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風之甬道
第9章風之甬道
鍾書楷心中的天平迅速傾斜。
「我會……處理好這事的,不要讓你媽媽知道。」他面紅耳赤。
鍾藎笑道:「媽媽看到爸爸給我買的新車,一定非常開心。」
「鍾藎,謝謝!」鍾書楷現在才明白鍾藎的體貼。
「爸,我請你出來吃飯,其實是有事想拜託你。」
「什麼?」
「我請了一個星期的假,說是回江州處理公寓的事,事實我想回一趟安鎮,你別告訴媽媽。」
小的時候,方儀說要讓鍾藎適應城市生活,沒空回安鎮。上學了,功課緊,假期要學琴,也不能回安鎮。過年時,回安鎮給外公外婆拜年,一家人都是匆匆來去。
她懂的,方儀怕她戀家,怕她不貼心,生生想把安鎮的記憶從她腦中抹去。
只是那些記憶已在她腦中生了根,如何抹去?
直到現在,她提到回安鎮,方儀還是會沉了臉。
今晚,鍾書楷總算撈回點做父親的面子,他點點頭:「你回吧,多住幾天,我會替你守住秘密的。」
兩個人都笑了,鍾藎低下頭,暗暗吐了口氣。
鍾藎在半路上,就給方儀打了電話,讓她到樓下看鐘書楷買的新車。方儀裹著大衣,繞車轉了兩圈,對鍾書楷展顏一笑:回家吧,我燉了湯,熱著呢!
鍾書楷背過身,一頭的冷汗。
喝了湯,方儀問鍾書楷買車的事,鍾書楷張口結舌地回答。鍾藎的忙已經幫到家了,再插嘴,方儀肯定會起疑。她早早就回房間了。
興許是今晚那首豎琴曲觸動了她的心弦,鍾藎竟然有彈琴的衝動。
手指從豎琴的一端滑到另一端,所有的音符聽起來就好像一個快速的音階。豎琴獨奏稍顯單調,它一般與長笛、大提琴、小提琴搭配。
在書店、咖啡屋角落最常聽到的豎琴協奏曲是莫扎特寫的C大調協奏曲,這首曲子有一個小故事,說這首曲子是莫扎特專門寫給一位會彈豎琴的貴族小姐,他不是為酬勞,而是因為他們之間的模糊愛戀,也可以說是曖昧。曲子輕盈而透明,親切又有點俏皮。鍾藎曾和凌瀚說起這個故事,凌瀚刮著她的鼻子,說,我不要曖昧,我要你的愛――真心的愛,一輩子的。
指法有點生疏,手與腳也有點不太協調,彈了一會,漸漸找到點感覺。但這首好聽的曲子,聽在她耳中,卻像一曲哀歌。
鍾藎準備後天出發,明天她想上街買點帶回安鎮的東西。回來時,在電梯里遇到韻達快遞員,居然是她的快寄,同城的,寄件人沒留下任何信息。
她疑惑地拆開包裝盒,裡面裝著一條韓國進口的女士薄荷香煙,還有一本書《幸福九植物》,她從書里翻出一張卡片。
「藎,心裏面太苦時,抽根煙,別讓你媽看見。不要碰酒,你酒量低,女人失態很醜的。這本書我很喜歡,如果植物真能帶給我們幸福,我們又害怕什麼呢?蓓!」
她拿起手機就給花蓓打電話,移動小姐告訴她:對不起,你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花蓓從來就不是一個海納百川的人。
湯辰飛那神出鬼沒的一招,對於她來說,無異於吞了條蟲,一半在嘴裡,一半在嘴外。她有理由記仇,她憤怒,她恨,她嫉妒,她噁心,她失落。
但是,她認栽,因為另一方是鍾藎。
雖然坊間都傳防火防盜防閨蜜,她對鍾藎人格的信任,比對自己還多。這件事對於鍾藎來說,是完全不知情,對於湯辰飛來說,則是徹徹底底的刻意。花蓓現在才覺得自己傻,她是主動向湯辰飛提起鍾藎的,後來幾次,湯辰飛無意有意把話題往鍾藎身上挪,那時,他就對鍾藎情有獨鍾?如果是,難怪他對她若即若離,過去的那些日子,是她會錯了意?
