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殺機(1)
第7章殺機(1)
容郁在又一個午夜醒來,沒有月光。黑袍人黑色的披風撩到她臉上,微微地癢,往上是面無表情的臉,蠟黃,黑洞洞兩隻眼。
「你來了。」
黑袍人瞪視她的面孔,不說話。
容郁垂了眉,輕描淡寫地說:「除了我,是不是還有別人也對平留王妃有過興趣呢,比如余嬪?」
黑袍人的瞳孔微微收縮,那一個瞬間容郁看到他的眼眸,如尖利的針,刺得容郁不得不讓開目光,但是她仍然倔強地重申:「不是嗎?」
「你怎嗎知道?」黑衣人的聲音遲緩,沙啞,似是長期不說話的淤堵。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何況皇上沒有抹殺過余嬪的存在,她的事,只要有心,總是能查出來的,比如說,她為什麼憎恨翠湖居的木槿?」
「為什麼?」
黑袍人沒有回答,他在寢宮裡走來走去,馬靴踢蹋踢蹋在空曠的宮殿里發出凌亂而巨大的響聲,沒有人進來問發生了什麼事,整個翠湖居,整個皇宮都像是睡著了。黑袍人像只暴怒的獸,在荒野上肆無忌憚,他猛地轉身沖了出去,隱隱長嘯從宮外傳來,暴怒,憤恨,還有無窮無盡的悲哀。
容郁忽然害怕起來,這是個不可理喻的人,天知道他憑了什麼能在這宮裡橫行無忌,天知道他從哪裡得知這麼多足以誅滅九族的秘密,天知道他會幹出什麼,殺人還是放火——便是他將這翠湖居一把火燒了她也毫不奇怪。容郁胡亂想著,外面靜了下去,一絲聲音也沒有,風聲水聲也都沒有,整個翠湖居像是魘在夢裡了,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唯這靜寂越發地教人毛骨悚然,以為時光停滯到了天荒地老。
漫漫長夜在東方隱隱的霞光中結束,她終於支持不住睡了過去。
「昨兒晚上,你可聽到些什麼了?」容郁依次喚了知琴、知書、知畫、知棋四個來問,答案竟是出奇地一致,說是昨天太累,倒下就睡了,什麼都沒聽到,容郁狠狠盯住她們的眼睛,都是坦然無畏的神色。知棋看出端倪,問容郁可是聽見些什麼或者看見些什麼,容郁抬頭看看窗外說:「許是皇後娘娘不捨得,我這裡幾張帕子,你幫我去蘭陵宮燒了吧。」
知棋一怔,應聲而去。
容郁隨口打發了知畫知書知琴三人,換過衣服,往碧濼宮去。
碧濼宮裡纏繞了許多年的碧蘿,陰濕,幽暗,不見天日。這樣的地方原本並不適合藏書,但是大宇皇朝的創建者執意將碧濼宮定為藏書閣,從此以後,段氏列祖列宗,子子孫孫的檔案被鎖定在這裡,在悠長的歲月里發酵成傳說,或者跌落如塵埃。歷史是那樣不可靠近的一樣東西,你以為你知道了,你記錄了,若干年後的人打開來,所有文字和圖畫里所記錄的時光,其實並不存在——真相總是湮沒的。
容郁伸手去取《柳毅世家》。
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能被史筆列入世家的,大宇朝不封異姓為王,據容郁所知,柳氏是唯一的例外,柳毅與柳言併入世家之傳,至於柳洛,那要看他的造化了。
「你想知道什麼?」聲音就在她身後響起來,貼那麼近,他呼吸的熱氣拂開她的長發。容郁在那一刻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她的臉色慘白,指甲掐進肉里,尖銳的疼痛感讓她清醒。她站定,緩緩轉身:「平郡王!」
少年的膚色原本就略帶蒼白,在陰暗的藏書室里更是不見一絲血色,他的形容也襯托得更見秀美,只是那美自青蒼的膚色中透出來,冷漠,陰森,在他的周圍形成一個氣場,呼之欲出。
容郁鎮定地看住他:「你要殺我?」
少年的目光清澈冷靜,甚至可以說無邪,他所做的一切,哪怕罪大惡極,也理所當然。他說:「我原以為你會更聰明些。」
容郁苦笑,「我原也不是聰明人,否則怎嗎會進宮。」
少年盯住她的面孔不說話,空氣中種種複雜的情緒漫開來。容郁忽然笑一笑,道:「你怎嗎猜到的?」她不知道自己那一刻的笑容綻放如煙花,少年的眉不經意地挑一挑,嬰兒藍的眼底忽然濃郁,收縮,然後浸染開來,青天白日,半點痕迹也沒留下。他答道:「住進翠湖居的女人,但凡略有點眼色的,無不對我的母親心存好奇,你不是第一個。只是我以為,你會比她們聰明一點。」
「比如說,余嬪?」
「余嬪?」少年低一低額,彷彿嘆息。所有翠湖居的女子都長了同樣的眉目,可是余嬪絕對是最美的一個,她彈琴的時候有異域的風情,據說余嬪入宮前曾與人在千色坊賭琵琶,一曲盡,滿城驚。可是琵琶這種東西,在大宇皇朝的後宮里是不被允許的。綰衣,清麗的名字背後是執拗剛烈的性子,她不肯放手,所以別無選擇,那是一個人與生俱來的宿命,沒有人能逃脫。
到如今,還記得這個名字的,怕只有知棋和他。
容郁將《柳毅世家》從書架上抽出來,纖長的指在書脊隸書的柳字上逡巡,忽然抬頭來粲然一笑,道:「我們好奇,難道你就沒想過,你的母親是怎樣一個人?」
並不新鮮,拿這個問題問過他的人不知有多少,刺探的,獵奇的,譏諷的,居高臨下的,各式的語調與目光,如小獸柔軟多疑的觸角,然後那些人都無故失了蹤,沒有人再提起,也沒有人知道下落,就好像從來沒有出現過。起初他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而後來,也只能緘默了。母親這兩個字是他生命里最深的一道痕,集中了太複雜的感情,他愛這個他全無記憶的母親,卻也深深恨她,她帶給他的恥辱與怨恨遠遠多過其他。
眼前這個女子再一次提到他的母親,用一種平淡的語氣問,難道你就沒想過,你的母親是怎樣一個人?
