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吐露真心
第78章吐露真心
丘穆陵越依舊不言,辰年也不再言語,就這樣默坐片刻,靈雀與方勛已是迴轉,過來尋辰年說事。辰年擔心丘穆陵越的安全,不敢遠離,只往旁邊走了走,低聲問靈雀道:「什麼事?」
靈雀道:「雲西王這次只是帶了先鋒騎兵趕來,大軍要待幾日才可趕到,到時就在泰興與拓跋垚決戰。」
辰年點頭,又仔細問了問具體情況,在心中粗略算了一算,便是封君揚、鄭綸以及賀澤的人馬都湊在一起,也不過勉強能與拓跋垚持平。可拓跋垚卻有守城之利,就這樣與他在泰興決戰,勝算實在不大。
方勛雖也是出身草莽,頭腦卻比靈雀明白許多,見辰年沉吟不語,便補充道:「我聽雲西王的意思,不像是要攻城,而是要與鮮氏大軍野戰。」
辰年聞言不覺微微挑眉,難道封君揚有誘敵之計?她一時猜不到封君揚的謀划,索性也不再想,遣退了靈雀與方勛兩個,自己則轉身又回義父身邊。不想才走幾步,卻瞥到樹林中有人影晃了一晃,瞧那身影,竟像是芸生。
辰年暗暗詫異,略一思量,作勢轉身去追靈雀他們,走得一段卻又悄悄潛回,輕身飛上旁側一棵大樹,在枝葉中藏住身形,手上扣了一枚飛鏢,默默看向丘穆陵越所在的那棵樹下。
過不得片刻,芸生果然出現,手握著匕首,一步步小心地走向丘穆陵越。
丘穆陵越雖然穴道被封,聽力卻是未損,很容易就辨出來人並不是辰年。他睜眼看去,見是芸生,不覺微微一怔,眉頭隨即斂起。芸生死死地咬著下唇,那緊握匕首的手卻還是止不住地發抖,步子也似極為沉重,不過是七八步的距離,卻好一會兒才走到丘穆陵越身前。
丘穆陵越一直沒有出聲,直到芸生走近,這才強撐著站起身來,背靠樹身而立,漠然看著芸生,靜待著她上前,瞧那情形,竟是連發聲呼救都不屑去做。
辰年藏身在樹上,只能看到芸生的背影,見她手臂高高抬起,正欲射出飛鏢去打她的手腕,不想芸生手臂在半空中擎了片刻,最後卻是無力地垂落下來,那匕首也從她手中滑落,砸到草地上,發出低微的一聲輕響。
辰年正詫異間,又見芸生慢慢蹲下身去,以雙手捂面,竟就嗚嗚地哭了起來。那哭聲極低,分明是在竭力壓抑著,只在手縫間透出一些嗚咽之聲,聽入耳中,卻更叫人心中難受。
莫說丘穆陵越,便是辰年,一時也是瞧得有些糊塗了。辰年遲疑了一下,收回了飛鏢,靜靜地看向那樹下。
芸生只哭了一小會兒,就從地上站起身來,抬手胡亂地抹了抹臉上的淚水,啞聲與丘穆陵越說道:「我不殺你,我若殺了你,謝姐姐又要為你報仇,我死不怕,卻還要連累我十二哥,連累這泰興的百姓。」
她不想在他面前哭泣,可眼淚卻是越擦越多。就是這人把她從泰興擄到漠北王庭,幾千里的路途,無數次的劫殺與兇險,身邊的人一個個死去,待到後來就剩下了他們兩人。他冷漠寡言,生死關頭卻毫不猶豫地擋在她的身前,她明明知道他只是為了保住「王女遺孤」的性命,可心卻仍是不受控制地淪陷。
也許,從飛龍陘見到那個孤獨冷漠的刀客開始,她的心就已經動了。所以她才會隨他走,哪怕是在他身受重傷昏迷不醒時也未獨自逃離。三天兩夜,他昏迷了三天兩夜,她就守了他三天兩夜,也哭了三天兩夜……
芸生知曉他心中有個叫阿元的女子,因為他昏迷時就一直在喚那個名字,可她也曾與他同生共死,還以為在他心中,她至少是與其他人不同的。到頭來才知道,不過是自己在糊弄自己。他是丘穆陵越,他只愛阿元一個。不管她多麼羨慕,那份痴情都和自己沒有關係。
