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如此師徒
第2章如此師徒
見愁的聲音,在夜裡,被夜風吹著,彷彿深秋樹梢上掛著的樹葉一樣,飄零又顫抖。
見慣了人世的悲歡離合,看多了修士之間的爾虞我詐,再看見這樣的見愁,扶道山人忽然有些不忍。
他自然不是那些赤腳大夫,需要通過把脈,才能判斷一個人的情況。
這一雙眼睛,只消一看,便什麼都知道了。
「山人?」
見愁又問了一聲,滿含著希冀。
或許她不是個合格的母親,只因初初得知有孕,竟毫無自覺。到了如今,才觸景生情,想起自己即將為人母!
掰著手指頭算算,也就那麼幾天而已。
扶道山人兩隻手慢慢放下來,尷尬地打了個哈哈,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道:「把脈?山人怎麼可能會這種凡人才幹的事?我說丫頭啊,你問錯人了。」
「……」
見愁一下變得頹然起來,扶在門框上的手,也順著滑了下來。
她清亮的目光,落在扶道山人的身上,像是在衡量他言語的真假。
「山人神通廣大,即便不會診脈,別的法子也總能……」
「我哪裡會?」
扶道山人連忙搖頭,眼珠子骨碌碌地轉著,一會兒看看檐角的青瓦,一會兒看看院子外面黑沉沉的夜幕,一會兒又抬頭看看天上的星星。
「哎呀,山人我夜觀天象,星月齊出,乃是這世上要出一個有大造化之人啊!丫頭,說不定就是你了!」
「……山人,我腹中的孩子,是不是沒了?」
見愁忽然問了這麼一句,扶道山人一下就僵住了。
他慢慢轉過頭來,看著見愁。
見愁神色之中有頗多凄惶,在看見扶道山人的反應之後,她還能有什麼不明白的?
從棺材里出來時的那一攤血,忽然浮現在了見愁的腦海里。
扶道山人身負神奇之術,看來也沒能保住她的孩子吧?
才不到兩個月的胎兒,就這樣離她而去了?
她甚至都不曾有即將為人母的自覺……
短得像是一場夢。
見愁陡然覺得渾身無力,喉嚨里像是卡著千萬把尖銳的刀片。她僵硬地轉過了身子,嘴裡喃喃道:「我知道了……」
一步一步走回桌旁,見愁重又坐了下來。
放在針線簍里的那把剪刀,尖得像是能扎破她的眼,更不用說下面的那把銀鎖了。
她獃獃地坐著,彷彿要坐到天荒地老。
院子里的扶道山人見狀,長長嘆了一口氣,轉過身去,重新將目光放回了大白鵝的身上。
就在他轉身的一剎那,背後的屋子裡,忽然傳來一陣壓抑而隱忍的抽泣聲。
那哭聲的主人,彷彿在百般控制自己內心的悲痛,可終究控制不住。
於是,洪水霎時決堤,席捲一切。
原本隱忍的抽泣,一下變為了悲慟的大哭,她像是要把自己一切的委屈和無助都宣洩出來。
她經歷的是丈夫的背叛,是喪子的苦痛,如此短的時間內,恢復不過來的……
扶道山人最終還是沒有回頭去看,只是翻過了籬笆,把滿地亂跑的大白鵝往懷裡一抱,不顧大白鵝拚死的掙扎,幽幽開口道:「鵝啊鵝,這會兒山人心情不大好,你可千萬別撲騰……不然啊,山人只好生啃了你。」
大白鵝渾身一抖,修長的脖頸頓時垂了下去,彷彿聽懂了扶道山人的話一樣,再也不敢動了。
扶道山人這才滿意地摸著大白鵝的羽毛。
