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情不知所起

第2章 情不知所起

第2章情不知所起

那兩人在裡面的時候應該就已經鬧開了,江曉城已經被激得瀕臨爆發:「你就是仗著我由著你作,不把我當回事!」

裴紫蘇反唇相譏:「我看是你自己作,都結束多少年了還說那種話,我連分手的權利都沒有?還是賣給你家了?你有那麼念舊?不就是跟我鬥氣嗎,當年若是你甩了我,你現在肯定已經不認識我了。也就是我爸傻,相信你是痴情人,也不看看江大公子身邊什麼樣的女人沒有。」

裴紫蘇聲音不高,貴在一氣呵成。她吵架的本事挺深藏不露的,其實是一項特長。

江曉城被裴紫蘇連珠炮似的話頂著,插不進去話,氣得胸口疼。

什麼叫冤:他何曾跟其他女人亂來過?是有些風言風語滿世界飛,他一次次主動跟裴紫蘇解釋,可她失心瘋似的就是不聽。

眼下裴紫蘇腳步不停,很絕情。江曉城盯著她的背影,看著看著眼睛就紅了,追上去兩步抓住了她的手腕。

這一攥有火氣,死緊,火辣辣地疼。

裴紫蘇今天也是被氣狠了,把老裴的「背叛」也算在他頭上。她更想和江曉城徹底有個了斷,索性動用武力吧,讓他看看她可以多市井。

裴紫蘇一回身抬腳就踢江曉城,連著好幾腳。

江曉城是何等人物?生性驕矜,就是再求著誰也是直著腰的,被女人踢?

完全是下意識地撮火,加上身體的本能,江曉城把裴紫蘇推了出去。出手的瞬間江曉城就知道這一下失手了,就看見裴紫蘇跌向身後的大理石台階,一線線的邊角帶著尖棱……

裴紫蘇踉蹌的瞬間是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好!摔個骨折咱們從此就是仇人!

預期中的「骨折」沒有來,她像是掉進了一張強韌的網裡,堪堪摔倒之際被兜住了。然後她看到了余晟俯視的臉——她掉進了余晟懷裡。

兩人的姿勢太曖昧了,裴紫蘇這一路又是追著余晟出來的,江曉城回過些味兒來,他怎麼就沒想到,這女人可能是真的變心了?

江曉城想從余晟懷裡扯走裴紫蘇,裴紫蘇慌忙躲,這一躲更是深深地扎進了余晟懷抱里。良久她都沒感覺到江曉城的第二下扯拽,回頭看,只見江曉城的那隻手腕被余晟的手扣在了半空中。

這少爺不是善茬,余晟這書生居然能轄住他?

