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夜潮
第20章夜潮
「一切順利嗎?」他先問道。
「嗯,目前是這樣。我剛從辦公室出來。你在幹什麼?」
常昊沉默了一會,像是嘆了口氣,「北京今天在下雷暴雨,沒辦法出門。」
「胳膊有沒發炎?」
「還好。」自嘲地傾傾嘴角。
「常昊,真的感謝你。不然,我到現在還蒙在鼓裡。」鍾藎真摯地說道。
「不必了。法庭見!」
「法庭見!」
又一聲悶雷,彷彿來自遙遠的天邊,從天際滾過。雨點噼嚦啪啦打在窗台上,清脆有聲。要是打在人身上,會很疼的。
辦公桌上的座機很有耐心地響著,助理聽不下去,從外面跑了進來。是法政大學通知常昊這月講演的時間和地點。
助理看看站在露台上的常昊,抓了抓頭,他覺得今天的常大律太過沉默,他沒打擾他,把通知放在桌上,又出去了。
辦公桌上,堆滿了房地產和不少資產的證明文件。C公司即將發行1000億的證券,作為承銷商證券公司的法律顧問,常昊要忙的事很多,但他就是靜不下心來。
陰雨天氣,受傷的手臂處隱隱發癢作痛。
在下灣鎮時,鍾藎突然暈倒,他伸手去接,不慎把縫好的傷口又撕裂了,當時血流了一地。幸好主人回來了,稍微懂點醫,給他上了些中藥,才止住血。
他準備向主人詢問付燕的消息,蘇醒過來的鐘藎阻止了他。
他們當即回宜賓。
在路上,鍾藎一直發抖,卻不像是身體虛弱,而是精神異常慌亂。她說道:作為一個小檢察官,接這麼大的案子,我以為是我幸運,原來是天意。它就像一根線,牽引著我走向源頭。可是,他怎麼就確定精神病會遺傳,他不是一直好好的么?到底發生了什麼?
淚水流得來不及擦,她無措地捂住臉。
他聽不懂她的話。
他們走了一路,她就說了一路。她的戀愛、夭折的胎兒、臨走前留下的那句「我愛你」、包包里的跟蹤器、海鮮餅、他對她失聲說「真想自私一點」……
「他應該是在意我的,對不對?」她問他。
他的心情說不出的沉重,掏出手帕遞給她。「跟我回一趟北京。」
「呃?」
「我會幫你找到所有的答案。」
「他是特警。」
「相信我。」
第二天,他們飛北京。他將她帶回他的公寓。電梯口,她無力地靠著牆,嘴唇和臉色都發白,堅持要去住酒店。
「你就遷就我一次吧!我沒有力氣幾個地方到處跑。」他舉起傷臂。
她躲避著他的目光,有些局促地四下張望。
最終,她妥協了。
他的公寓簡潔得使房子空曠,乾淨到令人頭皮發麻。他在書房的沙發上給她鋪了個臨時床。其實他很想把卧室讓給她,但他就是知道她不會接受。他把助理叫過來,去商場買了一大堆女生用的東西。
助理一看到鍾藎,就笑得心領神會。直到常昊瞪了他幾眼,他才識趣地收斂了笑意。
鍾藎非常過意不去,一再道謝。
「你再說謝謝,我就不管你了。」他氣她的過分矜持與見外。
她咬著唇,十指絞著。
「我不為誰,我是為自己。」他咕噥道。
她不解,其實他也不明白自己這話什麼意思,反正他沒有一點勉強。
他下午出門了。軍方里的消息不好打聽,但也不是沒有一點辦法。幾年來的律師生涯,他也結識了不少人。他們總是找他辦事,他很少麻煩他們,這次,總算給了他們一次機會。
將近午夜,他帶著一卷帶子回家來。
站在樓下,看著書房裡透出的燈光,心,驀地柔了、軟了、暖了。
把帶子放進機器里,他看向沙發上的她,有些猶豫,不知道讓她看到那些對不對。她說:我挺得住。
帶子是從精神病院拿過來的,開始的日期是凌瀚從江州回北京之後的隔天。是一個窄小的房間,窗戶上裝著鐵柵欄。凌瀚好像失控了,兩個高壯的男護士想按住他,他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拳一腳就把醫護打倒了。外面又衝進來幾個醫護,其中一個手裡持了電棍,朝著他揮去。凌瀚撲通倒地。再次醒來,他的眼神迷茫而獃滯,當有人走近,他跳起來,眼神變得瘋狂、無畏。他撕破了身上的衣服,像原始人一樣在房間里橫衝直撞。他用頭撞牆,額頭上裂開了一道口子,血把臉都染紅了。醫護給他注射一針鎮靜劑,他終於安靜下來。醫護給他穿上病號服,把他的雙手雙腳與四根床柱捆在一起。
凌瀚不知做了什麼夢,笑了,很溫柔。然後,他輕輕一嘆,喃喃叫道:鍾藎!
