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依然的笑容
第1章依然的笑容
這女孩身材很靚,目測大約一米七八。她只顧大步低頭狂走,短髮隨著步伐的節奏顫著,隨時會飛揚起來似的。
余晟對這種身高的女生還處於麻木階段。
兩天前他還在美國,歐美人種的異國女同事里這樣的身高挺常見。也是邪門了,余晟最後兩個月收治的幾位女病人,躺著進來、病好後下床站直——都是一米八以上。
余晟的身高倒是還能鎮得住這些女人,可以保持俯視的視角。但後遺症還是落下了,回國的路途中,他看見嬌小的女同胞倍感親切。
所以,他對前面這位一米七八的女孩一點兒好奇都沒有,更不想尾隨、圍觀。
但從醫科大學抄近道走進附屬醫院,這一條七拐八繞的僻靜小路上,這女孩始終能選對余晟要走的方向。她的步速又快,不給余晟超越她的機會——也可能是不讓余晟「追」上她。余晟都覺得自己很像一個「跟蹤的變態」。
好在路上人越來越多,他替那女孩感覺到越來越「安全」。兩人就這麼一前一後地一直走進了外科樓,等電梯。女孩搶先了一步,擠進了幾乎要超載的電梯,終於甩掉了余晟。
她轉過身來,一張臉沒有任何修飾,更沒有絲毫表情,異常冷漠。電梯門即將合上的瞬間,她挺直了一路微駝的背,昂臉,抬起眼帘,瞥了眼余晟。大概是因為戒備,她轉眸間露出一絲敵意。
余晟回想著這女孩的膚色——他有多久沒有親手縫合過這麼迷人的皮膚了?膚色很健康,她的肝臟也應該很漂亮,顏色鮮活、有賞心悅目的光澤。
搭電梯到了肝膽胰外科的樓層,余晟走進病區,發覺氣氛不太對。
護士站旁,有個纖細高挑的女孩站得筆直,雙手插在褲子的口袋裡,像一枚立著的長釘——正是被余晟「跟」了一路的一米七八的女孩。她的身高太醒目,此時氣場又太凜冽,想不注意到她都難。她身後的病房裡傳出摔東西的聲音……
有護士要去看病房裡出了什麼事。
她卻攔著:「他發作一會兒就好了,不用管的。」
護士蹙眉:「不管?病房裡有貴重儀器,他會不會把儀器和病房也砸了?」
「他會賠的。」
這話說的……
小護士幾乎就要脫口而出:有錢了不起啊?
病房的門忽然被從裡面大力扯開,闖出來個氣勢洶洶的男人。他看著那女孩,吼道:「裴紫蘇!我今天不出院!」
「知道了。」女孩說。她明顯惹不起這男人,後背微駝,轉身想溜。
男人一把扯住了她的胳膊,不放她走。
女孩不敢繼續激怒他,也不敢用強掙脫,全身僵硬地被他攥著手腕,挺緊張的。
女孩大概是在病房裡就把這男人得罪了,男人看見她火氣愈發大:「你就是個負心女!你對得起我嗎?」
女孩點頭:「我是負心女,我對不起你。」
她認錯太快,更顯得毫無誠意。
男人被氣得頭暈。
「你別生氣了,你還病著,身體受不了。」女孩安撫他,挺懂事乖巧的小模樣。
男人這下是手都在抖了。
余晟很不厚道地在心裡笑了下:見風使舵、牆頭草般的女人,徒然長了嚇人的大個頭,關鍵時刻真是沒有一點用處。
他走了過去。
男人又在和護士糾纏了,他堅決不出院,目的是:「裴紫蘇!從明天開始你每天都得來病房看我!」
裴紫蘇不說話。她被攥得手疼,也知道此時太丟人,氣急敗壞的,可惜脫不了身。
護士當然是不同意的。
這事眼看就要從戀人吵架變成醫患糾紛了。
「病人不想出院,就讓他住著嘛。」余晟說。
所有人都回頭看向了他。小護士眼睛睜圓,激動得險些跳起來:「余晟!余醫生你回來啦!」
余晟對她笑笑。
小護士忙解釋:「余醫生,這個病人的出院手續已經辦完了。」
余晟:「那你再給他辦個住院。」
「啊?」小護士迷茫——沒有過這種操作啊,不合規矩的。
余晟看向不出院的男人,笑了笑。
對方不知他是敵是友,就瞪著他。
余晟目光下移,定格在那女孩被攥得發白的手上,余晟說:「放開。」
低慢的聲音,竟有威嚴。
男人不屑、囂張:「你管得著嗎?」
「當然。這裡是醫院,你破壞了醫療秩序,打擾了其他病人的休息。而且,」余晟看向那女孩,問,「需要報警嗎?」
女孩搖搖頭:「不用。叫保安來就行了,謝謝。」
余晟示意護士打電話叫保安。
那男人氣炸了,手指著女孩的鼻尖:「裴紫蘇,你敢這樣對我?你還有沒有一點點良心!」
裴紫蘇的忍耐也到了極限,也可能是遇到肯幫她的人,有了底氣,她立刻就翻臉了,真有股薄情寡義的狠絕:「江曉城,你要鬧到什麼樣?你就要在這家醫院裡鬧,是不是?」
「我不就是想多見見你嗎?將近十年了,我找都找不到你!這次要不是我幾乎病死了,你都不會來看我!」江曉城氣急攻心,聲音都在抖。
走廊里驟然安靜下來。
這次換成裴紫蘇說不出話來了。
余晟看到裴紫蘇眼裡有隱忍的光一閃而過,他輕輕抬手,示意護士停下正打給保衛科的電話。
裴紫蘇大概是想笑,但是笑得不太成功,說:「我這次來也真是多餘。」
她轉身離開。
江曉城這一次沒追,頹然站了半晌,發出一串桀桀的乾笑。他回到病房關上門,隨即傳出一聲脆響,大概是手機被砸得四分五裂了。
小護士對這一對兒漂亮的傻子簡直是無語:「兩個奇葩!」
但是那個女孩說得對,江曉城這人就該讓他在病房裡鬧,別管,然後讓他賠錢就行了——放出來破壞力不可控!