她微微仰頭看向余晟。

江曉城用力甩開余晟:「這兒沒你什麼事,趕緊走!」

余晟很想趕緊走,但也不知被這對吵鬧中的男女觸動了哪一個念頭,說:「不要這樣對待自己愛的人,哪怕是曾經愛的人,就算她並不愛你。」

男人低沉的聲音震動而來,降了噪混了音般傳到裴紫蘇的耳畔。裴紫蘇恍然意識到她還貼在他懷裡,余晟的另一隻手臂也還護在她的肩背處,她被蜇了似的立即跳開。

余晟的話恰恰抵在了江曉城和裴紫蘇的痛處,兩人都安靜了。

江曉城放軟了姿態,小心翼翼地問裴紫蘇:「蘇子,你好好跟我說句話,行不行?」

裴紫蘇從來不喝迷魂湯,眼睛清亮:「那遂你的意,咱們現在去領結婚證,你敢嗎?你需要跟家裡的父母報備嗎?」

這一問真是引火歸元,把所有紛雜俗事攬作一堆,齊齊堵進了江曉城的腦子裡,讓他眼裡閃過一絲狼狽。

「不行,不是嗎?」裴紫蘇笑得涼薄,眼裡有些恨、有些拗、有些灰心。

庭院里盛夏的綠色枝丫攀纏,鬧得正濃,化都化不開。此處僻靜,只有他們三人。

余晟趁他們都沉默,趕緊離開。不料裴紫蘇默默地又跟著他走,流浪狗似的。余晟心煩,他真的要被裴紫蘇拖下水了。

余晟想趕她走,回頭卻看到一雙淚眼,也就不多說了。

碎石的甬道縫隙里有青苔,清幽僻靜,繞過荷花池和亭子,余晟到路邊的小鋪里:「老闆,兩瓶水。」

裴紫蘇茫然地跟在他身邊,此時醒了,說:「兩罐啤酒。」

櫃檯上兩瓶水邊又多了兩罐啤酒,500毫升大罐裝的,余晟不贊同地瞅裴紫蘇。

裴紫蘇直瞪瞪地看著那兩罐啤酒說:「再來四罐。」

「喝水。」余晟對她說,付了水錢。

裴紫蘇沒理他,付了啤酒錢,抱著走了。余晟拿了水走出幾步,終究念著她是同事,又是同事的女兒,無奈地向裴紫蘇的方向找了過去。

夕陽的光焰下,裴紫蘇盤腿坐在荷花池邊沿上,身後是細莖高舉的闊大荷葉,連片成田,煞是壯觀。她身邊排著一溜兒啤酒罐,也比較壯觀。

看見余晟,裴紫蘇好笑:「學霸、教授、主任醫師、海歸、余老師,你是怕我喝醉了掉進池子里嗎?放心,各種死法里,我絕不可能被淹死。」

余晟在她身邊坐下,先打開一罐啤酒仰頭就是好幾口。他自回國后狀態一直陰鬱,今日小有突破,卻莫名地更加壓抑。

啤酒被裴紫蘇晃過,起了沫,細膩潔白的泡沫沿著他的唇角流下來,余晟低頭用手背擦,手臂的肌肉線條緊實分明,非常有力量。

空氣里彌散著啤酒的清香,裴紫蘇吹了聲口哨——余晟挺有魅力的,甚至是挺性感的。

余晟手肘撐在膝蓋上,晃著手裡的啤酒罐,說:「拋棄別人的人,怎麼可能輕生呢。」

裴紫蘇上翹的唇漸漸抿緊,半晌,拉開一罐啤酒狂灌,酒意沖頂,挺難受的。

「拋棄?這頭銜重得能壓死人,你知道什麼是拋棄嗎,是離開好不好?」

「詭辯,有什麼區別?」

「有的,『拋棄』就是心肌梗死死掉了;『離開』就是總忍不住搶救。搶救,余醫生,你知道搶救很難受的。」裴紫蘇眼前迷濛,是酒氣太沖。

余晟沉默。

裴紫蘇就只管喝酒,她酒量奇差,很快就手腳麻木。

「對自己『離開』的人,也應該好一些。」余晟悠悠地說。

裴紫蘇不以為然:「為什麼要留下『好』呢,那是挖墳,真是虛偽。有時候,只求速死。」

天已黑盡,裴紫蘇沒看到余晟痙攣的手和咬緊的牙關。

她醉意搖曳,坐不穩,就抱著身邊的石欄杆,臉貼上去蹭涼意,自言自語道:「我問過自己,以後要遇到一個多愛我的男人才能讓我忘了江曉城,而我要多愛一個男人才能忘了江曉城。不會有了,這是我的報應。先說分手的那個人好像有罪,不管那個人有多難受。」

「白月光」,誰沒有?大家都一樣,這世界是公平的。

守什麼諾言,其實我們都可以不在乎。

裴紫蘇垂下頭,又拉開一罐啤酒倒進嘴裡,麥芽香里苦甘摻雜,真澀。

「你哪兒知道什麼是『活埋』啊。」余晟說,一時蒼涼。

夕陽垂垂沉默,暮色熹微。余晟說:「你喝多了,裴主任該著急了,我送你回家。」

裴紫蘇不走,耍賴抱著石柱,一雙妙目里酒氣旖旎,瞧著余晟:「老裴今天對不起我,不敢管我。你別送我回家,我爸對我身邊的男人『過敏』,他能問死你。」

酒醉心明,余晟頭疼,真不該好心管她。

余晟垂眼看著她,裴紫蘇就那麼斜眼瞧著他,彼此間幽光朦朧,遙遠的星發著幾點冷光,月光清透。

裴紫蘇緩緩地彎起唇角對余晟笑,語氣異常溫柔,像個陷阱:「余晟,你會超級棒的。」

余晟明白她在說什麼,他也知道自己會超級棒的。但他還是問了:「你怎麼知道?」

「我就是知道,我的預感很靈的。」裴紫蘇睫毛慵懶地輕抬,像說著一個秘密。

那雙眸子沉浸在濃濃的夜色里,卻聚了夜晚所有的黑、所有的光,瑩瑩地虛無著。

余晟感覺到極細微的一聲,盛夏的夜風裡,像是有一粒種子炸開了。

迫於醫院的壓力,岳主任妥協一步給余晟安排了工作——去普通外科的門診上班。挂號窗口的電子屏上「普通外科(肝膽胰外科)」一欄的出診醫生從此只亮著「余晟」。

行業內有種聲音:門診醫生是萬金油,輕症做檢查,疑難重症轉到病房去,沒有上大手術的機會。余晟就是被定死的萬金油,什麼時間回病房管病人、做手術,另行通知——余晟你就等著吧。

拿刀的人被卸了兵刃,只能站崗,這事在全院被大家議論紛紛。傳聞的核心人物余晟卻安靜異常,朝九晚五、出診看病,連句牢騷都不曾聽見。

這天傍晚剛下班,余晟接到電話——病房裡的醫生都在手術台上,中醫科要求會診,問他能不能過去一趟。余晟忙往內科住院樓去。

中醫科的夜班醫生是裴紫蘇,見來的是余晟,立刻想起了她那晚的撒酒瘋……

余晟問:「病人在哪兒?」

裴紫蘇領著他往病房走,說著情況:「五十九歲的男病人,住院第五天,突發急性腹痛。查體上腹壓痛,反跳痛不明顯,曾有嘔吐,血壓70/130mmHg,沒有發熱……」

陳述精練、準確,余晟挺滿意。剛入職幾天的醫生通常沒有這樣的素質,都是慌亂地打電話求助老醫生——醫療世家的孩子畢竟功底不錯。

醫院裡的「醫二代」很多,粗略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受家庭熏陶、子承父業,通常職業素養很高,在臨床科室;另一類是為了找工作方便,憑著父母的關係進了醫院,通常在行政後勤科室混日子。

余晟索性為難一下中心ICU老裴主任家的女兒:「你考慮可能會是哪些病?」

「慢性胃炎,十二指腸潰瘍,胰腺炎,肝病……都有可能。」

余晟暫時把裴紫蘇歸為第一類。

進了病房,余晟檢查、詢問病人,裴紫蘇認真地看、聽,一副偷師的模樣。是個好醫生的苗子,那天和男朋友吵架動手、耍賴喝啤酒的人好像不是她似的。

給病人開了檢查單,余晟在醫生辦公室等檢查結果。

裴紫蘇在給一位病人講針灸,伸手拿起桌上的HelloKitty擺件,筆在HelloKitty的肚臍上方實實在在地點了一下:「中脘穴在這個位置。」

然後她一路點了下去:「水分穴、氣海穴……」

做這女人的玩具都命苦。

余晟覺得自己也是多事,待病人走了,他問:「不是有模型嗎,標著人體全身穴位的那種,用起來不是方便些?還有穴點陣圖。」

「不夠美。」裴紫蘇說。

余晟無話可說了。

走廊里響起急促的腳步聲,余晟和裴紫蘇互看一眼,這是有急診?