眼淚如滂沱大雨,倏然狂落。
常昊把電視機關上了,安靜的客廳里,只有她抽泣的聲音。單薄的肩膀聳動,彷彿脆弱不堪。
他鼓起勇氣握住了她的手。
他們沒有和衛藍約定,直接闖去醫院的。衛藍的肚子已經很大了,剛做了套孕檢操,正躺在床上休息。
看見鍾藎,衛藍板起了臉,「關於戚博遠的案子,我沒什麼話要說。我準備上訴。」
鍾藎站在床邊,懇求地看著她:「我不是為戚博遠的案子,我是為凌瀚來謝謝你的。」
衛藍冷笑:「遲了三年的感謝會不會太晚了?」
「她並不知情。」常昊看不下去,插了句話。
「這是理由嗎?愛得甜甜蜜蜜的男友隨便編了個謊言,你就信了?你要知道,他那時已經有發病的徵兆,他都是用超強的意志在抵抗。而且,非常可怕的是,他清楚自己的病。你就那樣放棄了他,把他扔在冰冷的世界里,他居然還只記得你的名字。」
「你說得很對,我是個白痴。」
衛藍嘲諷地挑著唇角,「我們花了一年的時間才治癒了他,但不代表就不會複發。你是要回到他身邊去?」
鍾藎的手,捏得緊緊的,可仍舊抵不住胸口湧上的寒意和痛楚。「我從來就沒離開過他。」
「你覺得你很偉大?」衛藍搖頭,「我告訴你,你所謂的愛情,對他現在沒有一點益處。他是一位特警,特警以犧牲在戰場上為榮。他已被剝奪了做特警的資格,他不能開車,要常年服藥,定期檢查,不可以結婚,當然也絕不能要孩子,他隨時有可能發病。這樣的他,怎麼回應你的愛?你可以說你不需要回應,那你可以完全忽視他的尊嚴嗎?他用兩年的時間,讓自己成為一位犯罪心理學家,這裡有他想讓自己成為一個自食其力的人,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想讓你看到他過得非常好,他要斷絕你的念想。你那天來找我了解情況,我一下就猜出你是誰了,他的情緒起伏太大,我當時緊張了一下。他上次精神徹底分裂,就是在一次情緒失控之後。如果我是你,我會把這一切爛死在肚中,當作什麼都不知道,也不要再打擾他,還給他一片安寧。」
鍾藎吸了吸氣,聲音帶著輕微的顫動:「因為你不是我,所以你根本無法理解我的感受。很多事就是這樣,發生在自己身上,就做不到理智。作為精神病科醫生,你一定早察覺到戚博遠的異常,但你拒絕接受。你堅持說他是蓄意謀殺,而非精神病發作。這公平嗎?」
「你……」衛藍氣到了。
「凌瀚明明離我那麼近,你讓我裝著視而不見,我做不到。」
「那你就等著後悔去吧!」
「他不會讓我後悔的,因為他愛我。」鍾藎臉上閃爍出一縷堅定、執著的光澤,她輕輕點了點頭。
下台階時,常昊一直側目打量著鍾藎。
是什麼力量讓一個脆弱的女子突地生出無窮的力量,變得堅定而又自信。
他沒有愛過一個人,也不知愛能深到什麼程度。今天,他似乎有點懂了。
愛一個人,原來可以忽視時光、無畏病魔。
如同結婚誓詞里所講:無論疾病與貧窮,不離不棄!
