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初入崖山
第8章初入崖山
「好,有氣魄。」
扶道山人目露讚賞之色,心裡想,這不愧是只有我才能培養出來的徒弟!
想想崖山之中那一群不中用的,他覺得自己得到了安慰,遂微笑道:「既然你意已決,便去吧,此乃崖山弟子必經之道。」
見愁點了點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終於向著雲霧深處走去。
此時,山腰絕道之上約三十丈處。
一座大殿。
雕樑畫棟自不必說,殿中燃著八隻雕刻著古拙花紋的大銅爐,裡面火光熊熊,彷彿自荒古燃燒至今。
殿中,一名體形微胖的男子,身穿織金長袍,目光灼灼地注視著下方的雲氣。
一條長長的索道,從河對岸延伸而來。
他瞧著那兩道越來越近的身影,簡直感動得熱淚盈眶!
「我的姥姥,扶道師伯總算是回來了,這爛攤子本座真是管不了了!」
站在他身後的四個白髮長老,聽見這悲切的一聲,齊齊對望一眼,同時無奈地搖了搖頭。
眼前這白白凈凈的胖子,不是旁人,正是外面人人稱頌的崖山掌門——
鄭邀!
唉,人人都說崖山好,他們卻不知道……
崖山的掌門壓根兒不靠譜!
一個不靠譜的掌門,指望著一個不靠譜的扶道山人,咱崖山到底還能不能好了?
擔憂地看了看外面晴好的天空,四位長老一聲長嘆。
這天,怕是要塌。
「對了,那個師伯新收的弟子,是什麼來頭啊?」崖山掌門心裡歡呼了半天,終於想起正事來了,於是回頭一問。
一名長老出列道:「聽說乃是人間孤島的一名凡人女子,曾為人婦,扶道師伯說與她有緣,如今收為弟子,乃是崖山大師姐。」
「哦……」
崖山掌門鄭邀點了點頭,沒話了。
長老一愣,還以為掌門要問什麼,沒想到就這樣完了。
他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話來:「掌門,這樣是否不妥?」
「哪裡不妥?」
「剛收一個徒弟,聽說如今才堪堪鍊氣,竟然離譜地排到大師姐的位置上,就連掌門您,往後見了她都要叫一聲大師姐,這……這……」
其實幾位長老當初在聽見這消息的時候,就一個頭兩個大了。
崖山什麼都好,就扶道山人不好。
偏偏扶道山人還是眼下崖山輩分最高的一個,收了好幾個徒弟,掰著手指頭算算輩分,都跟現在的掌門長老等人相同!
如今來了一個大師姐,他們不都得跟著一起叫「大師姐」嗎?
原本幾位長老心裡無奈,想要找掌門討個說法,總不能叫個鍊氣期的小傢伙為「大師姐」吧?
這樣的話,他們幾個老傢伙也委實太過丟臉。
沒想到,掌門竟然無動於衷!
外人眼中高高在上神神秘秘的崖山掌門,只輕飄飄地朝著他們一擺手,半點兒不在意。
「我說你們呀,在意這許多虛名幹什麼?本座還巴不得整個崖山都是輩分比我高的人呢。唉,千萬不要得罪扶道師伯,不然回頭我這掌門之位的爛攤子甩給誰去?你們都通通給我閉嘴!誰要敢壞了我的『禪位』大事,我……」
掌門似乎思索了好久,最後眼前一亮,有了個好主意!
「誰壞我大事,我就把掌門之位傳給他!」
四位長老一聽,頓時冷汗直冒,屁都不敢再放一個。
掌門之位?
嘁!
累死累活的命!誰要誰倒霉!
眼瞧著掌門望著下面索道兩眼發光,四位長老心有餘悸地再次對望一眼:可憐的扶道師伯啊!
「阿嚏!」
崖山絕道。
扶道山人一個噴嚏打了出來,驚得石道旁邊浮動的雲氣都攪動起來。
正踩著一塊石頭的見愁被身後猛然出現的聲音一嚇,腳下一滑!
「嘩!」
踩著的石塊猛然被她這一滑腳踩松,竟然一下垮了下去,直直滾落!
