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暗示(1)
第16章暗示(1)
出了官驛,向左轉,再拐入一條靜謐的小巷。
今夏行在陸繹身後,狐疑地看著四周,不明白深夜至此究竟所為何事。
在一扇斑駁的黑漆木門前,陸繹停住腳步,往四周張望了下:「應該是這裡了。」
「這是哪家宅院的角門吧?」今夏借著月光,看門上的銅環,上面附著層薄薄的灰綠銅銹,「……這裡不常有人走動。」
尚在說話間,便見衣袂輕旋,陸繹已躍上高牆。
今夏仰頭,看見月光勾勒出他俊挺的側顏,與平日冷冰冰的模樣有些許不同。
「上來!」
今夏怔了怔,清清嗓子,仰著頭勸道:「大人,咱們是官家,這等偷偷摸摸私闖宅院的宵小行徑還是不做的好。」
陸繹有點不耐煩:「這裡是周顯已生前所住之處。」
「哦……」今夏恍然大悟,卻不動彈,接著道,「那不如等到明日,待朗朗乾坤……」
「你是不是輕功太差,上不來?」他直截了當地打斷她。
今夏解釋道:「……卑職輕功其實不差,只是這牆高了那麼一點點而已。」
他忍無可忍地看了她一眼,似乎不想再理會她,轉身悄然無聲地躍入牆內,周圍復被寂靜籠罩。今夏豎起耳朵,等了片刻,除了間或著兩聲蟲鳴,沒再聽到其他動靜,估摸著陸繹嫌她太沒用,乾脆把她撇在這裡了。
正好,可以回去睡覺!
「無事的話,卑職先行告退了。」今夏壓著嗓門道,不管裡頭陸繹聽不聽得見,當然最好是沒聽見。
她前腳剛剛抬起,就聽見旁邊的黑漆木門吱嘎一聲被打開,陸繹面無表情地立在門內。
「二十年前,楊程萬的輕功在錦衣衛中屈指可數,真沒想到他帶出來的徒兒竟然這般不濟事。」
今夏張了張口,原想反駁幾句,卻禁不住好奇心,問道:「頭兒以前在錦衣衛中很威風么?」
陸繹掃了她一眼:「從前的事,他從來未和你們提過?」
對於從前的事,楊程萬向來諱莫如深,眼角眉間的紋路深如刀刻斧劈,彷彿他從不曾年輕過……
「二十年前,那會兒大人您還小呢,如此說來,這些事兒是令尊告訴您的?」再想到之前陸繹與頭兒說話的模樣,今夏似乎明白了什麼。
陸繹看著她,眉毛微微挑起:「你好歹也是個捕快,難道從來沒有疑心過?」
「令尊也認得頭兒?」今夏好奇道。
「他是只瞞著你?還是連楊岳一起瞞著?」陸繹皺眉接著問。
「令尊都是怎麼說的?說什麼了?」
「……」
陸繹終於停了口,看著今夏不做聲。兩人這番對話,全是問題,卻無一人回答,完全是在各說各話。
「我在問你話。」他緩緩道。
「我知道我知道,你先跟我說說,令尊是怎麼說頭兒?」今夏滿肚子的好奇心,渾然不覺有何不對勁問道,「頭兒當年是什麼官兒?比你還高么?是不是特別威風?」
不欲再與她說話,陸繹很乾脆地轉身抬腳就走。
「喂!大人,喂!……不說就算了。」
今夏嘀咕著跟上去,暗想:準是官階比你還高,你怕失了顏面,所以不肯說。
此時兩人身處一處小院之中,往前行不過數步,便到了一幢兩層小樓跟前。樓內並無燈火,黑黢黢的。兩株高大的梧桐挨著樓身,枝繁葉茂,夜色中樹影搖曳,如百鬼夜行,給小樓平添幾分陰森之色。
一陣冷風拂過,今夏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脖子,又聽得外間梆子聲響,已是三更。
「三更,正好。」陸繹仰頭望著樓上緊閉的窗戶,淡淡道:「按驗屍格目上所寫,周顯已就是三更時分在這樓上弔死的。」
所以,這位錦衣衛大人三更半夜來此地是為了……今夏想都不想就開口道:「大人,您也想試試?」
陸繹沒理她,繼續淡淡道:「頭七。」
今夏怔了下,驟然也想起來,沒錯,按照周顯已的死亡日期,今日正是他的頭七。
頭七,是從死者去世之日算起的第七日,又被稱為回魂日。傳說死者魂魄在死後到處遊盪,於頭七這日歸家,然後方才回天界。
可今日是頭七又如何?