鐘錶的秒針穩穩跳動,一格一格慢慢走過,時間在靜靜流失。
鍾藎回寧城已經快三十個小時,他卻覺得像過了很久很久。思念一個人,彷彿連呼吸都放緩了。
砰,他心裡突地綻放出一朵花,輕姿淡雅,婆娑搖曳。
他捂住心口,慢慢坐下。
有一個故事還沒開始,就已結束。
再次見到戚博遠,鍾藎的心情有所不同。
有一會,她沒有講話,就靜靜地坐著,默默凝視戚博遠。戚博遠回以她風度翩翩的一笑。
她很想給戚博遠拍一張照片,讓凌瀚看看,那樣,他該對他們的明天多些信心。但她也知道,凌瀚的病情和戚博遠是不同的,而且凌瀚了解自己的病。
衛藍給她講了個小故事:在古羅馬時期,有個學者在兩個死刑犯上做了個試驗。他在他們的手臂上用刀各劃了一個口子,然後給其中一位蒙上眼罩,並在他的腳下放了只盆,讓侍者往裡慢慢地滴水。十分鐘之後,沒有蒙眼睛的死刑犯的臉上只是浮出疼痛的表情,而另一位,摘下眼罩之後,發現瞳孔放大,表情驚恐,已經死去。那人以為滴下來的水是自己的血,從而心理崩潰,直至喪命。
鍾藎懂故事的寓意,凌瀚能有現在已是個奇迹,那是因為他放不下鍾藎。這樣強大的精神支柱,才讓他重新振作起來。衛藍又加了一句:藥物的作用是有限的。
「鍾檢,我很快就會出去了吧!」戚博遠問道。他並不知去北京是做精神鑒定,他以為北京之行,是上面找他了解情況。真相大白,他整個人都輕快起來,越發溫和親切。
「馬上就要再次開庭,法官會告知你結果的。」
遠方公司向法庭申請戚博遠缺席審判,免他受刺激。法庭考慮到他的情況特殊,有可能會同意。這樣子,中國會多一位動車組專家,不然,精神病院則增加一位病人。但遠方公司也承諾,他們會聘請精神病科醫生監控戚博遠,只讓他在有限的範圍內活動,確保他不會傷害到別人。
戚博遠點點頭,「我今天臉上有什麼嗎?」他摸摸自己的臉。
鍾藎收回視線,微微一笑,「我替戚工感到高興。」也只有戚博遠這樣的人,在殺人之後,不留一絲陰影。「現在的媒體非常及時,涉及面也廣,我想你心裡的那個人一定對你的事情有所耳聞,你有沒想她來……看望你?」
這好象是道難題,讓戚博遠沉思了許久。
「想過是不是?」鍾藎突然做出一個大膽的猜測,「你們……在這個意外之前剛見過面?」
「我們都已重組了家庭,做什麼事都要考慮到另一半的感受。上一次見面是三年前了,她主動來找我。一起去喝了杯咖啡,她問我身體怎樣,工作壓力大不大,其他沒說什麼。」
三年前,不正是凌瀚發病時嗎?付燕是想向戚博遠傾訴苦衷,還是找他幫忙?
