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天鵝
第12章天鵝
法庭上靜得連空氣都停止了流動。
鍾藎攥緊拳,血管里的血彷彿在沸騰,胸口憋著一口氣,她扭頭看向牧濤。牧濤的表情嚴肅而凝重,唇抿得很緊,身子僵直,目光筆直地盯著常昊。
鍾藎覺得自己不能這樣沉默,雖然她覺得常昊的話聽上去很有說服力,但她不能毫無作為地舉手投降。
「審判長,我不能接受辯護律師毫無根據的推測。戚博遠,身為遠方公司的總工程師,他為高鐵事業所做出的貢獻,我們有目共睹。我在六次提審他的過程中,我和他還聊到過感情、婚姻、愛好,以及對許多事物的看法,他給我的感覺是睿智儒雅、幽默風趣,有長者的溫和,有學者的淵博。這樣的一個人,怎麼讓我與精神分裂者聯繫得起來?精神病,也叫精神失常,指嚴重的心理障礙,患者的認識、情感、意志、動作行為等心理活動均可出現持久的明顯的異常,不能正常工作、學習、生活。犯罪嫌疑人有嗎?我覺得這還是辯護律師為犯罪嫌疑人脫罪事先串好的供詞。」
常昊不急不躁把目光從鍾藎身上轉向審判席:「對於精神病這個領域,作為外行,我沒有發言權。我請求審判長允許我的證人出庭。」
鍾藎頭皮微微一麻,不知接下來是什麼,她還能抵擋住呢?常昊的招數太出其不意了,她漸漸有吃不消之感。
證人有三位。
第一位是看守所的獄警,鍾藎和他碰過數面。
常昊問他,從戚博遠進看守所那天,是不是一直在服藥。獄警說是的。常昊又問,那些葯,你們檢查過嗎?獄警點頭,送給犯人的食物和藥物,我們都會檢查的。戚博遠吃的葯是治偏頭痛、有助於睡眠、止吐的,叫奮乃靜、舒必利什麼的。
第二位出庭的證人是省精神病醫院的主治醫師。他說道:奮乃靜、舒必利、利培酮都是抑制精神分裂的西藥。妄想包括:被害妄想、關聯妄想、宗教妄想、自大妄想、政治妄想等。從醫學精神病學的角度來看,精神病是不可被治癒的,只能是藥物控制下的終生維持。服藥期間,患者看上去和常人無異,也可以正常工作、生活。如果一旦停葯、或者遇到什麼意外,在病態心理的支配下,有自殺和攻擊、傷害他人的動作行為。
常昊謝過。
鍾藎此時,已是羞慚滿面、汗如雨下。她聽看守所長提過戚博遠吃藥的事,葯還是常昊送進去的。她以為是老年人吃的常用藥,沒太往深處想。
第三位證人,鍾藎也認識的,是遠方公司的吳總。他的臉都青了,似乎非常的惱火。
常昊說道:「吳總,我想有個秘密在遠方內部一定比動車最先進的技術還要重要吧!」
「常律師,如果靠挖掘別人的隱私來勝訴,當初,我們寧可選擇由法庭指定辯護好了。」吳總的語氣不無斥責。
常昊嚴厲地駁道:「既然當事人委託我做辯護律師,我必然盡我所能,在不違反法律的前提下,來維護當事人。這不是隱私,而是事關當事人的生命。」
「那你知道這個秘密對遠方公司的影響嗎?」
「我不關心這個問題。」
任法官威嚴地咳了兩聲,「如果證人不願意出庭作證,那麼請出去吧!」
吳總頭耷拉著,沉默了一會,不太情願地說道:「我可以作證,但是請求法庭不要對外公布這件事,不然,又是遠方的一次重擊。戚工的病,只有遠方的幾個高層、他的秘書,還有他妻子知道。連他自己,我們都瞞著。他的異常是他妻子發現的,真是應了那句話,天才與瘋子就隔了一層紗。我們以體檢為名,帶他去的北京,診斷出他患有妄想型精神分裂症,醫生說只要堅持服藥,別刺激到他,他可以和正常人一樣工作、生活。這麼多年都平安過來了,他看上去非常的好。但是,誰想到呢?」
常昊已經不需要說太多了。「審判長,根據,《刑法》第十八條,精神病人在不能辯認或者不能控制自己行為的時候造成危害後果,經法定程序鑒定確認的,不負刑事責任。」
任法官看看鐘藎。
兵敗如山倒!
