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斷念
第1章斷念
「轟隆——」
黑雲涌動的天邊,滾過一道悶雷。
「嘩啦啦」,窗外的雨又大了起來,如注的雨水從青青的瓦檐上飛瀉而下,砸到已經坑坑窪窪滿是泥水的地面上。
兩扇沒關穩的窗被風颳得直晃動,發出「哐當哐當」的響聲。
正在屋內做針線活兒的見愁,聽見這聲音,嚇了一跳,險些扎了自己的手。
望著那不斷搖晃的窗,她總覺得有些心驚肉跳,連忙放下手中縫了一半的袍子,走到窗邊來,將兩扇窗拉回來關上。
窗已關,外面的雨聲卻半點兒沒小。
時不時在天邊滾動的悶雷,也越來越近,好似在他們家房頂上滾動一般。
見愁一聽,不禁嘆了口氣。
伸手在自己尚未顯懷的腹部輕輕撫摸,她瓷白的臉上露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柔和。
興許,這就是老天給自己最好的恩賜了。
新婚三月,見愁也沒想到,自己竟能這麼快有孕。
今晨也不知怎的,平白嘔吐起來,她請了鄉里的大夫來看,大夫卻一個勁兒地說恭喜。見愁追問了好半天,對方才笑著說:「您是有了身孕。」
半晌,她都沒反應過來,就連到底是怎麼付了診金、送走大夫的,她都全然回憶不起來了。
見愁,原本是個只有名沒有姓的孤兒。
自有記憶開始,她便知道自己無父無母,幸得好心人收養,方能安生平順地活下來。
後來,她遇到了謝不臣。那時候他還不是秀才,只是謝家的少爺,兩個人並沒有什麼交集。直到謝家家道中落,謝不臣被仇家追殺,正好為見愁所救,兩個人才算是結下了不解之緣。
三個月前,他們終於在這小村莊落了戶,成了親。
於是,見愁也有了姓,從此以後叫「謝見愁」。
謝不臣熟讀「四書五經」,在家裡時便小有才名,已經是童生。後來他參加縣試,又得了秀才,便越發用功讀起書來。
他捨不得見愁受苦,曾握著她的手說,等他回頭拿下了更高的功名,便能做官,以後,見愁也算是個官夫人了。
今日一早,謝不臣就去了縣學讀書。
往日里這時候,他也該回來吃飯了,可偏偏趕上這樣的大雨天。
見愁想著,他帶了傘,多半是道路泥濘,不好走,所以遲遲未歸。等他回來,她便將這天大的喜事告訴他。
唇邊掛上一絲淺笑,聽著周圍淅瀝的雨聲,她也不覺得心煩了。
從窗邊走回來,見愁沒再拿起針線活兒,她掃了一眼掛在牆上的一柄鮫皮為鞘的寶劍——這是家裡唯一值錢的東西,是謝不臣在家破時拚死也要帶走的。
她走到屋前,望著窄小的院門,等待著謝不臣從雨幕里出現。
這是個很簡單的農家小院,幾隻大白鵝被竹篾籬笆圍了起來,正歡快地在雨里叫喚著,不時將修長的鵝頸轉過去梳理羽毛。偶爾一抖,便見落下來的雨珠被油亮的鵝毛抖得飛旋出去,一片晶亮。
透過厚厚的雨幕,能瞧見不遠處連綿起伏的群山,深深的墨綠色被雨水打濕,彷彿更濃了。
層層的雷聲,便在山那邊滾動。
見愁一手扶著門框,一手撫摸著腹部,正猶豫著要不要打傘去縣學找人,雨幕里便傳來了一陣穿行的腳步聲。
「嘩啦啦……」
雨水打在油紙傘上的聲音也漸漸近了。
一道頎長的身影,慢慢從暈染開的雨幕之中凸顯出來,傘邊沿滑落的雨水,像是連線的珠串,不斷地落下,濺在地面上,與周圍的雨水混雜在一起。
謝不臣的眉是長的,鼻是挺的,唇是薄的,有一線近乎冷峻的弧度。
濕冷的水汽,暈染在他的眼角眉梢上,似乎又增了一分霜寒。
握著傘柄的手,是握筆的手,修長,白皙。
見愁瞧見了他,臉上立時露出放心的表情來,唇角不自覺地勾起:「你回來了?」
謝不臣淡淡地點了點頭,雙唇一分,像是要說什麼,最後只牽出一抹笑來。他走到屋檐下,將傘收起,小心地倒立在了門軸旁。
見愁趕緊將他讓進屋,伸手就要為他解下外面已經濕了的袍子。
蒼青色的袍子,被雨水打濕,呈現出一種與外面群山一樣的墨綠色。
見愁唯恐他著涼,卻沒想到,在這一剎那,手卻被另一隻冰涼的手給按住了。
順著這隻手看過去,見愁看見了謝不臣帶著淺笑的臉。
為什麼覺得有些奇怪?
