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大漢光武1·少年游》(6)
灞橋西東
【一座灞橋分兩界】
接下來十幾天,大夥在路上沒有遇到半點兒風浪。平平安安地,就從澠池、谷陽,一路來到了弘農。
弘農大尹、寧始將軍孔永,乃為孔子的十四代孫,早年在長安為官時,曾經與陰固的弟弟陰方有過詩賦唱和。因此,將家人安頓下來之後,陰固立刻帶著禮物登門拜訪故交,順道將數十顆用白堊粉與鹽巴腌制過的「馬賊」首級,交與官府處置。
那孔永雖然是孔夫子的後裔,卻繼承了子路的三分衣缽,絕非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韋編」。數年前,甚至還與王莽的從弟、大司空王邑一道平定過「翟義之亂」,親手陣斬敵將五名,奪旗十四面。因此,只是用目光朝著馬賊的首級粗略一掃,就知道其中必有貓膩。
然而,他能從大漢朝的中郎將一路升遷到大新朝的寧始將軍,豈能不明白哪裡的渾水不值得一蹚?命人將「馬賊」首級拿去焚掉之後,又說了幾句不痛不癢的安慰話,就以「來日還要奉皇命巡視地方秋糧入庫情況」為由,著令管家替自己將「貴客」送出了門外。
太學高材生陰盛見此,未免覺得心中好生失落。但司倉庶士陰固,卻絲毫不以大尹26孔永的冷淡態度為意。見自家兒子神情鬱郁,便找了個僻靜處,低聲指點道:「寧始將軍乃陛下心腹,他的府門,豈是隨便就可以進的?他能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來召見我們父子,已經是天大的人情。新安縣宰哀牢知道后,想必會在心中掂量掂量,到底應不應該為了一個女人,跟咱們陰家拼個兩敗俱傷?再說了,今天孔大尹命人將馬賊首級一把火燒乾凈之後,馬賊身份,徹底板上釘釘。今後哀氏兄弟即便還想著拿這些首級來反咬咱們,也無從下口!」
陰盛在瑟瑟寒風裡張大嘴巴,好半晌都難以合攏。頓時對自家父親的聰明睿智,佩服得五體投地。唯恐其他人比自己愚笨,誤以為父子兩個此番大尹府之行毫無所獲,回到客棧之後,陰盛又迫不及待地將「大尹已經坐實了馬賊們的身份,不日將出馬將其犁庭掃穴」的喜訊,說給了周圍的人聽。驚詫之餘,連日來懸在大家心中的石頭終於落地。
不用再擔心被貪官哀牢找茬報復,再趕路時,大伙兒精神抖擻。接下來小半個月,沿著官道一路向西,每天從早晨走到傍晚,絲毫不覺疲憊。途中又遇到了幾伙蟊賊,不待劉縯開口,大伙兒就吶喊著一擁而上,把蟊賊們打得丟盔卸甲,潰不成軍。
結果,再也沒有不開眼的蟊賊,敢再來打眾人的主意。連帶著劉縯從長安又回到新野后的兩個多月,這段路途上的「江湖好漢」們都戰戰兢兢。一時間,官道兩側風平浪靜,盜匪絕跡,商賈遊人無不輕鬆。不知道實情的,還以為是這大新朝終於出現新氣象了呢,這是后話,暫且不提。
越往西走,距離長安越近。腳下的官道,變得日漸寬闊。官道兩旁的田舍莊園,也變得日漸整齊。終究是天子腳下,多少能得到點兒皇家恩澤。比起華陰縣以東、藍田縣以南、渭城縣以西、新豐縣以北的全國各地,京兆府27可謂人間仙境,一草一木,一亭一台,都透著富足與祥和。
與此間富足祥和景象格格不入的是,官道兩側,總能看到面有菜色的流民,成群結隊,連綿不斷。雖然時不時就會遭到驅趕,但待郡兵和衙役們收隊離開,流民們立刻又像覓食的螞蟻般,紛紛從田野中冒出,再度扶老攜幼,迤邐向西而行。試圖能在天子腳下,找到棲身之所,哪怕是為奴為婢,也好過最後倒在曠野里無人問津。
這一日,大伙兒終於來到了距離長安只有一水之隔的灞陵縣內。正準備一鼓作氣,把剩餘的二十幾里路走完,耳畔卻忽然聽到一片壓抑的悲鳴。
眾人詫異地抬頭,只見不遠處的灞水橋頭,黑壓壓不知道堵著多少人。其中九成以上,都是衣衫襤褸、蓬首垢面的流民。而剩餘的不到一成人,才是過往的官吏、旅客、商販,以及外出吟詩懷古的學子。彼此之間,被一道無形的牆隔開,涇渭分明,彷彿根本就不是同類!
「這群賤骨頭,越來越刁鑽了!」作為半個長安人,陰盛對此景見怪不怪,「知道皇上心懷悲憫,在長安城外開了二十餘座粥棚,這群賤骨頭就爭先恐後跑去吃白食。若不是官府全力維持秩序,每年入冬之前,光擠下灞橋淹死的,就不知道有多少。別管他們了,咱們從左邊走。左尊右卑,我等犯不著跟那群賤人往一塊擠。」
劉縯等人聞聲細看,這才發現,灞橋被人用欄杆分成了左右兩半。左側大概佔了八成橋面,供官吏、旅人、商販和其他衣衫齊整、路引清楚者通行。右側那兩成,才提供給前往長安求幾頓熱粥果腹的流民。橋下無形的牆,實際上是橋上那道欄杆的延伸。從人的眼前,一直戳入心窩。
劉氏和鄧氏,在地方上雖然都算大族,但家道卻俱已中落多時。各自的族中子弟,也沒資格不問稼穡。往年遇到農忙時節,劉秀、鄧晨、朱祐等人甚至要暫且放下書卷,跟在長輩們身後一起下田幹活,順便監督莊客、佃戶和奴僕們,以防有人偷懶。因此,幾個少年心中,對於人和人之間的尊卑貴賤,分得並不那麼清晰。至少,對此刻灞陵橋頭的哀哭聲,做不到無動於衷!