花蓓脫衣的手停下了,她看著鏡中的自己慢慢蹙起了眉。
像她這樣的女子,哪個不巴望能撞上個高帥富,但不代表她就是個花痴,遇上一個就撲上去。
一個巴掌拍不響,再說俗一點,蒼蠅不叮無縫的蛋。
她是在報社去年的年會上認識湯辰飛的,他是請來的貴賓,社長陪著他一桌桌敬酒。這麼有型又有地位的男人,在哪都招眼。她是多看了幾眼,但沒亂做夢。她向來有自知之明,不會多浪費一點感情。中途去了趟洗手間,在走廊上恰巧碰上湯辰飛,他表現得風度翩翩,她也是溫柔嫻雅。進大廳時,他給了她一張名片,擠了擠眼。
她捏著那名片,有半天沒回過神,夜空中彷彿彩虹倒掛、仙樂飄飄。
第二天,她試探地撥了名片上的手機號,他似乎一直在等著這個電話,一下叫出她的名字。
她沉默了五秒鐘,巨大的興奮令她的聲音有些顫抖。那天晚上,他帶著她去了麗莎餅屋。
夢就在從看到藍莓慕斯那一刻開始的。
後來種種,假設都是他的禮貌、他的紳士作為,那麼替他頂包這件事呢?
大年初五的夜裡,她睡得正香時,突然被手機驚醒。一打開,就聽到湯辰飛音量壓得特低、呼吸急促,讓她現在打車趕到西郊的一個十字路口,再走一站。她問什麼事,他已經掛了。她冒著嚴寒,哆嗦地趕到那個地點。一看,傻眼了。
湯辰飛常開的黑色別克前躺著一穿棉大衣的男人,頭部下方一攤血。湯辰飛看見她,從車裡跑出來,一身的酒氣。「我不敢相信別人,只有你了。你懂嗎?」
她捂著嘴巴,眼瞪得大大的。
「時間來不及了,你快報警。放心,什麼事都不會有。你對警察說這車是向我借的,晚上視力不好,你沒注意他突然從小路上跑過來,這是個意外。嗯?」
湯辰飛把鑰匙塞到她手上,她抖得都拿不住。
「我們是不是朋友?」
她點頭。
「謝謝你,蓓!我不會忘記你的。」他張開雙臂抱抱她,彷彿想給她點溫暖。
他走了,在交警來之前。她一個人在黑夜裡和地上那個不知是死還是活的男人呆了近半個小時,110來了,120來了。
交警問她,她重複來重複去就一句話:是我不好,我沒想到這時候還有人。交警看看她,估計她是嚇傻了,腦中一片空白,什麼都想不起來了。不過,從現場來看,她負全責。慶幸的是,那個男人傷得並不算很嚴重,到凌晨,已經醒過來了。天亮之後,湯辰飛來了。他在交警中隊打了幾通電話,把她領走了。後面什麼事,都是他找人處理的,那輛黑色別克也一併處理掉了。
正月初八回報社上班,她從綜藝版調到了新聞版,這年的廣告任務,她是報社第一個完成的。
她想,經歷了這件事,她和他的關係肯定有所不同了。不是說她手中有了威脅他的把柄,而是她曾陪他經歷過風雨。
夢在她心裡扎了根、發了芽,她盼望著能長成一棵參天大樹。
她努力溫柔、包容、豁達、嫵媚,就差把自己低到塵埃里,讓他相信,她絕對是陪他看彩虹的最佳人選。
結果呢?而這一切,她要怎麼說給鍾藎聽,她又怎麼安心地和鍾藎繼續做朋友,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地見證他們的愛情?
唯有放棄她和鍾藎的友情。
這份友情,她比愛情都珍惜。這樣生生割開,疼得撕心裂肺。
奶奶的!