來的卻是眼科的李醫生,他看見余晟在,很意外:「余晟,你怎麼在這兒?」

余晟說:「有個會診。你要忙什麼?」

「我來借點東西。」李醫生眼睛滴溜溜地瞅向裴紫蘇。

余晟明白了,挑了挑眉。

裴紫蘇則皺起眉,「不歡迎」的表情很直白。

參考江曉城的待遇,余晟覺得李醫生可能要慘。

「借什麼?檢驗單、處方、列印紙、知情同意書……」裴紫蘇一連串問下來,自己都讚歎了,「你沒借過的東西還真不多。」

李醫生尷尬,努力地想沒借過的:「借張病危通知單吧。」

這下連余晟都尷尬了——眼科,一年也用不到幾張病危通知單吧。

裴紫蘇看著李醫生笑,嘴角全是盤算。她陡然轉為關心:「李醫生,聽你的聲音不太好,是不是有鼻炎?」

還真有鼻炎,李醫生立刻變身病患,講起了自己的過敏性鼻炎,控訴病情的纏手。

裴紫蘇溫聲細語:「這病在中醫里稱為『鼻鼽』,病因是肺、脾、腎三臟虛損,腎虛不能溫土、脾虛生血受制、肺虛生氣受制,最終會導致氣血失衡,營衛失和。再加上七情、飲食、體質等內外環境……」

她略停頓,看了看李醫生:「你是不是聽不懂啊?」

李醫生扭頭看余晟,余晟在看窗外,一隻手擋在鼻前。李醫生再回頭看裴紫蘇,笑了笑:「還行吧。」

「聽不懂是正常的。總之呢,你可以試試中醫的針灸。要試嗎?」裴紫蘇在微笑,充滿期待。

無法拒絕的醫生……

何況佳人主動示好,不就是扎一針、疼一下嗎?可以忍,忍過去就是新天地。

李醫生慷慨:「那就麻煩小裴醫生了。」

裴紫蘇瞅著他笑,探手拿過針灸盒。鋁質的盒子,裡面的針灸針寒光閃閃的。

李醫生明顯地哆嗦了一下:「往哪兒扎?」

「印堂穴,在眉心。」

裴紫蘇先拈起最細短的毫針,不合心意,又放了回去,指尖遲疑地向後點著針,針漸粗漸長,最後捏起一根二十多厘米的長針。

裴紫蘇的手指纖長,捏著的針也長,針尖冷光幽幽,遙遙輻射著李醫生的額面部。

李醫生眼睛都直了:「小裴醫生……」

「這叫『七寸長針』。」裴紫蘇介紹。

李醫生跳起來就走:「改天再扎吧,病房裡的病人還等著我呢。」

裴紫蘇掃興,把針放回盒子里。她知道余晟在看她,也知道他肚子里憋著笑呢。

「李醫生沒惡意。」余晟忍著笑,心說李醫生對你其實是「好意」。

裴紫蘇一哂,電腦邊是一沓空白的病危通知單,她看了看,說:「醫生是不能開這樣的玩笑的。」

她這話里都是寒氣,余晟唇邊的笑漸漸散了。

會診的病人最後轉了肝膽胰外科,裴紫蘇值夜班也挺忙,病人轉科的程序都是余晟替她辦的。

第二天午飯後,余晟去門診部的休息間,一進門又看見了裴紫蘇,她一個人窩在角落的沙發里打瞌睡。

余晟端了杯咖啡走過去:「你是下夜班,怎麼不回家睡覺,來門診了?」

「張夫子有個棘手的病人,我替他出一天門診班。」裴紫蘇答,看了眼余晟手裡的咖啡。

「還沒喝,你介意嗎?」余晟把杯子遞向她。

「怎麼會?謝謝。」裴紫蘇接了,小口啜著。她的臉色很差,人也萎靡。

余晟又去門口給自己沖咖啡,門外呼啦啦進來一撥兒醫生、護士,好不熱鬧。

剛進門的整形科醫生一眼就看見了裴紫蘇,虎軀一震,一屁股坐到了裴紫蘇對面:「小裴醫生,我最喜歡你了,怎麼還不去找我啊,說了給你打八折的。」

「八折我也怕疼。」裴紫蘇哀嘆,「老師,你就讓我這樣斜著吧,不影響市容。」

這位整形科大叔醫生有職業病,不管看見誰都會在對方的臉上挑毛病,找可「調整」的部位。認識裴紫蘇的時候他著實下了番功夫,終於發現她內雙的雙眼皮有一丁點的不對稱,就要給裴紫蘇「修正」一下。