脾氣最急的鄧奉低聲罵道:「這群狗官,純屬沒事找事!既然皇上已經命人在長安城外開了多座粥棚,他們何必故意把過橋的通道弄得那麼窄?莫非糧食是從他們家出的?還是唯恐別人不會被活活餓死?」
「非也,朱賢弟此言大謬!」陰盛知道劉秀等人即將入太學就讀,本能地以同鄉學長自居,擺了擺手中馬鞭,大聲糾正,「左尊右卑,乃為周禮。聖上力行復古,以期重現三代之治。這尊卑貴賤分明,乃是第一要務。你等如果現在心中還不留神,還把在新野時與奴僕一道耕田扶犁的荒唐行徑當作日常,將來進了太學之後,肯定有大苦頭吃!」
「不過是過個橋,至於么?!」鄧奉被說得心裡發堵,然而,畢竟馬上就來到長安城外,他不敢公開菲薄朝廷的政令,忍了又忍,咬著牙道,「就算是朝廷要復周禮,也沒必要非把右邊弄得那麼窄。你沒見到么,左側的人還不及右側的一成多,卻把橋面佔了八成!」
「非也,非也!」話音未落,陰盛做出一副高深莫測模樣,繼續大聲「教誨」,「自古以來,上位者稀,而碌碌者眾。但上位者偶發一語,便可輔佐聖上定天下安危。碌碌者每日萬言,終離不開柴米醬醋。是以聖明天子,虛席位以待天下英才,施米糧以養碌碌萬民。此乃王道也!非無知者可枉自品評!你看,那走在橋左的君子,即便再行色匆匆,哪個不是彬彬有禮,不爭不搶?你再看那橋右群氓,為了早日搶到一口熱粥,便你推我擠,恨不能打個頭破血流。京兆府的官兵,當然要全力控制右邊群氓的數量,免得他們一窩蜂全擠到長安城下,把個首善之地,弄得烏煙瘴氣!」
「我看,這不是為了什麼尊卑秩序,而是要依靠此等手段,控制流民數量,免得長安城外流民太多,丟了大新朝臉面吧!」實在受不了陰盛閉著眼睛說瞎話,嚴光策馬上前,一針見血戳破虛偽的牛皮。
長安乃大新朝的首善之地!首善之地,豈容「下等賤民」玷污。所以,天子的粥棚,不過是做做樣子。流民哭號哀求也好,餓死路邊也罷,只要將其堵在灞橋之東,皇帝和文武百官就可以閉上眼睛,塞住耳朵,完全裝作沒有這回事!大實話,向來都是不受歡迎的,即便在「廣開言路」的大新朝,也是一樣。當即,不光陰盛臉色大變,就連鄰近的隊伍中,也有幾個看上去好似頗有身份的人,扭過頭來,對著嚴光怒目而視。
好在眾人先前在「馬賊」手中所繳獲的坐騎頗為神駿,而劉縯又生得肩寬背闊,不怒自威,才避免了鄰近的「英才」們,主動衝過來替朝廷維護尊嚴。但是,大伙兒也徹底失去了繼續談論的興趣,一個個側著頭,跟著前面人流,快步走向灞橋左側的通道。
然而,有些人間慘禍,豈是裝看不見,就不會發生?就在陰府女眷的馬車剛剛駛上橋頭的當口,右側的流民隊伍里,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叫,「娘你怎麼了,娘———」三個不到十歲的孩子,同一個形銷骨立的男子,跪在一名女子的屍體旁,放聲嚎啕。
「閃開,閃開。死了就抬一邊去,別擋道!」立刻有一群餓狼般的兵丁衝上,用棍子朝著大亂的流民一通亂打,將其趕回隊伍之內。
那男子沒力氣反抗,只能跪到妻子屍體旁,將其背上肩頭,緩緩向路邊爬去。三個孩子放聲大哭,踉蹌著跟在爺娘身後,不敢多做停留。
「該死!」馬三娘看得心如刀絞,跳下坐騎,紅著眼走過去,幫男子扶住肩膀上的屍骸。朱祐向來跟在馬三娘身後亦步亦趨,也快速跑過去,拉住男子的手臂,努力幫他從地上站起來。
劉秀、嚴光和鄧奉則下馬,在橋左眾人詫異或者嘲弄的目光中,將三名幼兒送到了父母身側,順道各自悄悄塞了一塊乾糧。
三個孩子也是餓得狠了,吃得太急,被噎得直翻白眼。劉秀等人大驚,趕緊用手拍打後背,給三個孩子順氣。劉縯和鄧晨看得好生不忍,心想反正已經離長安沒多遠,索性將行囊中的乾糧全都取了出來,一股腦送到了三名孩子面前。
這下,可是惹了大麻煩。只聽「轟」的一聲,數以百計的流民脫離隊伍,沖著孩子眼前的乾糧口袋一擁而上。好在劉縯和鄧晨,身手高明且反應迅速,發現情況不對,立刻揮動劍鞘,將沖得最快的數名流民挨個打倒在地。而二十二名同行旅伴,發現情況不妙,第一時間跳下戰馬衝上前,組成了一道人牆,才避免了兄弟幾人連同被他們好心救助的三名幼兒,被蜂擁而至的流民活活踩死!
「叫你等多管閑事,活該!」負責維持橋頭秩序的兵丁,對此早已見怪不怪。罵罵咧咧地上前,先將流民們用棍子驅散,然後對劉縯和鄧晨一眾「鄉巴佬兒」,嗤之以鼻。劉縯和鄧晨好心救人,卻差點拖累被救者一道變成流民腳下的肉餅,尷尬得麵皮發紫,無地自容,趕緊將三名幼兒連同乾糧口袋一併拖到路邊,交給他們父親。
劉秀、鄧奉、嚴光、朱祐和馬三娘五個,也被先前流民們一擁而上的模樣,給嚇得臉色慘白。迅速看了看,先偷偷朝年齡最大的孩子懷中塞了一串銅錢,又朝那滿臉哀慟的父親手中塞了一把刀子,嘆了口氣,轉身灰溜溜地走向自家隊伍。
本以為轉過頭去,就可以遠離這人間地獄。誰料還沒等大夥雙腳再度踏上橋頭,又傳來了一陣劇烈的馬蹄聲,「的的,的的的……」
劉秀愕然轉過頭去,只見數名鮮衣怒馬的少年,如旋風一般從灞陵方向沖了過來。沿途所遇,無論是衣衫襤褸的流民,還是躲避不及的「橋左上等英才」,統統毫無停滯地策馬撞翻,不管死活!
