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若待得君來向此(2)
第29章若待得君來向此(2)
「那是個女兒,一雙眼睛像極了她。我對女兒如珠如寶,對她也越發好,可是在一起將近兩年了,我們甚至有了孩子,她還是不開心。」大叔許是喝醉了,說話間竟帶了孩童得不到關愛般的埋怨。「後來、後來…」他像是回憶到了什麼痛苦的事,一時間連話都說不出來。
「後來怎麼了?」我忍不住追問。
「後來…」他像是不願回想般閉上了眼睛。「我到外地去進購貨物,誰料大燁在此時攻打南樂,一路勢如破竹,不過轉眼便攻到鳳凰城。我收到消息快馬加鞭趕回時,戰事卻已結束。」
「聽說、聽說琦月夫人殉了國,她的婢女抱著小公主逃跑未遂,婢女跳了城牆殉主,小公主亦難逃一死。」他突然哭了,眼淚滾落在衣襟上,大悲之間竟大笑起來。「我知道那是我們的女兒,可我不明白她為什麼願意用自己的孩子去冒充小公主,為什麼能夠把自己的骨肉送上死刑台?!而我,也一夜白頭。」聲聲悲切,我也跟著哭起來。
那一夜便在哭哭笑笑中過去,第二日許大叔說與我投緣,願收我為義女。許家原是南樂大族,南樂滅了之後,在大燁中有了更為廣闊的天地。在服裝、飲食、香料、航運,甚至是在官營的鹽鐵中也插了一手。家財之多,甚至可說是富可敵國。只是許家行事向來低調,所以在外並沒有太大的名聲。
大叔念舊,一直留在鳳凰城。他只有一個妹妹,年輕時任性妄為,與一名戲子私奔。回來時已大了肚子,只能匆匆忙忙嫁給一名窮書生。生下容君少爺。因夫家無財,又見大哥無子,她便一直想著把自己的兒子過繼給大哥,許家財產自然唾手可得。
可容君從小仗著舅舅有錢,行事荒唐,比起其母更是有過之無而無不及。大叔想看見自己辛辛苦苦拼下的家業敗在侄子手上,因此一直不肯鬆口答應。這才會有了今天早上那麼一齣戲。
他求我幫忙,可血是不會騙人的,我又能怎樣。但大叔拍著胸脯保證,所有的事他會安排。只需我出個面,畢竟所有宗親都知道他曾有過一個女兒,只不過是少時失蹤了。而我長得又很像他的妻子,所以只要想辦法讓血融了,其他便不會有什麼問題。
我心裡對他一直有很正面的評價,當然也不願他的辛苦被旁人不勞而獲。眼見大雨也不知什麼時候停,不知城門什麼時候才會開,因此也不做刁難便應下了。
甚至在心中默默想,就當是為了李蕭意。多做些好事,或許他就會好好的。
祭祖的日子到了,我穿戴整齊,跟在許大叔身後一步一步進了宗廟。族長帶著一干族人早已候在供奉祖宗牌位的廟中,廳前站著一名素衣童子,手裡奉著一個托盤,托盤上擺著一青花瓷碗。
見我們姍姍來遲,二小姐熱情如火地奔上來,拉著我的手,不斷摩挲。「這孩子我真是越看越喜歡,你說,若你真是我們許家的孩子那該有多好。」未等我回答,有自言自語道:「也怪我那薄命的嫂子,你說自己想不開就罷了,還把…」忽然噤聲。
看來她知道以前的事。我暗想。
面上卻仍是微笑:「姑姑多慮了,清兒自然是許家的孩子,做不得假的。」
她一時被我唬住,訥訥說不出話來。倒是族長大袖一揮,蹙眉道:「動作快些,莫要耽誤了時辰。」
二小姐乾笑幾聲,手把手將我帶到素衣童子面前。大叔接過旁人遞來的針,在自己左手食指上一紮,頓時冒出一顆細小的血珠。他眉也不曾皺一下,抖了抖手指,讓血珠滴入碗中。
我也照著樣子,讓自己的血緊隨其後地落入青花瓷碗。一瞬間,幾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牢牢集中在那一碗水裡,看著兩滴血究竟會發生怎樣的碰撞。二小姐屏住呼吸,下意識地掐住我的手。
我疼得要命,卻怎麼都掙不開。
正在這時,門外發出一陣響聲,蹙眉望去,卻見一名五十多歲的老人跌跌撞撞地跑進來。見著許大叔,立刻奔到他身邊,附耳說了幾句話。大叔一直平淡無奇的面容終於起了波瀾,他並沒有過多責怪那名老者,而是立刻緊張地轉頭望著青花瓷碗,眼裡已帶了絕望。
而二小姐則喜滋滋地瞟了他們一眼,抿著嘴角,似笑非笑。
兩滴血先是小心翼翼地向對方靠近,越來越近,最終輕輕碰在一起。下一秒,各自向相反的方向飄開。二小姐臉上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歡喜更甚之前。
大叔幽幽嘆了口氣,老伯自責地拉聳著腦袋。
可是下一刻,血滴又以極快的速度向前涌去,彷彿相互吸引般,不過是一眨眼的時間就融在了一起。像一束紅梅,傲然綻放在水中,嘲笑著所有心懷不軌的人。
大叔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二小姐倒退著身子,最終不斷嚷嚷:「不可能、不可能。」她滿眼血絲地瞪著我:「孩子早就死了,怎麼可能?!你到底是誰?!」
這不是大叔設好的局么,為什麼他和二小姐一樣,都那麼滿臉震驚?