「好鵝,好鵝啊!生作畜生多好,這些人間的悲歡離合,你都不用懂……」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上的星月都慢慢地移了位置。屋子裡的哭聲,也漸漸止了。
扶道山人抬起頭來,看向屋門口。
見愁慢慢從裡面走了出來,站在屋檐下,抬首望著那片夜空,過了好久,才開口問:「山人,你剛才說要收我為徒,這話可當真?」
扶道山人心裡猜想她應該好了不少,不過收徒之事,卻不能這般貿然。
他道:「方才我問你,你半句話不答,可見你一點兒也不想拜我為師。如今你卻改了主意,那山人便問你一句:你拜我為師,要幹什麼?」
「求仙問道。」
見愁篤定地回答。
扶道山人一笑,半點兒不相信:「是求仙問道,還是去報仇?」
見愁不說話了。
哭過了一場,她眼圈紅紅的,月亮的光,霜白一片,照進她波光瀲灧的眼底,一時竟有幾分難言的美。
「也不是我不想收你為徒。只是若你入我門,修我道,只是為了復仇,不說在修道路上無寸功之進,即便有所建樹,他日也會因今日之遭遇,而成無上心障。心障一起,尋仙問道,不過是個笑話。」
扶道山人這一番話,難得地正經和嚴肅。
修道之路,往往充滿了艱辛和險阻。
世上之人千千萬萬,大半都是凡夫俗子,能有大智慧大成就者得無二三。一萬個鍊氣期的修士之中,興許能有十個築基,十個築基期的修士里,卻不一定能有一個修鍊到金丹期。
修行,本就是萬中無一的事情,出不得半點兒差池,對天賦和心性的要求,高得離譜。
以見愁此刻的心性,著實不適合這一條路。
此前扶道山人會開口詢問見愁,只因為其誠心所感,又與見愁有一點兒緣法在,所以想要收徒。
心性能決定一個人的成敗。
見愁遭逢大變,仍能偶有歡顏,甚至說出「我會是第二個」這樣的話來,扶道山人並非已通達天意、全無人情之人,自然也能感覺到見愁心地如何。
至於「那我正好殺了他」一句,又偏偏有修行之人獨有的一份強硬冷漠,近乎天道。
若無心障,他收她為徒,未必不能有大作為。
可惜了……
扶道山人就要將收見愁為徒這個念頭,徹底拋開。
然而下一刻……
「大白鵝跟您一起走,您收我為徒。」
見愁從屋檐下走出來,站到扶道山人的面前,聲音鎮定而冷靜。
如果不是此刻他們身處於這山坳之中的小村莊,如果不是周圍的一切太過破敗,如果不是站在自己面前的見愁只是荊釵布裙!
扶道山人簡直以為她說的是「萬世仙皇的劍冢給您,您收我為徒」了!
開什麼玩笑?
區區一隻大白鵝!
扶道山人低頭看著還被自己抱在懷裡的大白鵝,一臉的憤懣。
「山人在你眼裡便是這般俗不可耐嗎?我像是那麼貪小便宜的人嗎?修道可是大事!山人我當年一根竹竿挑遍了六道十九洲,人人見了我都要磕頭叫一聲爺爺,我這麼厲害的人,你拜我為師竟然只給一隻大白鵝?實在是欺人太甚!」
兩個鼻孔里彷彿噴出火來,扶道山人瞪著見愁的眼睛都紅了。
「難道你覺得,我會這麼輕易被一隻大白鵝收買嗎?」
說完,他的憤怒似乎已經達到了頂點,只把懷裡大白鵝往地上一摔。
「至少也要兩隻吧?」
「……」
見愁定定地看著扶道山人,目光里儘是難以言說的鄙夷。
這人真的是……
讓人有種想翻白眼的衝動啊!