見愁不解:「你手好涼,怎麼了?」
謝不臣搖搖頭,轉眸打量屋內的陳設。
這裡與他今晨走的時候一樣,除了放在簡單方桌上的那幾件衣裳——有一些已經疊好了放在一旁,還有兩件則散放著,其中一件的袖子上還插著針線。
見愁解釋道:「方才窗沒關好,又打雷又下雨的,我顧著關窗,回來便只顧著想你怎麼還沒回來,一時便忘了繼續縫。不過其餘的幾件衣裳,我已經縫好了,一會兒你可以換上,下午雨小了,便繼續去縣學——」
「見愁。」
清冷的嗓音,這一次卻帶了一點兒奇異的沙啞。
見愁以為他是被雨淋了,染了風寒,擔心得不行:「你嗓子都啞了,必定是急著回來,路上不當心,在雨大的時候趕路。若是回不來,在縣學里待著也是可以的……」
話是這樣說,可她心裡卻甜滋滋的一片。
說著說著,唇邊的笑弧便擴大了。
謝不臣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她。
他渾身都濕透了,腳邊全是水跡,眼前的見愁,滿心滿眼都是他,笑起來的時候也暖暖的。
今日冒雨歸來時見到的場景,又一次在他腦海之中回放,同時迴響的,還有那振聾發聵的蒼老聲音。
「道常無名,朴。雖小,天下莫能臣。」
「人為肉體,為凡胎,心為七情六慾所系,難離酒色財氣。」
「世外有仙山,蒼茫雲海間。凡塵如芥子,紅塵幾度皆為虛妄。問世間人,何不脫去凡根,尋仙問道?」
「斬情根,斷塵緣。若要求道,須舍盡一切,汝以何證之?」
汝以何證之?
短短的五個字,卻像是一道天塹鴻溝,隔絕了人世與仙途。
而謝不臣,必須跨過去。
他抬手,冰涼的手撫摸著見愁溫暖的臉頰,淡淡笑道:「你在家,我總歸要回來一趟的。」
這冰涼的手,讓見愁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哪裡用得著那樣麻煩?我又不是什麼身嬌肉貴的嬌小姐。不過你回來也好,我有件事……」
說著,她伸出手去,溫暖的掌心覆蓋在謝不臣的手背上,才一碰著,便感覺到了那種冰冷。
嘆息一聲,見愁都擔憂得忘了要說什麼:「你身上太涼了。」
「無事,我身子可比你壯多了。」
謝不臣笑著,退後了一步,平靜地轉過身,一眼就瞧見了掛在斑駁牆壁上的那柄劍。
烏黑的劍鞘上滿布著片片鱗甲,那鱗甲依舊黑亮,沒有半點兒灰塵。
他慢慢伸出手去,將這柄寶劍取下,輕輕一擰,再一用力,一寸一寸的寒光乍泄而出,伴著窗外的雨聲雷聲,令人不禁屏息。
隨著劍身不斷抽離,隱隱的劍吟之聲也漸漸清越起來。
他抽劍,卻像是要釋放什麼一樣。
見愁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心裡盤算著怎麼告訴他自己有孕的事。
「這劍我每日都要擦上一遍,沒沾上多少灰塵,不過倒從沒拔它出來過,這模樣真是漂亮,難怪你要把它帶出來。」
謝不臣終於完全將這柄劍抽了出來,寒光閃爍的劍刃倒映著他深潭般的眼眸。
這一刻,他忽然看清楚了。
這是他自己的眼眸,無情無欲,無悲無喜,無悵惘,無不舍。
世間人,都不過夢幻泡影。
有什麼不能捨棄?