小護士轉而問余晟:「余醫生,那再給他辦個住院?」
余晟瞧傻子似的瞧她:「你還當真了?」
「護士不是應該嚴格執行醫生的醫囑嗎?」
余晟笑了:「你倒是聽話。」
小護士笑著,忽然激動地拽住了余晟的袖子:「余醫生!你終於回來了!大家快來看呀,余晟回來啦!」
余晟被她嚇著了。
小護士安慰他:「別怕別怕,我就是把你展覽一下,絕對有人買票!」
立刻,全科的醫生、護士都聚了過來,圍觀海歸。余晟是肝膽胰外科的明星醫生,這一年在匹茲堡公派訪問學習,今天是回來報到的。眾人聊著聊著,話題就不太正經了:「余醫生,有沒有泡到洋妞啊?」
余晟淡淡地笑,意味不明的。
大家就明白了:「所以,這個話題還是余教授的禁區啊。所以,美女們還是有機會的。」
「咱們去聚會吧,慶祝余教授沒有被洋妞泡到。」小護士嚴肅地建議。
余晟對自己的錢包下了狠手:「我帶回了洋酒。」
「就這麼定了!」
一陣歡呼。
大家商量著聚會,余晟默默地退出熱鬧的中心。他看到桌上的住院病人一覽表,名字大都陌生,也有個他曾經的老病號,現在又住院了。
這裡的一切都沒有變,和他走之前一樣,彷彿他從沒離開過。
在美國瘋狂工作的日子才剛結束,就已經成為往事了。
余晟站在光影里,逆光晃得他眼前昏花一片,他忽然覺得一切都那麼不真實。他一直在不停地做手術,在各個城市、各種無影燈下,但他想不起來自己除了做手術、看病,還做過些什麼事情……
裴紫蘇大步流星地離開肝膽胰病區,但她知道自己外強中乾,其實是逃離了那裡。
女兒是父親上輩子的情人。按這個輩分算,裴紫蘇在十八歲之前一直認定下輩子她會是江曉城的女兒,而且是獨生女、不會有繼父、父女感情很好,氣死孩子她媽那種。
但是女大十八變,變的是心,江曉城在那一年成了裴紫蘇的路人甲。
這一次是江曉城突發胰腺炎住院,給她打了幾百個電話、發了無數信息,裴紫蘇最終拖到了他出院的這天,磨磨蹭蹭地來「探病」。果然,一見面就又鬧了起來。
江曉城罵她什麼裴紫蘇都認:背信棄義、狼心狗肺、負心女……她就是這樣的人,沒什麼可狡辯的。就算江曉城有掐死她的心,裴紫蘇都能理解。
既然已經被罵了這麼多年,就不能半途而廢,裴紫蘇決定「負心」到底。否則之前的罵不是白挨了?那她就真挺冤枉的了。
裴紫蘇高昂起頭,甩了甩腦後的短髮,大步離開了外科樓。這家醫院她非常熟悉,輕車熟路。她穿過連廊,去了內科樓,電梯停在七樓的中醫科病區——她要找老張醫生。
老張醫生矮胖,看她時需要仰視,笑得一團和氣:「看病啊?」
裴紫蘇恭恭敬敬地對他鞠了個躬:「張老師您好,我是今年新考進醫院的醫生,裴紫蘇,來報到的。」
老張醫生、醫生辦公室里其他的醫生,看她的眼神全都直了。
中醫科是什麼格調?陰陽五行,人與自然統一,溫清消補……
本院中醫科的幾代醫生特點一直很統一:內秀。說白一點兒:外形普通,謙恭溫潤。
裴紫蘇是什麼模樣?高挑細柔,短髮黑衫,一張巴掌大的小臉明麗白皙——就算丟在人堆里也是難得一見的漂亮、扎眼。
這位……能是個中醫科醫生?
