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不如相忘
第9章不如相忘
雪連綿無盡地下著,轉瞬已過了除夕。
皇宮之中。
秋香色錦簾掀起半邊,內監尖細的聲音響起,「貴妃娘娘,瑞王妃到了。」
話音剛落,秋可吟走入殿中,瞧見秋端茗斜躺在榻上,甜甜喚了聲,「姑姑。」
秋端茗也不起身,淡淡道:「坐吧。」
秋可吟見秋端茗臉色不好,勉強笑道:「姑姑,怎麼啦,大過年的誰招惹你了?」
秋端茗嘆了口氣,「你這孩子,這麼大的事怎麼不告訴我?」
殿中炭火突然爆起一團火星,「啪」一聲,那聲音驚人一跳。秋可吟容色微變,手一僵。
秋端茗字字清晰如雪地碾痕,「我聽沈太醫說,你身中的火寒毒已然痊癒,不再需要血引和藥引,這是好事。我順便問問沈太醫,你何時才能給霆兒添一兒半女,沈太醫支吾半天才吐露實情。可吟,中毒過久,你身子已不適合生育,這麼大的事你想瞞我?」
秋可吟險些打翻手中茶盞,面色蒼白,「姑姑,我……」
秋端茗輕吁一口氣,「太子失勢,霆兒若有子嗣,皇上那邊廢太子的事自然會鬆動,可你……哎,我再幫不了你了。霆兒必須有子嗣,再不能耽誤!你自己看著辦。」
秋可吟一聽,「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哭道:「姑姑,我不是有意瞞你,實在是辜負姑姑期望,我不敢說。姑姑平時總說,不論將來誰當皇帝,秋家必須屹立不倒。正因為這樣,姐姐才會嫁給太子。如今姐姐不在了,您真的忍心看我也……姑姑,爹爹雖官居宰相,可年事已高。哥哥庭瀾您是知道的,雖有本事,可志不在此,且與龍騰交好。獨剩我一人苦撐,這些年我受了多少苦,姑姑您是知道的……」
秋端茗緩緩閉眸,眼前彷彿出現佩吟的身影,秋家的女人,註定要在最坎坷的路上高傲地走下去,永不能回頭。她長嘆一聲,「辦法,有一個。」
秋可吟輕輕皺眉,心中隱有不好的預感。
秋端茗頓一頓,才道:「你是正妃,妾室為霆兒誕下子嗣,也算是你的孩子。」
秋可吟當即明白秋端茗的意思,驚道:「姑姑的意思是,讓霜蘭兒為霄霆……不,如果是她,我寧可是別人。霄霆為了霜蘭兒差點想廢了我,這萬萬不能。」
秋端茗深深皺眉,「他竟然這樣想?哼,有我在,他休想。」
秋可吟苦笑一聲,「姑姑,霄霆的脾氣您最清楚。他想做的事,誰都阻止不了。好像當年姐姐的事,誰能阻止他?」
秋端茗長嘆一聲,「他到底翅膀硬了。不,他從不曾聽過我的話。真令人頭疼。」
「道理姑姑應該明白,您雖生下他,可他姓龍,而不姓秋。若不是姐姐的緣故,以他的性子,斷斷不會受秋家掣肘。我擔心,若姐姐當年的事,他知道一點半點,祥龍國恐怕再無秋家立足之地。」
「他永遠都不會知道!」秋端茗冷冷一笑,「既然他為霜蘭兒動過這樣的心思,那本宮可要把事情做絕了。找別的女子霆兒也不會肯,不如這樣……」秋端茗附在秋可吟耳畔低低幾句。
秋可吟聽著,柳眉深蹙,手指狠狠哆嗦著,半響才勉強點頭。轉首時,依舊忍不住落淚。
窗外,六棱雪花旋舞落下,簌簌聲覆蓋一切。
是夜,雪依舊下著。
霜蘭兒獨自蜷縮在床上,雪貂之毒一旦發作,雪不止,痛便不止。她在床頭摸索,想找件衣裳披上,枯瘦的手卻觸到一抹冰涼,拿出一看,還是那面銀鏡。曾幾何時,她幾乎不敢照鏡子,將她蒼白的臉色照得無處遁形,脆弱的雙唇,在鏡中不住地顫抖。
