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認親(1)
第107章認親(1)
屋內除了今夏已再無人,陸繹輕輕推開門,斜陽將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投在地上。
今夏望著他——夕陽在他衣袍間綴上點點淡金,不知怎麼就透著滿身的孤寂,叫她想起一句詩來「夕陽依舊壘,寒磬滿空林。」,屋子雖非山林,瀰漫著的空寂和凄清卻是同樣讓人感受到寒意。
陸繹緩步走過來,在床邊半蹲下來,微微抬頭望著她。
短短半日間,兩人卻似經歷了滄海桑田,面容各自憔悴,瞧在眼中,彼此都是心疼。今夏紅著眼圈,只是看著他,胸中千言萬語,卻是連一字都說不出來。
深吸口氣后,陸繹率先開口道:「明日,你還是按原先定下的,隨白鹿回京,好不好?」
今夏點頭,隨之,一滴淚水滑下臉頰。
陸繹伸手輕輕抹去她的淚,輕聲道:「你這樣子,一點都不像有一身浩然正氣的六扇門捕快……」
想起兩人在揚州辦案時自己說的話,今夏有點想笑,淚卻落得更急。
「還信我么?「陸繹問道。
今夏仍是點頭,未有遲疑。
「好!記著我說的話,別怪自己!所有的事情,我都會給你一個交代,只是我需要一點時日。你只要好好活著,不要去想也不要去做任何報仇的事情,對你而言太危險了,明白么?」他深深看著她,似要將她的模樣看進心底。
今夏點頭。
「答應我了?」
今夏點點頭。
望著她,陸繹微微一笑,持起她的手,輕靠上去,低喃道:「我的今夏,有金甲神人護佑,逢凶化吉、遇難成祥……」
別院之中,上官曦也在收拾行裝,她的腿傷已經將近痊癒,想和謝霄一起去尋南少林的師兄們。
「你們要走了?」阿銳立在門口。
上官曦聽見他的聲音,收拾行裝的手頓了頓,從包袱中翻出一套玄色衣袍,手輕輕撫過,轉身走向阿銳:「在成衣鋪裡頭買的,不知曉你合不合身?」
阿銳一怔:「是按少幫主的身量買的?那可能……」
「不是,就是按你的身量買的。」上官曦把衣袍交到他手上,道,「我記得你在幫里常穿玄衣。」
「堂主……」
阿銳不自覺,按過去的習慣喚了她一聲。
「我知曉,只要嚴家還在,你就無法回幫里……」上官曦頓了頓,問道,「你接下去有何打算?」
「……我打算投軍。」阿銳笑了笑,「和你們一樣,殺倭寇。」
上官曦望著他:「然後呢?」
「然後……」阿銳不知該如何作答。
「倭亂終會平定,嚴家也不會永遠得勢,我在幫里等你。」上官曦平靜地看著他,就像是素日交代幫務一般。
有熱流衝進眼眶,阿銳強忍住,點頭道:「我記著了。」
次日,百名士兵護送白鹿出了新河城,一路向北。今夏、楊岳還有楊程萬也隨行回京。
陸繹立在城牆之上,看著隊列漸行漸遠,直至最後消失。
岑福、岑壽一直候在旁邊。過了好半晌,見陸繹沒動靜,岑壽忍不住問道:「大公子,那咱們什麼時候回京?」
陸繹這才回過身來,淡淡道:「你們倆先將淳于姑娘送回去,之後就先行回京吧。我還有事要辦。」
「大公子既然還有事要辦,不如讓岑壽送淳于姑娘,我留下來,有事您也方便差遣。」岑福道。
岑壽忙道:「我留下來,哥你去送淳于姑娘。」
「你們誰也不用留下來。」見岑福還欲說話,陸繹抬手制止,「不必多說,你們回去準備行裝吧。」
岑福岑壽不敢再多言,領命而去。