整形科醫生恨不得把裴紫蘇直接摁進手術室,現在這樣苦口婆心地勸著實太累:「就縫一針,很簡單,縫完以後你立刻就能嫁出去了!」

「就縫一針的話,我也能縫。」說話的是余晟,他倚在裴紫蘇的沙發旁。

裴紫蘇聽見聲音抬頭看他,余晟看了下這張臉,尤其是整形科醫生的那處「心病」——內眼角。

裴紫蘇忽然就彆扭了,訕訕地垂了眼。她抿了一口余晟沖調的咖啡,很是與眾不同,奇異的口感,味道很好。

整形科醫生對余晟搖頭:「你別搗亂。雖然你號稱外科系最好的刀,夠快、夠准,但那是縫肚皮的手法,我們整形科都是美容針。唉,我說余晟,你是不是沒手術做太閑了,想搶我生意啊?」

余晟搖頭:「是你整形上癮了,要不要看心理醫生?」

「你要是閑著無聊,寫幾篇科普文章吧,有出版社要,版稅從優。」

余晟繼續搖頭:「整形科醫生寫的肯定暢銷,豐胸、瘦臉、隆鼻、開眼角、打玻尿酸……我寫什麼?肝癌、急性重症胰腺炎?健康的人是不會買的,買了放在家裡辟邪嗎?」

「你這傢伙,就沒個正形。」整形科醫生哈哈大笑,目標轉回裴紫蘇,「小裴醫生,你旁邊這個余老師是壞人!是大灰狼!你要當心!有時間來找我修修眼睛,我給你打八折!記住啊!八折!」

說笑間,裴紫蘇的手機響了,看到來電她就站起來了,接通的時候人已經在向外走:「十七床?我馬上回去。」

整形科醫生稱讚:「這小醫生是個醫科的好苗子,若是搞心臟專業,或者急危重症,才算是人盡其用。」

有人調侃:「虎父無犬子,也不看看是誰家的孩子。」

「誰家的?」

「你不知道?這是中心ICU裴主任的千金。」

整形科醫生嚇了一跳:「老裴的女兒?這就是『小蘇子』?不對吧!這孩子咋和小時候不一樣了,小時候那是丑絕了啊!」

「小時候也不醜,怪老裴把個女孩子帶成了個小邋遢。這孩子五六歲就一個人拿著她爸的飯卡在職工餐廳打飯吃了,要是沒有職工餐廳,老裴能把自家女兒餓死,你信不信?」

「唉,沒媽的孩子就是可憐。」

整形科醫生挺遺憾的:「應該叫我叔叔的啊。下回吧,認個親,她小時候我還帶她抓過螞蚱、解剖過蛤蟆。」

……

都是醫院的老職工,一聊起來就是二三十年前的老故事,連裴紫蘇三歲時跟老裴上夜班,半夜被嚇醒,把值班室的床尿濕的事情都能掰扯出來。

余晟直皺眉頭:裴主任也是胡鬧,他那可是ICU,平均一晚上死一個病人的地方,能把三歲的女兒帶去上夜班?

這樣長大的孩子,對生生死死都麻木了。

余晟又覺得不對,想起裴紫蘇昨晚的話——即便是醫生,也不能拿病危通知單開玩笑。

裴紫蘇,挺複雜的女孩,處處自相矛盾。

余晟把咖啡倒進嘴裡,去門診開診看病。

傍晚時忽然下起了暴雨,余晟下班時經過中醫科診室,診室的門開著,裡面還有人沒走。余晟向里看,是裴紫蘇,一動不動的側影,在暴雨陰沉的天氣里望著窗外的雨發獃。

如果沒有見過她和江曉城相處,這小醫生會給人規矩、乖巧的好印象。果然人是不可貌相的。

余晟敲門:「被雨截住了?我開車送你?」

裴紫蘇似被驚醒,茫然地回頭看著他。余晟提醒:「早點回家休息。」

裴紫蘇起身收拾東西下班。她已經三十多個小時沒睡了,只覺得累。

上了車,裴紫蘇指路:「我家在……」

余晟特意回頭看了眼後排的裴紫蘇,說:「我知道,前幾天送過。」

裴紫蘇無奈地歪頭看余晟——前幾天,他確實是把撒酒瘋的她一路扯回家的。余晟那一路不耐煩的表情她可忘不了。

余晟笑,轉回頭髮動車子:「你睡吧,這路況是要一路堵過去的。」

車廂密閉,雨點砸在車身上密密匝匝的聲音單調持久,是最好的催眠音。車開得又緩又穩,裴紫蘇晃晃悠悠中就睡著了。

全城積水,車在車河裡好幾次一動不動地停著,到老裴家樓下時已經是三個小時以後了。

墨雲翻滾,天色黑盡,暴雨轉成了毛毛雨。余晟把車熄了火,等裴紫蘇清醒。

余晟把車窗打開細細的一道縫,靜謐的空間里湧進了新鮮的水潤味道。雨霧裡氤氳著木槿花清淺的香氣,是這座城市裡熟悉的味道。

余晟忽然想念匹茲堡了,他住的街區、常去的鋼橋、實驗室里的老外們、靠剪頭髮就發了大財的韓國人理髮師……那座城市此刻正在蘇醒。

算一算回國這一個多月,他如今清閑得發霉,等著在雨後長出蘑菇。

裴紫蘇睡得香甜,坐在後排右側的座位,居然還系著安全帶。

余晟又等了半個多小時,這女人大有一覺到天亮的意思。余晟打開音樂想慢慢地吵醒她,極低極沉的大提琴聲在雨夜的車裡暈染開。後視鏡里,裴紫蘇乖巧的眉毛抖動了一下,似要醒了,卻又沉沉地睡了。

余晟便一點點把音樂聲放大。

儀錶盤上時間正好變成晚上九點整的時候,手機鈴聲忽然大作。余晟驚得手哆嗦了一下,後座的裴紫蘇更是噌的就坐直了。

是她的手機,裴紫蘇迷迷糊糊的,眼睛都睜不開,接起電話:「嗯?老爸?在哪兒?我看看我在哪兒啊……」

裴紫蘇睜眼,她在車裡,她為什麼在車裡?開車的人是——余晟?!她為什麼在余晟的車裡?