即便是……
見愁。
不過證明自己有求道之心而已。
他眼眸一轉,從霜寒的劍刃上移開,落在了見愁的臉上。
打扮簡單,荊釵布裙,只有一張臉是白皙的,狹長的眼尾拉開,有一種難言的端麗。縱使是在這般寒酸的地方,也遮不住她滿身的光芒。
謝不臣從未覺得,他的妻子有這般美過。
然而,這樣的美,已經不能撼動他的心半分。
「見愁。」
他又喚她的名字。
見愁眨眨眼,走上前半步,張口想要問他到底怎麼了。
可下一刻,邁出的腳步陡然止住。
劇烈的疼痛襲來——
劍!
見愁困惑地低下頭,看見了自己胸前那柄劍。
她順著雪亮的劍刃看過去,看見了一隻持劍的手。
那是謝不臣的手。
執筆的手,撐傘的手,持劍的手。
謝不臣漠然地注視著她,昔日的柔情彷彿過眼雲煙,消散得一乾二淨。
這是一種冷硬、有情還似無情的眼神。
刺入胸膛的劍,像是一塊冷寒的堅冰,凍得她連疼都要忘了。
瞳孔劇烈收縮,見愁微微張開了兩瓣唇,迷茫又驚痛。
謝不臣手持著三尺青鋒,而三尺青鋒的劍尖,已經沒入了見愁的胸口。
鮮紅的血跡暈染開來,順著鋒利的劍刃,一滴,一滴,又一滴……
「嗒!」
第一滴血,落在了地面上,像是一枚帶血的棋子。
謝不臣蒼白的臉,被這樣鮮艷的顏色映照著,也有了一分奇異的血色。
「你……」
見愁竭力地想要說話,她張大了嘴,卻像是被人拋上岸的魚,只能發出模糊的聲音。
她眸子底下,有淚光閃爍。
為什麼……
謝不臣將她的一切神態收入眼底,卻彷彿隔了一層屏障一般,無動於衷。
緩慢地,殘酷地,又近乎優雅地,他將長劍抽回。
見愁胸口濺開一朵血花,怎麼也站不穩了。
謝不臣淡淡地看著,劍尖斜斜點地,任由劍上的血落下,在潮濕的地面上暈開一小片。
「大道無情,眾生無我,是我負你。」
見愁站不穩,她捂著胸口的傷,低頭時,只看見了指縫裡汩汩流出的鮮血。
那是她的心頭血,眼底淚。
身形晃了幾晃,她終於還是倒在了地上。
這一刻,謝不臣提劍,腳步無聲,從她身邊走了過去。
她的身子蜷縮成一團,手指用力地握著,像是想要抓住什麼似的。
然而,只有一片濕透的衣角,從她眼前劃過。
「嘩啦啦……」
瓢潑般的雨還在下,天的邊緣,依舊有悶雷滾動。
小院外,目之所及的連綿群山彷彿又蒼翠了一層。
院子里的大白鵝在雨里踱步,謝不臣走出來的時候,有幾隻就要朝籬外撲騰,他沒多看一眼,只是抬眸望向了低矮的院牆。
幾根枯草的斷莖在雨里顫抖。
院牆上有個蒼顏白髮的道士,負手而立,腳卻離牆上的枯草有不多不少恰好三寸的距離,竟是浮在上面的。
他滄桑的目光,彷彿通達天機,此刻正落在謝不臣的身上。
謝不臣劍上的血,正在被雨水洗去,漸漸變淡。
微微一笑,老道開口:「塵緣已斬,心性絕佳。他日尋仙問道,通天大能,必有你一席。」
大雨三日才歇。
瓦藍瓦藍的天空中,一絲雲也沒有,明澈至極。
空氣里有泥土和青草的芳香,林間茂密的枝葉上垂下點點露珠,不經意間滑落,便潤濕了一片土壤。
遠處起伏的山巒,有著柔和的曲線,清風拂過,帶來牧童的笛聲。
還有奇怪的歌聲。
「左手一隻鴨,右手一隻雞,今天吃完了,明天吃什麼?」
四面環山的谷底斷崖下,見愁坐在一口用新鮮樹榦剖成的棺材里,怔怔地望著站在她面前哼歌兒的老頭兒。
一身油膩膩的、像是百年未洗的道袍罩著老頭兒枯瘦的身體,他臉上髒兮兮一片,腰間掛了個酒葫蘆,一手捏著細細的破竹竿,另一手卻抓著一隻雞腿,正鼓著腮幫子看她。
她還是有些反應不過來……
「老……老丈,您剛才說什麼?」
那一瞬間,老頭兒險些氣得一個踉蹌磕死在棺材上!