待他二人走後,陸繹獨自一人又在城牆上站了許久,目光停留在城門前的空地上——他尚記得那日相見,兵荒馬亂,她從沉沉夜色中飛奔而來的模樣……
一切,從今往後,都只能深埋在心中。
他深吸口氣,決然轉身,下了城牆,牽過馬匹,往城中大牢而去。
「我要見這兩個人。」他亮出制牌,拿出一張名單,將其中兩個名字勾劃出來。這張名單上的字是徐渭的筆跡,五日前,他請徐渭將羅文龍當卧底時接觸過的倭寇名單列出來,這些倭寇倒有一大半被關在兩浙各地牢中,有的已處死,有的還在。
他要拿到羅文龍通倭的證據,就要先從這些人下手。
獄卒將兩名人犯押出來,兩人皆是常年混跡,關入牢中時就以為必死,想不到關了許久都未處決他們,現下完全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
「把羅文龍與你們往來的詳細經過說出來。」陸繹也不與他們廢話,把一沓子紙往面前一放,往硯台中滴水研磨。
「大人,一年多前的事情了,誰記得清啊。」一犯人懶洋洋地看著他,「再說了,是不是說了就能把我們放出去?」
「你想和我談條件?」陸繹淡淡問道。
「談條件不敢,可您想從我們嘴裡套出些東西,總得給點好處是不是?」犯人眼尖得很,一看便知曉陸繹不是新河城內的官員。
陸繹微挑起眉,冷冷一笑道:「想要好處,行!」說話間,他站起身來,一手拿了一張紙,另一手端起筆洗。
「加官進爵,如何?」
說著,他將紙貼到犯人面上,隨即淋上筆洗中的水,紙張受潮發軟,立刻貼服到犯人臉上,使得他呼吸困難。
手指蘸了水,輕輕滴了一滴至已潮濕的紙面上。只是小小一滴水,對於那犯人而言,卻如遭重創,痛苦不堪地手舞足蹬。
陸繹卻不管他,挑眉看向另一位犯人:「你也試試么?」
「我說、我說、我什麼都說!」那犯人連聲道。
陸繹這才將輕輕一挑,將濕紙自犯人面上揭開。犯人大口大口喘著氣,余驚未定地望向他,不待他開口,便忙道:「我也說,什麼都說,大人想知曉什麼,我就說什麼。」
「我這裡還有諸樣好處,都是來自詔獄,你真的不想要了?」陸繹冷道。
「不要,什麼不要……」犯人懇求道,「我說,我現下就說,羅文龍那小子不地道,他的事兒我都記著呢。」
短短數十日,陸繹輾轉兩浙十八所牢獄,一一查訪,收集到許多羅文龍與倭寇之間來往的資料。
白鹿進京,龍顏大悅。
胡宗憲憑此成為聖上頗看重的人,看上去兩浙總督的烏紗帽能保全很長一陣子。陸繹也不必擔心被他牽連。
今夏離家兩月有餘,離開時還是初春,回來時已是初夏。石榴花、杜鵑花、木蘭花、金銀花等等從城郊一直蔓到城內,到處花團錦簇。她行走在其間,心境卻是愈發蕭條。
「娘,我回來了。」她推開家門,朝院中正推磨盤的袁陳氏道。
袁陳氏轉頭,看見她撂下磨盤就過來,拽著她胳膊先上上下下前前後後打量她一遍,問道:「受傷沒有?闖禍了沒有?被扣薪俸了沒有?」
今夏搖頭:「都沒有。」
「頭上怎麼了?」
「不小心磕的,沒事。」
袁陳氏這才放下心來,接著沒好氣地斥道:「你還知曉這裡有個家?還知曉要回來啊!一野就是兩個多月……」
「公務在身,身不由己。」
今夏掏出剛剛從六扇門領來的月俸,遞到她手上,安撫她的怒氣。袁陳氏接了銀子,稍許平息了心境,立即想起另一事來:「對了,易家的親事,既然你回來了就得趕緊定下來……」
