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平留王妃(2)
第6章平留王妃(2)
「琳琅是我師妹,我們不過一些棋子,進退生死都在下棋人手中,我們的命,是天底下最不值錢的。琳琅特殊,只因她進了平懿王府,不幸小王爺愛上她。」
容郁暗想著「不幸」兩個字,以身份論,明面上琳琅只是琴師,實質也不過是某位達官貴人手下死士,能夠一步登天到王妃的位置,又何來不幸之說?思及於此,不由脫口問道:「那麼,誰是你們的主子?」
怪人似是凝思了很久,方才緩緩答她:「當時他是檸王,如今,是天子。」
容郁身子一震,原來平留王妃與忻禹有情在先?他竟捨得將自己心愛的女子送入另一個男子的懷抱!她恍惚地想起來,傳說中有個叫夷光的浣紗女,她在若耶溪畔遇見她愛的人,可是這個男子親手將她送給敵國的君主,以國家和民族的名義——原來一個國家和民族的恥辱要那樣弱質的女子來承擔——原來他的野心與慾望要他最愛的女子用身體來成全。容郁把身子蜷起來,她覺得冷,可是並沒有昏過去,堅韌的神經支持著她,「那麼,到底是誰殺了她?」她隱隱猜到答案,但仍是抱了最後一線希望,無論多少人告訴她是忻禹殺了琳琅,可是只要有一個人說不是,她都相信。
那怪人的身子竟是震了一下,「誰殺了她?」語氣里諸多的懷疑和不肯定,然後呆住,站在月光里,如風沙侵蝕的石雕。
「難道不是皇帝下的手嗎?」容郁等了很久,終是沒能忍住,出聲問道。
「皇帝?你說檸王?他?他怎嗎會殺她?不會的,不會是他。」怪人的語氣先是充滿了疑問,但後來說到「不會是他」竟是無比肯定。
「為什麼不是他?」
「如果是他,這麼多年他一直追查的兇手……難道竟會是他自己嗎?不是,當然不是!」怪人急促地重複著「不是」兩個字,像是要說服她,但更像是要說服自己。
「你是說,這麼多年,皇上一直在追查平留王妃的死因?」容郁不疾不徐地問。
怪人疾退三尺,驚問道:「你……你怎嗎知道的?不,不是他,絕對不是他!」他口中念著「不是他」疾速轉身沖了出去,片刻就不見了蹤影,容郁一個人躺在床上,空空蕩蕩,彷彿整個宮殿都在迴響那個怪人的話:「不是,絕對不是他!」
或者真的不是他吧。容郁長長出一口氣,看看更漏,還不到二更。
容郁有身孕的事不過幾天就傳遍後宮,聞者無不驚疑,翠湖居住過那麼多嬪妃,能懷上孩子的,容郁卻還是頭一個。人人口中不言,心裡卻都轉出一個念頭:難道皇帝竟捨得連孩子一同送去關雎宮不成?此念一生,姿態自然不同了些,翠湖居里人來人往,甚是殷勤。
知畫戰戰兢兢,唯恐有個不對被容郁發配了出去,知棋見了只是冷笑。
這一日天和氣朗,沒有人來訪,難得清凈,容郁換了寬大的衫子,叫知棋扶她到無心亭去。寒煙湖裡的蓮打了大大小小的苞,襯在深碧的蓮葉里,煞是可愛。容郁隔欄看著,忽然回頭問:「知棋,這亭子為什麼叫無心亭?」
默然侍立一旁的知棋臉色變了一變,答道:「是皇上起的名,至於為什麼,知棋卻是不知道。」
容郁懶洋洋地看她一眼,道:「渾丫頭,在我面前也要說謊,你若是當真不知,為什麼臉色這麼難看?」
知棋下意識伸手摸一摸自己的臉,眼帘一垂,默了半晌,道:「娘娘當真想知道?」
容郁揉碎手心的花,丟下湖去,一群大尾巴紅魚搖搖擺擺游過來,吐出一串一串的水泡,容鬱沉沉地露出一個笑容,「你說呢?」容郁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與聲調與平常並無二致,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知棋看著主子的背影忽然覺得陰森,她倒吸了口氣,慢慢地說:「九年前,住在翠湖居的是余嬪。」
「余嬪小字綰衣,禮部尚書余鄆之女,自幼就有才名,琴棋書畫無不出色,十五進宮即封嬪,不出兩月入主翠湖居,萬千寵愛集於一身,莫說妃嬪,便是皇后見了也讓她三分。她少年得意,難免嬌縱,得罪人而不自知。那日不知道為了什麼事遷怒於翠湖居的木槿林,嫌那木槿白得晃眼,叫侍從將那林子毀了,底下人在宮裡做老了的,都知那林子是皇后心愛之物,如何敢輕舉妄動,余嬪愈惱,竟親自動手,將那林子砍得七七八八,底下人一見不好,忙偷偷通知皇上,皇上聽聞此事,面上也沒有變色,只是自那天起絕足翠湖居。」
「後來呢?」