【一救再救又相救】
「是王家人,快躲!」不知道是誰扯開嗓子大叫了一聲,撒腿逃離了隊伍,一頭扎進了路邊柳林。橋左橋右,「上等英才」和「下等黔首」再難分彼此,不約而同地撒腿向路邊逃竄。唯恐跑得慢了,被鮮衣怒馬的少年們給撞翻在地,有冤無處申。再看那些先前還凶神惡煞般的兵丁,也相繼將身體靠在了灞橋兩側的木頭欄杆上,屁股向內,輕易不敢回頭,更沒勇氣檢視和阻攔。
眨眼間,先前還擁擠不堪的灞橋變得暢通無阻。除了幾輛實在來不及挪開的馬車之外,整個橋面上,幾乎看不到任何「礙眼」之物。
「哈哈哈!痛快,痛快,讓老九他們跟著一路吃土!」衝上橋頭的少年們,得意洋洋地揮了幾下皮鞭,狂笑著疾馳而去。
「欺人太甚!」「早晚被皇上看到,派人抓去正了刑典!」橋頭左側,罵聲交替而起,而橋頭右側的「下等黔首」,反而早就習慣了被上位者當作草芥,在兵丁的威脅下,又排成了長隊。只求能早點抵達長安城外,從皇家的粥棚里,討到一口吊命的吃食。
「剛才那幫傢伙是幹什麼的?怎麼你們都叫他們『王家人』?大白天的策馬橫衝直撞,就沒有王法管么?」劉秀等人被剛剛發生在眼前的怪事,弄得滿頭霧水,難得給了學長陰盛一個笑臉,圍攏過去,小聲請教。
「王法?王法怎麼能管得到他們?」陰盛驚魂稍定地朝河對岸看了一眼,手拍胸脯,臉上除了恐慌之外,更多的是羨慕,「王家人到底什麼意思?你們幾個在長安住久了,自然會知道。剛才過去的那幾個人還講道理,嘴上喊得雖然凶,卻不會故意把人往死里禍害。要是遇到『長安四虎』……」
一句話沒等說完,通往灞陵方向的官道上,又傳來了劇烈的馬蹄敲打地面聲響。有四名錦衣少年帶著二十幾個同伴,飛馳電掣而至。
「快躲,否則撞了白撞!」陰盛經驗豐富,大叫一聲,推開劉秀,一頭又扎進了路邊樹林。劉秀四個不明就裡,也趕緊拔腿跳到路邊。才剛剛在乾枯的草地上站穩身形,新來的這伙錦衣少年已經策馬衝上了橋面。一邊罵罵咧咧地叫嚷,一邊拚命用皮鞭抽打馬腹和馬臀,把各自胯下戰馬的後半段身體,抽得鮮血淋漓。很顯然,這伙少年人是在跟剛剛過去的那伙人比試騎術,輸得有些狠了,所以個個氣急敗壞。
有了上一輪躲避經驗,這次橋面上變得更空。就連負責維持秩序的官兵都遠遠地逃了開去,以免成為比賽落後者的出氣對象。
那第二波陸續衝上橋頭的錦衣少年當中,果然有人輸紅了眼睛。抬頭髮現已經看不到第一波人的馬尾巴,氣得揚起手中皮鞭,一鞭子抽向了橋左靠近欄杆處某輛來不及挪走的馬車。
「吁噓噓!」拉車的挽馬被抽得右眼冒血,悲鳴一聲,撒腿就跑。身後的車廂瞬間被拖動,飛一樣沿著橋面沖向長安城,兩隻寬大的木頭輪子忽高忽低,左搖右晃,包裹在輪輻邊緣的護鐵,跟路面上的石頭相撞,濺起一團團凄厲的火花。
「我的車,我的車!我娘子還在車上!救人,救人!誰來救救她,救救她!」陰盛被嚇得魂飛天外,跌跌撞撞衝上橋頭,試圖追趕馬車,被策馬而過的另外一名少年揮鞭抽倒在地,摔了個頭破血流。
「娘子,娘子……」他手腳並用向前爬了幾步,大聲哭喊,眼睜睜地看著自家馬車衝過了灞橋,越跑越遠。
「啊———」馬車中傳來兩個凄厲的女聲。不光陰盛的妻子王氏,陰麗華也在車中。事發突然,兩個力氣單薄的女子,根本無法從車廂里跳出來逃生,更沒有可能翻到車轅上,去重新控制住拉車的挽馬。
錦衣少年們一個接一個嘻嘻哈哈地從失去控制的馬車旁衝過,誰也不肯出手去救人,反而故意揮舞皮鞭嚇唬挽馬,看看到底什麼時候馬車才會散架。眼看著,一場車毀人亡的慘禍就要出現,橋東眾百姓紛紛紅了眼睛。
王家人,顧名思義,便是王氏家族的子弟,大新朝皇帝的至親。加上同族兄弟的子侄,林林總總,生活在長安城內的王氏子弟如今已經有數百之巨。眾王氏少年橫行慣了,根本不在乎自己這番玩鬧之舉,會不會給兩個「草民」帶來滅頂之災。
忽然間,身後傳來了幾聲清脆的弓弦響,緊跟著,最靠近馬車處幾個少年麾下的坐騎,相繼失去了控制,撒腿甩開馬車逃之夭夭。
正在慫恿車內女子跳車的王氏少年們大驚失色,想要重新控制住戰馬,哪裡做得到?只能慘白著臉鬆開韁繩,俯下身軀,雙手緊緊抱住馬脖頸,以免被戰馬甩落在地,摔得筋斷骨折。
「老十七,二十二郎,你們怎麼了!」跑在不遠處,先前揮鞭抽瞎了馱馬眼睛的鮮衣少年聽到身後的聲音不對,吃驚地回過頭。
說時遲,那時快,還沒等他看清楚自家兄弟的坐騎為何而失控,有名身穿素袍、虎背熊腰的良家子,策馬如飛而至。雙腳發力,縱身躍上失控的馬車,一隻手奮力扯動韁繩,另一隻手緩緩拉緊繩索控制輪衡28,「吁———」瞎了一隻眼睛的挽馬,發出十數聲委屈的悲鳴,終於在韁繩和車衡的雙重控制下,緩緩停住了腳步。雙輪馬車的車軸,也徹底到了支撐極限,幾乎在挽馬將四蹄慢下來的同時,「喀嚓」一聲,從中央折為了兩段。
車廂墜地,借著慣性向前滑動。車轅上的劉縯翻身落地,躲開三尺,然後猛地轉身,跨步,發力,嘴裡同時爆出一聲斷喝:「嗨!」連裡邊的人在內,足足有六七百斤重的車廂,被推得晃了晃,穩穩停在了挽馬的後腿旁,再也無法向前滑動分毫!