老裴那邊已經瘋了,魔音咆哮,裴紫蘇的耳朵險些被貫穿,瞬間清醒。老裴這音量,余晟聽得一清二楚。

「……我往家裡打沒人接,給你們科病房打電話說你不在,深更半夜的,你這是剛睡醒?還不知道自己在哪兒!裴紫蘇你對得起我嗎!」

「爸,才晚上九點……」

「晚上九點不是深更半夜是什麼?你在哪兒?和誰在一起?」

「我好像是在……」裴紫蘇努力看車窗外,玻璃上有水霧,看不清楚,而坐在車裡與平時走在小區里視角是不一樣的,夜色里她還真得確認一下,「咱們家?」

駕駛座上的余晟轉過身,對她點點頭,做口型:「你家。」

裴紫蘇確認:「嗯,咱家!」

老裴怎麼可能相信呢?父女倆在電話里就掐起來了:

「在哪兒呢?」

「在家。」

「不可能!」

「在家,真的,真的真的!」

……

余晟笑得很隱晦,這讓裴紫蘇很惱火,更尷尬——真丟人!

終於她也煩了,對老裴喊:「你想我在哪兒啊?你說我在哪兒我就在哪兒行了吧?」

余晟示意他能幫忙做證,裴紫蘇就把手機遞過去。

余晟說:「裴主任,我是余晟……小裴醫生確實到家了,在樓下。」

但他的聲音更讓裴主任血壓升高了,余晟忽然想起裴紫蘇說過,她老爸對她身邊的男人「過敏」。

「……今天下大暴雨,下班時碰到就開車送她……路上堵車,剛進小區。」余晟被問得一腦門子汗,連他都要懷疑自己是對裴紫蘇「心懷不軌」了。

掛斷電話,余晟佩服:「女兒是父親上輩子的情人,果真不假。」

裴紫蘇表示不樂觀:「我上輩子肯定過得不怎麼樣。」

對這話有共鳴,余晟點點頭:「裴主任還是老樣子,我去年出國前的最後一次查房,他在病人面前把病歷扔在我臉上,當時我真是連死的心都有了。」

裴紫蘇只有乾笑了。

余晟問:「裴主任出門了?」

「開會去了,走幾天。」

裴紫蘇下車,余晟也下了車。

余晟關照她:「一個人在家,鎖好門窗。」

「你可真夠老氣的。」

「我得替裴老師看好他女兒。」

裴紫蘇站在台階上,回頭看他。余晟站在車旁,夜靜,他的人更靜,隔著熹微的夜色看著她。蒙蒙的水汽分不清是霧是雨珠,漫天漫地地飄著,把雨夜的水光攪得迷離朦朧。

余晟問:「有事?」

「沒有。謝謝你,晚安。」裴紫蘇笑了笑,進了樓門。

余晟抬頭仰望,看到一扇窗亮了燈,開車離開。

第二天下午,余晟才聽說中醫科發生的事情。昨天中午一個病人死亡,親屬質疑醫療方案,在鬧糾紛。

余晟這才想清楚昨晚裴紫蘇看他的目光,病人死亡、親屬鬧事、父親不在家……

沒來由的余晟竟有些愧疚。他給裴紫蘇打電話,很快被掛斷;他給她留了言,裴紫蘇始終未回。

下班后,余晟再一次打電話,這回她接了。

「你們科的事情我聽說了,你在哪裡?」余晟問。

「病房。」

「下午怎麼不接電話?」

「開了一下午會,剛散。」裴紫蘇聲音里滿是倦意。

「現在能走嗎,我去接你?」

裴紫蘇沒搭腔。

余晟不知道她在忙什麼,猜想著她可能面對的各種各樣的情境,索性說:「你在病房等我,我現在過去。」

裴紫蘇沒在忙什麼,她只是在愣怔——和余晟還算不上熟,他這突如其來的殷勤從何說起呢?

中醫科的醫生辦公室里冷冷清清的,余晟到的時候只見到張夫子和裴紫蘇面對面坐著,氣壓很低。

他和張夫子聊了兩句,知道了大概情況:這例糾紛在醫療方面是沒有過錯的,和家屬的溝通、配合也一直很好,問題出在病人去世后聞訊趕來的一眾親戚身上,他們以為孤兒寡母的被醫院蒙蔽了,在挑毛病。