也許這就是菜鳥與精英的區別吧,鍾藎暗暗自嘲。她和常昊同時接觸戚博遠的,他瞬間就捕捉到戚博遠的異常,她卻是草率而莽撞,凌瀚與衛藍的出現又擾亂了她的心,她無法冷靜而又理智地去作出判斷,太感情用事了。常昊說過取保候審,她還嘲笑了他。他提醒過她要從一個嶄新的角度去好好看戚博遠,不要太依賴於那些鑒定。她都沒有聽進去。
她盡量鎮定下來:「剛才證人所言,犯罪嫌疑人在服藥時,和正常人無異。他的妻子也了解他的病情,那麼,絕不會做出刺激他的事。《刑法》第十八條,間歇性的精神病人在精神正常的時候犯罪,應當負刑事責任。尚未完全喪失辨認或者控制自己行為能力的精神病人犯罪,也應當負刑事責任。戚博遠仍然是故意殺人。」
這些話,真的是蒼白無力,她自己都覺得像在狡辯。
常昊目光犀利地在鍾藎臉上掃了個來回,「我從不否認當事人殺人的事實,但是,你怎麼就知道他妻子沒有做出刺激他的事?或者她先被什麼事刺激了呢!一個家庭婦女突然翻看電腦文檔,難道她真的是個商業間諜?」
鍾藎腦中靈光一閃,是那張照片嗎?
她從電腦中翻出來,一按鍵,把照片發送到大屏幕上。「她……?」
「本案今天先審到這裡,等戚博遠的精神鑒定出來時,本案再繼續。休庭!」一直沉默中的任法官忽地站起來,打斷了鍾藎的話。
鍾藎怔住,納悶地看向牧濤,牧濤閉了閉眼,讓她把電腦給關了。
常昊和助理拎著公文包,並沒有急著出法庭,他想和鍾藎說幾句話。鍾藎沮喪極了,電腦包背在身上,肩一邊高,一邊低,人看上去特別疲憊。就像是煮熟的鴨子,突然飛了,她又是自責,又是疑惑。
看到常昊走近,她忙避到牧濤的身後。這個時候,她不想和常昊說話。
案子是沒有最後判決,但她已經知道自己是怎麼輸的。
常昊的眉頭倏然一蹙,沒有一絲往昔打贏官司的輕鬆感。
一個書記員從走廊上跑過來,喊住鍾藎,在她耳邊低聲說了句什麼。鍾藎愣了愣,牧濤接過她的電腦包,「我先去車裡等你。」
鍾藎跟著書記員走進任法官的辦公室。任法官請書記員倒了杯茶,把鍾藎領進裡面的小會議室,特意把門關上。
「小鍾,那張照片哪來的?」
「我在戚博遠的電腦里找到的。」
「我在你的起訴材料里沒有看到你提到這件事。」
鍾藎眼神微閃,「我想……戚博遠都承認殺人了,那麼就讓他最後一次保護自己心中的女人,別讓她受到困擾。」
任法官慢慢向前走了幾步,眼睛牢牢地盯著鍾藎,若有所思地停了一會兒,才低聲說道:「你既然決定這樣做,今天為什麼又要拿出來?」
「我……」
「常昊是法庭上的強手,你也見識到了。這件案子其實已經有了個結果,所以別扯太遠。把那張照片刪了。」
鍾藎吃驚地張大嘴,「任法官,你認識她?」她幾乎可以肯定了。
任法官沒有隱瞞,「是的。她是公安廳湯廳長的妻子付燕。公檢法去年春節聯歡時,她表演獨唱,獲得全場的掌聲。我記得那首歌叫《天路》,中間有幾個音特別高。有些故事,我們在心裡品味就行,不需要說給別人聽。也許別人並不愛聽,是不是?」
鍾藎不知道是怎麼走出去的。下台階時,她看到媒體把常昊圍在中間,他冷著臉,不發一言。她也看見花蓓了,想不到是這樣的場合。她想對花蓓笑一下,花蓓把臉轉過去了。笑戛地僵在嘴角,看上去有點可憐巴巴。
牧濤沒有問她和任法官聊什麼了,但他的臉色也不是很好。
兩個人回到檢察院,下車前,她飛快地說了句:「對不起!」沒敢等牧濤回話,搶先上了樓。
辦公室其他同事都在,一看她的神情,各自低頭繼續做事。
鍾藎哪好意思呆在辦公室,鑽到檔案室,上網找到《美麗心靈》這部片子,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看完,再回想,發現腦中一片空白、一片茫然。
真應了常昊的話,犯了這麼低級而又幼稚的錯誤,以後她該怎麼在司法界立足呢?