「好!」灞橋兩側,喝彩聲宛若驚雷。這一刻,他們不分左右。
「裡邊的人沒事吧!」劉秀等人收弓下馬,快步衝到車廂前,七手八腳拉開車門。
「哇———」剛剛從鬼門關前走了一圈的王氏和陰麗華,乍見陽光,哪裡還記得什麼男女大妨?在車門被拉開的瞬間就撲了出來,趴在救援者的懷中,放聲大哭。
馬三娘懷裡抱著孕婦王氏,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滿臉尷尬。
求援般將目光轉向劉秀,誰料卻看到,當初在趙家莊被大夥救過一次的美麗少女,正將頭伏在劉秀的胸口處,哭得梨花帶雨。而小秀才劉三兒,此時此刻,臉色卻紅得宛若熟透了的柿子。雙手和雙臂也綳得緊緊,像兩根多餘的樹枝般僵在身側,不知到底該安放於何處?!
【難救腰桿軟如酥】
剎那間,有股又酸又冷的滋味,從心底直衝上馬三娘的鼻樑。然而,還沒等她想清楚自己到底該怎麼面對,就聽見背後傳來一記銳利的皮鞭破空聲,「嗚———」
「啪!」久經戰陣的人,很多反應都成了本能。根本不需要考慮,馬三娘單手抱緊王氏小娘子,一個側步躲開了來自背後的皮鞭,擰身,回頭,右手從腰間抽刀上撩,所有動作宛若行雲流水,「喀嚓」一聲,將皮鞭齊根兒切成了兩段。
「哪來的一群野狗,敢……啊!」叫罵聲戛然而止,先前抽瞎了挽馬一隻眼睛的錦衣少年,手握半截黑乎乎的鞭子柄,兩眼圓睜,滿臉難以置信。
錦衣少年將鞭子柄狠狠朝地上一擲,順手從馬鞍下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寶劍,分心便刺。
朱祐見對方居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動手行兇,立刻毫不猶豫地衝上去,揮動弓臂,反手外撩。
「噹啷!」寶劍側面被弓臂砸中,發出一聲脆響,盪起半尺多高。沒等錦衣少年變招,朱祐握弓的手臂順勢回抽,「啪」的一聲,正中鎖骨。
若是將木弓換成了刀劍,這一下,足以將錦衣少年直接送回老家。好在朱祐沒有生出殺人之心,只是給了對方一個小小的教訓。饒是如此,那錦衣少年也被打得半邊身子都失去了知覺,手中寶劍再也把握不住,「噹啷」墜落於地。人也跟著一歪,像塊朽木般從馬鞍上掉了下去,四腳朝天。
「九哥!」「來人啊,有人當街行刺皇族,趕緊將他們幾個拿下!」錦衣少年的同伴一擁而上,手握寶劍,將朱祐、馬三娘、鄧奉、劉秀,以及驚魂未定的王氏和陰麗華圍在了中央,大聲怒喝。
負責看守灞橋的官兵看得滿臉發苦,想要拒絕少年們的命令,卻又擔心被上司們秋後算賬。只好先將良知丟進水裡,拎著刀矛蜂擁而上,一邊小步慢跑,一邊大聲咋呼,「大膽外鄉莽夫,居然敢當眾襲擊公侯之後。速速下馬就擒,否則,必讓爾等後悔來世上一遭!」
實在弄不清幾個外鄉人的路數,當值的軍官,也不願意將渾水蹚得太深,所以故意放縱手下弟兄們報出錦衣少年的身份,以求幾個外鄉人看到勢頭不妙趕緊策馬逃走。從今往後,是亡命天涯也好,是找人送禮物說情取得公侯之子們的原諒也罷,都與自己無關。
誰料,他們不咋呼還好,一咋呼,馬三娘的眼睛頓時開始發紅。果斷將懷中王氏,朝劉縯身畔一推,撥馬,舉刀,沖著距離自己最近的少年兜頭便剁,「殺的就是你們這群王八蛋,受死!」
「啊———」那少年雖然身材與馬三娘相若,歲數也不相上下,但平素只懂得仗勢欺人,幾曾認真練過武藝?見環首刀亮如閃電,頓時嚇得手腳發軟,大聲慘叫。
「三娘住手!不要惹禍!」好在劉縯及時喊了一嗓子,讓刀光在最後關頭歪了歪,貼著王姓少年的肩膀斜劈而下,無聲無息,帶起一片暗紅色的衣衫。
「孬種,閉嘴!」馬三娘最看不起這種窩囊廢,側過刀身,朝著少年臉上輕輕拍了拍,大聲喝令。
少年的慘叫聲戛然而止,兩眼一翻,當場昏了過去。
其他王氏少年也被嚇了個魂飛魄散。一個個手舉寶劍,策馬前沖也不是,轉身逃命也不是,進退兩難。
「不要打,不要打,這全都是誤會!」一個充滿驚慌的聲音,從橋頭東側響起。緊跟著,陰固帶著兒子陰盛,連滾帶爬地沖了過來。
「少公爺,這是誤會,誤會!」雙手從地上攙扶起被朱祐打下馬背的王姓少年,交給兒子攙穩,陰固躬身及地,「我的幾個同鄉擔心我侄女和兒媳受傷,所以才策馬前來相救。誤會,誤會,少公爺息怒,下官曾經在令尊帳下做過事情,知道您剛才只是順手開了個玩笑,絕不會傷害我的侄女和兒媳分毫。還請少公爺念在下官曾經在令尊帳下奔走的份上,饒恕同鄉們這一次!」
「你是我阿爺的手下?」被朱祐打下馬的少年,原本摔得就不重,先前沒勇氣爬起來,只好閉著眼睛在地上裝死。如今,見對方有人主動出來服軟求饒,立刻精神大振,把眼皮一翻,沉聲反問。
「曾經,曾經!」陰固不敢怠慢,繼續彎著腰向「少公爺」行禮,「下官司倉庶士陰固,見過少公爺!」
陰盛也趕緊將雙手鬆開,先不去管自家娘子是否動了胎氣,斜著身體轉過半個圈子,與陰固並肩下拜,「後學末進陰盛,見過師兄。」
唯恐別人認不出自己的高貴身份,在距離長安還有一百多里遠的時候,陰盛就把特製的書生冠和儒袍穿戴了起來。所以「少公爺」只是拿眼睛匆匆一掃,就看出了陰盛是自己的同窗,頓時心中的怒火和勇氣又暴漲了一倍,冷著臉,不理睬正對著自己施禮的陰固,只對著陰盛厲聲質問:「你也是太學生?哪年入學的,師從何人?」
「末進陰盛,字懷讓,乃是前年入學,僥倖拜在嘉新公他老人家門下,久聞子安師兄大名!」陰盛正愁跟對方搭不上關係,趕緊又行了個禮,老老實實地回應。
「噢,那你倒是我的師兄了!」「少公爺」王子安不陰不陽地回應。
「不敢,不敢,學無止境,達者為先!」陰盛哪有膽子做王家人的師兄?