見愁險些驚叫出聲,心都要跳出喉嚨口了。
關鍵時刻,她腳下一錯,借了一把力,才連忙扶住山壁上突出的石塊,站穩了腳跟。
這開鑿在山壁裡面的石道極為怪異,寬闊時如一條暢通無阻的棧道,狹窄時只如一根羊腸,連踩過去一隻腳都困難。
陽光只能照到石道外部的邊緣,裡面則全是崖山祖師、歷代掌門長老和出色弟子的浮雕,一幅一幅全在石道內側,一眼望去,極為恢宏。
見愁劇烈地喘息著,僵直的脊背緊緊貼在身後不知哪位祖師爺的浮雕畫像前,她小心翼翼稍稍探出頭去,朝下面一看。
深深的絕崖下,只看見一片一片浮動的白雲,方才落下去的那幾塊石頭,在雲層里打出了一個小洞。風吹來,雲漸漸流動,又將稀薄的小洞給填補上了。
只有見愁腳邊的那一塊陷下去的缺口,昭顯著方才的驚險。
「真是,一個噴嚏就把你嚇成這樣,至於嗎?」
風涼話,從旁邊響起。
扶道山人揉搓著自己紅紅的鼻頭,其實心裡也奇怪,到底是誰在背後說自己壞話,竟然讓自己打了個噴嚏?
見愁一聽,簡直有種一盆狗血給他淋下去的衝動。
「還不都怪您!」
她咬緊牙關,手指緊緊摳住石壁上突出的石塊,磨牙道:「師父,現在我後悔了。」
「後悔?」
扶道山人憤憤地瞪眼。
「喂喂!你也太沒毅力了吧?師父一路上這麼多話,還不是為了鍛煉你?爬山是一件需要心性的事情,更何況還是這樣的懸崖峭壁?我分散你的注意力,是為了讓你以後跟人打架的時候不受到干擾,這都是為了你好!」
「我都要沒命了!」
見愁還從沒見過這麼坑的「好」呢!
這一路登上石道,見愁就不斷地遭受著扶道山人雜訊的干擾,能保住小命爬到這裡,簡直已算是奇迹。
「求師父您離我遠點兒。」
「你這徒弟,真是一點兒也不好。」
扶道山人又開始了。
「剛才你還跟我說什麼這是你的路,自己選了自己就要走到底嘛!居然還說什麼後悔?你以為現在還能後悔?我看你這丫頭啊,退一步就要掉下這萬丈懸崖去!」
「我後悔的是沒把師父您的嘴巴封上!」
見愁內心已在崩潰邊緣。
還有,她就應該做那第三百六十八個忘恩負義之人!
「總之,請師父您安靜一會兒。」
賬,等她過了崖山道,再跟他好好算。
「我不,我不,我就不!」
扶道山人腳步輕鬆,如履平地,仔細看的話,便能發現他兩隻草鞋根本沒落到地面上。
他不緊不慢跟在見愁身後,欣賞著她艱難的姿態。
「想當年山人我走這條道的時候,可比你慘多了,外頭都是鵝毛大雪,就你腳下這些石頭,全都被雪給蓋著,時間長了,就壓成了堅冰,那叫一個坑人!你現在太陽曬著,走起來多輕鬆,知足吧!」
見愁閉了閉眼,細密的汗珠從她額頭落下去,滴在乾燥的石頭上,一下就看不見半點兒濕潤的影子,被蒸幹了。
她調整著自己的呼吸,平復著心情。
重新睜開眼,面前是她走過的整條崖山道上最狹窄的地方,邊緣似乎有垮塌的痕迹,石塊之間也有裂縫,若是這時候下腳,只怕逃不脫掉下去的命運。
而在這一極窄極險處五尺外,便是堅硬又厚實的石質地面。
只要能過這裡,前面的路就好走了。
見愁沒有說話,思索了起來。
扶道山人見她半天沒動,有些奇怪:「不會真的不敢走了吧?爬山,尤其是爬懸崖,最怕的就是後退,該冒險的時候就冒險。你再猶豫下去,我真怕你成為一個摔死在崖山道上的弟子啊!」
這麼一想,扶道山人簡直幸災樂禍到了極點,大笑起來,
「那什麼,哈哈哈,要不你告訴師父,你喜歡什麼樣的墓碑,師父給你——」
扶道山人還在大笑著,然而下一刻就瞪大了眼睛!