窩到同事們都快下班了,她才懶懶地回辦公室。一屋子的煙味,牧濤竟然還在,
「把東西收收,我們一塊去吃飯。」牧濤把手中的香煙摁滅,打開窗戶。
「不用了,牧科,胡老師還在家等你呢,我沒事。」鍾藎低著個頭,沒勇氣與牧濤對視。
「想不想聽聽我第一次做公訴人的糗事?」
「呃?」
「想聽就動作快點。今晚我不開車,我們每人允許喝一點點酒。看,老婆查崗了。」牧濤拿起叫得正歡的手機,輕笑搖頭。
「是的,還在辦公室。得加班,這件案子領導催得很急。我……大概十二點前能到家。你和女兒先吃吧!」
鍾藎不敢相信地把眼瞪得溜圓,牧濤在說謊,而且說得這麼嫻熟、自如,聽著就像真的似的。
牧濤收了線,一眼就看穿她的心思,笑道:「男人撒謊,不一定是做見不得光的事,有時就是圖個耳根清靜。老公晚歸守則:如需晚歸則先想好理由;若無理由則想好借口;若無借口時,索性更晚一點回家。呵,總結得不錯吧!」
吃得愉快,喝得自在,又能沒有距離感的聊天,就是吃火鍋了。
這家叫做「戰鍋策」的火鍋店不同於那種路邊攤,一幫子人圍在桌邊,中間擱一大火鍋,誰的筷子都在湯里涮來涮去,看著很熱鬧,其實不衛生。牧濤和鍾藎一人一個小底鍋,固體酒精在下面燃放出藍色純凈的火苗,一碟一碟乾淨整齊顏色各異的菜擱在中間,幾式作料和小菜擺在餐廳燈光最明亮的地方,各人自選。
服務生問牧濤喝什麼,牧濤也沒問鍾藎,來幾瓶青島啤酒吧!鍾藎玩著碗里的漏勺,她想點酸梅湯,但她沒有開口。她不能沾酒的,吃個醉蟹都會醉,但願今晚她能挺住。
底鍋開始沸騰,不斷有白霧般的熱氣從兩人眼前聚起又散去。
牧濤夾了幾塊子排放進鍾藎的鍋中,給兩人都倒上啤酒。
他端起酒,看著裡面泛起的小氣泡,說道:「戚博遠這件案子,我也有責任,我把它想簡單了。最多以為戚博遠殺妻情有可原,從來都沒想到他是一個精神病患者。別自責了,就是我做公訴人,也一樣輸。律師界都說常昊有雙鬼眼,能看到我們都看不到的東西,輸給他不丟人。」
鍾藎老老實實地搖頭:「有幾次,我感覺到戚博遠像頭腦發熱,在說胡話。跡象很明顯,我都忽視了。」
牧濤笑了笑,「你這是小錯嘍!我第一次做公訴人,那才是致命的打擊。有一個推銷吸塵器的,中午把人家的門敲開。這戶人家孩子身體不好,正在午休。戶主來火了,罵了推銷員幾句。推銷員也不示弱,結果兩人打起來了。後來有人拉架,也就散了。晚上,推銷員突然發高熱,說肚子疼,沒過兩天,人死了。我們都認為這是一起很平常的失手打死人的鬥毆案。戶主被判處有期徒刑二十年。一年後,突然有人說看見那個死去的推銷員在另一個城市向人家推銷吸塵器。我們趕過去,真的是他。」
啊!鍾藎差點咬到舌頭,「怎麼回事?」