「娘,易家的親事推了吧,我想升捕頭呢,這兩年沒心思也沒空閑給人生孩子。」今夏把早就想好的說辭搬出來,「升了捕頭,每個月就有四兩銀子了。」
「不行,不能再拖下去了。」便是看著銀子的份上,袁陳氏也沒鬆口,「能遇上易家這樣的人家不容易,我都沒想到易家三公子對你居然挺上心的……」
「娘!」
今夏打斷她,語氣有點重。
袁陳氏一怔:「怎麼了?」
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今夏怔了怔,對她道:「反正……我當上捕頭之前,不考慮這事兒,您就別忙活了。」說罷,她就匆匆忙忙進屋去了。
「你這孩子……婚姻大事,我還沒法給你做主了是吧!」袁陳氏一肚子惱火,復回去推磨盤,磨了兩下,朝屋裡高聲道,「灶上蒸了碗雞蛋羹,你趕緊去吃了。」
今夏的聲音從屋裡傳出來:「那是給弟弟的吧,我不吃。」
「叫你吃你就吃!人都瘦了一大圈了。」袁陳氏嘮叨道,「還『當捕頭之前,不考慮這事兒』,現下就這麼橫,以後當了捕頭還得了,你還嫁得出去么……換洗的衣衫你泡盆裡頭就行,等我把這袋豆子磨完了再給你洗……」
今夏在屋內,換下的衣衫放在一旁,掌心中是那塊姻緣石,盯著看了片刻,仍重新揣入懷中。
兩浙事畢,陸繹終於趕回京城。
他還未到京城之時就聽說了一件大事,鄒應龍上折彈劾嚴世蕃,該奏疏殺氣騰騰——「工部侍郎嚴世蕃憑籍父權,專利無厭。嵩以臣而竊君之權,世蕃復以子而盜父之柄,嵩父子故籍袁州,乃廣置良田、美宅於南京……臣請斬世蕃首懸之於市,以為人臣兇橫不忠之戒!苟臣一言失實,甘伏顯戮。」
這封奏疏完全是玩命的架勢,聖上震怒,下旨緝拿嚴世蕃,並將其逮捕入獄。
聽見這件事情,陸繹心中並無絲毫歡喜,恰恰相反,反而更添擔憂。鄒應龍不會無緣無故突然在這時候上折彈劾嚴世蕃,他的身後一定有人。無論此人是誰,刀子亮出來,卻無法立時置嚴世蕃於死地,並不是一件好事。
陸繹回到家中,從岑福口中得知爹爹正在園中,遂趕往園中拜見。遠遠的,於花草樹木間影影綽綽地看見爹爹家常慣穿著的玄色大氅,他的心便微微一沉,現下已是五月末,爹爹尚穿著大氅,果真是身子不大好了么?
他快步上前,看見陸炳拿著剪刀正給一株茶花修剪枝葉,神態間專心致志,倒像個山野居士,哪裡像讓人聞風喪膽的錦衣衛指揮使。
「爹爹,我回來了。」他輕聲道。
陸炳抬眼看他,接著復修剪花枝,口中問道:「怎得回來這麼遲?今年這株鯉魚珠倒是爭氣得很,開了十八朵花,可惜啊,你連一朵都沒趕上。」
陸繹微微一愕。這株鯉魚珠是千里迢迢從大理移植過來的,因不適應北邊氣候,自打移植過來后三、四年都未曾開過花,沒料到今年卻開了。
將最後一片殘葉剪下,陸炳把剪刀遞給一旁的家僕,招招手示意家僕退下。
「爹爹,是不是身上不好?有沒有請大夫來瞧?」陸繹斟了杯熱茶,恭敬遞上,「聽說,夜裡頭也睡得不好?」
陸炳卻不願多談:「沒什麼事兒。白鹿送得不錯,胡宗憲的烏紗帽算是還能戴上幾年,你給他出的主意吧?」
陸繹笑道:「什麼都瞞不過爹爹。」
聞言,陸炳深深看了他一眼,似別有意味,然後才低目抿了口茶。
「對了,鄒應龍彈劾嚴世蕃一事,怎得如此突然?他身後主使之人是誰?」陸繹問道。陸炳是錦衣衛頭目,京城裡的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耳目,更何況是這件大事。