「呵呵,你倒是聰明,你說,剛才的事情,咱們怎麼了結?」
「但憑師兄一句話,我父子莫敢不從!」陰盛沒絲毫勇氣跟對方討價還價,一邊作揖,一邊覥著臉回答。
「但憑少公爺一句話!」甭看一路上陰固在劉縯等人面前裝得有模有樣。此刻來到真正的高門子弟面前,立刻現了原形。垂首齊膝,任憑對方宰割!
「不知死活的東西,可惜了這身太學袍服!」當值的軍官恰好慢吞吞地走近,聽到陰氏父子跟「少公爺」的對話,偷偷冷笑著搖搖頭,轉身帶隊撤到了一邊。
他心裡非常清楚眼前這幾個王家人的路數。正在裝腔作勢盤問陰家根底的「少公爺」,名字喚作王衡,表字子安。而被嚇昏過去的那名少年,名叫王固。這二人,與先前馬屁股中箭、不知道被坐騎帶往何處的王延、王麟,俱出身於王氏皇族,並稱「長安四虎」。平素仗著皇家血脈橫行無忌,從來沒吃過任何虧。無論是誰不小心得罪了他們,即便有官職在身,如果不夠顯赫,也難保會身敗名裂。
如今,陰家父子居然不知道好歹,主動自報家門,豈不是提著腦袋瓜子往猛獸嘴裡塞嗎?那「長安四虎」,摸不清楚他們的根底,過幾天也許還有可能忘了今日之事,提不起精神來掘地三尺。此刻既然知道了他們一個是司倉小吏,一個正在太學就讀,連人帶老巢都摸了個通透,怎麼可能會輕易放過。
【士臨絕境唯拚命】
果然,沒等他走出十步之外,就聽見王衡冷笑著給出了條件:「也罷,既然你父子已經知錯,本公子也不為難!這兩個小娘子嗓音不錯,剛才叫得頗為動聽。就送給我和舍弟二十三郎為婢,以顯你父子賠罪的誠意。陰師弟,不知你意下如何?」
「郎君!」王氏立刻被駭得淚不敢流,躥到自家丈夫陰盛身側,扯著衣袖苦苦哀求,「郎君不要,妾身懷著你們陰家的骨肉!」
「你想得美,我寧可一死!」陰麗華早已從劉秀懷裡離開,聞聽此言,也頓時大驚失色。從腰間拔出一把短刃,毫不猶豫地橫在了自家喉嚨前,「堂哥,伯父,別聽他的,我寧死亦不受此辱!」
那太學高材生陰盛,卻遠不如自家堂妹有骨氣。一把將妻子甩到旁邊,雙膝跪地,沖著王衡連連叩頭,「師兄饒命。此女乃是末學的髮妻,正懷著身孕,又蠢又笨,怎堪送去伺候師兄。還請師兄高抬貴手。」
「高抬貴手?好啊,誰讓你是王某的同窗呢!」王衡原本也沒看上王氏,只是想先羞辱他們父子一番,然後再慢慢將其殺死。「不過,你堂妹還沒嫁人吧?送入本公子府上做個丫鬟如何?」
「這……」陰盛迅速扭頭,看了一眼滿臉悲憤的陰麗華,猛地咬了咬牙,「師兄能看上堂妹,是堂妹的福氣……」
「要去送你親妹子,別攀扯我。否則,我拼將一死,也讓你身敗名裂!」陰麗華毫不猶豫。
陰盛果斷拉了王氏一把,朝著陰麗華不住磕頭,「堂妹,咱們全家生死,都在你一念之間!」
「醜奴兒……」王氏心領神會,也雙膝跪倒沖著自家小姑放聲大哭。
「侄女,伯父也給你跪下了!」唯恐遭到拒絕,陰固也不顧身份,沖著陰麗華連連叩頭。
這一招,果然厲害,頓時把陰麗華逼得兩眼發紅,正準備咬著牙先答應下來,待救了家人再自我了斷。卻不料那王衡忽然哈哈大笑,「罷了,罷了,當街逼迫你等交出侄女,若是傳到皇上耳朵里,本公子豈不是要被推出去嚴正刑典。這種事情,說說而已,本公子絕對不會做。」
「你們先別著急謝我,本公子可以放過你家小妹,但還有一個條件,你等必須答應。否則咱們就去長安衙門,把今日之事交給官府秉公而斷。」
陰固和陰盛父子立刻雙雙叩頭,「但憑小公爺吩咐,我等莫敢不從!」
「好!」王衡笑了笑,施施然點頭,「今日之事,本公爺只想跟你們開個玩笑,下手自有分寸,絕對不會傷到車裡人分毫。然而,卻有那魯莽之輩,突然從身後下手,先射傷了幾個兄弟的坐騎,讓他們跑得不知去向,又悍然向本公子和二十三弟出手偷襲,這個仇,本公子若是不報,豈不是丟盡我祖父的臉面?你們父子兩個過去,把出手之人,每人砍一隻胳膊下來謝罪,今日之事,咱們就算徹底了清,過後絕不再追究!」
「啊?!」陰固、陰盛回頭看了一眼手握兵器、嚴陣以待的馬三娘等人,目瞪口呆。
借他們一百個膽子,他們也沒勇氣向劉縯、馬三娘這樣的萬人敵下手。可他們更畏懼皇家的莫測天威。猶豫再三,終於搶在王衡徹底翻臉之前,咬著牙走向劉秀等人,再度雙膝跪地,淚流滿面,「伯升,三郎,你們幾個怎麼如此魯莽?小公爺先前根本沒有傷人之意,卻不料被你們……」
先前王衡一直沒針對自己,劉縯也就選擇了冷眼旁觀。反正人已經得罪了,求饒也未必有用。且看陰固會不會記得他沿途吹噓的那些話,在長安城內有的是人脈可用,手眼通天。誰料此人竟然孬種如斯!居然打起了讓大夥自己獻上一條手臂,以助他們父子脫難的主意!是可忍孰不可忍?當即,劉縯雙目一瞪,大聲斷喝,「陰子虛,你沒長心嗎?剛才是誰哭喊著求劉某出手救人?」