掙扎著起身,她倚在炭火盆邊,抓起一把葉子扔進去,葉片觸到暗紅的爐火發出「呲呲」聲,隨即焚出一縷煙味。王府中奴才勢利,給她最劣質的炭火,還不如她自己摘些葉子燒了取暖。隨著火勢漸小,屋中更靜。
突然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霜蘭兒愣了愣,她的醉園最是冷清,甚至除夕之夜都無人踏足,會是誰來了。正想著,門已被大力推開,吹入一室冷風,她抬頭望了望來人,復又低下頭,喚了聲:「王爺。」
龍霄霆凝視著霜蘭兒,她正低著頭,長發披散,好似更瘦了,單薄的白色寢衣,領口微敞,露出她瘦削的鎖骨。薄唇動了動,他的聲音冷若冰封,「你答應了母妃的要求?」
霜蘭兒微愣,原來他深夜來此,竟為問她這個。秋端茗已來過,又是一場赤裸裸的威脅。不同的是,這次的威脅她可以附加條件。
龍霄霆見她不語,以為她不明白,又問一遍,「你究竟答應母妃沒有?」
霜蘭兒輕輕點頭,「我答應了。」
她的聲音乾脆利落,不帶一絲感情。龍霄霆臉色驟然大變,聲音瞬間嘶啞,「你真答應她了?你為我誕下子嗣,母妃想辦法赦免你爹,你答應了?」
霜蘭兒淡淡道,「是,事後我離開,端貴妃還會給我一大筆錢。」她說話時,一直低著頭,手裡拿了個黃銅挑子,無意識地撥動炭火。
龍霄霆臉色鐵青,手一揮,甩開她手裡的黃銅挑子,掀翻了炭火盆,怒吼:「霜蘭兒!親子尚能用來談條件,你還有什麼不能出賣?」
還有什麼不能出賣?霜蘭兒望著一地燃盡的炭火,眼眶酸澀,她忍住淚道:「王爺可有見過這樣的場景,農夫用扁擔挑著兩個籮筐,裡面各坐著一個孩子,在渡口叫賣。窮苦人養不活孩子,只能賣給別人。王爺知曉一個孩子賣多少錢?」
她停住,他不語。
須臾,她繼續道:「十兩銀子罷了。人真的很低賤,尤其是在你們這些王公貴族眼裡。所以,用我的孩子來換取平安富貴。這生意——划算得很!」其實,端貴妃何止是威脅她,更要龍霄霆對她徹底失望。從今以後,她在龍霄霆心中只是一個不擇手段、利欲熏心的人。
龍霄霆眸光一點點冷下來,無力道:「我不明白,你既貪慕權勢金錢,當初何必一而再再而三逃走?」
霜蘭兒輕笑,「人會變的。」頓一頓,她深深望入他眼中,「當初你執意帶我回來,就應該想到,終有一天我會變的。金錢、權勢、寵愛,我都想擁有。我只是普通人,不是聖人。」
龍霄霆不料霜蘭兒這樣回答,一時愣住,良久才愴然笑出聲,「好,很好!」
七日後。
醉園中,霜蘭兒與龍霄霆默默對坐。
案前,擱著玉色瑪瑙盤,盤中是白玉酒壺,壺中殷紅的酒水好似一泓桃花水,散出甘甜醉人的醇香。
燭光黯淡,龍霄霆眸光如同深邃無窮的黑洞,一襲白色長衣,額間一點黑玉。黑與白,嵌合完美,叫人移不開視線。
四目相望,有細微的風吹得燭光愈來愈繾綣,像是漂浮的夢。
「倒酒罷。」龍霄霆淡淡開口,面容清淡若四合的暮光。
酒壺的冰涼令霜蘭兒觸手生寒,細看之下竟微微顫抖。今夜,是端貴妃安排的日子,亦是沈太醫診斷的她最易受孕的日子。端貴妃還弄了生男秘方,連續給她服用了七天,說是屢試不爽,效果奇佳。
此刻,她不知他為何會帶來一壺酒,她只知自己此時此刻的確需要喝些酒。深吸一口氣,她手指輕按壺蓋,稍稍傾斜,淺紅色的酒液滑落,滿滿斟了一杯,她遞至他面前,又為自己倒一杯,率先飲盡。
龍霄霆並沒飲下,自懷中取出一個油紙小包,輕輕打開,將其中白色粉末盡數倒入杯中。
霜蘭兒驚愕地望著龍霄霆。他竟在自己酒中下藥?
