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若待得君來向此(1)
第28章若待得君來向此(1)
幸好這個世道,三國鼎立,各自為政。不交好,亦不戰亂。花了小錢,就尋到肯拉我去喜鎮的車子。
長路漫漫,無事時便翻翻在路過的鎮子上買的閑書,或是看看沿途風景。趕車的馬夫是個老實厚道的人,他見我一個弱女子孤身上路,對我也頗為照顧。並不曾敲詐勒索,更不曾以要把我丟在半路上為威脅逼迫加錢。因此我對他很感激,想著等到了喜鎮之後,給他漲三倍工錢。
大燁近幾年治安頗好,往常書中常見的山寨土匪竟沒有冒過半個。
可上天從來不會對我這麼好。
既無人禍,自然起了天災。
來到一座名喚鳳凰的城,剛找了客棧住下,天空就開始稀里嘩啦下起傾盆大雨。雨勢過大,我們沒有辦法繼續上路了。
既然人力不可改,亦只能隨遇而安。
遇到從喜鎮來的商人,我去詢問在喜鎮可見過以為溫潤公子,將李蕭意的摸樣細細描述一番。那商人略略一想,只道:「姑娘說的公子,我並未見過。千聖雪山幾日前發生雪崩,若是那公子當真在那裡,要不是已經離開,要不就是長埋白雪之下了。」他說得低沉,目光亦是憐惜地望著我。
我笑著謝過,坐回自己的位子上,端茶欲飲,才發現自己的手微微顫抖。
車夫不安地望著我,「小姐,鳳凰城每年冬天都是大雨連綿,這一下,恐怕最起碼也是十天半個月。」
我微微點頭,抿了一口茶,抬目幽幽地看著窗外。「我們明天早上就走。」
「但是…」他一驚,急忙開口想勸阻我。
我低下頭,嘴角仍是掛著笑,聲音卻平靜得出奇:「工錢翻十倍。」
他張了張口,但最後還是什麼都沒有說,轉身到後院喂馬。
大雨凄凄瀝瀝,聲音砸在我的耳膜上,讓我從心底泛起寒意。如果他死了…如果。
不會有如果的。
強自鎮定心神,腦海中卻不斷迴響起他那日的聲音。
「我不強求你的回應,只想要你知道,不論發生什麼,我都會站在你身邊陪你。」
他像一塊世間最美的玉,卻肯為我收斂起所有的光華。他那麼直白地把真心捧到我面前,我卻給不了任何回應。若他因為我出事,那麼,我真的一輩子都不會心安的。
第二天便套馬上路,可到了城門,官兵卻不允許出去。說是城外山路塌陷,為了保障城民生命安全,再修復其間任何人都不允許出城。
無論我怎麼說,他們都不肯讓我出去。
最後亦是車夫將我扯了回來。
重新住進客棧,重新過著聽雨的生活。
我已經沒有力氣再去思考其他,腦子裡總是不斷猜測著千聖雪崩到底有沒有傷害到李蕭意,他會不會已經離開,抑或還在那裡等我?
想到頭痛,一急之下竟衝出了客棧,忘了打傘,大雨嘩啦啦落在我的身上,將衣服浸透。有雨水滑進眼睛里,苦澀,再流出來時卻是溫熱,帶有鹹味的液體。
沿著街道漫無目的地走著,街上不時路過三三兩兩的行人,皆是詫異地打量我。
有門面的店鋪倒還是開著門,店夥計趁著老闆不在,幾個人圍成一圈開始擲骰子。時不時發出歡呼聲。
走過一段路,再踏上一座橋。立在橋上,低頭看著泛黃的水底。看來這次的雨確實太大,把城外的泥土順著河流沖了進來。
聽說,這座城原是南樂的國都,後來被王爺攻打下來。聽說這裡曾有個容顏可傾盡天下的女子,名喚琦月,是南樂最後一任國主的夫人。
不知那琦月夫人比起冷香來又如何?到底怎樣的女子,才可說得上是傾盡天下。
聽說她在鳳凰城破那日殉了自己的夫君,南樂百姓流著淚,將她的遺物埋在一棵柳樹下,取名傾城冢。日日都有專人前去打掃,每月都有各地遊人慕名而來。
找了路人詢問傾城冢的方位,然後自己摸索著尋去。帶到城西盡頭,方見一棵青柳立於風雨中,搖曳堪比絕世美人。
現在已是寒冬,且有暴雨,可那柳樹卻青翠如初春,這倒也是見怪事。柳樹下有一座圓形墓,目前立著一塊石碑,上面是傾城冢三個字。
