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愛無止境(2)
第27章愛無止境(2)
三十九度五!醫生捏著體溫計,像面癱似的臉訝異地抽了一下。血里有炎症。額頭的傷口處理得不好,也有些發炎。
「燒成這樣,她怎麼還會這麼清醒?」醫生打量著鍾藎。整個人光芒四射,彷彿陰霾之後破雲而出的陽光。
常昊緊緊握住鍾藎的手,口中像被注入了黃連,苦澀難言。
「她需要好好休息。」醫生在藥液里加了鎮靜劑。沒多久,鍾藎睡著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鍾藎覺得有些口乾,想喚人,喉嚨卻發不出聲音,身子也不能動彈。
床邊靜靜站著一人,是凌瀚!
她撅起嘴,凌瀚俯下身子。她搖搖頭,三天沒好好洗漱了。凌瀚卻固執地捉住了她的唇,輕輕嘶咬、親吻。他的唇瓣微涼,正是她所需要的。
「我讓你擔心了。」她用眼睛說道。
凌瀚說:「所有的事情都塵埃落定,以後不會再有意外了。我知道你很堅強。」
「你這話好像在打發我似的,我才不要堅強,我要依賴你,像水蛭。」
凌瀚笑著颳了刮她的鼻子,「求之不得。快好起來吧,記住我們的約定。」
「什麼約定?」
凌瀚只笑不答。
「告訴我呀……」
「藎?」小心翼翼的抽氣聲。
鍾藎緩緩睜開眼睛,對上花蓓兔子樣的雙眼,「郁明欺負你了?」這是誰的聲音,嘶啞得像寒風中的破竹,嗚嗚咽咽。
花蓓淚流不止,「他不敢,我……是激動的。」
「為什麼?」眼皮太重,鍾藎不得不又閉上眼睛。
「我有可能會被升職。我寫了多篇重量級的報道,每篇都是頭版頭條。」
「和戚博遠有關嗎?」
「你出院后,我慢慢說給你聽。」
鍾藎費力地睜開眼睛,這次,床前多了一人。「常律師,你還在?」
常昊手裡提著個紙袋,上面那字母看著熟悉,是某個國際服裝品牌。他放下紙袋,走過去扶起鍾藎,在她背後塞了只枕頭。
鍾藎看看自己,一身病號服。哦,衣服換了,那麼臉肯定也應該洗過了。身子輕如羽毛,一陣風彷彿都能把自己吹飛。
花蓓悄悄扯了下常昊的衣角,眉頭揪成一團。
「我知道。」常昊低聲說。
「你們在打什麼啞謎?」病房內光線柔和,米白色的窗帘擋住了外面的強光。哦,雨停了,太陽出來了。
常昊坐下來,搓搓手,似乎在積蓄著什麼。過了一會,他看著她,雙手擱在她肩上,鎮定地說道:「鍾藎,我想你一定想給凌瀚送行,所以要不再賴在床上,起來換衣服,我們走吧!」
花蓓捂著嘴,大顆的眼淚順著面頰滾落。
鍾藎茫然地看看兩人,哦了一聲,「衣服在這裡?」她指著紙袋。
常昊從裡面拿出一條黑色的連衣裙。
「很貴吧!」鍾藎摸索著面料。
「這要看參照物是什麼?」常昊眼一眨不眨。
「你總是這麼頂真。」鍾藎牽牽嘴角,「出去呀,我換衣服了。」
常昊看看花蓓,花蓓點點頭。
他帶上房門,從衣袋裡拿出煙盒。
他聽到鍾藎噓了一聲,「裙子買大了。」
花蓓尖叫,推搡著鍾藎,又掐又打,「你別這樣,你哭,大聲哭出來。」
「沒什麼可哭的。」鍾藎的聲音靜如湖水。
花蓓卻哭得接不上氣。
「我睡了多久?」鍾藎氣息虛弱。
花蓓哭著回答:「你喝的果汁里下的毒品太多,超出了身體的承受能力。你足足昏睡了三天。」
又是三天,鍾藎笑。
門打開,花蓓挽著鍾藎走出來。鍾藎仰起臉,天空很白,「陽光真好,很適合遠行。」