牧濤仰起頭,一口喝凈杯中的啤酒,「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推銷員是個雙胞胎,他是哥哥,死去的是弟弟。弟弟本來就得了癌症,已經沒幾天可活了。推銷員回家后,越想越氣,他把弟弟的臉也打得鼻青臉腫,又朝肚子狠狠踢了幾腳。然後他以弟弟的身份,去了另一個城市。法醫就驗了外傷。我根據目擊者的敘說,法醫的驗屍報告,就臆斷了案子。後來,法醫停職兩年,調去後勤處抄水表。我被調去邊遠地區的縣檢察院做書記員。有時候,我們眼睛所看到的、耳朵所聽到的,包括精密儀器檢測下的,都不一定是真相。真相,需要我們用心去發掘。今天,我們又多學了一門知識,雖然有挫敗感,但也有收穫。來,慶祝一下。」
鍾藎臉皺成一團,痛苦地咽下一口啤酒。
牧濤怎樣從縣檢察院回到省中院,這段奮鬥史,他沒有提,但鍾藎相信,那肯定也不是一頁兩頁。所謂經驗,都是用慘痛的代價換來的。
「心情有沒好點?」牧濤把蝦丸切好,與鍾藎一人一半。
「其實也不是特別壞,我只是想不通,戚博遠的妻子明知道刺激了戚博遠會很危險,她為什麼還要鋌而走險?」
牧濤意味深長地看了鍾藎一眼,「常昊說過了,也許她也被誰刺激了呢?」
鍾藎無意識地端起啤酒,又喝了一口,眉頭擰擰,「她知道戚博遠心裡有人,所以想去電腦里找證據?」
牧濤失笑出聲,「鍾藎你沒有結婚,結了婚就知道,女人想找老公出軌的證據,不會是翻電腦,而是翻錢包和手機。」
火鍋店裡的溫度太高了,鍾藎感到後背、額頭都在出汗,臉也燙了起來。「那……那她到底被什麼刺激了?」呃,牧濤怎麼動來動去?鍾藎眨眨眼。
牧濤臉上的表情略顯無奈,「只有她自己知道了,這案子將又是個懸案。戚博遠,估計進精神病院度餘生。據不完全統計,近幾年進行精神疾病司法鑒定的案例中,百分之八十為刑事案件,絕大部分被鑒定者患有重性精神疾病,無刑事責任能力。受害者家屬對這些很難理解,覺得我們是包庇罪犯,不然就是認為我們無能。其實我們都希望嫌疑人是正常人,那麼該判刑就判刑,該槍斃就槍斃。」
「戚博遠是高智商,會不會他藉此鑽這個法律空子?」
「等精神鑒定吧!」
「她是一個普遍的家庭婦女……心裏面要是有事,肯定會和要好的鄰居……或朋友們說說……」鍾藎揉揉眼睛,不僅牧濤在動來動去,桌上的碟、碗也都飄了起來。
「你想追查下去?」
「我……不想輸得……太多……」奇怪了,對面座位上怎麼坐的是凌瀚?
「如果你想查,就悄悄的。任法官的意思,你明白嗎?」下午,任法官和牧濤也通了好一會兒話,牧濤這才決定晚上和鍾藎好好談談。付燕,他聽說過,湯志為的繼弦。很是大度、體貼,為了湯辰飛,硬沒生孩子,所以湯志為特別疼愛她。戚博遠是一精神病患者,不管她和戚博遠之間有沒有關係,都不會影響最終審判結果。所以,何必得罪湯志為呢!
鍾藎把眼睛瞪大了些,是的,是凌瀚。他是來向她打聽審判情況么?
「怎麼不吃呀?來,這兒還有金針菇、菠菜,看著很新鮮。」牧濤抬起頭,懵了,鍾藎臉色緋紅,眼神迷離,嘴巴委屈地扁來扁去。
「你告訴衛藍,她爸爸……不會死了,他們請了個好律師。哦,我忘了,她恨他的……」鍾藎拍拍脹得發痛、發燙的額頭。
「微藍?」牧濤以為鍾藎在說他的妻子胡微藍,她的父親前年不就去世了嗎!