「呀呀呀……氣煞山人!」
他使勁撓著自己頭上不多的頭髮。
「你在棺材里躺了三天,腦子都化了不成?我乃扶道山人,見你命不該絕,才把你救起來的。你不要再什麼老丈老丈地叫了,一點兒都不好聽啊!」
見愁訥訥地開口:「那我叫您什麼?」
「當然是……」
說了一百遍「扶道山人」,她沒記住是不是?
老頭兒離氣暈不遠了,直接抬起右手,給了自己左手手背一巴掌:「叫你手賤,叫你手賤,行善積德這種事也是你能做的嗎?再不敢手賤了吧?」
見愁不是很明白,只靜靜地看著他。
到底發生了什麼……
腦子裡木木的一片,似乎的確如扶道山人所言「躺了三天腦子化了」,她只覺望著周遭的山巒、樹木、花草,都陌生無比。
有零碎的畫面,從她腦海之中閃過。
農家小院,雷雨交加的天,哐當作響的窗,出現在雨幕里的傘……
那是她的夫君,她曾要託付一生的良人……
謝不臣。
那一把刺入她心口的劍!
謝不臣!
見愁心口忽然一陣劇痛!
她低頭看去,粗布衣衫上,胸口處有一個破洞,邊緣整齊,似是利器所傷,還有一片已經乾涸的血跡……
沒有流血,像是那衣衫下根本沒有傷口,像是從來沒有過那一劍,像是……
謝不臣不曾殺她。
可衣服上那個破洞,卻輕輕地咧著嘴。
那一瞬間,見愁像是被什麼扎了一樣,痛的不是她的身,而是她的心,她霎時臉色蒼白,手指顫抖。
昔日相處的一點一滴,都無法控制地從她記憶里瘋涌而出。
枝葉茂密的樹上,謝不臣躲在濃蔭之中,手裡握著一卷書,輕輕念著:「天下有始,以為天下母……」
她就坐在樹下,抄寫著謝母要的經文。
聒噪的蟬聲無法打破他們平靜的相處。
小巷子里,出來避禍的謝不臣,臉上帶著難掩的憔悴,整個人搖搖欲墜。
她撐住了他的肩膀,扶著他一路在暗巷之中逃竄,跑著跑著,最後沒有了路,謝不臣抱著她滾到巷中的柴草堆里,用扎人的乾草將兩個人遮擋起來……
她被他緊緊抱在懷裡,一點兒聲音也不敢發出。
成親的那一日,謝不臣用喜秤挑開她的蓋頭。
見愁還記得他臉上溫暖的笑意,比旁邊燃著的紅燭還要叫她心神搖曳。
閃爍的畫面,最後定格在了謝不臣持劍的手上。
那是她在心裡描過千遍萬遍的輪廓,手的主人是她許之以真心,將要終身託付的良人!
可他卻持劍相對!
劍上,染著的是她的鮮血!
他們不是夫妻嗎?
莫大的悲苦與仇恨,一瞬間向見愁席捲而來。
她有一千個一萬個不明白:為什麼?為什麼要殺她?
他們曾同甘苦,共患難,甚至她還懷了他的孩子……
一日夫妻百日恩,換來的竟是拔劍相向!
見愁覺得自己眼眶裡熱熱的,彷彿有灼燙的淚水被鎖在其中,可她哭不出來,反而想笑。
大笑。
嘲諷,帶著一種難言的蒼涼。
見愁難以抑制地抖動著肩膀。
笑一日夫妻百日恩,不過戲言;笑真心盡付東流水,萬般轉頭皆成空……
她所有的淚,都往心裡淌,坐在潮濕的棺材里,越發顯得身形單薄。
周圍是散落的泥土,蒼翠的樹木……雨後的世界,充滿了生機,一切都蓬勃生長。
只有她的一顆心,如同死灰。
旁邊的扶道山人見她此番情狀,只覺得毛骨悚然:「你……你……你沒事吧?」
「我沒事。」
笑過了,心也就空了。
反倒是在她意識消散之前,曾聽見的一句話,不斷在腦海中回蕩……
「塵緣已斬,心性絕佳。他日尋仙問道,通天大能,必有你一席。」
尋仙問道。
這世上,真的有仙人嗎?