總不能指望周顯已魂魄顯靈,說出十萬兩修河款的下落吧?
默然片刻之後,今夏吞吞吐吐道:「怎麼說咱們也是官家人,這般查案……況且,子不語怪力亂神……」
「子不語,非不信也。」陸繹睇她,「你,不會是怕鬼吧?」
「嘿嘿,怎麼可能……」嗓子發乾,今夏「咳咳」地清了清嗓子,「卑職身為朝廷捕快,一身浩然正氣,憑他魑魅魍魎,都不敢近前。」
陸繹眯眼打量著她:「失敬失敬。」
「哪裡哪裡。」
這幢小樓木製結構,坐北朝南,他們原是從北面的後院進來,現在繞到南面正門,瞧見門上規規矩矩栓了個銅鎖。
以往碰見這種事,自然是難不倒今夏,眼下身旁還有位經歷大人,她著實不願太過「勤勉」。
「既然鎖著,」她恭敬道,「大人,不如明日再來?」
陸繹貌似全然沒聽見她的話,吩咐道:「打開,別弄出動靜來。」
今夏無法,只得撈起系在腰間的三件兒,挑出其中一柄細細長長的銀簽子,彎腰對準鎖眼,輕巧地一捅再一挑,咔嚓輕響之後,銅鎖已開。
陸繹看在眼中,淡淡問道:「這開鎖的功夫,也是楊程萬所教?」
「那倒不是,」今夏忙替頭兒撇清,「原先牢里有個囚犯,沒人來探他,身上也沒銀兩,他又好酒。隔三差五地便托我給他買壺酒,他教我開鎖技藝作為交換,我想著技多不壓身,就給他買了。學了小半年,後來他就被問斬了,也就學不成了。」
邊說著邊將門推開一條小縫,閃身入內,待陸繹也進來之後,她復將門掩好。
聽她語氣中頗有些惆悵,卻不知是在可惜那囚犯,還是可惜沒學全,陸繹借著窗外月光將她望了望,隨即便轉開目光,打量屋中的情景……
正對門的是一張紅漆束腰馬蹄足挖角牙條桌,上頭擺著個空蕩蕩的大漆盤。條桌後面是繪著宮殿人物的屏風,皆是尋常之物。
自左側繞過屏風,黑黢黢的木製樓梯直通到二樓。
今夏一腳踏上去,便聽見腳下木板發出咯吱聲,再一腳,又是咯吱一聲。若在平日里,有些年頭的木製樓梯規矩是要咯吱咯吱作響的,只是在夜闌人靜的時候,這動靜著實分為刺耳。
皺了皺眉頭,她只得盡量放輕手腳地往上行,快至二樓時,忽得看見樓梯口處有一雙綠茵茵的眼睛……
她僵著身子,眼睛乾澀,眨了眨。
綠茵茵的眼睛也眨了眨,徑直盯著她。
今夏深吸口氣,鎮定地、冷靜地、一步一步地退下來,正撞到上樓來的陸繹身上。
「他好像就在上頭,聽說冤魂最凶,我們還是不要打擾他,快走快走!」她想從他旁邊擠下去,不管陸繹走不走,她反正是要撤的,小命要緊。
目力比今夏要強出許多,陸繹徑自動也不動,用力拽住她,看著那雙綠眼睛道:「那是一隻貓。」
「啊?」今夏呆楞了下,轉頭復望回去,仍是看不清楚,口中便學起老鼠叫聲,「吱吱……吱吱……」
「喵嗚,喵嗚,喵嗚。」
綠眼睛熱情地回應她,拱起身子,毛茸茸的尾巴在月光中擺動。
今夏頓鬆了口氣。
「現下你該鬆手了吧?」陸繹語氣不善。
今夏回過頭,才發現自己在無意識間緊緊揪住了陸繹的衣領,連忙鬆開,見衣袍被揪得凌亂,遂抱歉地又替他理了理。
「果然是浩然正氣。」
陸繹譏諷道,撥開她的手,徑直朝樓上行去。