雖然疑惑,但我還是扮演好自己的角色。關切地望著二小姐:「姑姑,您怎麼了?難道您不希望清兒是許家的孩子么?」一臉無辜,還帶了微微的傷心。
周圍的人也被這件事嚇住了,面面相覷不知該作何表態。倒是族長德高望重,乾咳幾聲,道:「既已驗明正身,便不用再疑惑了。準備準備,開始上香吧。」
雖說我是女兒身,但好在許家一向沒有什麼嚴重的重男輕女思想。因此頭一炷香,自然是我這個未來繼承人上的。
回到許宅,一路沉默的許大叔終於開了口。
「清兒,你跟我來。」
他帶我來到後院,那裡種了一片梅花。花瓣被雨水打落一地。雨勢比之前小了許多,想來應該不會太長久了。
清清嗓子,「大叔,現在你的危機也解除了,我想我也該告辭了。」
他背對著我,不知在想些什麼。
「我們的血是相融的。」他忽然開口道,聲音里彷彿帶了苦澀,又有一種歡欣。
「啊?」我下意識叫了一聲,反應過來后疑惑地問:「那不是因為大叔在水裡做了手腳么?」
他搖搖頭,轉過身來,澀然:「忠伯失手了,葯沒有下進去。」他的腰板挺得筆直,眼睛直視著我,已然是滿臉淚水。
我一時不能理解他所說的話,但是見到他哭,心頓時像是被什麼東西給揪住,疼得快不能呼吸。幾步上前,用袖子抹去他臉上的淚水。「大叔,你有話好好說,別哭啊!」
他握住我的手,一邊哭一邊笑道:「沒想到我許漢書的女兒還活在世上,沒想到我終究不是孤家寡人。」他的手握得很緊,很溫暖。
心一軟,竟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後來大叔詢問我的身世,知道我是孤女,在戰亂時被怡親王帶回王府養大,並且與他的孩子同歲,立刻更加肯定了我們之間的父女關係。我覺得一切都太過荒唐,可滴血認親又是絕對不能否認的事。
心下慌張,顧不得許多,立馬寫了一封信,讓大叔找人送到洛陽。不過兩日,回信便到了我手上。王爺在信中說我本是南樂國破時由一名名喚杏兒的宮女抱到他面前,那女子用我頂替南樂公主,隨後自己跳了城牆殉主。
一切都與大叔所說吻合,沒想到我竟就這樣得了一個爹爹。拿著信紙哭笑不得,想來這麼多年王爺對我的好,皆是以為我是琦月夫人的孩子。後來之所以轉變,因當是因為冷香的出現。雖然不能可能,但十有八九,冷香才是真正的南樂公主。
忽然之間,所有的疑問都得到了解答,所有的不甘都找到了出口。
爹爹把車夫遣回洛陽,將我留在鳳凰城。
我知道從始至終,他都是愛護我的那一個,他從不曾為了任何人傷害我,一切都與他無關。可是我還有事要做,至少現在沒有辦法陪在他身邊。
他知道我要去千聖,沉默了半晌,最終也只能嘆息。「我從小便沒有照顧過你,現在又憑什麼束縛住你。你是我女兒,只要你開心,其他什麼都不重要。可千聖實在不太安全,不如我派幾個人陪著你去,也可貼身保護。」
我本嫌太過累贅,但見他目光殷切,不忍的話已到了嘴邊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對峙半天,也只能點頭答應。
臨走之前,去母親的墓前拜了拜。她本被王爺葬在墓園,後來又被爹爹遷回祖廟。雖然她不愛我,但我畢竟是她懷胎十月產下的孩子,生育之恩,也只能盡在幾個響頭之中罷了。
這次的行程顯然比之前舒服了許多,但也不自由了很多。爹爹將最初領我去換衣服的那為粉衣少女明慧給了我貼身照顧,另找了兩名男子明辰、明夜護送我。