見愁下意識地看向了那老頭兒——扶道山人。
髒兮兮的鬍子,賊兮兮的一雙眼,渾身上下都寫著兩個字:猥瑣。
這時候,他一雙眼睛正骨碌碌轉著,彷彿在看四周有什麼情況,手上動作卻毫不含糊,不知道從哪裡摸出一隻雞腿來就朝嘴裡塞。
「真是世道變了,人心不古。這年頭救個人跟救了個祖宗一樣!唉……」
「山人,」見愁忽然問了一聲,「您是神仙嗎?」
扶道山人正專心致志地啃著雞腿,陡然聽見這清越的一聲,真是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險些把手裡沒啃完的雞腿給扔出去。
「神仙?你以為飛升那麼簡單啊?真是,山人我也就是個修士,當然了,是厲害一點兒的那種修士。不對,你怎麼問這個?嘿嘿,難道也想拜我為師,求仙問道,長生不死?」
求仙問道,長生不死?
不。
見愁撐著樹榦剖成的棺材邊緣,硬硬的小刺扎著她的手心,她卻半點兒也不在意,緩緩從棺材里站了起來。
彎腰將衣服上的碎屑和塵土拂去,她的臉上浮現出了難言的諷刺與譏誚。
天空晴藍,見愁的目光從這所謂的「藏風聚氣之龍穴」遊離而去,停在那一片廣闊之中。
「我不想求仙問道,也不要長生不死,我只想問,為什麼?憑什麼?」
「為什麼?憑什麼?」
扶道山人不明白。
見愁一笑:「山人有所不知,殺我之人乃是我枕邊的夫君,若我沒猜錯,他殺我,乃是為尋仙問道。」
「……」
這一瞬間,扶道山人抬眼望著她,陡然說不出話來。
人無牽挂,拋開一切慾念,方能貼合天地,感悟自然,所以一直有修士領悟天地真理,必得「斬斷羈絆,斷盡俗念」一說。
扶道山人心下複雜,目中有些微的憐憫:「你……」
「我沒事。」
還能有什麼事呢?
她不過在想:枕邊人尚且能殺,這樣的天地至理,尋來何用?冷血狠毒,上蒼也能允他們成仙?
共患難的夫妻情義,在長生不老面前,當真有那般脆弱?
低低一聲嗤笑,見愁臉上的神色,一下變得無比嘲諷起來。
潮濕的木棺材躺在土坑裡,棺內下方還有暈染開的一團血跡,扎眼極了。
她面前一步的地方,一塊木牌歪倒在地,被雨水打濕,暈染了上面的字跡,卻依舊隱約可辨。
吾妻謝氏見愁之墓。
是她的墓碑。
是謝不臣的字跡。
吾妻謝氏見愁之墓?
哈!
真是再沒有比這更諷刺的事情了。
謝見愁?
不,不是了。
在那一劍之後,一切便已恩斷義絕。
她不再姓謝,更不是謝不臣的妻子。
她有名無姓,無父無母,只是這天地之間一片飄萍。
見愁一步邁出,沒有半分留戀、甚至冷酷地踩在了那塊墓碑上,像是踩在自己的過去上。
「昨日之日不可留……」
「什麼?」扶道山人沒聽清。
「沒什麼。」
見愁回過神來,蒼白的臉上浮出一抹淡笑,只朝扶道山人躬身一拜:「見愁自知本已奔赴黃泉,山人救命之恩,如同再造,見愁無以為報——」
「要以身相許?」
扶道山人眼睛一下亮了起來,身子前傾,期待地望著見愁。
方才那個滿口「大道仁義」的老頭兒,這一瞬間,臉上寫滿了猥瑣。
「……」
一時之間,見愁所有道謝的話,感動的話,全部被噎在了喉嚨口,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
「山……山人取笑了……」
這就是拒絕的意思嘍?