花蓓罵了一句,狠狠地拽下衣服,換上運動衣,對著鏡子綁頭髮。
她心裏面像有一面湖,決了口,得找個傾泄處。她不願意流淚,那麼就流汗吧!真是諷刺呀,這家高級健身會所的金卡還是湯辰飛送她的,不然,憑她那幾個薪水,哪有資格出入這樣的會所。瞧瞧進進出出的,都是些富婆。
富婆們都有私人健身教練,那些穿著運動服的肌肉男,鬼知道那眼裡藏著些什麼東西。眼前那個腰間有幾道游泳圈的富婆,教練手掌貼在她小腹上,引著她做跪式俯卧撐,一個又一個,富婆笑得眼都沒了。
這個社會太齷齪。
花蓓低頭看著跑步機前面的顯示盤上那一跳一跳的小紅點,忍不住暗咒。
汗很快就下來了,把視線都阻住了。
「你要減脂嗎?」一個有著一米九個頭的男人雙手抱臂,站在花蓓的跑步機旁邊。
花蓓板著臉嗯了一聲。
「減脂呢,不需要運動太長時間,只要超過三十分鐘就可以達到效果了。如果太久,超過一個小時,則會對身體有害。」他歪著頭看著跑步機上的時間,「你設了四十五分鐘,剛剛好,最後五分鐘是放鬆程序。這樣減脂是最有效的。但是,其實你根本就不需要的。」男人的眼睛像手一樣,上上下下前前後後后摸著花蓓的身子。
「對不起,我是個窮人,你找錯人了,我不需要教練,也不需要任何產品。」花蓓伸出手拿到遙控,啪的一下按開了掛在面前的電視機。
男人笑笑,沒有動彈。
在他這肆無忌憚的目光下,花蓓更加不自在,「笑什麼,牙很白呀!」
「是不是沒有湯少陪,就不開心了?」
花蓓啪地關掉跑步機,從上面跳下來,火大地衝到那男人面前,「他是我什麼人,我幹嗎為他開心或是不開心?」
男人一窒,含糊地說了一句:「他不是你男朋友嗎?」
「不要敗壞我的閨譽,告訴你,本小姐待字閨中。」花蓓心中麻麻一紮疼,她揮舞著手臂,恨不得跳起來吼。
男人好半天沒說話,然後,默默轉身走開了。
花蓓發泄地,爬樓梯機,橢圓機,單車,那一長排的器械,她一個個地都來了一遍,進淋浴室沖澡時,她差點癱在地上。
換了衣服,走到會所門口電梯的時候,男人又出現了。「我送你下去。」他低聲說。
「我沒有小費給你。」電梯門合起來的時候,花蓓有氣無力的譏諷。
男人又笑了,「先記賬,下次一併給我。」
花蓓翻了個白眼,轉頭隔著玻璃看著電梯外面。
叮的一聲電梯到了,電梯門開的瞬間,男人說:「我叫郁明,目前也是單身中。」
花蓓懶得搭理無聊的男人,擺了下手,把這句話當風一樣扇走了。
今晚,她和凌瀚還有個約。凌瀚是個守時的人,她故意拖了半個多小時。
果然,一進茶室,就看到凌瀚坐在一個顯目的位置,方便她看到。
花蓓悄然打量著凌瀚,離上一次在江州的碰面,他們也有三年沒見了。說實話,之前,她是很欣賞凌瀚的。甚至她也羨慕鍾藎,第一次戀愛就遇到這麼對的人。凌瀚的沉穩、內斂、大氣,配鍾藎的溫婉、低調,兩人的工作又有共同語言,簡直就是天作之合。
她記得那個北風如仞的晚上,凌瀚給她打來電話。他用了「求」這個詞,她當時就愣住了。他求她請幾天假,來江州照顧鍾藎。他求她在以後的日子裡,好好陪伴鍾藎。她開玩笑地說,你讓我做這麼多,要你還有什麼用,休了,休了。
凌瀚久久的沉默。
到了江州,一看鐘藎那樣子,她差點和凌瀚拚命。鍾藎拉住了她,她也用了「求」這個詞。她求她別罵他,求她以後不要再提這個人。
很沒天理啊,三年過去啦,負心男人竟然還是這麼一臉正氣。
花蓓嘆氣,拉開椅子。「對不起,路上有點堵。」懶懶的神態,一看就是借口。
「我也沒等很久。」凌瀚向服務生招招手。他點的是綠茶,她要了杯苦丁。
凌瀚詫異地抬了下眼,她聳聳肩,苦丁的滋味很暗和她此刻的心情。
「最近好嗎?」蒼白無味的開場白。
花蓓不吭聲,只是默默地喝茶。
「要不要來點鬆餅?」凌瀚嘴角挑了挑,推推眼鏡。