陰固被問得老臉發紫,卻堅決不肯承認自己曾經主動求救,「伯升,你我乃是鄉親,照理,這個時候,我該幫你。然而,國法在上,容不得絲毫人情。你和令弟等人魯莽出手,衝撞了……」
「放屁!」馬三娘忍無可忍,策馬直奔陰固,「忘恩負義的狗賊……」
「小公爺救命!」陰固曾經親眼看到過馬三娘如何殺人,嚇得奪路而逃。
「小公爺救命!」陰盛眼珠一轉,也撲上前,雙手抱住了王衡的大腿。
王衡原本的打算,就是看這些衝撞自己的人自相殘殺。非但不救,反而抬起腳,直接將陰盛踢到了馬三娘的刀下,「你殺了他,本公子就饒……」
他的話沒等說完,就卡在了喉嚨里。
先前將他擊下馬背的朱祐,不知道什麼時候悄悄地靠了上來,用弓弦纏住了他的脖頸。而馬三娘,卻策馬跳過了軟骨頭陰盛,將環首刀直接橫在了他的耳朵岔子上。
【兵行奇招見禍福】
「大膽刁民,爾等要造反么?放下我九哥!」沒想已經亮出了皇族身份之後,「鄉巴佬」們居然還有膽量動刀子,幾個王氏少年再度大驚失色。策馬揮劍,就準備衝上前搶人。只可惜他們的身手不夠看,相繼被打下了馬鞍。一個個抱頭捧腿,躺在冰冷的橋面上,痛不欲生。
「住、住手!」橋上當值的軍官李威,被驚得魂飛魄散,帶領麾下兵卒一擁而上。
「站住,否則咱們魚死網破!」事情到了這種地步,劉縯把心一橫,從地上拉起一名慘叫打滾的無賴少年,將寶劍架在了此人脖子上。
「狗官,你再動一個試試!」馬三娘也將環首刀下壓,直接在王衡耳根處壓出了一道細細的血線。
「不要過來!千萬不要過來,啊!」王衡不用任何人逼,就扯開嗓子大聲阻止。
李威無奈,將原本就不情不願的弟兄們攔在了身後,啞著嗓子,結結巴巴地對劉縯叫嚷:「壯、壯士,切、切莫衝動。把人放下,咱們有話好說。他們、他們幾個都未成年,官府、官府定罪時肯定會網開一面!」
「都別衝動。皇家的人,你們、你們根本惹不起!」眾兵丁也滿臉苦澀,揮舞著刀槍不停地嚷嚷。
「狗屁!」沒等劉縯回應,馬三娘破口大罵,「又使這招,先騙我等放下兵器,然後再翻臉不認賬。老娘我早就見識過了。才不會上當!」
「老三,豬油,燈下黑,帶上俘虜,咱們走!」劉縯深吸一口氣。
既然已經惹上了皇族,書是不用再想讀了。乾脆殺回老家去,接上族人,一道去綠林山投奔馬武算了!只是不知道,等自己返回新野之時,此番在灞橋所做的事,傳沒傳回當地官府耳朵。劉、鄧兩姓,到底有幾人能逃出生天?
「走!」劉秀和鄧奉、朱祐三個,雖然考慮得沒有劉縯那麼長遠,但聽見大哥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敢叫,各自心裡就將其中用意猜了個八九不離十。每人押起一個王氏無賴子,相繼跳上了馬背。
「劉家三哥,帶上我!」陰麗華抬手抹了一把眼淚,快步跟了上來。自家伯父和哥哥都是軟骨頭,如果此時不走,過後說不定會有什麼恥辱的結局在等著自己。
「我也會騎馬!」陰麗華唯恐遭到拒絕,牽了王固的坐騎,翻身跳了上去。雙腳根本夠不到絆腿繩,暗紅色的鹿皮小靴子,在半空中晃晃蕩盪,「我不會拖累你們,如果被官兵追上了,我、我自己抹脖子!」
「帶上她!」剎那間,馬三娘彷彿看到了當年跟在哥哥身後苦苦哀求的自己,眼睛一紅,扭頭沖劉秀命令,心中再也感覺不到任何酸澀!
劉秀知道陰麗華留在陰氏父子身邊,肯定落不到好結果。想了想,咬著牙點頭。然而,還沒等大夥開始策動坐騎,灞橋東岸,忽然又傳來一陣激烈的馬蹄聲。隨即,道路上煙塵大起。有群武裝到牙齒的侍衛,簇擁著幾輛銀裝馬車如飛而至。轉眼間,就將下橋的道路,封了個嚴嚴實實。
橋東口看熱鬧的旅人和流民們,幾曾見過如此陣仗,紛紛作鳥獸散。橋西口手足無措的眾官兵,也立刻又來了精神,不待李威吩咐,擺出陣勢,將西側下橋的道路,也堵了個水泄不通。
剎那間,整座灞橋上,就只剩下了劉縯、劉秀等人,陰氏父子夫妻和幾名王氏無賴子,各懷心事,誰也不知道該如何化解眼前的危局!
「大膽刁民,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劫持皇族!速速放下兵器就擒,免得禍及全家!」橋東側的護衛中,很快就衝出一名白白胖胖的首領,用又尖又細的聲音發出威脅。
「竟然是個中官!」劉縯聞聽,心臟瞬間沉到了水底。
中官乃是皇家的奴僕,銀裝馬車,也非公卿之下的官員能用!車中人物的身份,可想而知!