這種女孩能看得了病、號得了脈?
光看臉,就知道她是不可能安心熬成個「女老中醫」的。
老張醫生琢磨著踢走這「花瓶」,心裡盤算著先騙她走:新入職的醫生統一在兩天後報到,小裴醫生你回家「再玩兩天」。
裴紫蘇來報到絕對不是一時興起,是計劃好的:看完江曉城,順路來上班——反正是同一家醫院。但她沒想到老張醫生不喜歡自己。此時轉身回家?她日後在這科里還怎麼混?但她也不能來硬的。
裴紫蘇站著,對著老張醫生挺發愁的。
老張醫生對她也挺發愁的。
有護士急匆匆地來叫老張醫生去看三十二床的病人,老張醫生正愁沒借口脫身,應了一聲就要走。
他還沒站起來,裴紫蘇已經把桌上的聽診器拿起來了,雙手遞給他。老張醫生下意識地一接,裴紫蘇又從辦公桌上那一摞的病歷夾里翻到了三十二床病人的病歷。老張醫生剛站直,裴紫蘇已經站到了他身後側,正是下級醫師跟著上級醫師查房時的模樣。
這伶俐勁兒……
老張醫生真不知道該怎麼對這小姑娘了,學生如此識相,也挺不好意思趕她走了。
老張醫生矮圓,謝頂,去了病房。裴紫蘇細長,妙齡,亦步亦趨地尾隨。
醫生辦公室里的其他人笑成一片:「張醫生這老古董,好不容易分來個大美女,他都不敢教?」
「他就喜歡老實巴交的學生,學生是耗子,他才好當貓。」
「小裴醫生也挺乖的嘛,那機靈勁兒多招人喜歡。」
「這位啊,是耗子成精了吧。」
裴紫蘇用一天的時間搞定了老張醫生,下班時,她留下來加班、寫病歷。老張醫生已經非常喜歡這小醫生了,他對新入門的女弟子的態度是三級跳——從「走你」到懷疑、還行、不錯,現在是很不錯。
人不可貌相,「花瓶」更不可以,裴紫蘇的身高是「女中駱駝」,更是內核強勁的新入職醫生。
裴紫蘇催老張醫生下班,她已經開始直呼老師的外號了:「夫子,您怎麼還不走?」
「我等人。」張夫子說。
他不忙,就想開開玩笑:「小裴醫生啊,家裡人為什麼給你起個『紫蘇』的名字,是味中草藥名嘛,做女孩子的名字太隨便了。紫蘇,《本草綱目》曰:解肌發表散風寒,行氣寬中解毒——啊呀!還能安胎!」
張夫子後面這一聲是特別指出的。
這也是個壞老頭!裴紫蘇嘆氣。
她整理著病歷夾:「中藥的名兒多了,熊膽、龜板、黑芝麻,沒用這些給我起名就萬幸了,『紫蘇』就『紫蘇』吧。」
「你倒是好說話。」
「我倒是特想不好說話,起名的時候誰徵求我的意見了?」
門口有腳步聲傳來,張夫子看見來人忙站起身去迎:「余晟!快請進!」
裴紫蘇一怔,微偏頭,掃了眼身後,頓時一陣頭暈——真是那個男人:來醫院時變態似的跟了她一路,在病房他慢條斯理地訓了江曉城,還挺仗義地幫她解圍。因為太過英俊,又一身的倦色,裴紫蘇對他印象極深。
現在他是她的同事,資歷必定在她之上。按規矩,今生今世在這家醫院裡,裴紫蘇見面都要喊他一聲「余老師」……
真是,一言難盡!