花蓓把臉別過去。
「祝他一路順風!」常昊說道。
那起車禍發現得很快。
雖然外面是風雨交加,地點又在遠離市區的山裡,應該沒人經過那裡。在現場負責處理事故的交警說是接到車裡的人求救電話,才迅速趕過去。打電話的人氣息紊亂,他說錄音筆在他的口袋裡,請交給省檢察院的牧濤處長。這兩話說完,他已經發不出什麼聲音來。交警問他地點,他撐著說了個梅山……公墓,還說了油菜花……
交警立刻就通知了牧濤。
發生車禍的地點並不陡峭,路勢挺平坦,是雨天車輪打滑、還是車速過快造成了車禍,現在還不能下結論。稍後,車內兩人的身份很快查明,除了因車體撞擊山坡引起的致命傷痕,沒有其他痕迹,所以排除謀殺鬥毆的嫌疑。開車的湯辰飛並沒有傷到臉,面容平靜,瞳孔也沒驚恐地散開。方向盤嵌進了他的胸腔,這是造成他致命的原因。坐在副駕駛座的凌瀚則甩出了車,撞上一塊巨石,滿身血污,神情同樣淡定、平靜。
交警們冒著雨,直到傍晚才把陸虎運回了市區。
牧濤在凌瀚的口袋裡找到了那支錄音筆,聽完,他在凌瀚身邊默默站了一會,然後直接回單位,敲開了檢察長的辦公室。
當天夜裡,警察就拘捕了解斌,查封了飛鴻的賬。解斌得知湯辰飛已不在人世,整個人軟成了一攤泥。他不僅把飛鴻這些年的枝枝末末說了個仔細,連在酒店教訓常昊、火鍋店的照片門、第六街區的下毒事件也一一交待了。接著,有關部門的某些領導暫停職務,接受調查。戚博遠殺妻案重新列案調查。
深夜,檢察長給湯志為打電話。
聽他說完,湯志為沉吟了許久,只說了一句話「按規定辦吧」,便掛了。
其實,按不按規定,都沒有意義了。湯辰飛即使犯下滔天大罪,他已不在這世上,辦什麼呢?湯志為提前退居二線,黃土過膝,最多是教子無方,難道還能影響到升職發達?
景天一對牧濤說:「湯辰飛很聰明,這是他最好的選擇。」
牧濤點頭:「是呀,一了百了,什麼都不需要面對了。可是鍾藎何錯之有呢?」一起戚博遠殺妻案,牽出陳年舊案,兩條人命,鍾藎失去今生摯愛。
「媽的,老天瞎了眼!」景天一扔掉手中的煙頭,狠狠用腳踩滅。
警方最終給出的定論是湯辰飛畏罪逃逸中發生車禍致死,凌瀚因公殉職,被追認為烈士。
沒有人提起凌瀚的病,人們談論更多的是他英勇的過去、傑出的現在以及對他英年早逝的唏噓。
明明熱度已退,鍾藎卻覺得四面八方的風呼呼地往衣裙里灌,身子一點點熱氣彷彿全部散盡,血管里的血不再是流動的,宛若凍結了。
冷,怎麼會讓人如此難以承受。
湯辰飛與凌瀚是同一天火化,追悼凌瀚的人來了許多,花圈堆滿了廳堂,湯辰飛那邊卻是冷冷清清,昔日的朋友、女伴一個都不見蹤影。
鍾藎讓常昊陪她先去弔唁下湯辰飛,花蓓沒有過來。她說:我不想看到他那張醜陋的臉。說時,花蓓目光獃滯。
現在,湯辰飛在別人眼中,儼然無惡不作的壞人。如果他還活著,大概是毫不在意地聳聳肩,邪邪地笑,人是為自己活,別人說啥,關我何事?
鍾藎想,要是當初她用心去體會湯辰飛的心情,這樣的慘劇會不會就避免了呢?可惜她一直當他是個花花大少,後來乾脆視他如罪犯。
人之初,性本善。其實他就是一個孤單的孩子,渴望被愛,渴望重視。
她知道,與其說這是湯辰飛最好的選擇,何嘗不是凌瀚最好的選擇!有尊嚴的、快樂的、在自己的掌控之內,終止自己的生命。
他的人生再沒有遺憾!