扶道山人才亮起來的眼睛,頓時就暗了下去,只覺大倒胃口,長嘆一口氣:「果然是世道變了,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山人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把你給救了回來……」
見愁默默想,的確是世道變了,人心不古。
這年頭這些方外之人,施恩圖報也就算了,還……還想這些?
不是說,修道之人,都要斷情絕欲嗎?
顯然,見愁的疑惑,此刻是無人能解答的。
扶道山人看見愁最終也沒什麼表示,不由得悻悻地摸了摸自己的鼻樑,老臉頗有幾分掛不住,咳嗽一聲,轉移了話題:「呃,那什麼,現在你人已經沒事了,準備幹什麼去?」
準備幹什麼?
見愁第一個想到的還是謝不臣,下一刻回蕩在腦海之中的,便是才住了沒幾個月的農家小院。
她朝斷崖上面望去。
黃色的泥土最近浸飽了雨水,將斷崖斷面上的黑色岩石染污了一片。有幾棵老樹紮根在岩縫裡,枝幹遒勁。斷崖不高,兩側有樹木掩映,左邊便有一道斜坡,上頭長滿了雜草,從這道斜坡,可以上這一層斷崖。
見愁道:「我想回家看看。」
說完,她竟然直接朝著前面斜坡走去。
「哎?回家?你腦子沒壞掉吧?」
扶道山人簡直傻眼。
「回去幹什麼啊?別人都認為你死了。」
死了她也要回去看看。
見愁沒回他,兩步上了陡峭的斜坡,小心翼翼地向上走去。
扶道山人白眼一翻:「你是不是傻啊?你要回去被村民們發現怎麼辦?死而復生,你會被弄死的啊!山人我不是白救你了?你說說你,浪費人家心意,救了你,你就以為自己厲害了不成?像你這麼忘恩負義的我還是第三百六十七次見!」
她哪裡忘恩負義了?
不過……
見愁忽然問道:「三百六十七次……那您救過多少次人?」
「這個嗎……等我數數……」扶道山人連忙掐著手指頭,最後道,「算上你一共三百六十八次了。」
「那有多少個忘恩負義的?」
「三百六十七。」
扶道山人的聲音裡帶著一種難言的悲憤。
「哦……說到底不忘恩負義的也就一個呀?不過也挺好。」
「挺好?」扶道山人瞪圓了眼睛,怒視見愁!
見愁輕輕一笑,只道:「我會是第二個。」
「嗯?」
扶道山人頓時詫異。
第二個不忘恩負義的人罷了。
見愁沒有解釋,繼續往前走去。
扶道山人卻愣住了,他不由得打量起見愁來:蒼白的臉色,已經因為爬坡過於吃力,染上一層病態的紅暈,草葉鋒銳的邊緣,偶爾會划傷她的手臂,她卻半點兒不在意一樣,一心往上爬去。
是個有心氣兒的姑娘。
他思索了起來:要不,真收個徒弟試試?
上面,見愁已經爬完了這不長的斜坡,眼前一片開闊。
草叢如地毯一般平鋪而去,遠處樹木蔥鬱,一條大道向著林中延伸,又朝著遠處的山巒蜿蜒盤旋而去。
近傍晚,天色已經開始逐漸變暗,山坳之中的小村莊,似有裊裊的炊煙飄起。
那邊的那邊,便是她的家了。
「你真要回去呀?」
扶道山人的聲音,一下從見愁耳邊響起。
她嚇了一跳,側頭一看,剛才還在斜坡下發愣的扶道山人,一下就跑上來了,這是怎麼做到的?
「問你呢,怎麼不說話?」扶道山人啃了一口雞腿,皺了皺眉。
見愁只好壓下那疑惑,回道:「回自然是要回的,不管以後如何,我想回去看看。」
「我都說了,你死而復生,被人看見是要被抓起來的,再說萬一你夫君還在怎麼辦?」
「那我正好殺了他。」
見愁的聲音,沒有任何波動,平緩而淡靜。
「咳!」
扶道山人險些被雞骨頭噎著:「你……」
見愁見他似乎驚詫,也不由得一笑,不過說了一回真話而已。殺她之人,不管出於何種原因,她何必留情?