裴紫蘇縮了脖子裝死,埋頭寫病歷。
余晟也認出她了,但不說破——這是早上那個壞脾氣的女孩。
張夫子挺隨意地給兩人介紹:「小裴醫生,這是余晟博士,剛從美國進修回來。余晟,這是我們科今年招考來的新畢業生,裴紫蘇。」
兩人互相看一眼,笑一下,算是認識了。
余晟回國之前就答應張夫子,上班第一天來幫他看一個想要進行肝移植的病人的資料。張夫子把一套病歷、片子和評估報告遞給余晟。
余晟認真地翻看了很久,說:「報告做得很精準,病人的身體條件確實不適宜做移植。」
張夫子不甘心,余晟就和他一起討論。余晟的聲音沉、暖、不疾不徐,理論和經驗都很紮實。裴紫蘇不由得看過去,他比清晨時還疲倦些,但很有耐心、比張夫子這樣的老中醫都有耐心。而說服一位醫生要比說服病人困難太多了,相當於一場雞蛋裡挑骨頭般的論文答辯。
余晟終於說出了那句話:「已經是瀕危階段了,現在做移植就是人財兩空。」
張夫子徹底沉默了,這話他也常對病人說,知道有多慎重。
太靜寂了,醫生辦公室里氣氛挺壓抑。
余晟合上資料,問張醫生:「這病人是您的朋友?」
張夫子嘆:「是,我也是有些不理智了。」
余晟理解:「傷在誰身上,誰才知道有多痛,您是關心則亂。」
他發現裴紫蘇在聽他們說話,她沉靜的眸子停在一片虛空里,像是想起了一些事情。余晟暗自搖頭——這些生澀的畢業生,還不知道什麼是無能為力。
走廊里忽然傳來張皇的喊聲:「醫生!醫生!快,快!」
裴紫蘇幾乎是瞬間跳起來跑出去的——像是光一晃,人就消失了似的。這倒把老張醫生和余晟嚇了一跳。張夫子也趕忙往病房走去——這是十七床的病人的妻子的聲音,十七床的病人可是告了病危的重點病號。
病房裡,十七床的病人全身痙攣,牙關緊咬,表情煞是猙獰。
裴紫蘇已經在做心肺復甦了。張夫子趕到床前看了看,吩咐道:「準備氣管切開。」
護士跑去準備手術包,走廊里一陣紛亂的響動。張夫子忙著做氣管切開的準備工作。
病人的妻子被這陣勢嚇到,陡然大哭起來。
這種環境下醫生沒法搶救,就算能操作,這位家屬看到后也得哭暈過去,醫生還得分神搶救她。
裴紫蘇感覺身邊多了個人,她命令道:「你把病人家屬帶出去!」
她雙手疊壓在病人胸口,撐直手臂一下一下快速地按壓。號啕的哭喊聲里病人的臉越揪越緊。裴紫蘇盯著這張掙扎的臉,心裡發狠地念著:醒過來、醒過來、醒過來……
被裴紫蘇「命令」的是余晟,他在病房門口看到這女孩突如其來的果斷和氣勢,她陡然間像變了個人。余晟把崩潰的病人的妻子領出病房,不讓她干擾搶救。
張夫子和護士很快又進了病房,裴紫蘇被替了出來。她臉上一層薄汗,手臂酸軟地耷拉著,去護士站洗手。
護士站對面的椅子上坐著兩個人,裴紫蘇詫異地發現其中一位是余晟,他一邊輕聲說著話,一邊用筆在紙上寫著什麼。他旁邊是十七床病人的妻子,她安靜地聽著、看著,已經被余晟安撫住了。
余晟看見裴紫蘇,對她笑了笑,目光在她的衣服上停了一下。
裴紫蘇疑惑地去洗手,不禁又回頭看,對余晟手裡的紙超級好奇:這外科佬寫什麼呢?心靈雞湯?幫十七床的病人聯繫了其他醫生、醫院?或者再有想象力一點,他寫了一段——《心經》?
再一回頭,余晟居然向她走來了,裴紫蘇被逮住了似的一陣心慌。
余晟疊著手裡的紙,要丟進垃圾桶。
裴紫蘇忙問:「我能看看嗎?」
余晟沒在意,就給了她。
是幾幅解剖圖,線條極簡但解剖層次精確,清晰地勾勒出了氣管切開術的過程。一邊的小字標識著:甲狀腺峽部、食管、切口……畫得太漂亮了,堪比教科書。原來余晟給病人家屬上了一堂氣管切開的科普課。
裴紫蘇把那張紙還給余晟,見他攥了丟進了垃圾桶。裴紫蘇看著垃圾桶,有種想撿回來的衝動。
余晟是來問裴紫蘇的:「病人有傳染病嗎?」
「有,丙肝。」
「去換套衣服吧。」
「呃?」裴紫蘇愣怔,順著余晟的目光低頭,才看到自己身上濺了病人的口腔分泌物。奈何她今天是提前報到,還沒領到自己的白大衣,病人的口腔分泌物就濺在了自己半袖衫和褲子上。
「你們科沒有淋浴,我帶你去手術室,那裡可以洗澡。」余晟說。
「不必了。」裴紫蘇發愁的是沒有可換的衣服。
「手術室里有洗手衣,你可以穿著回家。」余晟說。
裴紫蘇挺意外的,這男人太細心,也太周到了,很容易讓人覺得他別有用心。
余晟有極淡的笑意。
裴紫蘇猜他對全世界都是這樣笑的,因為他教訓江曉城時也是這樣的笑著——大概是職業病的一種吧,是冷淡的另一種表達方式?