命運的安排無從抵抗,他還是要為自己譜寫了一曲新的生命之歌。
凌瀚去拘留所看她,抱著她說:我愛你。她就預感到了。每次離別,他就對她說這三個字。
他在意他的病,他害怕有一天會忘掉她,他怕陪不了她到永遠,他不能把她拖進他無奈的命運之中。
他選擇這樣的方式離開。
湯辰飛成全了他的心愿。
她愛凌瀚,阻止不了,只能尊重。
常昊用彆扭的口吻說: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那是常昊溫婉的寬慰。她清楚,凌瀚已經走了。這一次,鏡破成碎片,再也圓不起來。
湯志為頭髮花白,孤零零地坐在角落中,付燕不在。
鍾藎向湯辰飛的遺體鞠了三個躬,她沒看他,也沒向湯志為打招呼,便離開了。
北京軍區來了幾位領導,一位少將主持了凌瀚的追悼會。鍾藎把別在胸前的白花摘下來,一片片花瓣扯落。她不喜歡這樣的送別方式,太擁擠。離別,應該是安靜的。
耳朵里有輕微的蜂鳴,所有的話在耳朵里逐漸變得模模糊糊。
追悼會結束,人群陸續離開。
「我去裡面看看他,一個人。」鍾藎說。
常昊自始至終沉著臉,但他還是跑去找工作人員。一個穿制服的人走過來,領著鍾藎進去。
進門時,鍾藎看到付燕蜷縮在一個花圈後面,啞聲哭喊著:瀚瀚,瀚瀚……
到這一刻,她也只能以凌瀚表姑的身份出席這個葬禮。這是悲哀還是諷刺?
鍾藎緩緩越過她。
機器丁零噹啷地響,鍋爐里的火噼哩啪啦,呼呼地抽,凌瀚躺著的鋼板被機器自動推了進去,然後,爐門關上。
鍾藎怯生生地顫慄著,她彷彿能感覺到火焰的熱度。
「凌瀚,疼不疼?」她喃喃問。
如果那天聽了付燕的話,她與凌瀚分開,那麼現在,凌瀚會不會仍在這個世界的某個天空下呼吸呢?雖然孤單,雖然寂寞。
凌瀚會說,如果能一眼看穿命運的遊戲,當初,他就不會去江州,不與她相遇、相愛。那麼,她就是個陌生人,湯辰飛的目光不會落在她身上。她和花蓓沒有分歧過,阿媛遠在廣州。
不!
縱使相愛短暫,縱使別離如刀割。凌瀚……她想他們的心是相通的,即使重頭來過,仍然要用力愛。
呼吸艱難!
一邊的工作人員看不下去,說:「你還是出去等吧!」
她搖頭,她要陪他走最後一程。
鋼板從火爐里被推了出來。鍾藎想伸手去撫摸凌瀚,可是那已是一具有形的灰燼。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眼眶燙到發疼,仍然擠不出半滴眼淚。
高高大大的凌瀚,成了一捧灰燼,裹在一塊紅綢布里,裝進骨灰盒中。一個穿軍裝的小軍官捧走了他。
付燕撕心裂肺地嚎哭。
鍾藎站在過道上,臉蒼白如雪,渾渾噩噩間大腦一片空白,太陽底下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
花蓓拉著她上車。
他們把她送回了家,是方儀的家,不是小屋。花蓓把所有的事向方儀說了兩遍,方儀都沒弄明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什麼精神病史,什麼陷害,什麼案件,她只清楚一件事,凌瀚沒了,和湯辰飛有關。。
她終於像一個更年期的老年婦女,絮絮叨叨地重複:老天,這都造了什麼孽!
她不知該怎麼對待鍾藎,雷教授建議說去旅遊,鍾藎拒絕了。常昊讓鍾藎和他一塊回北京,鍾藎也謝絕。錢檢察長親自給鍾藎打電話,讓她仍回偵督科做檢察官,鍾藎說:檢察長,我喜歡資料室的工作,休息幾天就去上班,
她需要休息,好好地休息。
過了兩天,鍾書楷厚著臉皮敲開了大門,他是鍾藎法律上的父親,他有理由關愛鍾藎。方儀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替他開了門。
鍾藎坐在沙發上,像往常一樣淡淡地笑著。
方儀進了卧室,她不想看見鍾書楷這張臉。
鍾書楷先對鍾藎噓寒問暖一番,然後唉聲嘆氣告訴鍾藎阿媛跑了,他怎麼也找不到。說著說著,他哭了。還有兩月,孩子都要出生了,沒有父親多可憐呀!