一筆一劃不失細緻,看來書寫之人是用了感情溶於書法之中。只是那字體卻很有些眼熟,細細一想,竟是王爺的手筆。心念一轉,琦月夫人是在王爺破城之後殉的國,王爺感懷,為她立一塊碑也不是什麼怪事。
走到碑前,半跪下,伸手細細描摹著石碑的形狀。這裡埋著一個傾盡天下的女子,埋著一個傳奇。
她想必很愛南樂國主,才會毫不猶豫便追隨他而去。一個女人可以假裝很愛一個男人,但她若不是真的愛他,就覺不會因為他不在了,而結束自己的生命。
我若是也有這樣的勇氣,或許一切就都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了。
幽幽嘆氣,許是因為天氣不好,負責打掃的人並沒有來。周圍也有些髒了。
不曾猶豫,便著手整理。我不希望一個這樣美好的女子處在這樣不好的環境。
大雨砸在身上,漸漸麻木,連最初的痛覺都已消失。直到最後,對著傾城冢深深一拜,還未起身,邊聽見一聲渺遠的「杏兒」。
這聲音太過突兀,雖知叫的不是我,還是忍不住直起身子,側首望去。一位中年男子正目瞪口呆地看著我,腳邊跌落紙傘。他的面容不過四十,可是鬚髮皆白,一眼錯看,竟如遲暮老人。
他猛然望見我的臉,身子不由后跌幾步。但也不過一個瞬間,便踉蹌著朝我走開,張開手意欲將我摟在懷中。
我一驚,腳不由自主地往後退,卻撞上柳樹樹榦,兩眼驚慌地望著他。
他見我懼怕,遲疑著停下腳步。小心翼翼地打探著我,眼中有失而復得的喜悅,還有一種看不清事物的迷茫。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眼神才慢慢恢復清明。將我上下仔細看了幾遍,似乎生怕漏過任何一個地方。但最後也只能幽幽嘆息。
「不是你。」
明明只有我們兩個人,他這話卻不是說給我聽的。像是在回憶,但更多的是悲傷。
自嘲一笑,眼睛直直望著我。「姑娘,對不住,在下方才認錯人了。」
驚嚇之後是憐惜,他身上或許有一段故事。這故事中有一個和我長得很像的女子,但這故事必定沒有一個好的結局。
我搖搖頭,「沒事。」
知道他沒有惡意,自然放鬆了許多。直起身子,朝著他身後走去。執起他方才掉落的傘,折身回到他身邊,將傘撐在他頭頂擋雨。
他的樣子很落魄,不由自主就放緩了語氣。「大叔,天氣太冷,你快回家換衣服吧。不然受了涼,很難醫治。」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很容易得風濕之類的病,倒時不知要痛成什麼樣。
他仍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回過頭,見我笑意盈盈地望著他,眼中分明有什麼東西閃了閃。他看了看我身上濕透的衣服,笑道:「我家就在附近,姑娘不若到我家去歇歇腳,我找內人的衣服給你換上。雖說年輕,但也不能因此怠慢了自己的身體。」
本想拒絕,可他一臉暖暖笑意,讓我實在說不出不去的話。
於是點點頭,「麻煩大叔了。」
他接過我手裡的傘撐著,我們兩人一邊慢慢走,一邊閑談。
「姑娘不是本地人吧,老夫從未見過你。」
「我在國都長大,姑且可以算作洛陽人。」輕聲細語,不知為何,對著他時,總覺得很親切,先前的煩躁全部消失不見。或許是因為他慈眉善目,或許是因為他看著我,那純然無害的眼神。「我叫季清兒,大叔喚我清兒便可。」
「清兒」,他輕喚一聲,笑道:「老夫姓許,清兒不見外,喚我一聲許大叔也行。」
「許大叔」我禮貌地稱呼一聲,他的眉角又笑開幾分。
「你今年幾歲了?家中還有什麼人?…」他也忽然發現自己問得有些多,不好意思地襟了口。
我卻不在意。「清兒今年十六了,家中並無他人。」