裴紫蘇學著他的樣子,也笑了笑:「謝謝。」
對於余晟來說這是一個電話就能解決的小忙,但他是回國的第一天,也要去看看手術室的同事,就同裴紫蘇一起過去了。
手術室這種「超級無菌、任何人都免進」的地兒,裴紫蘇不敢亂摸亂碰,乖乖地坐在門口的凳子上換拖鞋。
「你穿幾碼的鞋?」問話從頭頂傳來。
裴紫蘇抬頭,見余晟盯著她的腳。她低頭,看見自己的腳後跟比拖鞋長了一截……
余晟又找了雙43碼的男士拖鞋,放到她腳邊:「穿這雙。」
裴紫蘇臉發燒,看見自己的腳趾頭都紅了。
余晟給她找來一身綠色洗手衣,裴紫蘇接過一看,尺碼的「L」前面一串的「X」,最大碼……
裴紫蘇臉憋得通紅。
余晟指點了淋浴的方向,就去和手術室的同事敘舊了。
裴紫蘇火速去沖洗,換上乾淨衣服出來。遠遠的走廊盡頭有個男人的側影,略鬆散地站著,單調的室內光照得人有重影,輪廓模糊,是余晟。他看上去很累。
余晟察覺到裴紫蘇出來了,扭頭看,怔住了:
小V領服帖著清麗的鎖骨,上衣掖在長褲里,扎出一把細長的腰身;褲子短肥不合身,露出纖細的腳踝,邁步間小幅地擺著,顯得一雙腿玲瓏修長。待裴紫蘇撩起濕漉水亮的短髮,便露出了細瓷般的頸項、臉龐,和一雙霧蒙蒙的黑瞳。暗綠色的洗手衣,色澤暗沉的布料,忽然就露出了一抹媚色,霧氣昭昭地瀰漫著沐浴液的香味。
裴紫蘇見余晟眼光異樣,以為自己鬧了笑話,低頭檢查衣服:「是不是穿得不對?」
余晟說:「你挺適合穿洗手衣。」
「第一次穿。」裴紫蘇覺得挺新鮮,低頭摸著衣服看。
余晟忽然來了惡趣味:「曾經有一位醫生在做手術時褲子忽然就掉地上了。」
裴紫蘇臉色變了變。
余晟自顧自走了。裴紫蘇忙跟上他,暗地裡手忙腳亂地把褲子上的腰帶多打了三四個死結。
余晟又去要了件白大衣給她披上。
裴紫蘇不寒而慄:「你讓我穿著白大衣滿世界跑?大半夜的,還濕著頭髮?」
余晟這回是真笑了:「湊合吧,你穿著手術室的洗手衣滿世界跑才更驚悚。洗手衣不許外借,領用都要簽字,你要是被抓住了,手術室的人就倒霉了。」
裴紫蘇明白該怎麼做了:「那我穿著白大衣,快點兒跑!」
余晟提醒:「現在的人都不『怕』鬼了,對鬼都是『驅打』——你保重。」
裴紫蘇斜眼瞅著余晟,很惱火。
余晟沒忍住,笑了,挺帥的。
有借,當然有還。余晟說:「你明天把衣服放到辦公室,我去拿。今晚手術室的護士倒夜班不好找,這衣服還給別人反而容易丟。」
兩人一同走出外科樓的台階,夜色濃稠,裴紫蘇跟余晟道謝、告別。
盛夏的晚間,三十多攝氏度,光是這數字就讓人想脫衣服。
裴紫蘇短袖塞在長褲里,外面罩著白大衣,熱騰騰蒸了一身汗。
這是被海歸男博士設計出來的造型,真是夠「潮」!
這可是她上班的第一天,要不要這麼記憶深刻?