「以後不要再向我打聽鍾藎的事了。」花蓓不想偽裝什麼禮貌了,她對凌瀚的好感,完全是因為鍾藎才愛屋及烏。沒有鍾藎,他們就是路人甲與路人乙。
「我和鍾藎掰了。」
凌瀚輕輕哦了一聲,就沒有下文了。這讓花蓓到是有點意外,她自嘲地一笑,「現在我和你屬於一丘之貉,都是負了她的人。我對你好像有點理解,其實有時候分手是很無奈。」
凌瀚下意識地伸手去摸煙,指尖捏到煙頭,他又縮回。「一定要這樣做嗎,你是她唯一的朋友。」他痛心地問。
「一個人一生可以經歷三個時代、使用三種辭典;一個城市可以三次成為建築工地,三次天翻地覆。今天,有什麼還會天長地久?有誰,還會自始至終,把一件事情,好好地做完?」花蓓苦笑。「你也曾是她最愛的人。」
凌瀚無語。
「本想在電話里和你說的,想想還是見個面。以後,我要換個新的手機號碼,換個新公寓,換個新的活法。」
終究還是有點傷感。
湯辰飛是花花大少,但一個花花大少,一旦認真、嚴肅、小心翼翼,說明,他是真的決定用一生來愛。
他沒有看錯,無論哪方面,鍾藎都是比她勝出許多的女子。
「一個特警,想要什麼消息都有渠道,不一定要找我。我也不明白,你們都分手了,她過得好與不好,和你還有什麼關係?」花蓓問道。
直到上了車,凌瀚都沒給她答案。
夜晚的收音機,播送著一首熟悉的旋律。
冷咖啡離開了杯墊
我忍住的情緒在很後面
拚命想挽回的從前
在我臉上依舊清晰可見
最美的不是下雨天
是曾與你躲過雨的屋檐
回憶的畫面
在盪著鞦韆夢開始不甜
你說把愛漸漸放下會走更遠
又何必去改變已錯過的時間
你用你的指尖阻止我說再見
想像你在身邊才完全失去之前
或許命運的簽只讓我們遇見
只讓我們相戀這一季的秋天
飄落後才發現這幸福的碎片
要我怎麼撿
這首歌的歌名叫《不能說的秘密》,花蓓想起來了。
殯葬的事情繁複而又嚴肅,來不得一絲懈怠。道別、火化,選擇墓地、碑文、下葬的日子、在寺廟做法事,在這一項項程式中,人的憂傷,反而被淡化了,到最後,才落下一個字「累」。
衛藍因為懷孕而瘦削的臉頰,更是頰骨高得脫了形。她不等休息,急急地收拾行李回北京。
「你和我一起走嗎?」衛藍看看牆上的掛鐘,十點過了,凌瀚才回家。
行李箱塞的東西太多,拉鏈不會拉上,凌瀚蹲下,壓了壓,把拉鏈拉上。「我暫時不回京。你是坐飛機還是火車?」
衛藍疲累地躺在沙發上,「受不了飛機上上下下的顛簸,我坐火車。講座和售書活動不是都結束了嗎?」
「今晚,你早點睡,我明天送你去火車站。」
衛藍目光咄咄追著他,「你有什麼打算?」
凌瀚走出大門,站在走廊上仰起頭,四周高樓林立,從他這個角度看到的夜空只有院子般大小,星光稀疏得不宜察覺。他看過天氣預報了,明天是個晴天,溫度比今天高四度。
「不去想昨天,也不想明天,把每天的事做好就行了。」
「房子呢,繼續租下去?」凌瀚不愛住酒店,從北京出發時,就講要租個房。她一跨進這院,嚇了一大跳。這房租得太奢侈了點。
凌瀚回身笑笑,「一下子給了半年租金,總得住個夠吧!」
「凌瀚,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你應該跟我一塊回北京。」衛藍投來責備的一瞥。
「戚博遠的案子向法院起訴了。」
衛藍受不了地搖搖頭,「你幹嗎提他?反正我不會同意他和我媽媽合葬,南京我也不會再踏入半步。」
「其實,他也很可憐。有很多事,人力是無法控制的。」
「凌瀚,你今天有點怪怪的。」
凌瀚摸摸自己的臉,「有嗎?」
「你今天去見誰了?」
「別像個警察一樣的質問。」
「我有知道的必要。」
「去泡個澡,好好睡。」凌瀚突然話鋒一轉。