「祝你們幸福!」鍾藎傻傻地笑,杯中的啤酒潑出去一半,餘下的全進了口。「不要覺得我很可憐……人被搶了,官司也輸了……事實也是很可憐的,老天太殘忍,為什麼讓我接這個案子呢?衛藍為什麼是戚博遠的女兒呢?你為什麼要愛上衛藍?」
她把桌子捶得咚咚直響。
牧濤啞然苦笑,這個丫頭醉了,什麼酒量啊!他招招手,讓服務生買單。
「鍾藎,回去吧!」他彎下腰,拉起她。
「回哪裡?安鎮么?」鍾藎突然咯咯笑了起來,張開手臂,一跳,撲進了牧濤的懷裡,「凌瀚,油菜花都開了,我們回安鎮吧!」
牧濤僵硬地接住她,不禁哭笑不得。喝醉的鐘藎比平時多了幾份嬌態,像個小孩子似的。他知道和喝醉的人講不了道理,只可以順著哄:「好,回安鎮。」
鍾藎秀眸湖水般泛起柔波,她仰起頭:「真的嗎?」
牧濤小心地把她圈住他脖頸的手臂拿下,改挽住她,「當然,你跟在我後面走!」
鍾藎甜蜜蜜依著他:「嗯!」
牧濤牽著她往餐廳外面走去,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後面。「凌瀚,你背我,我……跑不動。」跨出火鍋店的大門,她一屁股坐在台階上,耍賴似的不肯起來了。
牧濤看著滿街的燈火,頭疼了,背也不是,不背也不是。
為難之際,燈光射不進的角落發出一聲痛楚的嘆息,一個人影走了出來。「我來背她吧!」
「你是……」牧濤詫異地看著清冷俊逸的男子,是前些日子在法院做講座的犯罪心理學專家。
「我就是凌瀚,謝謝你給她減壓。我會送她回家,但是請不要告訴她我來過。」凌瀚蹲下身,把遮住鍾藎眼睛的幾縷髮絲往後別了別,溫柔地抱起。
她默契地環住他的肩,這個動作似乎經常練習。牧濤愣住。
溫暖的氣息在頸端處似有若無地拂過,鍾藎扭了扭頭,往凌瀚懷中又鑽了鑽。
「你是鍾藎的?」牧濤問道。
凌瀚喉嚨微微一哽,是誰呢?「過客而已!」他給自己定義了。
「拜託了。」凌瀚朝牧濤點點頭,修長的手臂慢慢收緊,轉身走向燈火闌珊處。
牧濤獃獃地看著他們,許久,他都沒理出個頭緒來。追鍾藎的不是湯辰飛么?
「凌瀚!」囈語般的輕嘆。
「嗯!」俊容上掙扎的神情近似扭曲。
「凌瀚!」
「嗯!」親吻著她清涼的髮絲,嗓音發抖了。
「不要離開,凌瀚,好嗎?」
心口一緊,他將臉轉向一邊,看著夜色中的街頭,一片深灰。
「是你女友么?」計程車司機從後視鏡中看看躺在凌瀚懷中的鐘藎,歪歪嘴,很是輕蔑。
凌瀚用冰涼的唇角輕啄著鍾藎滾燙的額頭,希望能給她降點溫。
彷彿知道自己很安全,她放心地睡著了。
「你還是個爺兒嗎,讓女人喝成這樣,你得替她擋著。」
凌瀚閉上眼睛,心痛如割。
「回去給她喝點醋,那個醒酒的。喝醉的人沒胃口,早晨熬點米粥。」下車時,司機從窗戶口探出頭,嘀咕一句,又狠狠地吐了口吃得唾沫,表示他強烈的不滿。
凌瀚盡量挑林蔭小徑繞過去,這樣不會碰到認識的人。這個小區的一草一木他已很熟悉,無數個夜晚,他在裡面穿行。在一排排外觀和顏色完全相同的樓群中,他輕易就能看到鍾藎房間的那扇窗。只是窗帘一直拉著,他就在心裡描繪她的身影。
摸到樓梯口的開關,他側耳聽了下,樓梯間沒有迴音,他快速上樓。
溫柔地將她放下,倚著牆壁半躺著。樓梯口的感應燈熄滅了,她酡紅的小臉隱在黑暗之中。沒有關係,他用指尖輕撫著她的眉宇、她的秀鼻、櫻唇。此刻,她是這麼的乖巧,不會說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話,不會冷漠地將他推開。無法控制的,他低下頭,顫抖地吻了上去。和記憶里一模一樣的味道,如此芬芳,如此柔軟。他的鐘藎,從未改變!