張夫子撫著謝頂的頭殼,很鬱悶:「我沒壓力,就是難為小裴了,剛上班沒兩個月就跟著我受氣,我這老師沒當好。」

裴紫蘇:「您別這麼說,是我幫不上您的忙。」

張夫子:「已經很不錯了,今天的死亡病例討論會,還有和病人那邊的溝通,不是很好嗎?余晟,你送小裴回家吧,女孩子還是要注意安全。」

余晟對裴紫蘇說:「走吧。」

裴紫蘇跟著余晟出來,到了電梯間好巧不巧就碰見了逝者一家,七八個人正走出電梯。迎面相遇,對面的眾人齊齊看向裴紫蘇,氣氛驟然緊張起來。

余晟擔心節外生枝,想帶裴紫蘇回病區。

但逝者的妻子忽然哭著走過來。裴紫蘇下意識地往余晟身邊靠近了些,手臂不經意間擦碰,余晟感覺到她手臂冰涼。

對方人多勢眾,只要有一個人控制不住情緒激動起來,就會影響到所有人,有各種意外發生的可能。

余晟伸手握住了裴紫蘇的手腕——萬一出現意外的衝突,他能拽住她——雖然他知道自己有些冒失。

裴紫蘇顧不得男女之嫌,冰涼的另一隻手握住了他的手臂。

「裴醫生,對不起……」病人的妻子泣不成聲,「我們不是和你過不去,也知道你們儘力了……」

裴紫蘇也黯然:「我明白。」

余晟認出,眼前這位是那晚張夫子和裴紫蘇搶救的病人的妻子,他還給她畫過氣管切開術的步驟圖。對方也認出了余晟,眼淚流得更多了。

氣氛莫測,不宜久留。余晟對病人的妻子安慰地點了點頭,伸手攬著裴紫蘇的肩,護著她從一旁的步梯快速離開。

樓道里,余晟給張夫子、保衛科分別打了電話,提醒他們要注意安全。下了樓,坐在車裡,余晟才鬆了口氣。他回身看車後排座位上的裴紫蘇,她一直看著他,異常安靜。

余晟給她寬心:「看剛才的情形,這家人還算講道理,會很好處理的。接受親人的離世需要一個過程,大家的反應都不一樣,你放心吧。」

裴紫蘇點點頭,望向車窗外。

車子啟動,車廂內極靜,良久余晟才聽到後排一聲極低的嘆息,幾不可聞。

余晟今晚送裴紫蘇上了樓,裴紫蘇背靠著家門對他道謝。兩人間太安靜,走廊的聲控燈就滅了。

「早點休息。」余晟的聲音沒震亮聲控燈。

裴紫蘇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很灰心:「我是真的很想救活他的,可還是失敗了。」

「你儘力了,病人在天堂不會怪你的。」余晟也只能空泛地安慰。

做他們這一行的,每個人心頭都有個墓園,是親手送走的一個個病人。不知要修行多久心頭才能磨出厚厚的繭,不為生死去留所動。

即便裴紫蘇是「醫二代」,從小見慣生死,她自己的修行也才剛開始。

聲控燈在兩人的聲音里亮起,又滅,再亮。

余晟說:「裴主任要是在家就好了,讓你看看什麼是大將之風。」

裴紫蘇是斷斷不敢抱這種希望的:「我在他眼裡無能至極。」

老裴曾罵過一個女學生:「病人哭,她就哭,發條微博寫首詩。遇上個死亡病例,她還不得投河?同理心都沒搞清楚的小文藝青年,能指望她治病救人?」

黑暗裡看不到余晟臉上的微笑,他是非常了解老裴的帶教風格的。

余晟說:「如果裴主任覺得這是件『小事情』,你不妨也把這事當『小事』,明天就煙消雲散了。早點休息,你先進門,我再走。」

裴紫蘇開了鎖,進門,關門前看著余晟很認真地道:「謝謝。」

余晟對她笑了笑,很暖。

關了門,沒開室內燈,裴紫蘇走到窗邊向下望。

很快,余晟小小的身影出了單元門,走向車,他進車之前抬頭向她的方向望了望。

明明他是在仰視、在低處,明明她在黑暗裡、他在夜色里,明明是很遠的距離、匆忙的一瞥,裴紫蘇還是不由自主地顫了一下,感覺被他捉住了,屏住了呼吸。

肩臂處彷彿還停著一隻有力的臂膀,是余晟護著她離開醫院時摟過的痕迹。

樓下的車亮了燈,加速駛離。

裴紫蘇這才緩了口氣。她抬頭看,夜色晴朗,濃淡正好。

之後,中醫科的糾紛做通了家屬的工作,妥善處理了。張夫子鬆了口氣,裴紫蘇醫生生涯的第一例小糾紛,有驚無險地度過。

老裴外地開會回來那天下車就直接進了ICU,忙到深夜才回家。他對裴紫蘇喊累,裝可憐,想讓女兒給他捶捶背、捏捏肩。

裴紫蘇在翻大部頭的資料,冷冰冰地道:「你累,誰不累?我比你還累,你倒是安慰安慰我啊。你好歹是有咖位的人,醫生、病人都捧著你;我呢,上級醫師一句話我就得跑半天。我需要你的時候,你在哪兒呢?」