馬車寬敞舒適,就像一座可移動的閨房。我雖覺得太過奢侈,但心裡還是很享受。路很難走,雖然明辰駕車技術不錯,但這畢竟是人力不可逆轉的事。還好車裡墊了許多毛皮,就算碰到、砸到也不會有多痛。
來到喜鎮,又住到先前那家客棧。店小二看見我便愣住,半晌,指著我道:「姑娘不就是前些日子的那位么?」
我臉上的桃花印實在太過容易讓人印象深刻,於是點點頭,他釋然道:「您終於回來了,原先跟您一起的那位公子受了傷,咱們這裡的大夫又治不了…」
剎那間恍若雷擊,他後面說的我一個字都聽不清,只知道他真的受了傷,而且似乎很重。
「小姐、小姐」
回過神,原是明慧在喚我。
「小二哥說公子的房間還是原來那處,你先去看看吧。」
聽她這麼一說我才徹底醒過來,顧不得理會其他人,提著裙角便大步踏上樓梯,來到李蕭意的房前,舉手卻叩不下去。不知僵持了多久,門「吱呀」一聲打開,星辰蒼白的臉便出現在眼前。
她突然看見我也嚇了一跳,不過只是瞬間,眼裡便泛出淚光。「姑娘,你怎麼在這裡?!」她似乎許久沒睡好了,眼裡有微微的血絲。
快步越過她走進屋中,卻空無一人。「二公子呢?」
星辰抬袖擦了擦眼角的淚,雙手復又攏於身前。「公子今日精神好了些,剛剛能夠下床,便又要去千聖尋姑娘。我原要跟著去,只是他不肯。」
折身瞧見明慧候在門外,見我看向她,立刻答道:「我這就去讓明辰準備馬車。」說完轉身離開。
抬眼望了望星辰,她一臉憔悴,於是柔聲道:「他不讓你去自然有他的道理,我去找他,你留下來好好休息。」言畢也不顧星辰的欲語還休,下樓坐上馬車,快馬加鞭朝千聖而去。
到了山腳下,找個位置將馬車停好,四人便沿著第一次上山的路尋去。可走到半山腰也沒見李蕭意的人影。我原想著他大病初癒,自然沒甚體力,想必是走不遠的。可到了這裡也沒瞧見,難道是半路上出了什麼事?
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明辰便指著一處到:「小姐,是不是那個?」
順著他的手望去,一抹藍色隱在一塊巨石后。快跑過去,腳踩在雪堆里,寒意透過靴子陣陣傳進來。
繞到石后,李蕭意靜靜躺在那裡。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上凝結著小珠子,臉色潮紅。
明夜趕在我之前將他抱起,「公子渾身都凍僵了,必須馬上捂暖。」說完用輕功將李蕭意帶下山。我險些站不住,幸好有明慧攙扶,亦是快步下山。
來到馬車前,明夜已用毛毯將李蕭意整個人都裹起來。李蕭意先前的藍衣被丟在一旁。為此,我曾一度猜測明夜其實喜好男色,可是後來他用實際行動證明了我的想法是錯誤的。但這些都是后話了。
明夜蹙眉道:「必須馬上找大夫。」
我拉著明慧爬上車:「那快走啊!」速度之快令明辰愕然。但他總算是一個合格的馬夫,二話不說跳上車,揮鞭疾馳。
我湊到李蕭意身邊,擔憂地看著他潮紅的臉,摸了摸他露出來的脖頸,入手是刺骨的冰冷。忽然他的睫毛動了動,眼睛緩緩睜開一條細縫。
我急忙湊上前,「醒了?」
他迷迷糊糊地望了我一眼,嘴角似笑非笑,眼一閉,又睡了過去。
回到客棧,讓明慧弄了一大碗薑湯給他灌下。喝得差不多時,大夫也來了。把了把脈,只說好好休養,開了葯,又走了。
我頓覺惆悵。
星辰說他與李蕭意下山後又回到喜鎮,只是每日都會到千聖山腳下去等我。可是久等也不見。李蕭意又擔心若是自己上山尋我會讓凌蕪不高興,於是也只得耐著性子等下去。