見愁也不知到底應該怎麼形容自己內心的感受,她沉默了很久,才從那種詭異的情緒之中逃出來,道:「眼下我家的鵝都跑了,沒有第二隻。不過找鵝是簡單的事,他日見愁再給您尋一隻來。」
「這還差不多。」
扶道山人哼一聲,算是滿意了。
他看了看方才摔在地上的鵝,那鵝現下已被摔蒙了,像是完全沒明白自己之前那般「得寵」,現在怎麼就被打入「冷宮」了。
扶道山人連忙一彎腰,又把地上那隻大白鵝抱起來。
剛才因為氣勢需要,一把把大白鵝扔了,雖做了點兒手腳保護,必定不會出事,可也千萬別受驚了。
他頭都沒抬一下,只對見愁道:「那我們就這樣成交了,你行個拜師禮吧。」
「拜師禮?」
見愁只在路上見識了他一些神奇手段,知道這位不簡單。可到底應該怎樣行拜師禮,有沒有什麼特殊的禮節,卻是一概不清楚了。
她虛心請教:「還請山人指點。」
大白鵝在扶道山人的懷裡,簡直被嚇壞了,變成了一隻獃頭鵝,沒什麼反應。
扶道山人憂心不已,嘆了一口氣對見愁道:「你家的大白鵝都比你有靈性,拜師禮有什麼可指點的?磕三個響頭就是。」
說著,他的表情卻忽然一肅。
另一隻空著的手握著竹竿,往地上一敲。
只聽得「啪」的一聲脆響,便有一個深藍的光圈以竹竿為中心,向著四周擴散開去,水波一樣,最終泛到了一丈三尺六的位置定住。
光圈定住之後,只維持了三息,便漸漸隱沒下去,像是藏在了泥土之中。
見愁與扶道山人,呃……還有一隻大白鵝,都在這圈子裡。
這般神奇的手段,見愁還是頭一次真真切切地見到。
那一瞬間,扶道山人臉上彷彿也籠罩了一層光環,道:「拜吧。」
天地君親師,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尊師重道的道理,見愁比誰都明白。
可這種感覺也挺奇怪,自己竟然也要有師父了,而且也是要踏上仙道……
將身前的粗布裙擺提起,見愁跪在了地上,將雙手高舉過頭頂,掌心向下,貼到額頭的位置,而後俯身而拜。
月斜風清。
樹影搖搖。
隨著見愁拜下,向下的掌心,自然地貼在了院子里潤濕的泥土上。
冰冷的泥土,像是她此刻波瀾不驚的心。
若說六親滅絕是塵緣盡斬,那麼此刻的自己,約莫也算是斬盡塵緣了。
她無父無母,不知自己從何處來,更不知今後要往何處去,夫君已背她而去,腹中還未出世的孩兒已再無叫她娘親的機會。
天地雖大,竟再無一人一物一事能叫她牽腸掛肚。
這感覺,空落落,寂寥寥。
一拜一叩首,再拜再叩首,三拜三叩首。
在拜師禮成的一剎那,一陣蒙蒙的微光忽然亮起,以見愁所在之地為中心,朝著周圍輻散開去。
那光芒很淡,有一種灰撲撲的混沌感,暗暗的,並不很分明。
可在這樣的夜裡,已經足夠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個一丈見方的八角圖形,上面有四個方向交錯縱橫的線條,將整個八角劃分成了無數的小格子,看上去像是一個八角棋盤。
隨著見愁起身,這八角棋盤的圖案又漸漸隱去,像是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剛才這是……」
見愁生平從未見過如此奇景,好像這圖案是因拜師禮成才出現的。
她望向扶道山人,卻見他一臉的獃滯。
這時候,扶道山人已經有點兒做夢的感覺了。
後知後覺的大白鵝終於反應了過來,從他懷裡跳了出去,他竟然也沒回頭多看一眼:「一丈……一丈的萬象斗盤……」
萬象斗盤?