衛藍嘆了一聲,「凌瀚,我對你的了解很有限,但你有今天這個樣子,我費了許多心血,別讓我太挫敗,好么?」
凌瀚澀然地點了點頭。
衛藍進屋去了,他輕輕掩上門,走到院中,點燃了一根煙。牆角的一簇三角梅開了,玫瑰也打了苞,幽幽的香氣隨夜風柔柔飄蕩。鍾藎不愛聞煙味,他吻她的時候,她嬌嗔地抱怨個幾句。當他羞窘地僵在那裡,她又主動湊過來。
壓力真的太大了,吸煙可以舒緩這種壓力。到北京后,他煙抽得更凶,有時一天一盒都不止。
煙頭一明一暗,微弱的火光是映照出他凝重的面容。手腕上的傷口已經結疤了,摸上去毛毛躁躁的。那一天,聽衛藍說鍾藎要來,他一早晨就去超市買了許多菜。好巧,超市剛到了一批新鮮的大蝦,他買了許多。衛藍和她約好的時間是下午,他午飯後,就站在屋檐下等著了。門鈴響起,他的心雀躍無比。但是在對上鍾藎冷漠的目光時,他的心涼了。
夜色里,有窸窣的聲音傳來,那是冬眠的小蟲被春天喚醒了。他內心被冰封很久的某種情愫,也在這聲音中悄然萌芽。
就在這一牆之隔,凌瀚不知,鍾藎正倚牆站著。
去安鎮看油菜花,別人叫春遊,鍾藎稱之為回家之旅,這一次,鍾藎改名了,她叫它為告別之旅。
小屋,是告別的起點站,江州,是終點站,安鎮,是途中的加油站。她必須要積蓄足夠加大的力量,才有勇氣和過去堅絕地說BYE、BYE。
就在她和凌瀚分手后不久,方儀找到關係把她調回寧城,她生硬地拒絕了,連個理由都不肯給。就連對花蓓,她也沒提過這事。在她的內心裡,一直有個念頭,像個路標,固執地立在那裡。有一天,她相信,凌瀚還會回到她身邊。在她被凌瀚那樣傷害之後,她還生出這樣的想法,簡直就是個白痴,簡直就是賤。只要凌瀚回來,她願意做個白痴,她願意再賤一點。
第一次在火車站遇到凌瀚的那個日子、最後一次從火車站接回凌瀚的日子,每一年的這兩天,她都要去火車站,痴痴等著從北京過來的列車,痴痴等到最後一個旅客離開,她才回去。在等待中,心死了又活,活了又死。三年過去了,架不住方儀的嘮叨,她回了寧城,但是她和凌瀚一起租住的公寓,她還留著。她想讓房子替她守候下去。
現在,該是終結的時候了,凌瀚走得太遠,他再也不可能回來了。
小屋裡燈亮著,她深吸一口氣,能嗅到空氣中夾雜的煙味,那是凌瀚。如此近,卻又如此遠。
以後,小屋會是任何人的小屋,卻再也不會是她的。她閉上眼,小屋的一牆一瓦、一草一木,都印在她的腦海中,這就夠了。
她無聲地道別,然後,轉身。
深夜的馬路比白天少了一份喧囂,她慢慢地走著,心如止水。
從寧城到北京,可以坐和諧號,也可以坐以K字開頭的慢車。
和諧號今天誤點了。
火車站高大的電子顯示屏上寫著:G700X次列車16次中的8節車廂出現設備故障,列車估計要晚點一至二個小時,請旅客同志們耐心等候。候車的旅客怨聲載道,和諧號在這幾個月內,連續誤點幾次,什麼高鐵,什麼動車組,簡直就是他媽的扯蛋。
鍾藎同情地看著情緒越來越激動的人群,列車晚點是難免的事,可能大家對動車組寄予的希望太大。希望越大,一旦失望,必然也是最大的。感情也是如此。
她從江州回寧城,如果有凌瀚陪著,她會坐慢車。K字開頭的慢車,車廂是郵政綠的,設施非常陳舊,座椅不舒適,環境也不是很乾凈,列車員態度懶散又冷漠。只有兜售小玩具時,才露出個笑臉。她的情緒到不受一點影響,她和凌瀚有說不完的話,巴不得鐵路沒有盡頭,就這樣相依相偎著,一直坐下去。凌瀚在寧城有個親戚,他來寧城會住到她家。她很想帶凌瀚回家見方儀,但沒敢。方儀是堅決不同意她在江州找男友的,凌瀚是省人才庫下派到江州的,回寧城很容易,她想著等凌瀚調回來再提。她還想著,等到春天,她要帶凌瀚回安鎮看油菜花。