那個雨夜,他站在樹后,看到她哭到睡著。他也縱容著自己走過去,將她攬在懷中。真實的擁有比思念更讓人疼痛,他把唇都咬破了,鮮血滴在她的衣襟上。
鍾藎,不能再這樣脆弱了,要堅強,知道嗎?他默默在心中說。
敏銳的聽力突地捕捉到一絲異常,他想替她按門鈴已經來不及了。他忙抱起她,看到樓下有戶人家門口放著盆高大的巴西木,他噔噔跑下去,隱在後面。
上樓的人是鍾藎的父親鍾書楷,他似乎並沒有開門的意思,咚地聲,也在門外坐下來,雙手插進頭髮中,喃喃自語:「怎麼辦?怎麼辦?」
凌瀚有點著急了,鍾書楷那樣子好像一會半會不想進去。懷裡的鐘藎像是怕冷,輕輕哼了哼,凌瀚欲捂她的嘴,公文包里的手機突地也響了。
「誰?誰在那?」鍾書楷抬起頭,驚恐地問道。
寧城是火城,雖然時節剛進入陽春,傍晚卻有了一絲初夏的燥熱。寧城的春天就是這樣短促,像流星般,真正的剎那芳華。
常昊喝了點酒,越發覺得熱。
吳總還算是個大度的人,沒有計較常昊戳破戚博遠的秘密,庭審結束,盛情邀請常昊與助理一塊吃晚餐。常昊看吳總像有什麼話要講,就應下了。這次是小範圍的,加上司機,就四個人。
常昊入住的酒店附近有家天府餐廳,聽名字,就知是川菜館,為了能暢快喝酒,四人就選了這兒。
菜上齊了,酒喝了兩杯,四人先聊了些不著邊際的世界風雲國家大事之類的,然後吳總開口向常昊請教,官司是贏了,戚博遠的命也保住了,但有什麼辦法能保住遠方的聲譽!鑒定書沒下來,法院不會對外說長道短。一旦下來,審判結果出來,法院無論如何要向媒體出面解釋的。
常昊問他,令消費者信賴的產品,是取決於它的質量,還是它的外在包裝?吳總沉吟了一下,說兩者都重要,但最重要的是還是質量。包裝再好,裡面的東西粗製濫造,消費者最多上當一次,而廠家則失了口啤。
常昊抬眉,那你還糾結什麼?遠方當務之急是解決動車組運行過程中出現的問題,戚博遠是天使還是魔鬼,輿論炒一陣,慢慢就冷了。
吳總嘆息,說得輕巧,但絕對是一次可怕的危機公關。
遠方公關部養那麼多人幹嗎的,難道就是陪客戶喝喝酒、打打高爾夫?
吳總呵呵乾笑,說喝酒、喝酒。
常昊沒有舉杯,在決定說出這個事實前,我有慎重考慮。一般人對精神病患者恐懼,是怕他們失控、攻擊自己,而對於他們作出的成就與貢獻,則是帶著感慨敬佩的心對待,覺得他們很不容易,畢竟他們是個病人。人都是同情弱者的。我認為遠方會以有這樣一位總工而感到自豪!