而且……
「山人不必擔憂,我不會被當妖怪抓起來的。」
「咦?你怎麼敢肯定?」
看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扶道山人完全迷惑了。
看來,自稱「修士」的扶道山人,在思考這一塊上,與尋常人沒有很大的差別。
見愁一笑:「我向來與山中村民為善,若他們知道我身故,必定有香燭紙錢相送。可我只有一口樹棺,還葬在山崖之下,便可知他們並不知情,一切都是我夫君所為。說不準,還為我找了個失蹤的理由。」
「有……有道理!」
一拍自己腦袋,扶道山人看著見愁的目光簡直帶了幾分驚異和讚歎:這腦瓜子,真靈光啊!
「如此,我回家,應當不會有事。」
見愁下了最後的結論,便率先朝前走去。
傍晚的夜色,漸趨迷離,緩緩籠罩下來。
很快,便是夜色深深,斜月高掛。
足足一個時辰,見愁與扶道山人才走到了山道的盡頭,來到了那座素樸的小村莊。
村子最中央,有一棵巨大的古榕樹,皎潔的月光給它披上了一層紗衣,即便是站在西面村口,也可以一眼望見。夏日裡,正是它枝葉繁密的時候,隱約還能瞧見上面垂下的一根根許願的紅綢。
見愁有些恍惚。
風裡飄來几絲煙火氣息。
扶道山人鼻子一動,使勁嗅了嗅,驚喜道:「好香,好香!有哪家在烤乳豬!還有野雞!野鴨……」
見愁卻彷彿沒聽見,她緩緩抬步,走入了村中。
或是狹窄或是寬敞的村道邊上,堆放著村民們煮飯做菜要用的柴火,一星又一星的燈火照亮家家戶戶的窗,越往村東頭,人家越是稀少,排布在黑夜裡的,只有零星的燈火。
她身上帶有血跡,可在這黑夜裡,難以看清。
這個是劉家,那個是李家……
一戶一戶。
見愁都認得。
不遠處一扇柴扉忽然打開,一圓臉農婦嘴裡咕噥著什麼,匆匆朝外走出。
「咦,謝家娘子?你怎麼回來了?前兒謝秀才不是帶你去城裡享福去了嗎?」
她一眼看見了見愁,驚訝地喊了一聲。
見愁一怔,而後莫名地一笑,和善地對那農婦道:「勞張家大姐記掛,有些東西沒拿,所以回來找找。」
「原來是這樣啊。」
張家大姐倒沒怎麼懷疑,知道這對小夫妻是伉儷情深,身份更是不一般,那謝不臣以後是要做官老爺的。
她笑得純樸又熱情,道:「那你先找著,我急著去劉家借點兒針線,趕明兒再來找你敘話啊!」
「哎。」
見愁應了一聲,便見張家大姐滿面笑容地走了。
自始至終,她好像都沒看見站在自己身邊的扶道山人。
扶道山人得意地挑了挑眉,也不說話。
約莫又是他的術法,見愁想起之前他一步出現在自己身邊的事,也不多問,打起精神來,就朝著村子盡頭走去。
前面就是她家了。
一間漆黑的農家小院,用木柵欄圍起來,當中朝南開的一道門,也是用木頭拼起來的,頂上鋪著茅草遮雨。
此刻,那兩扇門上,竟然還有一把黃銅小鎖。
門鎖著。
無數的回憶,再次從見愁腦海之中閃過。
她走上前去,站到門前,輕輕地踮起腳尖,伸手朝著門框上面一摸,手指觸到了一個冰涼的物體。
見愁將之取出,攤開放在手裡,果然是一把鑰匙。謝不臣即便是撒了謊離開,鑰匙也還像以前一樣放著……
見愁眨了眨眼,只覺心底一股悲涼湧上,險些抑制不住,就要哭出來。
在看到門鎖著的時候,她就已經知道,謝不臣不在。在翻出鑰匙的時候,她卻能肯定,當年的那些情義都絕非作偽。
「大道無情,眾生無我,是我負你。」
見愁倒想找他索命。
她一面這樣想著,一面將淚意壓回眼眶,用鑰匙開了鎖,將門一推。
「吱呀——」
細細的、悠長的一聲響。
門開了。
乾乾淨淨的院落,幾乎看不到什麼雜草,靠西的牆邊圍著籬笆,裡面原本的一群大白鵝,不知為何,只剩下了最後一隻,正縮在角落睡著。正面有三間屋子,門沒鎖,看得出只是虛掩著,門軸旁還立著那日謝不臣撐回來的青色油紙傘。
見愁走了進去。
扶道山人跟在她身後,探頭探腦,瞧見這番蕭然景象,忍不住嘖嘖嘆氣。
「你家也真是夠破敗的,回來有什麼意思?反正山人我也救了你一命,哎,我說,不如你順便直接拜我為師算了,山人帶你走遍天涯海角,說不定你以後還能在六道十九洲遇到他。怎麼樣?只要你肯……」
絮絮叨叨的話還沒說完,扶道山人的腳步就停下了。
在經過養鵝的籬笆時,他一眼就看見了角落裡那隻大白鵝,肥肥的,正縮在角落裡睡覺。
他兩眼陡然亮起來。
多好的鵝啊!