凌瀚總是準備了三明治、麵包、水果、各種飲料,搞得像旅遊般。她在車上去趟洗手間,明明門上有鎖,他也要守在門外。花蓓說他簡直把她呵護得無微不至,這樣下去,以後會沒行為能力的。
如果她一個人回寧城,她就會選擇和諧號,快呀,可以縮短與凌瀚分別的時間。
多麼辛酸而又幸福的往事。
鍾藎從電子屏上收回目光,隨著人流往檢票口走去。寧城沒有直達安鎮的列車,她要先坐到縣城,再搭汽車。路過縣城的列車,是慢車,還是夜間的。天漸漸黑了,列車的燈雪亮地照過來。人群急速地往後退,鍾藎差點被絆倒,幸好一雙長臂從身後托住她。她扭過頭想道聲謝,後面的人群像潮水般湧來,她只得跟著向前。
這列車的終點站是青島,現在的季節不是旅遊旺季,車上的人不是很多。車廂內很臟,上一站離開旅客留下的垃圾都還沒處理。鍾藎買的是硬座票,四個小時后,她就下車了。她想把行李箱塞進行李架,提了幾次,終是力氣太小,都沒成功。有人輕輕拽了下她的衣角,她回過頭,一怔,是在看守所外面轉悠的那個啞巴民工。
他用眼神示意她讓開。到底是男人,輕輕一托,行李箱穩穩地擱在行李架上。
鍾藎忙不迭地道謝,「你是回家嗎?」
啞巴緩慢地眨了下眼睛,她這才想起他是聽不見的,可惜她又不會手語,羞澀地笑笑,從口袋裡掏出一盒口香糖塞給他。啞巴快速地把手背縮進袖內,往裡面的車廂走去,背影有一絲僵硬。
鍾藎緩緩眨了眨眼睛。
列車開動不久,坐在對面的一位中年婦女就開始吃她的晚餐。她買了盒飯,吃完,又泡了碗泡麵。泡麵的香氣瀰漫在鍾藎面前,感覺像坐在廚房的灶台邊。碗洗好之後,中年婦女又打開一個袋子,從裡面抓出一把瓜子和花生,在那嗑了起來。看到鍾藎打量她,她咧咧嘴,露出一口黃牙,「要來點么?」捲舌音很重,徐州那邊的。
鍾藎搖頭,一個列車員推著輛車出來,向大家展示一個在掌心裡把玩的球,說是強身健體,能防止老年痴獃。婦女在座位下面踢踢鍾藎,「別買。現在是十塊,繞過三圈,就是三塊了。」
鍾藎笑笑,把目光專註於手中的書。她把花蓓送給她的《幸福九植物》帶來了。
書里說,在墨西哥熱帶雨林里,生長著九種神奇的植物,分別代表著財富、力量、魔法、勇氣、自由、美好的性、持久的愛、生命繁衍、長生不死。找到它們,就得到一生的幸福。這輩子,她估計是去不了墨西哥雨林,她也不想擁有這太滿的幸福。其實,有一兩樣就足已。這樣的書,不能入迷,作為旅行消遣挺好。
中年婦女猜得真不錯,列車員第三次推車出來,小球的價格直降到三元。中年婦女得意地沖鍾藎揚起下巴。
鍾藎請中年婦女幫她照看下行李箱,她起身去洗手間。洗手間前排了兩個人,一男一女。鍾藎抬首,想看看前面那節車廂的洗手間空不空,一下又看到了啞巴民工。他像尊雕塑,孤獨地對著窗外漆黑的夜色,濃密的鬍鬚遮住了他的嘴唇,但鍾藎能想像得出,此時,它們一定抿得很緊。他彷彿與這個世界、這列火車都隔絕了,在一個獨有的空間里,他沉思,他想像。
夜晚十一點,鍾藎到達縣城。這是個小站,離城區比較遠,每天經過的列車也很少,站台上,列車員穿著厚厚的棉大衣,脖子縮在衣領里。
下車的人很少,啞巴民工竟然也在其中。
車站外面,有幾輛三輪摩托車簇擁了過來,司機們揚著音量問要去哪裡。鍾藎瞧著一個長相比較面善的,她說去安鎮。司機皺了皺眉,安鎮挺遠的,又是大半夜的,我回來又拉不到客,至少六十。鍾藎沒有還價。
三輪摩托車上面用塑料布做了個遮風的棚子,看著嚴實,並不是很暖和。鍾藎掀開塑料布往裡鑽,有一個人搶了先。
「你們是一道的嗎?」司機問。
鍾藎眨眨眼,看著裡面的啞巴民工,「你……也去安鎮?」她指指安鎮的方向。
啞巴終於有反應了,他點點頭,從口袋裡摸出幾張皺皺巴巴的鈔票遞給鍾藎,手指比劃了幾下,意思大概是他們拼車吧!