鍾藎沒有力氣安慰他,說:「爸爸,他有父親的!」
鍾書楷臉露疑惑。
鍾藎揶揄道:「夢想很豐滿,現實太骨感。爸爸,你不需要明白。明白了,就走不向前。」
偶爾,活在夢中也不錯。
「我要去找她。」鍾書楷說道。
鍾藎只有嘆息。
鍾書楷告辭時,方儀從房裡出來,遞過來一張紙,冷冷笑著:「給,帶著這個找她去吧!」然後,「砰」地關上了大門。
不一會,只聽到外面傳來鍾書楷的嚎啕大哭。
方儀雙手交插,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今天,美人終於報仇血恨。她再幸福,仍無法原諒他對她的拋棄。
常昊要回北京了,鍾藎送他去機場。「要不去北京散散心?」他很不放心。
鍾藎幽幽地笑著,笑容很縹緲,目光移向窗外,一架飛機像巨鷹般緩緩降落。再過一個小時,常昊也將搭坐一架巨鷹離開。
常昊沒有多說,安檢前,用力抱了抱她,時間有點久。
「再見!」鍾藎轉身。
「鍾藎,你等等!」常昊臉憋得通紅,呼吸急促。
鍾藎停下腳步等他接著說下去。
他從沒有奢望過能擁有她,從前沒有,現在亦沒有。能夠在她需要的時候,給個懷抱讓她依一依、靠一靠,他已滿足。
可是當他看著她纖弱的背影時,他心中突然升起莫名的衝動,就這麼堵在喉口,如果不說他會窒息而死,雖然現在不是說的合適時機。
「我喜歡你!以後,我來……陪伴你、照顧你!」他連耳朵都紅到透明,但他的目光筆直如電。
鍾藎愣了一下,眼中濕濕的。她輕輕點了下頭,「我的心太小……」
我的世界有點小,卻是剛剛好!剛剛好,遇見最美好!
再也放不下任何人了!
「我明白了。」常昊神色黯然地點點頭,心像被掏空了一塊,他甚至忘了說再見,就那麼消失在鍾藎的視野之中。
鍾藎木然地走出航站樓,直射的陽光把路面蒸出了一團白霧,什麼都是混沌的。鍾藎闔上眼,聽到巨大的轟鳴聲,那應該是常昊搭乘的飛機。
又過了一周,鍾藎回了趟小屋。方儀要陪她去,她說不用。她沒有開車,這些日子,精神總是無法集中。
她像從前讀書時,騎了輛自行車。自行車很多年不騎了,籠頭、把手、腳踏都銹了,車輪轉動時,吱呀吱呀地叫。
進了梧桐巷,她下車,慢慢推著車走。某一瞬間,彷彿時光倒流,過去幾個月所有的情景重新回到眼前。
爬山虎越發碧綠了,爬滿了院牆。鍾藎打開院門,一院的落葉。
「凌瀚!」就這麼自然的叫了一聲,像以前下班過來一樣。凌瀚有時在書房,有時在廚房,他會揚聲應道:先換衣服去,再過來吃水果。
屋裡空蕩蕩的。
關了這麼久,傢具上落了一層灰,但每一個地方都有凌瀚的痕迹。
從來不知道小屋有這麼大,打掃一次是這麼的累。以前,凌瀚從來不讓她沾家務活,他很寵她。
如果沒那麼寵,是不是疼痛就能輕一點?要麼就寵到底,出爾反爾算什麼君子?