芸生的淚終於停下,她彎腰把匕首從地上拾起,直接揣入了懷中,立在那裡怔怔地看丘穆陵越。丘穆陵越不知芸生的心思,瞧她言行這般古怪,眼中露出不解之色,眉頭卻是皺得更緊。
芸生看入眼中,自嘲地笑了笑,道:「丘穆陵越,我不知道你的阿元是個什麼樣的人,可我想她絕不會希望你一輩子都活在仇恨里,連她的女兒都不管不顧。謝姐姐重情重義,可你是否對得起她的這份情義?她把你當做親生父親,你是否又真的把她當做過女兒?若是真的把辰年當做女兒,怎會捨得丟她一人在動蕩不安的江北?幾年時間,不聞不問!」
芸生緩步後退,眼睛卻是盯著丘穆陵越不放,又問道:「阿元臨死之時,念念不忘的到底是要你為她報仇,還是她的女兒?你報仇,到底是為著自己,還是為著阿元?」
丘穆陵越冷漠的面容上終於有了絲震動,芸生心中已得答案,深深地看了丘穆陵越兩眼,凄然一笑,便毅然地轉身離去。那腳步聲漸漸遠去,四下里又只剩下了風卷樹葉的刷刷聲,不知過了多久,丘穆陵越才深深地吸了口氣,淡淡說道:「出來。」
辰年從藏身的樹上躍下,往丘穆陵越處走了過去,小心喚道:「義父。」
丘穆陵越看向她,說道:「你母親臨終時,確是只要我將你養大,並未要我為她報仇。我殺賀臻,滅賀氏,多是為自己泄恨。至於對你,也是厭惡多過喜愛,因你身上有賀臻的血,是阿元受他所騙,給他生下的女兒。」
這都是該答芸生的話,他一一說給了辰年聽,不過最後一句卻不是真話。他對辰年原本是喜愛多於厭惡的,不管怎樣,她都是他養大的孩子,所以他才將她留在江北,只希望她能活得自由自在。可不想她卻又走了與阿元同樣的路,痛心之後便是失望,於是,他心中也就只剩下了為阿元報仇。
辰年嗓子有些發哽,勉強笑道:「不管怎樣,義父都養大了我,我對義父只有感激,絕無半分怨恨。」
丘穆陵越再未說話,只順著樹身慢慢坐到了地上,閉目沉默。辰年也無話說,一直陪他坐到天黑,直到有人過來稟報說封君揚尋她,這才叫了傻大與溫大牙兩人過來,道:「幫我好好守著我義父,不許任何人靠近,若有情況,高聲叫我。」她停了一停,又強調道,「守好我義父!」
傻大憨傻,得了吩咐只應了一聲「好」,溫大牙卻是瞧出辰年的不放心,便道:「大當家,當初在牛頭寨的時候,是這位爺出手救了咱們性命,咱們都記得這份恩呢。若是在戰場上遇到,他是鮮氏大將丘穆陵越,咱們自是要與他拼個你死我活。可現在,他就只是大當家的義父,是咱們的恩人,除非咱們兩個死在前頭,不然誰也不能傷他一星半點。」
辰年心中感激,向著溫大牙點了點頭,這才轉身去見封君揚。
封君揚正等在義軍營地之外,獨自負手而立,身邊並無親衛,便是順平也不在跟前。辰年瞧著奇怪,直接問道:「何事?」
封君揚回身看著她輕笑,答道:「沒事,就是想你了。」
辰年眉頭一擰,封君揚那裡已是及時改了口:「是來說你義父之事。」他肅了面容,正色道,「賀澤軍中許多將領都出自泰興,對丘穆陵越恨之入骨,便是賀澤能暫時忍下不向丘穆陵越尋仇,那些將領也不見得能忍得住。你將丘穆陵越留在此處實在危險,不如帶著他先離開,可好?」
辰年想了一想,道:「你的好意我明白,只是我現在卻不能離開。」
她這個回答早在封君揚意料之中,他唯有無奈而笑。此時正值月中,夜空中一輪圓月皎潔明亮,仿若銀盤,把遠處的篝火都襯得暗了許多。月色下,她的面龐精緻姣好,美得不可方物。封君揚安靜地望著她,嘆道:「你怎的就這樣倔呢?」