你的意思是?吳總眼前倏地一亮。
助理笑嘻嘻地接話,打住,此處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明白!明白!吳總站起來,我年紀是比常律師長,但是實在汗顏,法庭上,失禮了,沒有理解常律師的苦心,我賠罪。一大杯白酒,眼都沒眨,一口頭幹了下去。
「律師費付得不冤吧?」助理笑道。
「不冤,一點都不冤。常律師,不僅法律知識豐富,還是解決各種問題的專家。我要向董事會建議,聘請常律師做遠方的法律顧問。」吳總拍拍胸脯,表示這事包在他身上。
常昊夾了筷涼拌木耳,閑閑地問:「你們是怎麼認識沈磊的?」沈磊和常昊是發小,非常鐵的哥們。當初,就是沈磊搭線,遠方才找上常昊來打這個官司。他也是看在沈磊面子上,才接這個案子。
「不瞞常律師,在找你之前,我們已經找過不少大律師,他們都以各種理由拒絕了。估計都是看不到贏的希望,人家不肯淌這混水。有天,財務總監說他有個同學在北京公安局,昨晚兩人聊天,聊到戚博遠案子,同學說可以找常昊試試,他就愛接有挑戰的案子。我們第二天就去了北京,找到律師事務師,他們說你去度假了,不接任何電話。我們四下打聽,聽說沈磊是你好友,就找中找,呵呵,終於和你接上頭了。常律師,一開始,你有贏的把握嗎?」
常昊露出疑似笑容的夾生表情,「我打個電話!」拉開椅子,出去了。
對面的包間喝得正歡,門沒關實,男女調笑的聲音一點不拉地飄了出來,常昊扭頭四下看看,走廊盡頭有個小小的露台,那裡看上去很安靜。
撥號碼時,他有一點猶豫,但他還是果斷接下通話鍵,遲遲沒有人接聽。他又重撥了一次,就在他快要放棄的時候,對方突然有了動靜。只不過,這一次是完全陌生的聲音。
「你好,這裡是第六街區酒吧,你朋友醉了,現在接不了電話。」
常昊愕住,「她一個人嗎?」
「好像是!」
「她到底喝了多少?」
「我剛接班,不是很清楚。」
「麻煩你照應一會,我這就來。」
常昊都沒和吳總打聲招呼,匆匆攔了輛計程車就往第六街區酒吧去。
從門廳就能望見舞池裡人頭攢動的盛況,迎面而來的是一股濃郁而屬於夜場特有的氣息,混雜著酒精味、香水葉、煙草味……常昊臉立刻就黑了。一路跌跌撞撞,好像還踩了好幾個人的腳,終於擠到了吧台邊。
一眼就看見了趴在吧台邊睡得昏天黑地的鐘藎。他有些無語,縱觀酒吧里的女人,哪個不穿得妖嬈性感,就她一身制服。
該死的,她是來借酒澆愁的嗎?她是司法人員,竟然來這種夜店,現在的男人很愛玩制服誘惑,她簡直是自投羅網。
目光凜冽地掃視一圈,鍾藎左右坐的都是兩個女人。有一個在向隔壁一位男人調情,兩人旁若無人地你來我往。酒保忙碌中擠出部分視線關注著她。
似乎沒有什麼可疑對象。
謝過酒保,遞上百元大鈔的小費。酒保熱情地幫他扶起鍾藎,一直送到門外。
酒保折身回來,對從洗手間出來的凌瀚笑道:「終於把她打發走了,不然真不知拿她怎麼辦。咱這酒吧,還是頭一回見女檢察官呢,長得挺不錯。」
凌瀚坐下,拿起喝空的酒杯,說道:「再給我來一杯。」
長腿一旋,吧椅換了個方向,越過跳舞的人群,已經看不到鍾藎的身影了。眼神漸漸黯下來,沒有什麼可擔心的,那個大律師不是趁人之危的男人,他會好好安置鍾藎的。
鍾書楷的叫嚷把全樓的人都驚醒了,他們以為是小偷,他不得不抱起鍾藎,飛快地逃離小區。
沒有辦法像上次神不知鬼不覺的把鍾藎送回家了,又不能把鍾藎帶到梧桐巷,花蓓和鍾藎在冷戰中,站在稀疏的燈光下,他看著懷中的鐘藎,無力到恨不能對天狂嘶。
手機又響了。
他接了,一抬眼看見對面霓虹燈下的第六街區酒吧。
他把鍾藎抱了進去,這晚的生意特別好,酒保們忙得連頭都顧不上抬,狂歡的人沒空注意誰來了誰走了。
鍾藎睡得很香。沾了酒之後,她先是話多,然後就是蒙頭大睡。和她戀愛不久,陪她回寧城,找了花蓓和學弟吃飯。花蓓戲謔道,你若想把藎一舉拿下,就給她喝酒,你會發現她特別特別的乖。
他坐在她身邊,用目光代替他的雙臂,默默將她溫柔罩住。
再過一會,他又會將她丟開。這對她來說很殘酷,於他,何嘗不是呢?
咖啡色的落地窗帘,原木的地板,暗花的牆紙,一幅靜物的油畫,深棕色的硬木傢具,大得不可思議的床……很有品位很有檔次的家飾,卻透著一股公式化的硬邦邦的氣息,像酒店的客房……
客房?
鍾藎托著沉得像山般的腦袋,呼吸都窒住了,殘留的最後記憶是她和牧濤在聊案子,然後她好像看到了凌瀚,老天,到底發生了什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