「平時電話聯繫么?」
「她不方便的。」戚博遠語氣有點悵然若失。
「似乎你愛她比她愛你多,有沒覺得不公平?」
「感情里,不存在一絲勉強與作假。她沒有要求我愛她,我心甘情願的。她心裡能給我多大的位置,那和我無關。」
聽完這話,鍾藎能夠想像當年付燕突然失蹤,對戚博遠是怎樣的打擊。「遺憾她……沒給你生個孩子?」鍾藎小心翼翼地問道。
「相反,我很欣慰我們沒有孩子。不然,我們之間早就沒有愛了。」
「孩子不是愛情的結晶么?」
「我不喜歡孩子。」戚博遠回答得斬釘截鐵。
鍾藎的心像被人狠狠地一扯,她不由自主攥緊椅子,緊到關節隱隱生疼。
看守所長陪她出來,忍不住發牢騷,有戚博遠這樣一個犯罪嫌疑人在這裡,他日夜不得安寧,生怕一不注意,讓他發了病,不知怎麼收場。鍾藎安慰道,快開庭了,馬上你就解放了。
這天又是艷陽高照,路邊的柳樹葉被曬得萎萎的。鍾藎在樹蔭下站了站,想起凌瀚當時裝扮成啞巴在這裡猛抽煙的情景,他當時也不只為看她,可能也有不放心戚博遠,而戚博遠卻不知這個世界上有個他。
鍾藎輕輕嘆了口氣,向高爾夫走去。
車門突地從裡面開了,駕駛座上坐著湯辰飛。
「你……怎麼……」鍾藎嚇一跳,她記得她把車鎖好才進看守所的。
湯辰飛一雙眼中布滿了血絲,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有什麼大驚小怪的,你當開個車鎖真是什麼技術活!」
鍾藎咽了咽口水,有點來火:「湯主任還真是多面手,啥都擅長。請問你找我有什麼事?」眼角巡睃了下,沒看見湯辰飛的陸虎。
「我兩夜沒合眼。」湯辰飛恨恨地把眼睛瞪得大大的,讓鍾藎看得很清楚,「告訴我,男朋友之類的話,你是和我開玩笑的。」
「你看我像是會開玩笑的人嗎?」
湯辰飛的語氣驟然積聚起憤怒,聲調有些高:「那你該給我個交待,我記得不久前我們還談婚論嫁了。」
那才是個玩笑,鍾藎沉默。
「那個男人是什麼時候插足進來的,他比我好在哪裡?你說呀,讓我輸得明明白白。」湯辰飛表現出不符常規的煩燥。
「你為什麼對他這麼感興趣?」鍾藎一臉疑問。
「你說呢?你和我相親,然後我們相處得挺不錯,一起吃飯看電影、約會,我見過你爸媽,接著,你該見我爸爸了,你這個時候說你有男朋友,你把我當猴耍。」
鍾藎車也不要了,轉身就走。
湯辰飛跳下車,幾大步就追上了她。
「我沒有話和你講,等你清醒了,我們再談。」
湯辰飛仰起頭,強光刺得他眯起了眼。他緩緩閉上眼睛,「你很愛他嗎?」
「長這麼大,我就愛過一個人,就是他。」鍾藎一字一頓。
湯辰飛睜開眼,盯了她有十秒,突地邪邪一笑,雙手攤開,「知道了,行,那我退出,讓有情人成眷屬,我做你的藍顏知已。說好了,你結婚,我要做伴郎。」
鍾藎不動聲色地問道:「我介紹你們認識?」
「我已經倒地了,你還要踹我一腳?」
「世界很小,說不定你們認識呢!」
「我認識的男人還沒一個比我帥呢,我相信你眼光沒那麼差!」湯辰飛恢復了往昔的狂妄。「我們回城吧!」
他欲攬鍾藎的肩,鍾藎躲開。
他咂嘴,「現在就和我劃清界限了,哼,我恨奪走你的那個男人。」搶過鍾藎的車鑰匙,先上了車。
鍾藎猶豫了一會,拉開後面的車門,也上了車。
人剛坐定,湯辰飛一腳油門,高爾夫像顆炮彈,嗖地下飛了出去。鍾藎抱住前面的椅背,臉都白了,「湯辰飛,你瘋了,慢點!」
湯辰飛對著後視鏡吹了下口哨,「這算什麼呢,我讓你見識下什麼叫做速度。」說完,又往下踩了踩油門。
樹木、建築物如閃電般飛快向後掠去,馬路上的車來人往,湯辰飛視若不見,猶如在平坦的高速公路,一路馳騁。迎面駛來的車驚恐地避向路邊,行人瞠目結舌。
高爾夫迅速地闖過一個紅燈,鍾藎看到路邊值勤的警察拿起對講機,盯著後面的車牌,喊叫了幾句,應該是讓下個路口的警察把車攔住。