然而,劫持鳳子龍孫已經是死罪,就不必再懼怕什麼衝撞真龍。猛地把心一橫,布衣之俠劉縯高高舉起寶劍,「橋下的人聽著,速速讓開道路。否則,劉某隻好先殺了這群縱馬傷人的無賴子,然後再與爾等決一死戰!」
沒想到橋上的「刁民」死到臨頭了,居然還敢罵皇家子侄為無賴子。橋東口統領親衛的中官,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眾列陣待戰的侍衛,有不少是王衡等人的親隨。先前因為不敢打擾鳳子龍孫們比試坐騎腳力的雅興,才拖在後面悄悄地偷了個懶。沒想到,竟然惹出了潑天大禍。不敢再等中官決策,紛紛張開嘴巴,大聲叫嚷:「大膽刁民,居然連皇族服色都分辨不出!趕緊下馬受縛,念在爾等愚昧無知的份上,也許可以饒過一死!」
「劉某今日,只見到縱馬肆意衝撞百姓取樂、當街掠人妻女的無賴,沒見過什麼皇族!」大難臨頭,劉縯早把生死置之度外,「爾等置國家律法於不顧,非要冤枉劉某,那咱們就只能拼個魚死網破!」
說罷,單手拎起一名俘虜,像拎小雞一般舉在半空中,另外一隻手橫過寶劍,作勢欲割。把對面的侍衛們,嚇了個魂飛魄散,「別,別殺我家少主。咱們有話好好說!」
「劉某跟爾等,還有什麼廢話好說?!」劉縯又是失望,又是鄙夷。拎著被嚇暈過去的王家無賴子,大聲冷笑,「今日,要麼放我等離開,要麼他們死,爾等任選其一。」
「別、別傷我家少主。咱們、咱們有話、有話好商量!好商量!」幾名侍衛叫喊著跳下坐騎,衝到中官面前連連作揖。
自家少主如果被橋上的外鄉莽漢給殺了,他們幾個誰都難逃一死。而放任莽漢們離開,過後如何追捕,卻是官府的事情,與他們幾個再不相干。
「這個叫咱家怎麼做主!」中官皺眉扁嘴,滿臉為難。
正猶豫間,忽然聽到路邊不遠處的樹林里,有一個稚氣未脫的童音,大聲喊道:「姐夫,今天這事兒真奇怪!分明是有人縱馬傷人、強掠民女在先,怎麼官兵反而要抓那些制止惡行的仗義出手者?莫非這長安的律法,跟大新朝其他地方都不一樣?」
「住嘴,別給自己惹禍。皇上以身作則,當年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不肯網開一面。長安城的律法,怎麼可能跟其他地方不一樣!」一個渾厚的男聲,緊跟而起,字字如刀。
中官頓時被羞了個面紅耳赤,本能地扭頭,卻看到不遠處的樹林內,仍有數十名旅人,兀自徘徊著,遲遲不肯離去。很顯然,是準備親眼見證,今天的事情到底如何收場?
「大新律,當街縱馬傷人者,杖四十,囚三個月!官宦子弟敢搶掠民間女子者,斬,其父兄削職為民!」那說話的少年躲在旅人身後不肯露頭,聲音卻又傳了過來,清晰而又洪亮。
「有攔阻驚馬者,賞金十貫!出手擒賊者,賜予銅錢與匾額,以榮耀其鄰里!」朱祐在橋上聽得真切,立刻大吼著補充。
橋下大聲申明律法、干擾敵將判斷的少年,是一直沒露頭的嚴光。那個跟他一問一答者,則是劉秀的姐夫鄧晨。有他們二人在橋下策應,大夥脫險的希望,無疑又多了幾分。當即,劉秀、鄧奉、馬三娘等人,個個精神大振,手握兵器,眼睛看著劉縯,等待最後的決戰命令。
「有攔阻驚馬者,賞金十貫!出手擒賊者,賜予銅錢與匾額,以榮耀其鄰里!」不斷有人加入,聲音越來越高,轉眼就變成了憤怒的咆哮。沒有跑遠的旅人,把多年來心中所積累的失望和憤懣,化作了怒吼。
想當年,王莽為了塑造絕世大賢形象,曾經親自逼迫違法的次子王獲服下毒酒。後來又因為長子王宇在家裡擺弄鬼神之物,將其也按律處決。所以,無論內地里如何徇私舞弊,至少表面上,大新朝的律法甚有威嚴,哪怕王子犯法,也與民同罪!
這,是期許,也是承諾!
雖然從來沒有落於簡牘,但王莽接受劉氏禪讓,所憑藉的民意支持便來自於此。他登基之後力行復古改制,威望至今還沒有被折騰乾淨,所依仗的基石也是此。公然違背,等同於毀約,後果顯而易見。
見旅人們忽然拿律法來說事兒,當眾打皇家的臉。領軍的中官方寸大亂,把眼睛一瞪,就準備下令親衛們沖入樹林抓人,卻聽到身後的馬車中,響起了一個慍怒的女聲,「王寬,算了,放橋上的人離開,別再繼續追究!父皇的臉面與江山,經不起爾等如此折騰!」
中官王寬命令眾侍衛們讓開一條窄窄的通道,然後扯著嗓子,朝著橋上所有人大喊,「兀那鄉下來的莽夫,念在爾等粗鄙無知的份上,室主命令放爾等一條生路。速速留下幾位少公侯,自行離開,休要一錯再錯,枉自誤了性命!」
絕處突然逢生,非但劉秀、鄧奉、朱祐和馬三娘四個無法相信自己所聽到的內容,萬人敵劉縯,也有點兒接受不了人生如此大起大落。
「壯士小心,千萬別誤傷小公爺。黃皇室主29的身份是何等尊貴?她說出來的話,絕對沒人敢違背!」灞橋西側帶隊封堵劉縯等人去路的軍侯李威,也怕橋上的「莽漢」不知道好歹,情急之下再做出什麼狠事來,乾脆丟下兵器,空著手跑上前大聲提醒。
「站住!」馬三娘何等警覺?立刻回首舉刀,制止他繼續向大夥靠近。又皺緊眉頭低聲追問,「黃皇室主是什麼官兒?難道比皇上還大么?」
「這個……」劉秀把嘴巴一咧,哭笑不得地回應,「三姐,小聲些。室主是皇上的女兒,沒皇上大。但、但她的身份很是特殊!」