「後來?」知棋冷笑一聲,「怎嗎還會有後來!宮裡本就是牆倒眾人推的地方,何況余嬪平日里目中無人,人家嘴上不說,心裡豈有不恨的。有人告到皇後面前,說余嬪對皇上和皇后心存怨對,私行巫蠱之術。皇后親自來察,果然在翠湖居發現寫了皇上生辰的偶人,憑她如何喊冤,人證物證鐵證如山,皇后命人將她雙眼挖了,發配關雎宮。據當時在場的人說,余嬪滿面血污,叫罵不絕,形容之慘,便是炮烙也不過如此。」
容郁聽知棋形容得傳神,只覺得血腥之氣從寒煙湖裡直衝上來,胃裡一陣翻騰,抓欄杆的手指節發白,她勉強忍住衝上來的腥物,問道:「皇上聽了如何?」
知棋道:「有人看不下去,偷偷通知了皇上,皇上立刻就過來了,見了情景,卻是一言不發,余嬪於是絕望,指天畫地咒罵不絕。」
「她都罵了些什麼?」
「她說,」知棋說話速度慢下來,幾乎是一字一頓,「樹有心而衰,天無心不老,可是人有心,人有心當如何?皇上你答我,答我!」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喊了出來,悲憤,絕望,還有說不出的無窮怨恨。容郁一驚,轉頭去看她,知棋自知失態,垂頭默然。兩人對視半晌,容郁道:「皇后雍容大度,此等行徑竟不似皇后平日所為,莫非以訛傳訛?」
知棋別過臉去,回道:「決計不是。」
容郁聽她說得這樣斬釘截鐵,也信了七分,尋思道:翠湖居的事,皇后素來不過問,皇后不是個惜人惜物的主,但不至於為區區幾棵木槿殺人,而且手段如此殘忍,更何況還有忻禹在場,皇后縱是恨到極處,也絕不可能不給皇上留三分面子,除非是……除非是……這事根本就是皇帝授意,皇后不過一個執行者。
此念一出,容郁額上即時流下汗來,她想要找佐證推翻這個想法,可是越想下去越覺得唯有如此方能解釋為什麼皇後會做出這等不合常理的事,而且余嬪最後的咒罵,聽意思,咒的竟不是皇后,而是忻禹——樹有心而衰,天無心不老,人若有心……余嬪有心,她對忻禹動情,所以傷,所以痛,所以不顧一切,而忻禹,他……早就無心了。
無心亭。容郁長長嘆一口氣,這個皇宮裡,大概只有無心才能活下去。
知棋續道:「余嬪死後翠湖居空置了半年的樣子,翠湖居的人都說,天一黑就能看到余嬪的鬼魂在翠湖居里遊盪,她沒了眼睛,臉上只剩黑黢黢兩個洞,逢人就問:我的心呢,我的心呢?先前告密的人不出一月就被嚇死了,翠湖居雖然還有人守著,卻是沒人敢單獨夜行,只有皇上……」
「皇上如何?」
「只有皇上仍是夜夜留宿翠湖居。聖天子有百神呵護自然無事……事情過去久了,慢慢就沒有人提起。」
「這等事,確實……是我不該問起。」容郁看見知棋右手緊握,問道:「你手裡拿了什麼?」知棋把手放到容郁面前,打開來,手心裡三顆紅豆,嫣紅如血,容郁奇道:「這是什麼?」
「平郡王說,此物辟邪,寧神,娘娘懷了龍胎,佩此物能保平安。」
「你……」容郁的眼眸里一閃而沒的光芒,迅疾沉下去,沉到所有人看不到的所在。她道:「我知道了,我自有分寸。」
「娘娘、娘娘——」知畫匆匆跑過來,知棋呵斥道:「什麼事這麼驚慌,小心驚了娘娘!」
知畫惶然跪倒,道:「知畫不敢——娘娘,是太后、太后駕到!」
抬頭去,果然看見深紫服飾的太后在一群人簇擁下款款走過來,容郁不敢怠慢,忙整了衣服上前行禮,太后笑容慈祥,一迭聲只道:「快起!莫傷了身子。」
太后攜了容郁的手進內殿去,分了主賓落座,太后說琉球國進貢新鮮果子,太醫說是安神補胎的良藥,即時就想起容郁來,太後邊說邊笑道:「這孩子素凈,又乖巧,難怪皇兒疼她。」
容郁只低了眉微笑,安靜和馴服的神氣,她感覺到太后的目光一直在她臉上逡巡不定,複雜得教她疑惑和不安。她原以為太后前來必定是有什麼意圖的,也許與上次中的毒有關,但是太后只是和她拉些家常,叮囑一些孕中注意事項,吩咐一旁知棋知畫小心打點,末了起身道:「你好好養著,我得了閑必來看你。」
容郁見太後轉了身要走,忙搶上一步道:「多謝母后關心,母后……沒有別的吩咐嗎?」說話間她揚了眉注視太后,生性里的倔強從眉眼中逼現出來,太后微微一怔,眼中竟露出溫柔的神色,道:「沒別的了,你好好養著,別想雜了,讓皇兒擔心。」
容郁無言以續,只好行禮道:「太后恭安。」
想起乾安殿里熬夜批奏摺的那個人,孤燈隻影,孑然的伶仃,容郁忽然想起來,余嬪死後的那半年裡,他是不是也這個樣子坐在翠湖居里,身邊空無一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