「你怎得就不想問上次彈劾你的給事中,他的幕後主使之人是誰?」見陸繹不答,陸炳才道,「你早就知曉是何人,對吧?他既然敢欺負到我頭上,拿你下刀子,也就不能怪我動手。」
陸繹聞言一驚,他此前倒未想到指使鄒應龍的人竟然是爹爹。
「爹爹……」他深皺眉頭,「我擔心的是,嚴家樹大根深,一下子根本扳不倒,若讓他撲騰起來,必定會反咬我們一口。」
一陣風過,陸炳禁不住咳了好幾下,頭一陣陣眩暈,身子也跟著晃了晃,陸繹忙上前扶住。
陸炳順手在他手上拍了好幾下。
「你放心,有我在,他們不敢輕舉妄動……我想歇會兒,你先下去吧。」
見爹爹面色不好,陸繹不敢再拿朝堂之上的煩難之事打擾他,只得先行退下。
京城六扇門。
「什麼事兒?還非得把人都召回來?」今夏莫名其妙看著滿屋子都在忙活的捕快們,「不用巡街了是吧?」
「少羅嗦,趕緊幹活去!那屏風上頭只怕還有灰,你趕緊去擦一擦。」一名捕快往她手裡頭塞了塊抹布,催促道,「上頭說了,在酉時之前必須全部弄乾凈,還有院子呢,院子還得打掃,趕緊趕緊……」
「這又不過年的,好端端地打掃什麼?有這閑工夫,小爺我不如多抓幾個賊。」今夏不滿道。
「上頭說了,待會兒嚴公子要過來,讓咱們趕緊打掃乾淨。嚴公子特別愛乾淨……」
「等等!」今夏驚道,「哪個嚴公子?」
「還能有哪個嚴公子,嚴世蕃呀!」
「聖上不是下了旨意,要把他緝拿下獄!怎麼回事?」今夏愈發莫名其妙。
「什麼緝拿下獄,人倒是帶回來了,那是請回來的。刑部左侍郎親自迎接,一進京就請回府里,好酒好菜伺候著。今兒聽說是嚴公子自己提議,說畢竟聖上有旨意,還是得呆牢里才妥當,這不,上頭趕緊要咱們打掃庭院……」
「……這也叫下獄!」
今夏大怒,還欲說話,被楊岳拽到一旁。
「噓!別亂說話!」他把今夏直拽到耳房,勸道,「我知曉你心裡不舒服,你先回家去!」
「我不走!我就想看看這是什麼樣的朝廷欽犯!」今夏氣得胸膛起伏不定,把朴刀往桌上一撂,「大理寺不管,刑部不管,都察院不管,滿朝的文武百官都不管!我們還當什麼捕快,抓什麼賊!」
楊岳著急道:「行了,小爺,我知曉你一肚子怨氣,可現下不是時候。你聽我一句,回家去歇幾日……」
他正說著,忽聽見外間一陣響動,其中以童宇的聲音最響。
「站好、站好、都站好!嚴公子馬上到了,趕緊都站好了!」
今夏聽得,心中惱怒,恨不得立時出去踹他兩腳,被楊岳緊緊拽住。
「小爺,現下走是來不及了,你就呆在這裡別動彈!別逼我綁著你啊!」楊岳警告她道,「現下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
今夏忿忿扯過條凳坐下,氣惱歸氣惱,她也知曉自己人微力薄,意氣用事只會壞事。
不知何時,外間陷入一片寂靜之中。
這片寂靜並未維持太久,很快外間傳來紛沓的腳步聲,緊接著就聽見刑部左侍郎陪著笑的聲音。
「嚴公子,您看看,這裡也不成個體統,我看,您還是回去住吧。」
今夏起身,和楊岳扒著窗縫往外頭看,嚴世蕃輕搖摺扇,在一大堆官員的簇擁下,進了六扇門,站在前院,仰頭看銀杏樹。
正是盛夏時分,銀杏樹枝繁葉茂,樹下清風徐徐,間或著落下幾片葉子。
總捕頭湊到鄢懋卿旁邊耳語了幾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