辰年微微抿唇,默得片刻,卻是低聲道:「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封君揚聞言不覺彎唇淺笑,道:「是啊,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兩人一時都沉默下來,過得片刻,辰年才又說道:「我要進泰興城,我想——」
「我自有法子取勝,無須你進去冒險。」封君揚不容她說完就打斷了她的話,停了一停,又解釋道,「早之前,我就命樊景雲去了鮮氏王庭,挑動鮮氏賀蘭、紇古等幾大舊部叛亂。眼下,鮮氏王庭已亂,拓跋垚接到消息后,必要帶兵北歸平叛,這正是擊敗他的好機會。」
他毫無隱瞞,把計劃向著辰年和盤托出,竟是少有的坦白。辰年早料到他另有謀划,此刻聽了倒也不覺如何意外,只是問道:「可拓跋垚不肯北歸怎麼辦?那人好勝,若是堅守泰興,該當如何?又或是孤注一擲,與你在此決戰,又該怎樣?」
封君揚沉聲答道:「他若堅守,我就圍困,將他耗死在泰興。他若決戰,我便迎戰。鮮氏內亂,軍心必然浮動,要勝他雖然艱難,卻並非是不能之事。」
辰年想了想,又問:「你也說要勝他艱難,可知這一個艱難,要失卻多少人的性命?」
這個問題封君揚無法給出一個確切回答。若是能趁拓跋垚北歸的時候圍追堵截,折損的士兵許還少些,可若是正面決戰,雙方的損失都將極大。
「你與拓跋垚決戰,極可能落得個兩敗俱傷的結果。江南還有齊襄在坐而觀望,他若是乘虛北進怎麼辦?又或是往雲西去,你救還是不救?」
雲西不比江南,那是封君揚的根基所在,至今他的親族都還在雲西,絕容不得齊襄染指。辰年說的每句話似乎都是在為封君揚考慮,可他實在太過於了解辰年,不由得斜睨著她,問道:「你這是全為我考慮?」
「不是。」辰年神色坦然,道,「我自去年進入義軍,到現在已近一年,曾躲在後面出謀劃策,也曾親自上陣與人廝殺,知曉每一道軍令,都要無數的士兵用命去執行。他們也是為人子、為人夫、為人父,有許多人,在盼著他們能活著回家。」
封君揚良久沉默,只凝神看著辰年。
辰年又道:「不光是為了江北百姓,還為了鮮氏。我的母親、義父,他們都是鮮氏人,我也需為鮮氏做些事情。那些鮮氏士兵,在夏人看來十惡不赦,可他們中的大多數人,也不過是普通的鮮氏百姓。」
「辰年……」
「其實我一點也不想與鮮氏人對陣,我刀下每多一條鮮氏人的性命,我都會覺得內疚。」辰年眉眼低垂,默了片刻,不覺輕輕一哂,「很可笑,是嗎?我從冀州一路殺來,手上不知沾了多少鮮氏人的血,卻說自己並不想殺鮮氏人,這話要是被人聽到,定會覺得我偽善至極。」
「不,不會。」封君揚沉聲說道,「辰年,你沒錯。天下大亂,民不聊生,以戰去戰,以殺止殺,這不是錯,這是大義。」
辰年聽得眸光一亮,抬眼看向封君揚:「慧明曾經說過,眾生平等,所以,如果可以,我想叫他們也能活著回到漠北。」
封君揚抿唇不語,過得片刻,卻是低低地冷哼了一聲,道:「我這輩子做得最後悔的一件事情,就是那年把慧明老和尚送到你身邊去!」
辰年先是一愣,卻又不禁失笑,問道:「你這是同意了?」
封君揚撩著眼皮看她,反問她道:「我若是不同意,你就肯聽我的嗎?」
辰年想了一想,搖頭,道:「我必須去,我不是臨時起意,自從知道拓跋垚也在泰興,我就想著這樣做了。之前我只想著設法制住拓跋垚,脅迫他退兵,現在既然王庭內亂,卻是有了理由,更好成事。此時若能休戰,乃是雙方得利之事,對你對他,都有好處。」