「湯辰飛,你靠邊停車,我來開。」鍾藎一陣緊張。
湯辰飛神態自若如閑庭漫步,「放心,沒人敢攔我們的。誰攔,我撞死誰。」
「這是本事嗎?如果你不是湯志為的兒子,你敢這麼橫?」鍾藎高吼道。
方向盤倏地一轉,在一個丁字路口,湯辰飛倏地急拐,車駛進了一條小巷,在刺耳的剎車聲中,車終於停了。
湯辰飛回過頭,對著鍾藎笑得春風拂面,「你以為我在仗他的勢?錯了,你大錯特錯。我從來不屑於沾他的光,如果有得選擇,我不情願姓湯。真是嬌柔的一朵花呀,開個快車都嚇成這樣,以後要是有個什麼風雨,你可咋辦呢?你確定那個男人有能力保護你嗎?不如,你還投進我懷抱吧!我不介意你移情別戀過,只要後面乖點就行。」
「出了巷口就有計程車,你下車吧!」鍾藎儘力鎮定地說道。
「這又氣上了?唉,我賠禮道歉,帶你去吃好吃的?」
鍾藎推開車門下車,膝蓋直發軟,但她努力站住了,她替他拉開車門,「再見!」
「不再理我了?」
「對不起,我趕時間。」
湯辰飛長長地嘆了一聲,沒再說話,下了車。鍾藎上了駕駛座,欲關車門,他的胳膊橫在中間。
四目相對。
「鍾藎,有一天你會為你今天的理智與冷漠而後悔的。」湯辰飛以少有的嚴肅口吻說道。
「湯辰飛,適可而止吧!」鍾藎語帶雙關地回道。
湯辰飛歪歪嘴,笑,收回手臂,「改天我們再聯繫。原諒我吝嗇,我不祝你幸福。」
「幸福是爭取來的,我不在意。」
「你放心地走吧,交警現交接班剛過,沒人會把你的車攔住。你所有的違章記錄我會幫你刪除。」湯辰飛揮揮手,「
鍾藎咬咬唇,慢慢把車倒出小巷。
湯辰飛直到高爾夫沒了蹤影,才拿出手機給解斌打電話。剛按了一個鍵,有電話進來了,號碼也沒看到,直接接通了。
「你好!」生硬的問候。
湯辰飛放聲大笑,「我以為你把我給忘了呢,你的第三封郵件什麼時候發過來,我可一直等著呢!噓,你別說話,聽我說。你有什麼,直接放馬過來,別故弄玄虛。我讓你失望了,我沒哆嗦,也沒躲。你再不來,我就過去了。你信不?」
一聲無力的嘆息。
解斌到的時候,湯辰飛直直地立在巷子口。
解斌愣了愣。在他心裡,絕對是把湯辰飛當「大哥」的,似乎就沒什麼事能難得住他。在這寧城,湯辰飛談不上呼風喚雨,至少也能令風雲變色。
今天的湯辰飛看上去有點……山窮水盡處的悲壯,猶如當年項羽在烏江邊,四面楚歌響起,霸王仰天長嘆。
「湯少!」他沒敢靠近,遠遠地叫了一聲。
湯辰飛緩緩走過來,面無表情地點了下頭。
「去喝點酒?」解斌小心地問。
「我要去趟我父親家。」湯辰飛捏捏額頭,似乎有點無力。
解斌嗯了聲,把車調頭。他沒敢多問。湯辰飛有什麼事想讓他去做,會直接講的。
「你有結婚的打算嗎?」湯辰飛突然問道。
解斌呵呵笑道:「暫時沒有,不想太早被捆綁住。湯少呢?」
湯辰飛沉默了,進了紫荊花園都沒說話。他沒有解斌等著,揮揮手,讓他走了。
那個躲在暗處的人聽他吼叫過之後,平靜地告訴他:第三封郵件已送到湯志為處,湯志為將會轉交給他。
然後,那人掛了電話。中間間隔不到一秒,湯志為的電話到了,讓他立刻回家一趟。
抬手按門鈴。
湯志為搬新居時,付燕特地為他配了一整套鑰匙,他沒要,這又不是我家,我要了幹嗎?付燕臉色當時很難看,他看都沒看。
湯志為開的門。保姆和付燕都不在,家裡就他一人。
他一言不發地看了看湯辰飛,轉身往書房走去。湯辰飛跟在後面。
「把房門關上!」湯志為背對著他。
他蹙蹙眉,關上房門,當他轉過身時,湯志為手裡拿了盤錄像帶。
他輕笑搖頭,慵懶地在沙發上坐下。「你約我來陪你看錄像?」
「你不關心這裡面的內容?」湯志為嚴厲地瞪著他。
「別繞圈子了,有啥說啥!」
「你費盡心計找過它,現在找著了,心裏面一塊大石落下了?」
「這又不是母帶,有什麼可落的。」