「那是什麼?」見愁好奇起來。
「萬象斗盤,是世間萬物修行的基礎,如同千丈高台,必有層石壘土。常言道,一個人在初初踏入修行之路,完成拜師禮后,便能在天地契約之力的引動下,激發斗盤。斗盤越大,那麼此人的天賦便可能越高。」
扶道山人漸漸恢復了神志,看著見愁的目光,也漸漸發亮起來。
那一瞬間,見愁險些以為自己就要變成一隻雞腿,一隻大白鵝。
她強忍著那種頭皮發麻的感覺,又問:「您的意思是,我的天賦不錯?」
「……算不錯吧。」扶道山人點了點頭。
見愁明白了,那就是已經非常好了的意思。
她一想,又不禁好奇:「斗盤是每個修行的人都會有的嗎?那您的斗盤一開始多大?三丈嗎?」
「……」
面上的表情一下僵硬起來,扶道山人眼珠子骨碌碌轉著,四處亂看:「呃……好像,一丈零一寸吧!」
一丈……
零一寸?
見愁懷疑地看著扶道山人。
扶道山人眼睛一瞪:「你不信,是不是?」
「徒兒不敢。」見愁心裡已經明白了,老老實實道,「您說是多少就是多少。徒兒雖比不上師父,可看師父的斗盤還能變大,想來此刻斗盤的大小也不決定一切。」
好吧,這話勉強還算動聽。
扶道山人巴不得把天賦斗盤大小這事兒趕快揭過去,連忙道:「那是當然了,一般而言,萬象斗盤會在踏入修行之後變大,至於變大多少,就看個人能力。所以如今的天賦,也不過是暫時的而已。修行之路,天賦與努力缺一不可,多少天才夭折在了道上?反而是當初那些天賦一般的,更能有所作為。等你正式踏入修行之路,就會知道,能點亮斗盤的才是真天才。」
如今的一切概念,於見愁而言,都很新鮮。
外頭夜風吹著,她困意全無,繼續問道:「點亮斗盤又是怎麼回事?」
「哎呀呀呀,你好煩啊!怎麼一直問一直問?」
扶道山人抱著大白鵝,有種昏厥過去的衝動,帶個徒弟怎麼這麼麻煩?太久沒帶徒弟,他都快忘記自己當初帶徒弟是多艱難的一件事了。
現在一聽見見愁開始問問題,往昔的記憶就像洪水直接衝破了大堤,朝著扶道山人狂奔而來。
見愁默默道:「聖人說,虛心求教……」
「那算什麼聖人!」
凡人的聖人,扶道山人又不是沒聽過,當即翻了個更大的白眼。
「唉,真是拿你沒辦法了。這是你今天最後一個問題了啊,我回答完這個,你不許再問。」
「好……。」
他不回答,自己也拿他沒辦法。
見愁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點了點頭。
於是,扶道山人輕輕摸了摸大白鵝的頭,靸著破草鞋的右腳伸出來,在濕潤的泥地上輕輕一點。
唰——
那一瞬間,整個院落都被奇異的光彩照亮了。
一個巨大的三丈方圓的八角斗盤出現在扶道山人腳下!