裴紫蘇回頭看醫院的大樓,發現余晟還站在樓前面。他仰望著外科樓,孤獨的背影有隱忍的桀驁、不遜。
這位海歸還真是個奇怪的傢伙。他像是個暖男,修養很好,很體貼,似乎還很熱心;但裴紫蘇就是覺得他骨子裡是冷冰冰的,他和張夫子討論生死時冷靜得近乎冷酷。
余晟有一個面具——微笑的面具。
裴紫蘇轉回身,擦了把額頭的熱汗:務實些,還是跑吧。
她張開雙臂狂奔回家,像夜裡的一隻白蝙蝠——這樣起碼能涼快些。海歸醫生說好的第二天來拿衣服,他八成是把這事兒忘了。半個多月後,算著余晟應該忙完了回國的各種手續,在正常工作了,裴紫蘇拎了衣服給他送過去。
肝膽胰外科的醫生辦公室里沒有餘晟,有醫生指給她:「余醫生在示教室,往東,再往西,右拐……」
裴紫蘇眼花繚亂地找了找準頭,道謝離開。
醫生辦公室里的幾個男醫生面面相覷:「嚯,這女孩的大個子!嚇死我了!」
年輕的一位已經在給人力資源部打電話了:「我想問一下,新來的一米八的女醫生是哪個科的,叫什麼名字,哪所大學畢業的……」
其他醫生一桶涼水潑給他:「問也是白問,大美女是來找余晟的。」
「余醫生就是犯桃花,他一回來,美女都多了。」
……
裴紫蘇繞著走廊拐了兩個彎,找到示教室。門虛掩著,她抬手要叩門,裡面傳出的談話聲讓她停住了手。
「余醫生,你不會真聽不懂我的意思吧?那我給你攤個牌。你出國一年花了醫院多少錢,肝膽胰外科如果接收你回來,這些花費就都要算在本科室的成本支出里,是要從每個醫生、護士的獎金里按月扣除的。說白了,我們每個人都給你交了學費;再說白了,我這個科室不歡迎你回來,科室里的每個人都不歡迎。」
這是肝膽胰外科岳主任的聲音,是余晟的頂頭上司。
「岳主任,」是余晟的聲音,談話已經很久了,他很厭倦了,「只考慮經濟賬的話,我也帶回了高難度的新技術,能夠創收。」
「就別提你那些技術項目了,都是些鍍金的水貨。」
「岳主任,你其實是怕我吧?」余晟慢悠悠地說著。
裴紫蘇彷彿看到余晟臉上帶著笑,溫和的沒有溫度的笑。
接著就是岳主任的勃然大怒……
猝不及防,裴紫蘇旁觀了一場醫院裡的職場較量。雖說這種傾軋無處不在,但新醫生裴紫蘇還是覺得幻滅。
非禮勿聽,裴紫蘇忙退後,匆匆離開了僻靜的走廊。她身後響起很快的腳步聲,是從會議室方向跟著她過來的。
裴紫蘇忙轉身,看到余晟迎面走來。
高瘦頎長的身影走在光影冷清的走廊里,他微微垂著頭,看不清楚表情,步伐很快,眉間有沉鬱彌散。余晟沒有穿白大衣,確實是沒有上班。
裴紫蘇揚起笑臉,輕喚:「余醫生。」
余晟抬頭:「小裴醫生?」
「來還你衣服。」裴紫蘇晃了晃手提袋。
余晟恍然:「我都忘了。」
他接了手提袋向病區外走。裴紫蘇留意到,經過醫生辦公室時,余晟看都沒往裡面看。她回想起方才去醫生辦公室找余晟時,裡面好像沒有多餘的辦公桌。
到電梯間,余晟乘電梯去手術室。裴紫蘇下樓,等不及電梯,就去了安全通道的步梯間。轉角處是玻璃外牆,裴紫蘇能看到藍色玻璃牆反射出余晟的側影,有些消沉。
電梯門開了,湧出很多人,余晟後退著避讓開人群。他沒有進電梯,兀自出著神。電梯門幾開幾合,人流上上下下,余晟被越沖越遠,始終遊離在人群之外。
終於,他深呼吸了一下,仰頭像是嘆了口氣,快步走進電梯。
匆匆的一面,像一顆投入湖中的石子。玻璃牆裡藍色消沉的影子,總是與那晚的身影重疊——余晟昂著頭要和整幢樓對峙似的。
裴紫蘇開始留心餘晟的消息,他名氣很大,新近回國又正在熱度上,常常被提起。
但裴紫蘇這個級別的住院醫師圈子裡只夠聽聽余晟的傳聞,甚至沒人和他接觸過。新醫生們談論余晟的句式都是白痴般的感嘆式:哇、好厲害、太牛了、我一輩子能達到他現在的成就就知足了……
裴紫蘇覺得自己混錯圈子了——聽這些菜鳥說話,會覺得自己都是菜鳥了,簡直毀自信。
而內科系統的中醫科和外科系統的肝膽胰外科,兩棟樓、兩個大圈子,交集不多。
至於張夫子那些老醫生聊起余晟時,總是很隱晦,話語點到為止,細琢磨又風浪層層,裴紫蘇總不能去求詳細解答吧?