太多太多的心情湧上來,很想痛痛快快哭一場。
眼睛幹得發疼。
打掃完,鍾藎沖了澡,換上睡裙。冰箱里有牛奶,有哈蜜瓜。她默默地關上冰箱,進了卧室,掛上蚊帳門,抱起凌瀚的枕頭,她睡了一覺。很平靜安詳的一覺,醒來后已是隔天的早晨,她聽到手機在響,一時間想不起手機放在哪。
床頭柜上沒有,抽屜里……放著一個粉紫色的錦盒,她的手抖了一下。
凌瀚說:給她的生日禮物放在抽屜里。
她顫微微地打開,錦盒裡只有一串鑰匙,很新。
從門到柜子,只要有鎖,她都用鑰匙去試了一下,顯然,這把鑰匙不是這裡的。鍾藎搜遍記憶,想不出來這會是哪裡的鑰匙。
院門被拍得咣當響。
方儀驚恐地站在門外,「昨夜為什麼不回家?為什麼不接電話?」
鍾藎唯唯諾諾:「我睡著了,媽!」
方儀大口大口地喘氣:「這樣子下去不行的,萬一有個什麼,我不好向方晴交待。你……回安鎮住些日子吧!何勁明天來接你。」
這話像針一樣刺到鍾藎的心底,不過,她已不覺得疼痛了。
「好!」
夏天已到末期,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快要凋謝了,一個人留在小屋,抱著回憶,怎麼抵擋蕭瑟的秋寒?
鍾藎鎖上院門,把那把鑰匙帶走了,還帶走了凌瀚的一件風衣。
何勁是下午到的,自己開的車。
剛剛榮升為父親的何勁看上去有點邋遢,彷彿比上次憔悴蒼老了。他把鍾藎擁進懷裡,輕聲道:「妹,我們回家。」
方儀不說話,不停地在卧室與客廳里進進出出。
紅葉打來電話,問何勁到了沒有,話筒里傳來小嬰兒哇哇的哭聲。何勁疲憊的表情一掃而光,整張臉都亮了。
鍾藎痴痴地看著。
何勁連續開了幾小時的車,為了安全,回家的時間定在後天。
第二天,鍾藎去療養院看望戚博遠。
又是雨天,零星的雨水混著泥點在風裡亂飄亂撞,好似都找不到歸屬。經過長江大橋時,鍾藎下意識地轉了下視線。
凌瀚那天說:那麼好的房子,怎會不開心呢,像個夢一樣。
可不,就是個夢。
戚博遠生活得很愜意,他的居室有大大的書房、大大的客廳,出門就是個小花園。客廳的地面上擺放著電動火車軌道玩具,他一按遙控器,火車緩緩在崇山峻岭里穿行。
「我一直在琢磨怎樣讓它提速卻又在掌控之內。」戚博遠說道。
鍾藎手托著下巴,陪他蹲在地上。
「你那個男朋友呢?」火車到站,戚博遠按下遙控器,客廳里終於安靜下來。
「他出遠門了。」
他點點頭,坐回沙發。茶几上有個水果籃,籃子邊上擱著水果刀。他從裡面取出一隻梨,嫻熟地削了起來。刀法非常不錯,從頭到尾,果皮沒有一絲斷裂,而且尺寸、厚度均勻。
鍾藎看著那水果刀,心咚地停擺半拍。
「給!」戚博遠把梨遞給她。
「吃呀!療養院自個長的梨,非常環保。」戚博遠溫和地說道。
經歷了這麼多事,至少還有一個人活得這麼悠哉!鍾藎接過梨,水汁很丰韻,有幾滴滴在地板上,很快就有了個污漬。
「戚工,一個人住在這裡會不會覺得很冷清?」
「怎麼會,我這裡是滿的。」戚博遠拍拍心口。
「可是,這一輩子都不能和她在一起,非常難受。」
「難受是自尋煩惱。你要這樣想,我能遇到一個能愛一輩子的人,是件多麼快樂、幸運的事。」
這句話給鍾藎很大的震撼,但是她不能認同,也許是她沒那樣的悟性。
沿著林蔭道往家的方向開,路上車來人往,吵鬧不堪。在一個拐彎口,鍾藎停下車,剛剛吃下的那隻梨在腸胃裡翻江倒海。她蹲在路邊,吐得筋疲力盡。
有一對打著傘玩雨中浪漫的情侶捂著鼻子,嫌棄地避她遠遠的。她抹去嘴角的口沫,無所謂地上了車。