龍霄霆輕輕一笑,輕輕搖勻杯中酒,並沒看她,只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手指撫摸著手中白玉酒盞,盞中酒液一滴不剩,他的聲音平靜得無一絲波瀾,「沈太醫說有一種葯,叫做『一夜忘』,自飲下至天亮前所發生的事,醒來時不會再記得。」
霜蘭兒握著酒杯的手狠狠一顫。
龍霄霆卻神色如常,唇角揚起輕緩的弧度,「我的確需要子嗣。只是,我不願記住你,也不願記住這一夜。」停一停,他翻過空酒盞給她瞧,「所以,我喝下『一夜忘』。過了今晚,你我只是陌路。」
霜蘭兒怔住,心底有說不出的感受翻湧。她手中緊緊捏著一粒白色藥丸,那也是「一夜忘」,只不過不是粉末。他不知道,其實她也向沈太醫要了這種葯。她亦不願記住這一夜,她不願他的烙印深深刻在她心底,所以她選擇遺忘。
月色自窗格間碎碎漏進,盡數灑在龍霄霆臉側,他的手安靜地擱在桌面上,緊緊握著白玉酒盞,那樣緊,直至裂痕清晰橫亘,最終酒盞在他手中化作白色粉末。輕輕攤開手掌,白玉有如細沙滑落,一去不復返。他冷冷盯著手中粉末,直至一點不剩。突然起身,將霜蘭兒打橫抱起,放在柔軟的床上。
霜蘭兒僵了僵,滿頭青絲在那一刻飛揚起來,又緩緩落滿床,如同濃墨潑滿雪白宣紙。
龍霄霆俯身看著她,眸色深沉似海,薄唇卻無絲毫血色。
一燈如豆,簾影微動。
他一直望著,她突然變得緊張,身子綳直,忘了呼吸,也不敢動。他輕輕吻著她的臉頰,她只盯著他額間黑玉瞧,只覺那深邃的黑色,像要將人徹底吸入,他修長的手指,停留在她唇邊,輕輕摩挲。
她更緊張。
忽然,他貼近她耳畔,低低道:「怎麼,你怕了?這不就是你想要的?何必矜持?」
近乎羞辱的話語,她突然狠狠閉上眼,心中只有麻木。
他似是放柔語調,「你若後悔,還來得及。嗯?」
那一刻,她腦中一片空白。來得及?不,來不及了,他永遠不會懂。她聽見自己的聲音這樣說,「不後悔,只是交易。」身上的他似是一顫,片刻,他沉沉壓在她身上,緩緩解開她的衣結,他伏在她的頸畔,聲音似哽咽在喉口,愈來愈低,幾不可聞。
她只依稀聽見他說,「佩吟,我不想背叛你……」
偏過頭去,凄迷一笑,她將「一夜忘」放入口中,雪白的床帳,似一大片飛雪,幽幽垂下,遮去一天一地明光。
她緩緩閉上眼,等待著開始,等待著結束,亦是等待著遺忘。
一場幽夢,鐫刻太多悲傷,回望不過捲起一簾月光。風起雲躲,冷落了滿屋蘭花馨香。既不能相對,不如相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