封君揚垂著眼帘不肯理她,過了一會兒,才不緊不慢地說道:「你可有想過,拓跋垚憑什麼信你的話?就算我許諾他會放開道路,事後卻言而無信,待他北歸時設伏攔擊,他豈不是更陷於被動?」
辰年不覺皺眉,反問他道:「你可會言而無信?」
封君揚向她挑了挑眉:「我言而無信的事情做得還少嗎?」
辰年認真思量了片刻,實話實說道:「你確實經常言而無信,是我把事情想得太過於簡單。」
她這回答差點把封君揚氣得背過氣去,他恨恨地看了辰年兩眼,心思一轉,卻不知又想到了什麼,嘴角不禁微微勾起,露出一抹淺笑,輕聲說道:「我有個要求,只要你肯應了我,我就痛快地放拓跋垚北還,且會守信。」
辰年不置可否,只抬眸看封君揚,似在揣摩他的心思。
封君揚唇邊噙著些痞笑,又問她道:「怎麼樣?嗯?」
他這一聲「嗯」聲音極低,尾音卻是輕輕上揚,撩人心扉,分明是不懷好意。辰年頗覺無語,道:「拓跋垚不是傻子,就是北歸,也會對你多加防備,設伏攔擊,未必能成功。」
封君揚耍無賴道:「我不和你講道理,只和你講條件,你若應了我,我就放拓跋垚北還。」
辰年只得應道:「什麼要求?你說吧。」
封君揚彎起嘴角笑了笑,低聲道:「你放心,就是一個小要求,絕不會叫你為難。」他說著,往前邁上一步,離得辰年更近了些,低下頭來,輕聲喚她道,「辰年……」
兩人離得太近,彼此氣息已是可聞,辰年忽有些心慌氣短,強自鎮定著抬起頭來看他,就聽他說道:「你以後還叫我阿策,可好?」
辰年不想他的要求會是這個,怔了一怔,問道:「就是這個?」
「嗯,」封君揚點頭,一本正經地說道:「叫我阿策,以後見我,不許叫別的,只叫我阿策。」
辰年睖睜了片刻,忽地失笑,爽快應道:「好。」
她這個反應,倒是叫封君揚有些意外,不覺微怔,低頭仔細地瞧了辰年半晌,最後卻是咧嘴笑了,道:「那先叫一聲來聽聽。」
辰年搖了搖頭,拒絕道:「不行,得拓跋垚北歸之後。」
她這顯然是拖延之計,封君揚淡淡一笑,並不與她計較這個,轉了個話題問道:「你來泰興之前,可回山裡瞧過小寶?」
「去過。」辰年簡潔答道。
封君揚又問:「她長得像你還是像我?」
辰年默了片刻,方才有些不情願地答道:「像你。」
封君揚眼角眉梢上添了些得意,想要再多說幾句,卻又怕把辰年迫得過緊,只得作罷,想了一想,道:「王庭叛亂之事,還需要幾日才能傳到泰興,你現在去了,拓跋垚也不會信你的話,等兩日再去,你告訴他我會放開西側道路,他可從西胡草原繞回關外。」
辰年默默點頭。
封君揚掃她一眼,又道:「他許會懷疑,扣下你做人質。」
辰年也早想到了此處,聞言問他道:「你這次可會對我言而無信?」
封君揚嘴角微挑,答道:「不會。」
「那我就留下給他做人質,送他到關外便是。」辰年說道。
封君揚靜靜地看她,半晌之後,忽地低聲問道:「事到如今,為何還肯信我?也許我是故意利用你去騙拓跋垚,暗中卻陳重兵在他北歸路上。」他頓了一頓,自嘲道,「我又不是第一次對你失信。」
第一次在青州,他許諾與她成親,實際上卻一心要收她在身邊做個寵妾。第二次,在宜平,他說再不會騙她,卻一直在對她說著謊話。第三次,在盛都,他應了替她救出葉小七,最後卻叫葉小七死於非命。
其實,辰年說得沒錯,對於她,他確是一直言而無信。
不想辰年卻是莞爾一笑,明亮的眼睛直視著他,肯定地說道:「你不會,這一次,你不會。」說完,又咧嘴向著封君揚笑了一笑,這才轉身回了丘穆陵越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