好奇為什麼害死貓,因為百爪撓心卻撓不出個所以然來——那隻貓一定是被自己的爪子撓死的。
這天傍晚臨下班,裴紫蘇接到了老裴的電話。上班半個多月了,這老頭還是第一次在工作時間給裴紫蘇打電話:「你下班來找我,一起回家。」
裴紫蘇去了中心ICU。
她老爹,老裴醫生,是本院中心ICU的主任,絕對的大腕。這點兒毫不含糊,謙虛都不管用——在本醫院醫生的三六九等里,老裴算TOP級。
醫生這一行,老的少的都穿著一樣的白大衣,外表看最大的區別,無非是有人把白大衣穿出大廚風格,有人則穿出教授風範。
但白大衣的江湖裡,身份地位可是被三六九等分得停停當當。頂層人少、底層人多——標準的金字塔形分佈。
裴紫蘇是底層,勞力輸出型的住院醫師,還有個前綴「新來的」。她目前的職業夢想就是少挨罵,工作內容是永遠加班。
她慘,但是她爹厲害啊,她爹是塔尖的。老裴是主任醫生、科主任,帶課題項目,萬一他跳槽,病人也會跟著跳槽,老裴是脾氣很大的「學科大樹」。
余晟呢,是非常靠近老裴的那個層次的醫生。
在金字塔里,他的頭已經比較尖了。
裴紫蘇和老裴在辦公室門口險些撞個滿懷,老裴數落小裴:「毛毛躁躁的,上了班也沒學會穩重。去裡面等我。」
到底是誰毛毛躁躁的?裴紫蘇沖老爹的背影做了個凶臉。
老裴的辦公室是套間,外面辦公,有診療床;裡間休息,有休息床。裴紫蘇進了裡間跳上休息床躺著,聞到了老裴的味道——這老頭又偷著抽煙了,也不怕被發現罰款。
外間的門被推開,進來了挺多人。聽對話是業務副院長過來了,每月例行的醫療安全檢查。老裴受了兩句批評,又受了兩句肯定,更年期的老頭處於情緒震蕩中。
還有肝膽胰外科岳主任的聲音,他一進門就和老裴爭執起來。
這種場合裴紫蘇不能出去,認命地做了隔牆的耳。談話內容她不感興趣,中老年男人爭執起來也很吵,還沒有女人吵架的範圍廣。
對話里偶然出現的一個名字像是在裴紫蘇的後腦拽了一下,拉亮了一盞燈,她倏地睜開了眼。
是老裴非常直接地在指責:「……這個病人如果交給余晟,手術就不可能做成這樣,更不可能被送到ICU來,外科醫生這是在推卸責任!」
裴紫蘇直搖頭:老裴說話太沖了,真會給自己樹敵。
果然,岳主任的聲音陰險中帶笑:「余晟,你找外援都找到裴主任這裡了,年輕人,學會玩心機了?手段還挺張狂!」
裴紫蘇一驚,緩緩地坐了起來:余晟也在?他什麼時候進來的?外面是個什麼陣仗?還有誰?
她躡手躡腳地下床,向門邊靠了過去。
外間也就只有這四個人:
檢查工作的副院長;
余晟,外科系統最閃耀的新星,要找副院長「談一談」,問到了副院長的日程就來ICU堵人;
岳主任,肝膽胰外科主任,剛被副院長一個電話叫來的,因為一個鬧糾紛的病人,當然也因為余晟的事情;
裴主任,不必說,東道主。
裴主任手一揮:「岳主任你別瞎扯,余晟是你的人,我管不著,現在說病人的事情。」
又是一通扯皮、互不相讓,架不住裴主任什麼都精通,岳主任敗下陣來。
裴主任批評:「老岳你這個人太霸道,手下幾代醫生你都壓著不培養,肝膽胰外科現在離開你就癱瘓,你連個能幫你的醫生都沒有,說白了你就是『刀霸』。你退休了這個科室怎麼辦?那麼多病人誰來管?」
余晟始終沉默,局外人似的。
副院長問他:「余晟,你和岳主任當面溝通一下嘛。」
岳主任搶先發難:「就是,當面說嘛,這狀都告到院里了?」
余晟坦蕩地看過去:「不是告狀,是提出要求。我要求儘快回肝膽胰外科開展工作,我與岳主任多次溝通,沒有結果。」
裴主任看著樂:這小子是豁出去了,岳主任日後必定給他一雙特小號鞋穿。
老裴對余晟說:「來我ICU,你有外科的底子,又年輕勤奮,我求之不得。」
岳主任順水推舟:「我當然不能攔著余晟博士的大好前途,肝膽胰外科還真養不下這麼大的魚。」
這情形有趣了,副院長問余晟:「裴主任願意接收你,你的態度呢?」
連副院長都這樣問了,大有順水推舟把余晟這個「麻煩」轉給ICU的意思。
余晟是局中人,自然更明白——就算你余晟是外科系統的「明日之星」又怎麼樣,肝膽胰病區現在還是曬在岳主任這顆太陽之下呢。醫院從不缺青年醫生,但「學科大樹」多少年才培養成一株,病人認的也是「名醫」的金字招牌。