鍾藎搖搖手,有他作伴走夜路,她莫名地感到安全。
啞巴也沒推辭,把鈔票放回袋中,然後,抱著鍾藎的行李箱,似乎怕它會碰壞。鄉村的路,行駛的都是農用車,維護得並不好,坑坑窪窪的,車顛得很厲害,一路上又看不見什麼燈火,只聽到呼呼的風聲。鍾藎不一會,就感覺身上的熱氣彷彿全部散盡了,血管里的血不再是流動,宛若凍結了。屁股顛得又疼,她痛苦地在位置上挪來挪去。啞巴看看她,突然放下行李箱,脫下身上的棉衣塞給她,要她墊在屁股下面。鍾藎慌忙拒絕,怎麼也不肯接。
摩托車的轟隆聲中,她彷彿聽到啞巴一聲輕輕的嘆息。
靜謐的夜色里,驀地出現了一片燈光,司機說安鎮就要到了。鍾藎掀開棚門,饑渴般地凝視著。
啞巴在鎮子口下的車,也不知他去哪,身影很快就被夜色融沒了。
行李箱上的輪子在青石板上咕嚕咕嚕地滾著,安鎮的寂靜,如鋪滿了白雪的原野。鍾藎在這片原野上跋涉,再過一座小橋,走過一條小徑,在河岸邊那座帶著院子的青磚瓦房,就是小姨的家了。
鬆軟的棉被帶著陽光的芬芳,枕頭裡裝著去年的蠶沙,冬暖夏涼,解熱清目,翻一個身,便聽到沙沙的聲響,像蠶兒吞噬桑葉。公雞已經叫過兩次了,貓咪在院中跳來跳去,小姨夫和小姨壓著音量在外面說話。
安鎮的清晨比寧城總是醒得早些,呼吸之間,都是空氣中浮蕩的青草味、花香味,鍾藎不想睜開眼睛,彷彿自己回到了五歲前,她愛賴在被窩中,等著媽媽過來替她穿衣。
擱在被外的指尖被一股濕濕的溫熱舔來舔去。
「來喜,走開啦!」鍾藎咕噥著,手卻沒有收回。
房門吱地一聲開了,有人噗哧笑著走進來,「懶丫頭,這不是來喜啦,是來喜的孫女。」
鍾藎騰地坐起,「哥!」來人是何勁,只比她大二十分鐘的哥哥。
何勁是個早婚族,二十四歲就結了婚。他說,我這一輩子就喜歡一個女人,晚婚不如早婚。嫂子叫紅葉,是北京農業大學畢業的。何勁不是很愛讀書,勉強混了個農藝大專的畢業證,就急急回苗圃幫忙!紅葉是來安鎮搞科研時認識何勁的,方晴說也沒看出何勁哪塊好,竟然把學歷比他高的姑娘騙回來了。曾經,方晴想讓方儀幫何勁在寧城找份工作,方儀找了不止一份,何勁每個都做不到半月,就把人家老闆給炒了。二個月後,何勁又回到安鎮。他說只有呆在安鎮,他才能好好地呼吸。方晴笑他沒出息,他撓撓頭,呵呵傻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