那貓從樓梯欄杆上躍下來,也不認生,喵喵叫著,還在陸繹腳下蹭來蹭去。今夏這才看清這是一頭橘黃虎斑貓,長得肥頭肥腦,一身皮毛油光水滑。
「難道是周顯已養的貓?因為惦念故主,所以一直留在小樓里不走?」她跟上樓去,胡亂猜測道,「……說不定周顯已的魂就附在它身上?」
肥貓使勁地拿頭在靴面蹭蹭,陸繹嫌棄地抬腳把它撥到一邊,肥貓意志堅定地又蹭過來,變本加厲地蹭蹭。
「你看,它想找你伸冤。」
今夏儼然已經讀懂了肥貓的心聲。
「你為何認定周顯已之案一定有冤情?」陸繹驟然問道。
今夏一楞,意識到方才就口稱「冤魂」,現下又說「伸冤」,雖然都是無意識的,但已經透露出自己對此案的看法。
「我,只是瞎猜的。」她想搪塞過去。
陸繹點頭:「原來六扇門是如此查案,僅憑瞎猜,就先入為主。」
「喂!你……」今夏被他一激,惱怒道,「怎麼能叫先入為主呢。這是修河款,又是他全權負責,這世上哪裡這麼傻的人搬石頭砸自己的腳。若是周顯已貪了這十萬兩修河款,他就該攜款潛逃,怎麼會上吊自盡?」
肥貓在腳下喵喵直叫,似在附和她的話。
陸繹挑眉道:「你不認為他是畏罪自殺?」
「我……」
今夏話才說一半,就聽見樓下有個沙啞的嗓子喝斥道:「誰?什麼人在上面?」
負責看守此處官驛是位年過六旬的老者,嗓門倒是挺大,走起路來倒慢得很,從今夏聽到他的聲音,再到他提著燈籠顫顫巍巍地上樓出現在她眼前,足足用了一盞茶功夫。
肥貓喵嗚一聲,粗尾搖曳,照例熱情地蹭過去,老者彎腰費勁地把貓撈起來抱懷裡,
「老伯,這貓是你養的?」今夏把捕快制牌遞過去,忍不住問道,「它吃什麼長大的,這麼肥?」
「它早晚都要吃兩頓豬油拌飯。」
「什麼!早晚兩頓!豬油拌飯!」
今夏頓時大大地憤慨起來,再看貓的眼神已經是充滿了羨慕妒忌恨。
「你們兩位是來查案的?」老者把制牌湊近燈籠,看清了上頭的「捕」字,「怎麼也沒人告訴我。你們怎麼進來的?」
「我查案不喜歡驚動太多人。」陸繹淡淡道,「你是此處的驛丞么?」
燈籠昏暗,老者一時沒看清陸繹那襲飛魚袍,今夏向他解釋道:「這位是錦衣衛經歷陸繹陸大人。」
聽得錦衣衛經歷五個字,老者連忙把肥貓和燈籠都塞到今夏手中,朝陸繹恭敬行禮道:「卑職王馳,參見陸大人。」
「此處宅院一直是你負責看守的么?」陸繹問道。
「是。」
「周顯已是何時住進來的?」
「您說的是工部郎中周大人吧,去年冬至剛過,他就來了。」老王頭嘆了口氣,「沒想到他竟然會上吊自盡。」
這貓忒沉了,還特粘人,今夏艱難地撂下燈籠,費勁地把死活不肯下去的肥貓往肩膀上擱。
「你把事情始末說一遍。」陸繹吩咐道。
老王頭這幾日就此事已經講過幾遍,但陸繹錦衣衛經歷的身份擺著,說話間又有種不怒而威的儀態,使得他不敢怠慢,仍是從頭到尾詳詳細細地講了一遍。
「那天晚上,周大人很晚才回來,臉色就不太好看。書童跟我說熏籠不夠暖和,讓我再給升個火盆。後來我就回來睡下了,直到次日清早,見樓上窗子開著,以為周大人已經起身,結果上樓來一看,就發現周大人已經懸在樑上。」