那日發生雪崩,他竟不顧危險沖了上去,自然受了傷,躺了些日子。等今日能走動了,又回去找我。誰料體力不支,昏倒在雪地里。
星辰說得很凄惻,似乎心疼得要滴出血來。我只能沉默。或許是為了補償,不肯假以他人,堅持要自己照顧李蕭意。
明慧不會忤逆我,自然退下。而星辰躊躇半晌,最終半帶歡喜半帶惆悵地走了。
趴在床沿睡了一夜,睜開眼,就見李蕭意一臉含笑地注視著我。他的臉色很蒼白,但明顯比昨日的潮紅好了許多。
揉揉眼睛,微笑望著他:「餓不餓?我去弄些吃的來。」
照我所想,他必定會拒絕。然後問我累不累,快回去好好休息,其他事情都交給星辰。那我也可以擺脫一切,好好睡個回籠覺。
彎起唇角等他發話,然後休息。
可他卻歪了歪頭,抿著嘴笑道:「我想吃青菜粥。」
「啊?!」我懷疑自己產生幻聽,於是用啊來代表請你重複一遍。
他卻立刻垮了臉,嘟著嘴道:「我想吃青菜粥,難道清兒不肯做么?」竟似個孩子般撒嬌發起脾氣來。往日溫潤如玉的臉此刻鍍上一層天真美好,讓人覺得如果拒絕他的任何要求都是一件天地不容的事。
僵著半晌,還是點點頭,忽然想到趙姑姑曾說過人生病的時候,確實是比較脆弱的。習慣用撒嬌來獲得別人的關心。想來李蕭意也是因為生病,所以才會性情大變。
乖乖到廚房弄了粥,在加上幾樣開胃的小菜,端到房裡。李蕭意已經下了床,臨窗而立。風吹進來,藍衣飄飄,實在是很飄逸。
「快過來吃吧。」把東西擺在桌子上,招呼了一聲。然後移到窗邊,往窗外看了看,樓下行人稀少,想來天氣太冷,都寧願窩在家裡睡覺。
裝作不經意把窗子關上。聽說生病的人最不能忍受別人忤逆自己的意思,不然一定是會發脾氣的。
回過頭,他卻剩了兩碗粥,眼睛晶亮地望著我:「我們一起吃。」
我說好,移回桌邊坐下,陪著他吃早飯。
意外地,無論是星辰還是明慧,都沒有來打擾過我們。吃完飯,拉著李蕭意到院子里走了幾圈,又趕著他回去睡覺。他睡不著,就扯著我說床前故事。我想破了腦袋,最後只能搖搖頭,表示無能為力。
他興緻不減,「我想聽你小時候的事。」
我說:「你不是都知道么。」
他嘟起嘴,表示十分不高興。於是我只能把小時候做過的糗事撿著說了幾個,他越聽越開心,越聽越興奮。最後倒是我先睡著了。
夢裡回到了新王妃嫁進來的那天,整個王府都張燈結綵,喜氣洋洋。拜完了堂,新王妃換下喜服,等著成鈺去敬茶。可等了很久也不見他。
他躲了起來,我知道他在哪裡,可是看著整個王府滿世界找他我什麼也不說。偷偷裝了滿懷的點心,來到王妃在時最喜歡去的那個涼亭,跑到對面的假山,他果然就躲在裡面。
把點心抖在他懷裡,嘟著嘴道:「快吃!快吃!」
成鈺卻無動於衷,眼睛直愣愣望著前方,當我不存在一般。我很擔心,於是蹲下來耐心地勸他:「你都三天沒吃東西了,再這麼下去會昏倒的。」王妃就曾絕過食,那次是因為王爺受了傷,她為了照顧他幾天幾夜都沒吃東西,結果王爺醒過來,她卻暈了。
可成鈺還是不理我。我有些生氣,就伸手搖晃他的肩膀,晃到自己頭都暈乎乎時才停下來。這時絲竹聲傳來,宴會開始,看來新王妃沒有等到這個繼子也是一樣慶祝。
成鈺突然抱住我,小腦袋擱在我的肩膀上,渾身開始顫抖。我從未見過他這副樣子,於是也不敢動,就任由他抱著。
有液體從我的衣襟滾落進去,落到皮膚上,溫熱的觸感讓人不由心酸。這是我從未見過的成鈺。他以前就是個小霸王,可是現在的他就像一隻受了傷的小獸,急需從我身上獲得溫暖和力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