「湯辰飛!」湯志為暴吼一聲,額頭上青筋蠕動。「你是不是該解釋下你為什麼三番五次找戚博遠的老婆?」
湯辰飛仰起頭,朝天花板眨了下眼睛,「我想你夫人應該會給你答案的。」
湯志為咚地拍了下桌子,「都到了這時候,你個孽子還敢這麼狂妄,你不知這是人命關天的事?」
湯辰飛不耐煩地看過去,「你被枕頭風吹得老糊塗了,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我是殺人了還是放火了,嫌我礙眼,我走人好了,犯不著把我往火炕里推。」
「氣死我了!」湯志為顫抖地指著他的鼻子,「間接殺人也是犯罪。」
「笑話,我和她無怨無仇的,吃飽撐著啦!你講話有點可信度。」
「要不是你是我兒子,我早就……」
「早就報案了?你心裏面是不是早就想把我繩之以法?可犯罪不是講證據講事實,你有嗎?就憑這錄像帶,拉倒吧!我偉大的、敬愛的父親,睜大你的眼睛,好好看清你四周的一切。我沒想到她會對你坦白,她告訴你戚博遠是她的誰?老鄉?學長?初戀情人?她必定是挑她能說的說,其他不能講的,她會帶去殯儀館的,比如他和她的兒子。」
湯志為面色如凝寒霜,「你就這麼恨她?」
「在你眼中,別人都是善良之輩,我永遠是個不肖之徒。我從來就不指望你相信我。」
湯志為痛心地跌坐到椅中:「我再問一次,為什麼要這樣做?」
「你還真是誣陷上我了。」湯辰飛冷笑,「我是你生的,所謂知子莫如父,你懂的。」
湯志為瞬間被擊敗了,面色蒼白,眼神絕望。
湯辰飛嘴角勾起一抹譏諷,「你沒什麼說的,我還有個會,先走了。」
「辰飛,我已向領導申請退居二線,我……」湯志為無力地閉上眼。
湯辰飛輕飄飄地哦了一聲,「識時務者為俊傑。趁早找好退路,你是當之無愧的俊傑。」說完,拉開門。
湯志為沒有喊住他,他亦沒有回頭。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他們之間的關係,很早之前,就形同虛設。所以,沒什麼好講的。他的前方是天堂還是地獄,和湯志為沒任何關係。
鍾藎回到小屋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
凌瀚做了蔬菜豆腐卷,很費功夫的一道菜,他花了一下午的時間準備。另外還有紅燒小黃魚、苦瓜炒杏鮑菇、絲瓜雞蛋湯,主食是蒸的泰國香米。鍾藎直嗅鼻子,跑到廚房探頭探腦,催著開飯。
她的語氣、神情,包括舉止,無疑都向外透露著一個詞「快樂」。彷彿連過渡期都沒要,她一下子就轉換過來了。
凌瀚都有種錯覺,之前那三年不過是匆匆三秒。
結果,她又吃撐了。碗也沒洗,拉著凌瀚出去散步。走著,就走到了上次的街心公園。廣場上,已經有三三兩兩的伴侶在起舞。沒一個專業的,跳著跳著就笑場。歡快的笑聲感染了圍觀的人,他倆不由自主也彎起了嘴角。
「那天,你躲在哪看我?」鍾藎耳語道。
凌瀚已經不吃驚了,指指一棵高大的棕櫚樹。
鍾藎狠狠地掐了他一下,「我哭的樣子很美,所以你看呆了?」
他笑,溫柔地拍拍她的手臂,兩人繼續往前走。關於往事,她都用一幅調侃的口吻談起,輕而易舉就抹去了憂傷因子。路燈已經全部亮了,公園裡散步的人很多。
「我今天去過看守所了。」她把頭擱在他肩上。
「嗯!」他知道她想談談戚博遠。這個人對於他來講,是非常模糊的影像,不能用「有情」「無情」這樣的字眼來形容。付燕打電話告訴他戚博遠被捕一事時,他也沒特別意外。精神病患者發病時,要麼傷害自己,要麼傷害別人。
「他精神狀態還不錯,判決書生效后,他就能出來了。」
他對鍾藎笑笑。
話題到這兒就結束了,這已是最好的結果。
「按道理我該迴避這個案子的,說起來我是他的……」鍾藎撅起嘴,清眸晶亮。
「你就是我的鐘藎!」法律上,他是個孤兒,所以何必拉扯一堆關係呢!