總之,余晟,你現在道行還淺。
余晟有些心寒:「為什麼我要離開?就因為我的科室主任不喜歡我?我的專業、課題、項目,我熱衷的、深造的,都是肝膽胰疾病方向,我能給這些病人最專業的醫療。我在這條路上已經走了這麼遠,為什麼我要放棄?」
余晟緩緩地搖頭:「不會的,這件事我可以堅持,我不會換科室、轉專業。」
余晟說完,也為自己盡了所有的努力,結局如何不是他能掌控得了的。
這一輩子太長,會有無數的選擇、無數的事到臨頭不得不低頭,但這一輩子值得堅持的事情卻沒幾件。這一件事,余晟不會妥協、也始終沒有妥協過。
副院長看著余晟,這是年輕醫生里最優秀的一個,也是最不好擺弄、是非最多的一個,偏偏又是教養、脾氣最好的一個。余晟的「一根筋」已經讓他吃了很多苦頭,他在專業方面的執著近乎於「笨」。但是醫生要想成「精」,沒有這股子「笨」勁兒還真是成不了。
副院長調侃裴主任:「他和你倒是一樣的倔脾氣,難怪能得到你的欣賞,你敢要?問題是他的態度很明確——不想跟著你。」
裴主任被余晟的「婉拒」傷了自尊,但也佩服這小子的硬氣,心情複雜:「我在他這個年紀還是比較膽小的,沒他沖。」
副院長對岳主任說:「關於余晟的事情,醫院裡早就討論過,醫院的態度是:岳主任你必須給余晟安排工作,余晟你必須配合岳主任的工作。」
風頭忽轉,老岳有種被戲弄的惱怒,臉色鐵青地拂袖摔門而去。副院長也要走,裴主任送他出門,還要說些醫院裡的事情。
余晟送了兩步,又返回辦公室,想等裴主任回來跟他道聲謝。
他和裴主任關係很一般,點頭之交而已,老裴剛才的幾句話雖是隨口說的,但余晟聽著心熱。
副院長說他「倔」、裴主任說他「沖」,只有餘晟知道那一刻自己的心有多靜。他沒有任何底氣,也沒有任何講條件的憑持,僅有的是心底最後的骨氣,也是最壞的打算——如果醫院要「調整」他,那他也只有「調整」醫院一條路可走了。
窗外樓宇高低錯落,是醫院的行政樓、內科樓、門診樓,建築風格是統一的坡頂飛檐,牆體迎著陽光有細密溫和的碎光。
余晟望得出神,這一刻才覺得自己真正地「回來了」。
吱呀一聲,是門軸轉動聲。余晟吃了一驚,看過去,套間的門「自己」開了。門繼續被推開,露出一隻女人的手。門開,走出來的人纖細高挑,她抬臉,黑眼豐唇——是裴紫蘇,中醫科新來的菜鳥住院醫師。
裴紫蘇、裴主任,「裴」?
余晟明白了。他不禁皺眉,她一直躲在裡面?
裴紫蘇一抬頭,赫然正對上余晟的目光,她嚇得臉變色,幾乎叫出聲來。
余晟坐在她爹的位置上,看著她,眸子黑漆漆的,像是在守株待兔。
「對不起,我……」裴紫蘇蒙了,怎麼回事?分明是人都走光了呀,一點聲音都沒有了呀,為什麼還剩下一個人……
她手指指裡間,又指指外邊,最後泄氣地往白大衣兜里一揣,不解釋了。
余晟看了她一眼,扭頭看向窗外,面無表情。
偷聽的人、被偷聽的人,其實他們誰也不想看見誰。
余晟無所謂,他沒什麼見不得人的,但還是很不舒服。
裴紫蘇要難受死了,直後悔自己這時候出來。
「沒什麼,碰巧而已。」余晟說。
他起身要走,裴主任恰好回來了,看到辦公室里的兩個人就介紹他們認識。
裴紫蘇和余晟互看一眼,又都別開臉。
辦公室的門又被推開,裴紫蘇看到進來的人瞬間黑了臉,怨恨地瞪著老裴:「你出賣我?」
老裴臉上挺彆扭,給女兒賠著笑:「不是,是碰巧……」
來的人是江曉城,他興沖沖地來找裴紫蘇:「聽裴叔說你來醫院上班了,怎麼也不告訴我?走,給你慶祝。」
余晟看這情形,火速告辭。
裴紫蘇喊他:「余醫生,你等我一下。」
她甩給老裴一句:「我和余醫生有事要說,先走了。」
余晟有被身後這女人拖入沼澤的預感。
果然,江曉城把裴紫蘇的包扯住了:「蘇子,我特意來看你的。」
老裴幫著江曉城敲邊鼓:「蘇子,你好好說話嘛,曉城的病剛好……」
余晟走得更快了。
但他剛出中心ICU的門,裴紫蘇也快步出來了,而江曉城也緊追了出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