面前原本靜止不動的見愁,竟然直接鬆開雙手,猛然朝前面一跳!
千丈絕崖!
縱身一躍!
一剎那,見愁頭上如瀑的青絲都被凜冽的山風吹起,一片狂舞!
無盡的層雲,一下徹底進入了她的視野。
堪稱瘋狂的舉動。
然而,見愁心底是冷靜的。
身體開始下墜,下面的層雲彷彿都有了生命,想要湧上來將她吞沒!
就是這一瞬間!
雪光乍起!
一座一丈方圓的萬象斗盤驟然綻放,見愁一腳踩在絕壁上一塊凸起的地方,輕輕借力,她纖細的身體立刻騰起,竟然像是一片羽毛一樣一下飄起。
下一刻,她已經一個翻身,直接落地!
手輕輕一撐地面,將沛然的衝力緩解掉,見愁終於緩緩吐出一口氣,站起來,回頭一看。
隔著中間的五尺斷裂處,扶道山人站在那邊,張大了嘴巴,露出一副見鬼的表情。方才那一幕,只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扶道山人根本還來不及反應!
一直到此刻,他才訥訥道:「你……你……你……」
「師父,墓碑的話,您就不必給我準備了。」
見愁抬起袖子,擦一把頭上那不知是冷是熱的汗珠,聲音清脆。
「倒是如果師父您想,徒兒會先給您備上一口棺材。」
說這話的時候,她臉上的笑意真誠無比。
「你!」
扶道山人頓時大怒,直接一步跨出,身形一隱,竟然直接到了見愁的身邊。
「你……你別說那些有的沒的,快告訴我,剛才你怎麼弄的?」
「師父您給我的小冊子上有個借靈氣輕身的小術法,徒兒剛才想起來,就隨便試了試,沒想到成功了。」
見愁想想,也是心有餘悸。
不過她對這一次嘗試還算滿意。
扶道山人已經說不出話來了:「隨便試了試……你才鍊氣啊……太過分了,太過分了!你知不知道要善待老人家?」
「啊?」
見愁不明白。
這又跟老人家扯上什麼關係了?
扶道山人痛斥:「你知不知道剛才那一幕有多危險,會嚇到老人家的!山人我心臟不好,受不了啊!」
「……是嗎?」
見愁幽幽的目光,從扶道山人那一張氣憤的臉上滑過,原本是想隨口開個玩笑的,可話出口,不知怎的就變了。
「徒兒這不是仗著有師父在身邊,所以隨便試試嗎?反正徒兒掉下去,師父肯定救我。」
「……」
扶道山人一愣,一看見愁,只瞧見這丫頭臉上淺淺的笑意。
那一瞬間,他竟然覺得老臉一紅。
「咳,那是當然。」
對,我就是這麼負責盡職的師父!
他暗暗給自己打氣。
旁邊的見愁,此刻已經徹底放鬆下來。
崖山道乃是環山腰而修,他們從索道上來的時候,便直接選了右邊的路走,此刻越朝前面走,見愁便越能感覺到索道在朝左邊彎。
扶道山人道:「崖山前山僅有崖山道和最上頭的攬月殿,只算個門面。後山才是真正的崖山,轉過前面摘星台就是了。」
那裡,就是見愁的目的地。
見愁點了點頭,朝前面走去。
很快,她眼前的道路轉角處,就出現了一座小小的平台,從石道上延伸出去,像是一條棧道,盡頭處是無盡雲海。
摘星台。
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見愁不由得停下了腳步,心裡想的卻是夜晚若在此處,約莫是能瞧見滿天星斗的。
不然,也不會叫這名字了。
一名沉穩的青年穿著一身灰撲撲的袍子,就站在摘星台旁,一直不斷地朝著崖山道上望去。
「嗒嗒……」
是見愁輕微的腳步聲。
那人一聽,立刻抬起頭來,在看見見愁與扶道山人的剎那,眼底掠過一道驚喜之色:「師父,您真的回來了!」
走在見愁身邊的扶道山人,那臉上雲淡風輕的高人表情,一下就凝固了。
見愁明顯能感覺到,他的身體僵硬了起來。
那名青年快步走上前來,直接袍子一掀,就規規矩矩地跪了下去,磕了個結實的響頭:「弟子曲正風拜見師尊!」
扶道山人抱著大白鵝,咳嗽了一聲:「哎呀,不就三百年沒見嗎?瞧你這樣兒!趕緊起來吧,別在你大師姐面前丟臉了。」
「是。」
曲正風連忙起身來,眼底彷彿有幾分奇怪的熱淚。
見愁見了,不由得悄悄咋舌。
她偷偷瞅了扶道山人一眼,若論當師父,這位可真不夠負責,三百年不在崖山,看看這徒弟都激動成什麼樣了?