鍾藎抿著嘴樂,「我咋就成了你的?」
說話時,兩人正好走到一家藥店前。藥店門口顯目處放了個公告牌,上面寫道:偉哥已到貨,另有各種型號的避孕套出售。
兩人不約而同都把眼光別開。
鍾藎低下頭,把臉埋在他腋窩處,細密的牙齒俏皮地輕咬著他的手臂。心裏面像有隻酥手,柔柔地輕撫,不由自主身子發軟、臉頰發燙。一種久違的感覺從腳底向上瀰漫,她站立不住,伸手環住他的腰身。
凌瀚吻吻她的發心,清俊的面容俯下去,「鍾藎,我們走吧!」
鍾藎牙齒一用力,給他手臂留下了兩排半月型的牙印。凌瀚呵呵笑兩聲,半抱半攬拖了她走。
鍾藎不免有點泄氣。顯然凌瀚是懂她的心思,只是他不回應。她不是多前衛,而是只要跨入這個坎,她才算把凌瀚的心扉打開。
相愛的兩個人,無論表面多麼親熱,沒有肌膚之親,那就等於是紙上談愛、鏡花水月。
回到小屋,凌瀚去廚房洗水果,她躺在沙發上看電視。這個時段,都是新聞,她悶悶地把電視關了,閉著眼小憩。不知不覺,到真的睡著了。依稀覺得凌瀚走過來喊她,然後輕輕給她蓋上了一條毯子。
她不知睡了多久,睜開眼時,客廳里黑漆漆的,書房裡漏出少許的光。她站起身走過去,映入她眼帘的是凌瀚坐在書桌前的一個背影。
電腦屏幕亮著,他好像在瀏覽網頁。手邊放著一杯水,過了一會,他低頭打開抽屜,那裡面放著幾個藥瓶。他似乎察覺到什麼,僵硬地回過身,鍾藎慌忙退回沙發,拉上毯子,眼睛緊緊閉上。
敏銳的聽力捕捉到瓶蓋擰開的聲音,緊接著倒藥片、喝水。
頃刻之間,鍾藎心中彷彿慘白的空著,卻又像是塞滿了凄厲的悲傷和痛楚,漲得她疼痛難忍。
凌瀚還是非常在意他的病,連吃藥都不願她看見。
他知道她溺水太久,而他不是給她希望的那根稻草,所以他看著她,卻不靠近。在這個世界上,他失去了引以為豪的工作,沒有家人,患有隨時可能發作的遺傳性精神分裂症,那麼,他對這個世界能有幾許留戀?
活著,對他意味的已不是幸福,而是一日累積一日的痛苦與無奈,甚至是屈辱。他之所以這樣承受著,是因為有她的牽絆。
如果沒有她,一切是不是就變得簡單多了?他可以天高雲淡,去意隨風!
她拚命咬住唇,不讓自己發出抽泣聲。溫熱的液體卻不停從眼眶裡湧出來,滑進領口,直至冰涼。
「鍾藎!」客廳的燈亮了,她的淚水無處躲藏,索性拿一張淚容對著他,「怎麼了?」
她扁扁嘴,向他招手。
他蹲下,抱起她。
「覺得特別特別的幸福。」
「呃?」修長的手指替她拭著淚。
「睡著了有人幫我蓋毯子。」
他失笑,「今天很累吧,一會早點回家休息。」
她不出聲,趴在他胸前聽心跳。
「阿姨和叔叔今天簽協議,你該回家看看阿姨。」
「要是沒有你在,真不知如何挺過去!」她無助地嘀咕,順手拉過他的手從毯子下方鑽進她的襯衣內。「有沒發現我胖了!」
掌下一根根肋骨戳手,凌瀚心疼地嘆息:「你瘦很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