安鎮,名副其實的安靜小鎮。
鍾藎就像是一滴水融進了河泊中,沒有任何人表現出任何訝異。紅葉則視她如救星般,忙不迭就把小娃娃扔給了她。紅葉說,她也該喘口氣,和何勁好好享受下久違的二人世界。
小娃娃好纏人,於是,鍾藎變成了個大忙人。早晨一睜開眼,就與小娃娃鬥智斗勇,直到深夜,小娃娃吃飽喝足,她才能眯一眯眼。
小娃娃被寵壞了,每當太陽西斜,光線沒那麼強的時候,就要出門轉轉。
已經立秋了,傍晚的安鎮,是涼爽的。遠處的田野一片金黃,藕田裡的莖葉卷了邊,有人撐著小船,在裡面采菱角。河岸邊,晚歸的鴨群嘎嘎地叫著。
小娃娃小嘴彎彎,很享受黃昏的時光。
這天剛出門,經過寺廟時,天空飄來一朵雨雲,無預期地落下一場雨。鍾藎手忙腳亂地抱著小娃娃跑到一戶人家的院廊下避雨。
雨越下越密,沒有停的意思。
小娃娃突然哇哇哭起來,可能她不明白鍾藎為什麼要站在門外。
鍾藎細聲細氣地哄著,說:「這不是我們的家。」
小娃娃哭得更凶了,鍾藎拍拍後面緊鎖的院門。小娃娃不依不饒地哭著,鍾藎沒轍,為了讓小娃娃相信,從口袋裡摸出鑰匙,搖搖,「你看,姑姑開不了這個鎖的。」
她把鑰匙對準鎖眼……咔嗒一聲,門開了。
鍾藎猶如被石化,呼吸窒塞。
她抬起頭,認出這是鎮上劉三叔替人照應的那個院落。何勁說戶主姓鍾。
心跳開始無序。
她顫顫地推開院門,青石鋪就的小徑,一小塊一小塊隔成的花池,兩隻種滿荷花的大缸。
是的,格局是和方晴家一模一樣,但是裡面的布置……那頂亞麻的帳子,床下米色的拖鞋,衣櫃里那件碎花的睡裙……
鍾藎的心縮成了一個軟綿的球,浮到了她的喉嚨口。
床頭櫃的抽屜是上鎖的,她用最小的那把鑰匙打開了那把鎖。
裡面有一張卡片,寫著一些字,是凌瀚的筆跡。
「鍾藎,當你看到這張卡片時,我想你已經回家了。
這個家面對著油菜花田,每年春天,你可以最先看到花開。
這個家,永遠不會消失。無論你多麼疲憊,無論你走多遠,只要你回頭,它就為你敞開大門。
鍾藎,能力是有限的,原諒我能為你做的只有這些。如果有下輩子,我們還能相遇,你千萬不要理我。那樣子,你就可以遇到一個能陪你走得更久更遠的人。
不管能不能堅強,都要咬牙堅強過下去。
真想再看一次你美麗的笑容。
我愛你!鍾藎!
——
凌瀚!」
鍾藎捏著卡片的手哆嗦著。這個家……。是的,凌瀚知道她有多渴望能有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家。
五歲的時候,當鍾書楷牽著她離開安鎮。她回過頭,她的家被金燦燦的油菜花遮住了。後來不管回來多少次,她明白那是何勁的家,再也不是她的家。
方儀和鍾書楷的家,她在那長大、讀書、生活,但是那還是個旅館。所以方儀還是會說她如有什麼,怎麼對得起方晴。
可是家不是應該有男主人和女主人嗎,炊煙裊裊,飯香撲鼻。而這個家裡只有她……
他給了她一個家,可是他卻永遠離開了她。
鍾藎狠狠地把鑰匙往地下一扔,這個家,她不要。
她發誓,她永不原諒他的食言,永不接受他的不辭而別。
小娃娃被鑰匙聲音嚇住,哭得地動山搖。
冒雨過來的劉三叔驚呆了:「他給我打電話,說誰有鑰匙開門,誰就是屋主……原來是你呀,小藎!」
鍾藎抱著小娃娃奪門而去。
任何事都不會無休止的發展,終有一天要結束。日子如河流,綿延向前流淌。
鍾藎休了一個月的假,恢復了上班,資料室又成了主要的生活場景。
整理檔案進行中,一晃就是一周。