他聽我是個孤女,不由又多了幾分憐惜。
不過才是一條街的距離,面前便出現一座紅瓦白牆的府邸,一眼望去,並不覺得稀奇。最多不過是面積比其他地方大了些。
有小廝撐傘守在門外,看見我們,便一溜煙小跑過來。
「老爺,您可回來了。二小姐又帶著容君少爺來了。」小廝一臉焦急,倒是許大叔仍是波瀾不驚的樣子。只是微微蹙了眉,揮手示意小廝閉嘴,然後交代道:「我去看看,你先帶這位姑娘到夫人房裡,讓丫鬟找件夫人的衣服給她換上。」說完朝我歉意一笑,撐著傘往相反方向而去。
小廝立刻手腳麻利地將傘撐到我頭頂,引著我一路往後院而去。
到了一處安靜的院子,便換成一名粉衣少女帶著我進去。她目不斜視,顯然平常調教得極好。進了卧房,裡面的擺設雅緻清麗,但每一件看似極小的物品,都是出自大家。這樣一間房,比起成堆的黃金,只怕都要貴重許多。
看來許大叔與他的妻子真的很恩愛,才會這麼捨得。
腹誹著,見丫鬟找了一件青色衫裙雙手捧來,道謝著接過,順口一問:「你們家夫人呢?」
她一愣,垂著頭,恭敬道:「奴婢進府時夫人就已經不在了。」
我驚住,卻也知是自己冒犯了。於是尷尬笑道:「我不過隨意問問,你先下去吧。」
她行禮退下。
將濕衣換下,穿上綠裙。屋中有一面一人高的銅鏡,可以讓人整理儀容。對著鏡子旋轉一圈,沒想到這衣服竟然如此合身,甚至就想為我量身定做的一般。喜滋滋地照著,忽見瞧見鏡子里映出牆上有什麼東西。
回過頭,卻原是一副畫像。
畫上的女子一身杏色衣裙,面容並不算出眾,但勝在一雙眼睛燦若星辰。忽然覺得那眼睛有些熟悉。轉身重新對著鏡子一照,再回頭看看畫像,恍然大悟。
我們兩人的眼睛竟長得一模一樣。遑論眼睛,便是面容輪廓,也有三四分相似。
難怪剛才許大叔會失禮,原是一位瞧見愛妻在世。
心裡的同情又增加了許多。
打開窗,搖椅搬到窗下,躺在上面閑閑望著天外的雨滴。上天像是遭遇了什麼傷心事,大有不哭不罷休之勢,眼淚拚命往下掉,把所有人都圍在了鳳凰城。
等了許久,也不見許大叔回來。怕再晚,回客棧就不太方便,而且老實的車夫也必定會擔心我。於是起身,喚了方才的丫鬟,從她那尋了一把六十四骨紙傘,問清前廳的位置,施施然去尋大叔道別。
大叔家果然很大,怕是差不多佔據了半個鳳凰城。從外面看的時候還不覺得,但進到裡面,便可見壯實低調奢華,看來是絕對的有錢人啊。
還沒靠近前廳,就已經可以聽到吵鬧聲穿透了雨幕,在整個空闊的空間蔓延開來。
「大哥,你到底為什麼不很收容君當養子?!」女聲尖利刺耳,我不由皺了眉。
接下來是一片沉默。慢慢走近大門,看見大叔坐在上座,另一邊坐著一位年長的老人,手裡端著茶杯慢悠悠地品茗。廳中間站著一個三十多歲的女子,容貌姣好,衣著華麗。側邊坐著一位褐衣公子,亦是華衫俊秀,只不過眼角上挑,看起來有些邪乎。他想必就是小廝口中的容君少爺了。
容君站起來,對著大叔行了個大禮,恭敬道:「舅舅,君兒以前貪玩,為您惹下不少麻煩。可現在君兒是誠心實意改過,還請舅舅能給清兒一個機會。」
大叔還是不說話,不知在想些什麼。倒是他身邊的那位老者坐不住了,幽幽開口道:「漢書,你聽我一句。你並無子嗣,若是收容君為繼子,百年之後,所有家財自然都是交由族廟。」
大叔還是沉默,一時間其他三人的臉色也都很不好。
邁著步子踏上青石階梯,發出的響聲驚擾了廳中四人。
進了屋檐,抖抖傘面的水,收攏。抬目往前方望去,只見四人都直直看著我。二小姐面色一驚,抬手指著我半天說不出話來。老者亦是震驚,只不過還不至於失態。容君少爺面上只有好奇和打量,嘴角的笑怎麼看怎麼讓人不舒服。
壓下不適感,彎起唇角邁進門檻。
大叔眼中精光一閃,把我唬住。他起身快步走上前來,握住我的手,將我往主位上帶。