那龐大的斗盤,蔓延到了見愁的腳下,也蔓延到了屋檐下,微微閃爍的光華一下襯得這農家小院有種夢幻之感。
與見愁方才那個暗淡混沌的斗盤不同,扶道山人的斗盤顏色要亮得多,尤其是上面交錯縱橫的經緯線,竟然呈現出一種炫目的雪白。
在這斗盤之上,竟然還密密麻麻地落有不少黑色的「棋子」。這些「棋子」錯落有致地分佈著,三五個成一組,在雪白經緯線的勾勒之下,竟然像是一個又一個的印符。
「看到這八個方向的光線了嗎?」扶道山人手裡的破竹竿不知什麼時候又冒了出來,輕輕點在了斗盤的其中一根線條上,「六道十九洲,統稱它為坤線。坤為地,這坤線長在斗盤上,貼地而生,乃是修行的根基。」
坤線。
見愁仔細地辨認了那四根八個朝向的線條,牢牢地記下了它的名字。
扶道山人破竹竿收回,重新一點。
這一次,是斗盤上的「棋子」。
「黑色的這些,看著像是棋子,我們稱它們為『道子』。天行有常,星漢燦爛,有道生焉。這道子,便是一名修士修行的法門,乃是『術』。不同的道子排列,會形成不同的術法。」
道子。
又是一個新的詞。
見愁默默地點著頭,認真聽著。
原本扶道山人覺得,一個對修行毫不了解的人,沒必要知道這麼多,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可就在他正要收回破竹竿的時候,抬頭一看,見愁臉上一片認真,眉眼低低,注視著他踩在腳下的斗盤。
也不知為什麼,方才舉起的破竹竿,鬼使神差地又落了下去,在一組非常靠近的七枚棋子周圍一劃。
「你可以看到,整個斗盤上的道子排布,都有其規律,有時候有些地方會沒有道子,把坤線組成的格子空出來。這七枚,是山人我修行的一個法術,在斗盤上,它們被稱為道印。」
道印。
瞧著那排布玄奧的幾枚道子,見愁想,這個也能明白。
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問道:「師父救我時用的也是這斗盤上的術法嗎?」
扶道山人眉毛一揚,聽見愁提起自己救人的事情,得意之情頓時湧上心頭,立刻開口道:「那是當……啊嚏!」
話說到一半,他忽然覺得不對勁,立刻截住了。
抬眼,怒瞪見愁,扶道山人咋咋呼呼:「都說了剛才就是你最後一個問題了!你這徒弟怎麼這麼不自覺不省心?實在是太壞了!」
「我——」
見愁有些傻眼,張口想要為自己辯解。
扶道山人一擺手:「不許說話!」
見愁已經到了喉嚨口的話,只好生生吞了回去,把嘴巴閉得緊緊的。
「看你還不老實。」
這一下,扶道山人才算是滿意了,優哉游哉地把竹竿往肩膀上一扛,道:「萬象斗盤,坤線,道子,道印,你都該明白了。現在,不必我解釋,你也該明白斗盤為何名為『斗盤』了。剛才你問的是,點亮斗盤,其實就是點亮這些坤線。斗盤本身混沌,人力有修為積累,於是自天元而起……呃,天元?」
好像忘了說這個挺關鍵的東西。
扶道山人一拍自己腦門兒,有些尷尬地呵呵笑了兩聲,將自己的一隻腳抬起來,露出之前一直被踩在他腳底下的那團光。
原來,在整個斗盤的中央,竟然還有一顆最大的「棋子」,約莫有拳頭大小。
這一顆的顏色,與整個斗盤原本的顏色很接近,只是要亮得多,彷彿拿一束光對準了瀰漫的霧氣,螢火狀的光斑不斷在「棋子」內閃爍。
不用扶道山人說,見愁都知道,這一顆就是「天元」了。
「哈哈,天元,天元在這裡。」
乾笑兩聲,扶道山人覺得自己有些丟臉。
竟然連最關鍵的東西都忘了。
「天元乃是一名修士踏入修行的關鍵,吸收天地靈氣之後,便要漸漸填滿天元,天元發亮,其後才能點亮原本灰暗的坤線。你看這些坤線,都是發亮的,有的卻是不亮的。理論上講,斗盤上的每條坤線都能點亮,只是人力有時盡,天賦與努力限制,很多人無法將之全盤點亮,便開始築基。」
也就是說,修行的話,是要先點亮斗盤上的天元,其後再以天元為中心,將儘可能多的坤線點亮。
見愁理解起來也不困難,一面聽,一面點頭。
扶道山人繼續道:「築基只是修行之中的一個境界,在此之前乃是鍊氣期。鍊氣,即煉精化氣,便能逐漸點亮斗盤。點亮斗盤之後可以封存斗盤,衝擊築基,成功築基后再開始修鍊靈寶法術,正式踏上修行之路。現在懂了吧?」
「謝師父賜教,弟子明白了。」
見愁總算是牢牢記住了這幾個概念,同時也在心裡猜測:每個人最開始出現的天賦萬象斗盤,可能大小不一,而自己的這一塊斗盤,並不算小。
也就是說,她並非毫無潛質。
只是不知道,謝不臣的斗盤如何?