他當然有想過,不止一次,從夢裡醒來,他怔怔地坐在床上,雙手環膝,把頭埋下去。夢裡的那個女子,面目是他極熟悉的,濃眉,大眼,薄唇,清麗無雙,可是揚眉的時候英氣逼人而來,也許不是英氣,是殺氣。
他竟然一直都不知道。
他竟然被瞞了這麼久。
他最終竟然是在翠湖居得到這個消息——他的母親是當今天子的死士。
那麼,她為什麼會嫁給他的父親,是因為——愛嗎?她不顧一切地愛上他的父親,不惜背叛她的主子?他惘然地想,他的父親從來都不肯提她——或者他恨她?他不知道。
所有他知道的,只是他的父親常年稱病,極少上朝,平日里只在家裡督促他學文習武,教他提防和警惕各種明槍暗箭……其實是極寵他的,可是很少有笑容,即便對唯一的兒子也如是,天氣好的時候會帶他出去放風箏……而父親給予他的記憶,也僅僅只是暮色里遠去的一隻風箏。
他的父親,大宇王朝第二個異姓王,柳言,死在一個秋夜,瀟瀟的雨。這時候他已經病得很重了,可是並不躺在床上,這個奇男子似乎並不喜歡以病弱的姿態示人,他坐在燈下,寒音瑟瑟,如琴聲不絕。少年被父親的心腹領了來,進門的時候看見燈花里蒼白的面孔,眉目濃麗,溫和的笑。
少年很少看見父親的笑容,不由生出依戀,偎在父親身邊,看見瘦骨嶙峋的手抓住床沿,綻出鮮紅的血點,面上露出驚駭之色,父親卻只是平和地微笑,揮退下人,寂靜的房間里就只剩下父子倆。
「洛兒今年可是17了?」
「是。」少年拘謹地回答。雖然父親很少斥責,可是在他心目中,父親是他最想要親近又最不能親近的人,他讓他生出仰望和崇敬,可是憑他如何努力,始終都走不到他身邊去。
也許每一對父子都是這樣吧,又或者是,父親在他身上寄予了一些希望,可是從來沒有說過。
「我曾經答應你的母親,無論如何都要等你成年,」父親微微仰起頭,像是想起很久遠的事,面容里摻雜了歡喜而又悲哀的神情,「我總算,不負所托。」
「父親——」少年訥訥地喊了一聲,恐懼與惶惑。
「洛兒,遲早有這一天的,沒有人能陪你一輩子——即便是有人這樣承諾,其實也是做不到的,就像——」父親頓一頓,嘆了口氣,少年心裡一動,衝口接道:「——就像我的母親?」他從未在父親面前這樣說話,話一出口,面色一白,隨即挺起胸膛,眉宇間絲絲倔強。
父親並不覺得驚異,但是微微皺了皺眉,沉吟道:「你母親嗎……」他抬頭看看少年的面孔,嘆息似的說:「你很像她……你大概也很想知道關於你母親的事,不要為難別人,不許提你母親是我下的禁令。」
「父親——」少年的神情有一點激動,「為什麼?」
父親艱難地伸出手想要撫一撫少年的面孔,可是手伸到一半,氣力不支,蒼白的手慢慢垂下去,少年忙上前扶住。父親道:「我死以後,若是你仍想知道你母親的事,我也不攔你,可是我在生一日,你就不要問。」他並沒有提高聲調,也沒有責備的意思,少年卻是面色煞白,恭恭敬敬應道:「是。」
父親反而笑了,「你不要擔心,我是過不了今晚了。」少年要說話,父親擺手讓他噤聲,道:「我有幾句話要交代你,你聽好,只三句話:不要在皇后和太後面前提你的母親;無論如何你都不能殺當今天子;如果他要殺你……」父親唇邊一點輕笑,道:「是我多慮了,他不會殺你……這樣吧,如果你有朝一日位極人臣或者……或者……以前過去的事就算過去了,不要再追根究底。」
少年迷惑地看著父親,不明白父親為什麼要這樣叮囑自己,但他還是一一應了下來。
那個雨夜彷彿格外漫長,點點滴滴的雨不住地打在琉璃上,清脆欲碎。父親交代完三件事就不再開口了,他的眼睛格外明亮,他大概是想起廿年前的往事,那時候他還年少,肥馬輕裘,權傾天下。
然後他的手無聲息地垂了下去,冰冷。
守在他身邊的少年蒼白的面孔,神情如初升的太陽一樣堅毅。
少年的手垂下去,「容娘娘是自己解決,還是由我動手?」
容郁的手移到小腹上,裡面彷彿有細嫩的手腳在輕輕地踢,她的孩子,應該有忻禹那樣俊秀的面孔吧。她嫣然笑道:「容郁生而好賭,於此生死之事,不妨與平郡王賭上一注——我賭郡王不敢殺我,郡王信也不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