馬三娘不明就裡,茫然張望。見到劉縯已經放下了手中昏迷不醒的人質,鄧奉也把寶劍從幾個王家無賴子的后心處悄悄撤開。只有朱祐,兀自不放心別人的承諾,用撿來的寶劍比著王衡腰眼,一邊策動坐騎押著此人向前走,一邊低聲威脅,「繼續跟我們走,放誰也不能先放你這個罪魁禍首!什麼時候我們都徹底安全了,什麼時候再放了你!」
「你、你把劍拿穩些,別、別捅我。我、我姑母從來不騙人!」王衡早已被折磨得氣焰全無,帶著哭腔,像個馬童般,委委屈屈走在坐騎之前。
馬三娘覺得好生解恨,平生第一次,主動沖著朱祐笑了笑,輕輕點頭,「豬油,還是你最仔細。他們這種人,說話像放……」
「三姐,咱們趕緊走!免得夜長夢多!」朱祐被她嚇了一大跳,立刻出言打斷,「別辜負了室主一番好心!」
到了此時,馬三娘才終於意識到,銀裝車裡那名讓太監俯首帖耳的室主,恐怕身份真的不簡單。吐了下舌頭,策馬跟在了大夥之後。
不多時,大夥就已經下了橋,在上百道刀子般的目光中,緩緩穿行。眼看著就要跳出牢籠,身背後,卻又傳來幾聲氣急敗壞的叫嚷,「傷了我們的坐騎還想走,天底下哪有如此便宜的事情!來人,給我統統拿下!」
卻是先前馬屁股上中箭的那幾名王家無賴子,不知道什麼時候終於控制住了坐騎掉頭返回。看到劉秀等人的背影,問都不問就命令橋頭東口的親衛們動手抓人。
劉縯、劉秀和馬三娘幾個,原本心中就暗存戒備。聽到來自背後的叫喊聲,立刻又紛紛握緊了兵器。就在此時,身邊不遠處被侍衛們重重保護著的銀裝馬車裡,又傳來了黃皇室主憤怒的聲音,「誰在發號施令?!王寬,我的話,難道沒人聽了么?」
「不敢!奴才不敢!」中官王寬額頭冒汗,「啟稟室主,是幾位小公侯。他們剛剛跑過來,不清楚情況,奴婢這就命人攔住他們!」
「姑母,姑母!」幾個王家無賴子急得眼睛發紅,「他們射傷了侄兒的坐騎。姑母,千萬別上了他們的當,這群鄉巴佬,侮辱了咱們王家的臉面!」
「咱們王家的臉面,早就被你們幾個丟盡了!」車廂中,忽然爆發出一聲怒叱,「老老實實滾回家去,否則,休怪我帶你們去見父皇!」
眾侍衛見黃皇室主發怒,也都沒膽子再去拍幾個無賴子的馬屁。紛紛拉緊坐騎,將離開長安的道路放得更寬。
「王寬,拿一張我府上的腰牌,賜予那位仗義攔阻驚馬的壯士!」將眾侍衛的表現看在了眼中,車廂中的黃皇室主知道自己還是低估了族中晚輩們的「膽子」,嘆了口氣,沉聲吩咐。
「是!」中官王寬不明白那個不遠處的外鄉莽漢,到底走了什麼狗屎運,竟令黃皇室主如此青睞。從身邊侍衛腰間扯下一塊玉牌,快步送到了劉縯面前,「拿著,室主賜給你的。從此,天下關卡,你都暢通無阻!」
「這?多謝室主!」劉縯先是微微一愣,隨即接過腰牌,躬身向馬車內行禮。「舂陵劉伯升,多謝室主厚賜!」
「你姓劉?」車廂內的聲音一變,帶著幾分驚詫。
「是!」劉縯被問得一愣,忽然想起有關車中這位黃皇室主的過往,福至心靈,又躬身行了個禮,用很小的聲音補充道:「勞長者問,草民乃前朝長沙王之後,家道早已中落多年,在舂陵務農為業。今年幸得聖上開恩,令太學廣開大門,才欣然送舍弟前往長安就讀。本指望他能學有所成,將來報效皇家。誰料陰差陽錯,唉———」
銀裝車中的黃皇室主,竟然也跟著幽幽嘆了口氣,「原來如此,唉!也罷,好在你今天遇到了我。王寬,你去跟我那幾個不爭氣的侄兒說,今天的事情,誰也不準再去找茬!否則,一旦被我得知,絕不放過!」
「是!」王寬暗暗咋舌,低著頭大聲答應。
正感慨幾個外鄉人鴻運當頭,闖出如此大的禍事,居然都能逢凶化吉。又聽見黃皇室主柔聲說道:「我乃無福之人,不敢給你等過多庇護。但你儘管送令弟去太學就讀,只要本室主尚在,應該沒人敢節外生枝。」
劉縯又是吃驚,又是感動,紅著雙目拱手作謝,「多謝室主,室主大恩,草民沒齒難忘!」
「什麼恩不恩的,算是本室主,給幾個不爭氣的侄兒賠罪!」黃皇室主又幽幽地嘆了口氣,唯恐王家幾個無賴子再生是非,竟然吩咐王寬將他們全都集中到一處,由侍衛貼身「護送」,與自己一道迤邐過橋而去。
劉縯手握玉牌站立於灞水河畔,一直到完全看不見馬車的影子,依舊無法相信,居然平安逃過了一場大劫!那些先前被嚴光鼓動,壯著膽子幫他們說話的旅人們,也都一個個望著長安城的方向,翹首張望。
只有司倉庶士陰固,此刻又恢復了他平時的模樣。大搖大擺走到劉縯面前,滿臉堆笑地拱手,「恭賀伯升,有黃皇室主替你撐腰,這一關,咱們算是徹底過了。你放心,令弟等人入學之事,包在陰某身上。」
「子虛兄客氣了!」劉縯強忍心中厭惡,側身還禮。要不是念在此人有個弟弟陰方位列四鴻儒之一,今後有可能影響到劉秀的前程,真恨不得現在就一拳砸過去,將此人打個滿臉開花。
陰固心裡也明白,今天自己做事非常不地道,但他相信日後劉縯會理解自己的「苦衷」,將頭又轉向劉秀等人,「犬子比你們幾個早入學兩年,有什麼不明白的事情,你們盡可以找他這個師兄。大家都是同鄉,有事互相幫個忙,是……」
「多謝了!」劉秀等人一抖韁繩,不待陰盛上來套近乎就逃之夭夭。
短短二十幾里路,一衝而過。巍峨的長安城,很快就出現在大夥眼前。
太學,終於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