不知不覺地又想到這個人,見愁恍惚了一下。
扶道山人沒察覺,心想徒弟也收了,大白鵝也收了,真是兩全其美。
他心裡美滋滋的,抬起頭來便道:「那你收拾收拾跟山人走吧,既然要踏入修道之路,這地方也沒什麼待頭了,師父我帶你吃香的喝辣的去!」
要走嗎?
雖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乍然提起來,見愁也有些惶惑。
沉默片刻,見愁望了望這農家小院,道:「如此,還請師父寬容一會兒,容見愁處理些事情,再收拾收拾東西。」
扶道山人眼睛一亮:「難道你家還藏著許多隻大肥鵝?」
為什麼她的師父滿腦子都是大白鵝?
見愁實在有些無法理解,有一瞬間想要剖開扶道山人的腦子看看,裡面是不是飛著一千隻大白鵝。
她愣了半天,僵硬地回答道:「不是。」
扶道山人頓時面露失望之色,頓足道:「師父怎麼收了你這麼個倒霉徒弟?連鵝都不知道多養幾隻,真是罪孽,罪孽啊……我的綠葉老祖唉,怎麼叫我遇到了你?」
這慘呼聲,那叫一個見者傷心,聞者落淚。
可見愁只注意到一個詞:「綠葉老祖是誰?」
扶道山人白了她一眼:「一個很厲害的老妖婆,不許你提她!」
「明明是師父您先提的。」見愁小聲道。
「你說什麼?」
「沒什麼……」
看著扶道山人這麼凶,見愁也知道這一位「綠葉老祖」約莫是不能提了,趕緊閉嘴。
「我回屋收拾去。」
她轉過身,趕緊進了屋。
這時候天還很黑,夜還很深。
屋子裡那一盞油燈,依舊靜靜地燃燒著,不時晃動的火焰,讓整個屋子裡的光線,都有些閃爍不定,在明滅之間。
見愁掀開了裡屋的帘子,裡屋的擺設也與往日一樣。
她想起與謝不臣剛搬到這裡的時候,曾受過許多人的恩惠,既然自己要走了,總要還上這些人情的。
普通的雙魚柜子上擺著一面銅鏡,昏昏地映出見愁的影子。
她看到桌上還有零散的胭脂水粉,俱是自己往日用的。她記得不遠處劉家的大妞挺喜歡這些東西,興許可以留給她……
見愁這樣想著,就坐到了妝鏡前。
伸手將高高綰成婦人髮髻的頭髮放下來,一時之間,只見黑瀑灑下。順滑的頭髮貼在見愁的臉頰邊,她慢慢用梳子將頭髮梳好,重新綰了一個簡單的髻。
衣箱里還有乾淨的衣物,見愁翻了一套出來,將那一身沾有血跡的衣裙換下。一身淺青色的衣裙,裙裾翩翩,隨著見愁的走動而搖擺。
她重新望著鏡中的自己,恍惚回憶起來:那代表已嫁為人婦的髮髻,她竟只盤了三個月。
伸出手,見愁慢慢將銅鏡翻了過去,輕輕蓋在了桌上,只露出銅鏡的背面花紋。
不再多看一眼,見愁轉身去收拾屋裡的東西。
謝不臣走的時候,什麼都沒有帶走。
甚至,連一個銅板都沒有。
見愁發現了,卻也不知該作何感想,只能毫無意義地一勾唇。
她去找了一塊不小的青色粗布,鋪在外面的桌上,又將收拾好的東西都放到粗布上。不一會兒,上頭就鋪滿了零零碎碎的東西,甚至還有一把小斧頭。
必須的換洗衣物被她放到了另一個小包袱里,另有一些散碎的銀錢,則放入了錢袋,系在腰上。
站在外間的桌前,油燈的光已經暗了不少。燈盞里的燈油,已經漸漸要見底。
見愁並未為它續上油,只是轉眸瞧向桌面。
針線簍,再次出現在她眼前。裡面,靜靜地躺著那把穿了紅繩的銀鎖。
外面,扶道山人叫了半天,也沒見見愁搭理自己,只好悻悻地停了,等她收拾完了出來。
可等了好半天,只聽見叮叮咚咚各式各樣的響聲。
他一時納悶兒:有那麼多東西要收拾嗎?