老裴氣得一巴掌拍在裴紫蘇後腦勺上。裴紫蘇也倔,頭殼挺疼,但她瓷人兒似的一動也不動,和老裴賭氣。

「這是什麼女兒!沒有同情心!」老裴跳腳,自嘆自憐地去睡了。

裴紫蘇的頭頂挺疼。老裴這個爹就是挂名的,關鍵時刻從來指望不上,小時候不如她的同學可靠,現如今不如同事可靠——完全比不上那晚余晟的妥帖可心。

想起余晟,好幾天沒見了,裴紫蘇出門診都沒碰見他。

糾紛的事情過後,余晟也像過境的雲,散了。只是同事,關係不錯的同事——裴紫蘇為自己做好心理建設。

這天裴紫蘇出門診,中午留在診室里補眠。中醫診室房間里陰暗,她開了門放走廊里的陽光進來,陽光曬在身上,舒適暖和。

有人經過門口,是門診部小護士的聲音:「余醫生,你可真是好人……」

裴紫蘇似醒非醒的,漸覺身上發涼,應該是陽光挪了位置。

她眯著眼找陽光,眼前一片陰影;抬眼,頭頂是道白影;再抬頭,是余晟站在她的桌前,他背後是大片的陽光。

余晟低著頭,問:「中午不去吃飯?」

裴紫蘇眨了眨眼,微微地笑——好久不見。隨即,她看見了余晟身後的小護士。

小護士湊過來,笑得阿諛諂媚:「小裴醫生,你的心肺復甦操作是最棒的吧?」

裴紫蘇有些莫名:「不敢當。」

桌上有中醫診脈用的墊枕,余晟修長的手指在墊枕上摁下幾個淺坑。他說:「小裴醫生謙虛,她的操作是教科書級的。」

話裡有話?裴紫蘇警惕起來。

余晟看著她笑,指了指牆上的鏡子。裴紫蘇扭頭,被鏡子里的自己嚇了一跳:好一頭亂髮,雞毛撣子似的。她忙用手扒拉。

小護士對裴紫蘇撒嬌:「小裴醫生,你給我指點一下嘛,主任說我考不及格的話就不跟我簽合同了,好不好嘛,求你了……」

像被一通弱電麻酥酥地震著,裴紫蘇直接被軟倒。她忙不迭答應:「好好好……」

「那就改由裴醫生幫你了。」余晟功成身退。

余晟轉身的瞬間,裴紫蘇突然從座位上彈起來,探身伸手一把扯住了他的白衣。她的上半身抻長了整個趴在桌面上,好懸沒被余晟扯到地上。

余晟驚異地回頭看著她,從睡獅到長臂猿,這轉變都不需要時間的?

裴紫蘇艱難地抬起頭,看牢他:「不許走!」

她算是明白了:余醫生答應指導小護士操作,半路又把小護士甩給她。這算是怎麼回事?

「一起去!」裴紫蘇不打算放跑余晟,一路拽著他的衣角不放,往培訓中心去。余晟任由她拽著,不反抗,跟著走。

小護士性格溫軟,跟在一對大高個身後,滿是驚嘆:中醫科這位大美人一副嫻靜古典的模樣,脾氣原來不怎麼好;余醫生真是有涵養的紳士,又熱心又有耐心。

這年月,男女的特質與古時候比,都是顛倒的?