「清兒怎麼來了,衣服還喜歡么?」殷切地問。
「啊?」我不明所以,一時之間有些獃滯。
大叔卻只是寵溺地笑,讓我坐到他之前的位置上,與那老者坐在同等位置上。老者自然不悅。
「漢書,這位是?」
二小姐也回復儀態,笑道:「這小姑娘倒是跟嫂子長得有幾分相像,我方才還以為是還魂了。」她這是在變相提起佳人已逝。
大叔蹙了蹙眉,但隨即又滿面笑容。
「杏兒都去了那麼多年,又何必再提起。不過,幸好,她還給我留下了一份禮物。」說到這裡止住,果然吊起了所有人的胃口。
他慈愛地看著我,「清兒就是杏兒留給我最好的禮物,是我許漢書最寶貴的明珠。我所有的一切自然都是要留給她的。」
掌上明珠,他要表達什麼眾人自然很明了。
「怎麼可能?!」二小姐怪叫道。不可置信地瞪著大叔:「大哥,你是不是老糊塗了?!」轉而指著我,「這個女人還不知道是哪兒冒出來的騙子,大哥你千萬不要相信他啊!」說著把容君拉到自己面前,「容君才是我們許家的孩子,你要看清楚啊!」
大叔拂袖,蹙眉道:「住嘴!我自己的骨肉難道還會認錯?!」
大叔很生氣,後果很嚴重。一時間所有人都噤了口。
二小姐把目光轉向老者,忿忿而視。老者乾咳兩聲,還是最先出聲:「漢書,我們自然相信你不會認錯。可是這許家的家財確實不是一筆小數目,這女子也不知是真是假。若要家族承認,多多少少也要拿出些證據啊,不然怎能服眾。」他的話在情在理,連我都覺得大叔實在有些荒唐。
大叔不過略一沉吟,他妹妹就搶聲道:「不如就滴血認親吧。」見眾人都把目光移向自己,她又得意洋洋道:「三天後就是祭祖大典,也是到要選出許家生意下一任繼承人的時候了。我們乾脆在宗廟裡來個滴血認親,若這位姑娘真是大哥的孩子,那自然是許家當之無愧的接班人。可若不是」,她頓了頓,轉向老者,笑道:「那時還要請族長做主,將容君過繼給大哥。」
族長自然點頭同意。
整個大廳中最不明所以的人應當就是我了。我實在不知道自己怎麼在短短的時間裡就變成了許大叔的孩子,並且還要參加什麼莫名其妙的滴血認親。
實在不想再參與這樣不知所以的東西,清了清嗓子:「其實…」
「好!」大叔大聲道,「就這麼決定了。」擲地有聲。
等到其他三人離開,我一頭霧水地看著大叔。他也只能幹笑。
末了,派人去客棧將車夫接來,留我們住在他府里。他似乎很喜歡我,有很多話想跟我說。我總覺得他早年喪妻,是極可憐的一個人,因此也不排斥與他說話。
那日,他說了許多他年輕時候的事。
「我今日見你在為傾城冢修整,你很喜歡琦月夫人?」他為我布菜,笑容溫淡。
點點頭:「知道她是個奇女子,因此去看看。」
許大叔滄桑一笑,笑容中藏著些許苦澀,些許不堪的回憶。「我妻子是琦月夫人還是姑娘時的婢女,從來性子便很柔弱。我那時不過是個紈絝子弟,因仰慕琦月夫人,便埋伏在她們去上香的路上,準備一睹芳容。」說到此,大叔眼裡閃出星光,斑斑點點,竟像個二十歲的小夥子。
「誰知杏兒竟把我們當成了採花賊,插著腰瞪圓了眼睛指著我們罵。」此刻他的笑容沒有了絲毫苦澀,而是純粹的歡喜。「我原想這個小女子怎麼這般刁蠻,後來為了報復總是去找她麻煩,那時才知她從來是個膽小的,那日不過以為主子遇到危險,便像一隻小刺蝟般跳出來護主。」
「後來,我上門提親。她不過是個丫鬟,而我,許漢書,是南樂首富許家的公子,丞相大人自然不會錯過這樣好的買賣。我願明媒正娶讓她成為當家主母,我願把全天下都奉到她面前,可她仍是不開心。」
大叔開始自斟自酌,我見他正說到傷情出,也不忍打斷。
「後來,我們有了一個孩子。」大叔眼裡散發出父性的光芒,十分仁慈和藹,透著濃濃的情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