實在等得不耐煩,扶道山人直接邁步走了進來,便瞧見見愁站在桌旁,桌上則放著零零碎碎一大堆東西!
「我的綠葉老祖唉,你這是出行呢,還是搬家呢?你都是修行中的人了,還帶這麼多幹什麼?」
趕緊掏只雞腿出來吃,壓壓驚!
扶道山人真是沒想到,看見愁是個挺聰明的丫頭,怎麼要出門了居然這麼麻煩?
見愁搖搖頭:「不都是要帶走的。」
她聲音平緩,有一種難言的惆悵。
伸手過去,終於還是拿起了針線簍子里那把用紅繩穿著的銀鎖。
溫熱的手指指腹,撫摸著冰冷的花紋,見愁卻覺得心裡燒得慌。
她眨了眨眼,將淚意逼回去,才將銀鎖也收了起來,道:「我好了,師父,我們走吧。」
說完,她將那個裝著衣物的小包袱背在了肩上,另一隻手卻拎起了另一個較大的包袱,甚至還有那把斧頭。
扶道山人嘴角抽搐個不停:「拿包袱也就算了,你拿斧頭到底是想幹什麼?」
見愁淡淡道:「總比您抱一隻鵝來得好些。」
「……」
嗚嗚嗚,這個徒弟的嘴好毒啊!
扶道山人覺得自己受傷了,再也不想說話了。
見愁輕輕吹滅了油燈,一縷青煙在黑暗裡裊裊升起。
只有屋外,還有霜白的月光。
一地碎銀。
見愁出了門,將門掩上,經過養鵝的籬笆,終於站到了門口。
回望一眼,眼前的庭院簡單極了。
周遭靜寂,偶爾有蟲鳴之聲響起。
她之前的二十三年,就這樣靜靜地流淌了過去,沒有太大的波瀾起伏。這農家小院,便是她這二十三年的終點。
而在今夜之後,她將踏上一條未知的路。
以後會怎樣?
她不知道。
轉身的那一瞬間,見愁似乎將從前的那些都放下了。她走出大門,見扶道山人抱著大白鵝也跟了出來,便一笑。
「吱呀——」
門被她重新拉上。
「嘩。」
銅鎖往門上一掛,輕輕一按,便鎖住了。
見愁照舊把鑰匙放到門框邊,像是她只是出一趟遠門,以後還會回來一樣。
扶道山人望著這一幕,一手抱著大白鵝,一手拿著破竹竿,腰上掛個酒葫蘆,臉上則露出一種很莫名的笑容。
「嘿嘿,心境很複雜吧?」
「也不算。」
有一點兒罷了。
見愁緩緩呼出一口氣,便轉過身,踏上了她回來時的路。
扶道山人指著另一頭:「你家在村莊最東頭,我們直接繼續往東走不就出村了嗎?你怎麼還往那邊走?」
見愁沒答。
她一路往前走。
這時候,村裡的人早已歇息了,四處都是一片黑暗,只有滿天的星斗,顯得格外明亮。
距離見愁家最近的一戶人家,姓徐。
她與謝不臣剛搬來的時候,曾蒙這家人幫忙,前段時間謝不臣還借了他們家的斧頭要做一隻凳子。
見愁彎下腰,將手裡那把斧頭放在了徐家緊閉的門口。
接著,是李家,張家……
夜裡,見愁的身影在一扇又一扇門前停留。
胭脂水粉也被她帶了出來,用一個小匣子裝了起來,放在了劉家的門口。
也許,明天早上太陽從山谷里爬出來,照亮整個村落時,劉家大妞醒來,將門打開,就會露出驚喜的表情吧?