來串門的同事很多,和她講話時,都小心翼翼,態度明顯帶著討好的成份。人都是同情弱者的,因為弱者能襯托他人有多幸福。
湯辰飛那件案子調查已經結束,偵督科的同事告訴鍾藎,涉及到的人和事巨多,卷宗有六大本,起訴書不知要寫多長,這次牧濤親自任公訴人。
鍾藎微笑傾聽。
同事最後幽幽嘆了口長氣,其實這家案子真正的功臣是你。
這話不需要接茬,說什麼都不合適,不如沉默。
秋天就在這沉默中來了,溫度似乎是數著往下掉。鍾藎上班時,加一件風衣,也不覺得有多曖和。
花蓓過來拉她去看電影,是部喜劇片。看完出來,花蓓興奮地和鍾藎討論劇情,哪裡哪裡最好笑。鍾藎臉皺著,她們看的是同一部電影嗎?事實上,一齣電影院,她就不記得片名叫什麼了。
記憶出了問題,最近,很健忘,可是有些事卻像刀刻在腦海中,睜著眼閉著眼都是。
上下班很準時,節假日正常休息。晚上,她披著凌瀚的風衣彈奏豎琴,彈到指尖麻木才上床休息。
偶爾半夜會驚醒,久久凝視著窗外漆黑如墨汁的夜。
秋天到尾聲的時候,花蓓和郁明結婚了。時尚新潮的花蓓,竟然捨棄婚紗,穿一件大紅的旗袍出嫁。郁明的爸媽非常傳統,認為白色不吉利,唯有紅才代表喜慶。
「沒什麼,只要嫁的人是他,穿什麼都一樣。」花蓓嬌艷如花。
鍾藎真誠地祝福她。才情女子張愛玲為了胡蘭成都低到塵埃里,何況紅塵中的普通人?
這世界沒有絕對的原則,在愛情面前,一切都可以更改。
花蓓還會想起湯辰飛么?不,不,她早已忘了湯辰飛這個名字,珍惜眼前人才是最重要的。
今冬卻是溫暖的,彷彿秋天滯留了。
小屋的房東打電話給鍾藎,問房子要不要續租,如果不,她要帶其他人來看房。鍾藎說不了,我會在這兩天把東西整理好。
租來的房子,再好,都不可留戀。
再次推開小院的門,小院的蕭瑟令人心顫。並沒有什麼東西可收拾,凌瀚的衣物、書早就整理好,放在兩個大行箱中。她的衣服,一件件掛在衣櫥中。她沒有力氣收拾,坐了會就回家了。
雷教授去日本北海道辦書畫展,邀請方儀同行,一起泡泡溫泉。方儀興奮的一夜都沒睡著,她對鍾藎說:那邊的化妝品非常好,我回來時給你買一套,瞧你那小臉,都幹了。
鍾藎說:玩得快樂些。
鍾藎只帶走了自己的衣服。她約了付燕見面。
付燕遲疑了下,說我走不開,老湯住院了。你要是有時間,麻煩你跑一趟,我們在醫院裡見一見。
鍾藎禮節性地買了束花。
付燕在住院大樓下面的花園等她,鍾藎訝異地發現付燕頭髮白了許多。
付燕自嘲地把頭髮撫了撫,以前那是染的,我家遺傳,三十歲時差不多就有白髮了。
兩個人找了把長椅坐下,鍾藎問:「湯廳長什麼病?」
「血壓一直降不下來,擔心引起中風,住院觀察著。他……一直不能接受辰飛那件事。」
誰能坦然接受?誰又是罪魁禍首?真的說不出是是非非,索性全隨風吧!
「我在收拾凌瀚的衣物,你想留下什麼?」
痛楚浮現在付燕的臉上,她低頭定定地盯著自己的手指,「其實……當初不生下他就好了……」
「你沒有遇見戚博遠不是更好?」
「命中的劫數!」付燕喃喃自語。
付燕什麼也沒要,也許是怕睹物思人。她說:「北京公寓里的一切,也都給你吧!」
分別時,兩個人就輕輕點了下頭,各自轉身。
她們不是親人,不是友人,只是擦肩而過的路人。
春節長假時,鍾藎去了北京。想和常昊聯繫的,但是拿起手機,卻不知說什麼。她去醫院見衛藍。
衛藍生了一個兒子,九斤重。衛藍笑著說,稱得上是巨嬰。她比以前開朗許多,也丰韻了些,面對鍾藎時,稍微有點內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