羽毛油亮,膘肥體壯,若能撥了毛下鍋,不多不少,正好一鍋菜啊!
扶道山人忍不住吞了吞口水,走到了籬笆旁,直接一抬腿,翻了過去。
同時,他沒忘對見愁來一句:「那什麼,只要你讓這大白鵝跟山人我走,什麼拜師的束脩都給你免了!」
見愁一直往前走,來到了門口,沒搭理他。
扶道山人也沒在意,此時此刻,他眼裡只有那隻大白鵝。
他走到它旁邊,蹲下來,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著大白鵝的頭,像是在摸著一個好孩子。
「好肥的鵝啊……」
這時候,見愁已經走到了房門前,倒沒注意背後扶道山人在做什麼。
推開門,入目的是一片漆黑。
她循著記憶中的路,在窗台上摸到了火摺子,輕輕一吹,微弱的火光亮起來,照亮了屋內熟悉的簡單擺設。
三隻凳子,一張方桌,桌上擺著一盞沒點的油燈,放著疊好的衣服,還有沒做完的針線活兒……
見愁只覺得兩腿灌了鉛一樣,有些走不動。
她來到桌前,將火摺子靠在油燈邊,點著了,便把火摺子滅了。
一星弱火升騰起來,見愁的臉在昏黃的燈光里,有幾分明滅不定的陰影。
她坐在凳子上,看著這空寂的屋子,對面牆上已經空蕩蕩一片。
那柄劍不見了。
見愁的心裡也空蕩蕩的。
她伸手摸了摸桌上的衣物,每一件都是謝不臣的,每件衣服上的針腳都異常細密。針線簍子里,斜斜靠著一把剪子,是平日用來剪布的。
見愁伸手就拿了過來。
然而,在她握緊了剪子,將它拿開之後,針線簍子下面,便露出了一個小小的撥浪鼓,旁邊盤著一根紅繩,系著一把小小的銀鎖,上頭刻了個「謝」字。
那一瞬間,見愁的手一下顫抖了起來。
撥浪鼓,是在得知有孕后,她從貨郎的手裡買來的;銀鎖是謝不臣小時候戴的,說等他們有了孩子,便將這把小小的銀鎖傳給孩子。所以那天她找了一根紅繩,把銀鎖穿了起來。
如今再見到這一切……
剪子從見愁的手裡滑回了針線簍中。
一時之間,她只覺心如刀絞。
緩緩收回手來,見愁下意識地撫向了自己平坦的腹部。
她豁然回頭,看向黑漆漆的門外,大聲道:「山人!山人!」
院子里,扶道山人已經兩手摟住了大白鵝的脖子。
大白鵝驚覺有敵人來襲,死命地叫喚起來,更把一對肉肉的翅膀使勁撲騰,頓時只見鵝毛亂飛,泥水四濺,折騰得扶道山人身上一片狼藉。
這大白鵝,竟然敢這樣撲騰!
扶道山人心裡發了狠,眼饞地吞了吞口水,就要對這隻大白鵝下手,冷不丁聽見裡面見愁在喊,嚇得一個激靈,一下就縮回手,兩手高舉,朝著屋內見愁道:「我沒偷鵝!」
見愁已經起身,腳步踉踉蹌蹌,背後一盞油燈的光照不亮她的身影。
扶道山人更看不清她的表情。
「山人,我……我其實有身孕。可否……請您為我診個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