老王頭指了指今夏頭頂處,後者抬頭望了眼頭頂處的橫樑,忙往旁邊挪了幾步。
「既然是懸粱自盡,應該有凳子被他踢開,砸落地面的聲音,這樓板都是木頭所制,聲響必然不會小,你沒聽見動靜么?」今夏問道。
老王頭尷尬地指了指肥貓:「阿虎常撞倒東西,我平日里聽慣了,便是聽見也不在意。」
阿虎聽見喚它的名字,「喵」了一聲,心情甚好地甩甩尾巴,正巧在今夏脖頸上掃來掃去,弄得她直痒痒。
「凳子倒在何處?」今夏問。
「就是那張凳子。」老王頭示意她看旁邊一張束腰鼓腿彭牙帶托泥圓凳,「我記得好像是歪在這裡。」
被貓毛弄得連打兩噴嚏,今夏不堪重負地把阿虎還給他,然後半蹲下身子借著燈籠的燭火查看圓凳,果然看到側邊漆面上有一處明顯凹損,然後提著燈籠去查看地面……
「他的書童也沒聽見動靜?」她奇道。
「那兩日那小書童染了風寒,夜裡喝了湯藥后倒頭就睡,早起時還是我叫的他。」
此時陸繹一直在旁靜靜立著,似乎在思索什麼,過了好一會兒后問道:「周顯已自從住進來,要你升過幾次火盆?」
「只有那天晚上一次。」
「那天特別冷么?」
「那天下著雨,確是有些冷。而且周大人回來的時候,身上衣袍都被雨打濕了,大概是凍得不輕吧。」
「他沒坐轎?」今夏奇道,「還是沒打傘?」
老王頭努力回想了下,道:「說來也奇,周大人之前一直是有轎子的,那天不知為什麼沒有轎子送他回來。」
陸繹轉身看著窗子,問道:「那天早上,是哪幾扇窗子開著?」
老王頭上前把西北側的兩扇窗子打開:「就是這兩扇。」
窗子一開,便有股風湧進來,阿虎不滿地「喵喵」兩聲,往人懷裡拱了拱。陸繹走近窗邊,朝外頭望去,即便今夜月色如此之好,也實在無甚景色可看,只有參差不齊的房屋。
「周大人平常也總是開這邊的窗子。」老王頭對此也很是不解。
今夏接連把南向的幾扇窗子都打開,朝外探頭,忽地驚喜道:「這邊正好對著官驛的後花園,景緻不錯!」
老王頭笑道:「是,這處景緻最好,底下還有桃樹,現下正是開花時節。」
「看來,這周顯已非愛花之人,白白辜負這大好春色。」今夏晃著腦袋去看三屜書案,抽屜拉開來,全都空空如也,不用說,周顯已的來往書信等物肯定都被送到衙門裡去了。書案上頭也空蕩蕩的,只剩下筆架、硯台和水洗。
「這上面的東西,你可動過?」
她問老王頭。
老王頭搖頭:「沒有,衙門的人來過後,就把門給鎖了,我再沒上來過。」
今夏伸手指在硯台底使勁蹭了蹭,收回手仔細端詳,手指頭只有一點淡淡的墨痕,再看水洗中也是乾乾淨淨。
「如何?」陸繹問。
「看起來,周顯已沒有留遺書。」話音剛落,今夏似乎想到什麼,提了燈籠去照亮牆壁,一面牆一面牆地仔細照過去……
老王頭完全不明白她在做什麼,陸繹卻瞭然於胸。
「你以為周顯已會在牆上寫血書么?」他冷哼道,「你莫忘了他是言官出身,若是有冤屈,難道會想不到法子上折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