到了培訓中心,裴紫蘇埋怨余晟:「人家是找你的,你拽上我幹什麼?」

「你是標準嘛。」余晟說。她還揪著他的白大褂的袖子,並肩站著,像是在挽著他。

那隻手似有察覺,緩緩地縮了回去,揣進了她自己的白衣兜里。余晟看她,裴紫蘇似無所覺地綳著臉。余晟好笑:還挺會裝的。

小護士在那邊先演示著操作,余晟納悶:「現在的學生在學校都忙什麼呢?」

這不耐、苛刻的口氣……

裴紫蘇看過去,余老師擰著眉,模樣像極了她老爸。

余晟看不下去了:「這孩子是通不過考試的,你去教教吧。」

「你去。」裴紫蘇心說我不去,來這裡已經是上了你的當。她想著方才小護士磨她時的嬌憨可愛,余晟肯定也是被那樣請動的,肯定也是很受用的。

余晟的理由是:「美女要美女教才能有效率,我去的話她只會撒嬌了,你快去。」說著,余晟推了裴紫蘇一下,把她推了過去。

裴紫蘇惱火地回頭看他,余晟對她挑了挑眉,是哄她的表情。裴紫蘇白了他一眼,向小護士走過去。

心肺復甦模擬人擺放在地上,與大理石的地面只隔著一層布。裴紫蘇白衣的裡面穿著裙子,膝蓋光裸,毫不含糊地跪在了地上。小護士看得心裡一跳,這得多疼?她方才都是蹲著的。

裴紫蘇講著要領,糾正小護士剛才的錯誤。她把模擬人拽到近前,拍肩、判斷意識、觸摸頸動脈判斷脈搏,起式緊湊利落。然後她直起上身,雙臂伸直,快速按壓著模擬人的胸口。

穩定有力的按壓、標準的深度,隔著距離都能感覺到那一隅里的急救氣氛。

余晟認識裴紫蘇的第一天,她就是在搶救病人。

裴紫蘇弓起的腰背、頸項像一個頎長的問號,余晟想到了帶魚:細長柔軟,但是強韌。試想一下摸帶魚的感覺:滑不溜手的,和你較著勁兒,很不好擺弄。

余晟手心裡有些異樣的感覺,看著那條「帶魚」,脫下身上的白衣走了過去。

裴紫蘇趴在模擬人的嘴上,隔著紗布吹氣,直起身來發覺身邊多了一個人,是余晟。他蹲在她身邊,把疊厚的白衣放在她膝蓋旁:「墊著些,太疼。」

小護士正被激勵到,表決心:「裴醫生,我努力練,考試一定拿滿分!」

她摁著模擬人使勁欺負去了,裴紫蘇歇口氣。

她的唇色是紅的,吹模擬人吹的。余晟說:「你的吻技還不錯。」

裴紫蘇咧嘴:「這假人橡膠味兒太重,比以前的那些難聞多了。」

她的唇色很深,暈開。若這是唇妝,一定是最粗糙的那種,或是被揉亂了。

余晟抿了抿唇,站起來伸出手,要拉她起來。

裴紫蘇伸手過去,余晟穩穩地握住了。她有些異樣的感覺,抬眼看他,余晟稍用力,便把她扯了起來。但是他沒放開她的手,他的掌心燙熱,裴紫蘇有些慌。

「都能嘗出模擬人的區別了?」余晟音色低沉,眸子墨黑。

「以前的假人是奶香味的。」裴紫蘇說,抽回自己的手。

今天的余晟是主動找上門來的,又太親和、太有壓迫感,比那晚送她回家的余晟更讓她不安。

「奶香?」余晟皺眉,「什麼材質?」

裴紫蘇笑得詭秘,不答。

她剛學會爬還站不穩的時候就被老裴帶進了醫院的培訓中心,把心肺復甦模擬人當娃娃,抱著、墊在屁股下坐著、咬在嘴裡啃著——奶香味的,沒錯。

余晟的手機驟然響起,是院長,叫他回病房看一個病人——岳主任去外地做學術交流,這位病人是個人物,為慎重起見讓余晟過去看。

余晟對裴紫蘇說:「病房叫我,命中注定今天是你教她,不好意思了。」

裴紫蘇總結自己的運氣:「上了你的當,還一當上到了底。上級醫師欺負起住院醫師,就這麼隨性的哦?」

余晟好笑:「晚上請你吃飯?」

裴紫蘇沒敢搭腔,他的聲音太好聽,語速又太緩。

不反對就是同意嘍,上級醫師是這樣認為的。余晟定定地看了她良久,笑了笑,走了。

裴紫蘇呼出口氣。空氣里有一絲淡得不能再淡的異樣氣氛,發酵似的在彌散、加速升溫蒸騰著。與余晟之前所有的相處瞬間就變了調,變得別有深意。

裴紫蘇站在空蕩蕩的培訓中心大廳里,陽光的光暈斑斕。小護士在玩命練操作,膝蓋下墊著男式大碼的白衣,被碾得皺巴巴的。

練了一中午,小護士的掌心都起了泡,下午操作考核順利過關。

考官是醫教科的主任,知道這是裴紫蘇的手筆后,鼻子里哼了一聲:「裴紫蘇,培訓中心的模擬人的鼻子就是你小時候咬爛的,你得100分才算及格。」

100分?裴紫蘇覺得毫無壓力。

余晟一下午都沒回門診,是別的醫生幫他出了門診。但余晟的白衣還在裴紫蘇這裡,下班時她給余晟打電話,他還在病房,讓她把白衣送過去。

到了肝膽胰病區,裴紫蘇在醫生辦公室門口腰側彎成九十度,向里探頭看。余晟在看閱片燈上的CT片,抬手讓她進去。

他還穿著中午時穿的黑色半袖襯衫,黑色的長褲,雙臂抱在胸前鬆懈地站著,腿型修長,隱約露出肌肉的輪廓。

余晟不是體質單薄的書生,他瘦削,但結實,他的清俊從不乏力度。

夜班醫生在請教余晟:「從CT片上看不出胰管是否有擴張,也沒有明顯的鈣化和結石,病人的癥狀比來的時候緩解了很多,定為慢性胰腺炎急性發作是不是證據不足啊?」

余晟的手點著片子的一處:「這裡有滲出,化驗結果也很明確。少數病人沒有你說的那些表現。這個病人還需要再做個胰膽管造影,明確一下膽管的情況。」

夜班醫生去開單子,余晟接過裴紫蘇遞來的白衣,被衣服皺巴的程度嚇到了。

裴紫蘇忙撇清關係:「不是我弄的。」

余晟瞅了她一眼,裴紫蘇被看得竟有些理虧。

余晟和裴紫蘇一起下班。他步調很慢,就要走出病區的時候,似有猶豫:「我今天收的病人是慢性胰腺炎。病人很年輕,最近在酗酒,他本人對病情還毫不在乎,這樣下去情況會變得很糟糕。」

裴紫蘇以為他要感慨生死悲歡,但余晟說:「病人叫江曉城。」

裴紫蘇奇異地看著余晟,緩緩挑高一側的眉梢,莫名其妙地笑了。余晟這是讓她去做他的病人的健康教育工作?也就是讓她去管管江曉城?

她還以為余晟會對她不同,中午的事,還有之前接連的幾件事,她都以為他們之間……看來是她誤會了。

裴紫蘇研究著余晟,這個男人看似清澈溫和,但望不見底,她其實看不透。裴紫蘇後退半步,拉開和余晟之間的距離。

余晟眼裡有異樣的光,意識到自己似乎搞砸了一件事。

裴紫蘇很客氣:「知道了,謝謝。還請余醫生多多關照他。」

「我的意思是我既然知道了,你們又認識,我應該告訴你。」余晟想解釋。

裴紫蘇更客氣了:「謝謝你,余醫生。不過呢,你是他的醫生,我是他的朋友,他要是想聯繫我會自己找我的。」

這就是她生氣的樣子?余晟暗嘆,也挺難纏的。但他還是把該說的話說完:「江曉城住七號病房,現在他父母也在病房。」

「是要我去關心探望吧?知道了。余醫生可真是醫者父母心啊!」

一時僵持,裴紫蘇笑吟吟的,眼裡的光卻是凶的。余晟從來都不會處理這種情況,他寧可去做一台大手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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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再起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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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情不知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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