想著,見愁輕輕一笑,在放下了匣子之後,拍拍手,直起了腰。
這時候,她帶出來的那個大包袱已經不見了,只有簡單的一個小包袱。
扶道山人一開始像是看怪物一樣看她,到後來已經只有滿心的讚賞。
見愁返回來,與扶道山人一起朝村外走去,笑著道:「師父不覺得我很奇怪嗎?」
「不奇怪。」扶道山人腳步很輕,悠閑得很,「有恩當報,有情當還,是至情至性,山人喜歡。」
至情至性?
見愁倒不知這一句是不是真的能安在自己身上。她想,既然師父都這樣說了,她就受著吧。
兩個人一路前行,很快到了村子中央那棵老樹旁。
見愁看了一眼,扶道山人卻停下了腳步,看著上面飄來飄去的許願紅綢布。
他道:「把你那把銀鎖掛上去吧。」
「師父?」
見愁詫異地抬起頭來。
「為什麼?」
「已經是過去的事了,你得放下。」扶道山人這般道。
見愁下意識地皺眉,搖頭,表示自己不願,苦澀一笑:「我未出世的孩子,只給我留下這麼一個小小的念想,這都不容我帶走嗎?」
扶道山人望著她許久,最終無奈地長嘆了一口氣:「罷了,走吧。」
興許,以後她會明白的。
見愁回望了老樹一眼,月光灑滿枝丫,紅綢迎風擺動,有新有舊,像是無數的人,無數的心愿。
她默默思索著扶道山人讓自己這樣做的含義,卻最終不願放下那把銀鎖,只將這無數的念頭拋開,一路走著。
「師父,我們去哪兒?」
「呃……」
扶道山人撓了撓頭,抱著大白鵝,思索著。
「你知道十九洲嗎?」
「不知道。」
見愁老實回答。
扶道山人笑道:「修行者能力通達,強者更有毀天滅地之力,所以一直不與凡人在一處。如今你所處之世,乃為大夏朝,是一塊不小的陸地,四面都是海,我們稱之為『人間孤島』。海外則向來有仙山,渡海而去,便是十九洲,修者雲集,大能遍地。我們,就是要去那邊,師父還要順道辦件事,走吧。」
說完,他一摟大白鵝,就要前行。
天邊的星子,依舊閃閃發亮。
見愁走在山道上,背後的小村莊已經離她很遠。
她瞥一眼扶道山人抱著的大白鵝,眼底含了幾分笑意,道:「師父,你還要抱著鵝走嗎?」
「鵝?」扶道山人一愣,一拍腦門兒,「那什麼,要不我吃了再走?」
「吃……」
見愁莫名笑了一聲,似乎有些憋不住。
「師父,這鵝徒兒也養了許久,雖孝敬給您了,不過還有些感情……那什麼,剛才我沒說您可以吃。」
「啊?」扶道山人有些蒙,「你要我收你為徒的時候,不是說大白鵝跟我一起走嗎?」
「哦……」
見愁似乎恍然大悟,然後面色一淡。
「是這樣,大白鵝跟你一起走,請師父放它下來走吧。」
「……」
什……什麼?
扶道山人瞬間露出一臉被雷劈了的表情:「你……你居然蒙我!」
悲憤的聲音,霎時傳遍了整個山林,驚起一片睡夢中的飛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