著她直翻眼皮,「不是每個太學出來的學生,都會像他那樣,為了陞官不擇手段。讀書,首先是為了明道理,知道該如何做人做事。其次,才是報效國家!」

「那、那你將來讀完書之後,會出來做官么?」馬三娘不懂,也不想弄懂他的長篇大論,一句話直指關鍵。

「做官,也許吧,否則,我豈不是白辛苦一場?」這個問題,問得實在有些太早。劉秀心裡頭,對自己的未來根本沒有任何規劃。沉吟了片刻,將碗朝馬三娘晃了晃,低聲催促,「行了,最快都要四五年才能讀完呢,現在哪用得著去想。你還是趕緊吃飯吧,我伺候完了你,自己還得吃呢!」

「嗯!」馬三娘低低答應了一聲,顫抖著手臂去舀粥。才吃了三兩口,便又停了下來,垂著頭,繼續低聲問道:「那、那你將來當了官,如果遇到我跟我哥,我說,萬一遇到,你會怎麼做?真的像劉植大哥說的那樣,將我們兄妹斬盡殺絕么?」

「沒想過,哪那麼容易就遇上?況且一萬多名太學生,也不是誰都能被授予實際官職的!」這個問題,比先前那個還要長遠,劉秀搖搖頭。

「我是說,萬一呢,萬一遇到?」馬三娘飛快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繼續刨根究底。

劉秀被她問得滿頭霧水,忍不住晃晃腦袋,沒好氣地敷衍,「那就到時候再說。我拿了朝廷的俸祿,總不能再像前天夜裡一樣幫你。況且,我哪裡打得過你們兄妹倆啊,只要你們不主動來找我麻煩,放心,我躲你們還來不及呢,怎麼可能打上門去找死?」

一句話落下,馬三娘的身體顫了顫,手中的木勺,忽然變得好像有幾萬斤重。然而劉秀卻根本不懂少女的心思,兀自晃了晃粥碗,低聲催促,「你又怎麼啦?不是說了么,等你們兄妹傷好了,咱們就各奔東西!這樣吧,以後我聽聞你們馬氏兄妹的名字,自己就躲遠遠的,行不行?咱們這輩子都不再相見,自然就不會有你先前說的麻煩!喂,你今天到底怎麼啦?趕緊吃飯啊,人是鐵,飯是……」

剩下的話,忽然憋在了嗓子里,一個字也吐不出。素有智計的劉秀,徹底抓了瞎。站在床邊,一手托著碗,一手摸著自己的後腦勺,滿臉茫然。兩行清淚,順著馬三娘腮邊無聲地流下,轉瞬間,就打濕了單薄的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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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漢光武(共2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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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大漢光武1·少年游》(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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