分明是這三百年根本就沒跟扶道山人說過話,見過面啊!
才起身的曲正風,聽見扶道山人提到「大師姐」,於是朝見愁看去,彷彿這才有時間打量。
「這位便是大師姐吧?」
他只看了一眼,便立刻規規矩矩長身一揖到底。
「正風拜見大師姐!」
「……」
大、大師姐!
明明你看上去比我大啊!
當初在青峰庵隱界外,扶道山人說過的那句話,又回蕩在耳邊。
「你二十來歲,還嫁過了人,那些三十六代的入門的時候可都比你小,你當然是大師姐!」
看來,眼前這一位「師弟」入門的年紀比自己小。
只是……
三百年沒見師父一面,眼前這一位「青年」的真實年紀……
見愁一想,只覺得頭皮一炸,若遇到像扶道山人這樣懶得駐顏的,只怕會有一群老頭子跑出來叫自己「大師姐」吧?
見愁覺得自己是上了「賊船」了。
她心裡亂了好久,才把意識找回來,僵硬著一張臉,說出那一句萬用的回答:「曲師弟客氣了。」
曲正風抬頭,望著見愁那沒有表情的臉,心裡也覺得奇妙。
這姿態,還挺淡定!
聽說眼前這位「大師姐」是師父才收的徒弟,年紀小小,修行也低,如今才是鍊氣期,來到崖山,頭一次見自己,竟然彷彿沒有半點兒的惶恐與驚訝。
「不愧是大師姐啊!」
曲正風眼底露出一種異常真誠的讚賞,微妙的目光看得見愁頭皮繼續發麻。
他的聲音里有一種莫名的慨嘆。
見愁只覺得毛骨悚然,這話是什麼意思?
難道是被自己剛來就當大師姐這件事刺激了?
見愁連忙亡羊補牢:「還請曲師弟不要誤會,這大師姐之位實在是——」
她話音未落,曲正風就直接續上了自己剛才的話。
「大師姐真是正風所見崖山新弟子中最鎮定淡然之人,果真要大師姐你這般優秀的人,才能征服師父這種眼高於頂的老渾蛋,才能讓他結束三百年的浪蕩生活回到崖山啊。大師姐,師弟替崖山上下諸位弟子,謝過了!」
說完,他恭恭敬敬,一個長揖到底!
見愁蒙了。
徹底蒙了。
曲正風的話語不斷回蕩在她耳邊,讓她有一種做夢的感覺。
眼高於頂的老渾蛋,三百年的浪蕩生活,替崖山上下謝謝她……
她忍不住慢慢轉過頭去,看向旁邊的扶道山人。
這時候,扶道山人的臉已經黑如鍋底。
他掐著大白鵝的翅膀,陰森森地朝曲正風笑:「你說誰是老渾蛋?」
曲正風竟半點兒不懼,抬頭挺胸,義正詞嚴、雲淡風輕地開了口:「掌門說的,還請師父勿怪。三百年離宗,不理世事,把中域執法長老的擔子撂下,聽聞中域左三千所有宗門都到昆吾說過了您的壞話。掌門還說您是根老油條,老——」
「閉嘴!」
扶道山人有種暈厥的衝動。
他握緊了拳頭:「不行,不行,三百年沒在崖山,山人我的威信都沒了!鄭邀竟然也敢在背後編排我了!好,好!」
殺氣騰騰,表情酷烈。
見愁簡直被眼前這一幕給驚呆了。
崖山……
到底是個什麼地方?
怎麼聽上去,感覺師父跟這個叫鄭邀的崖山掌門的關係並不好?
可又有一種特別奇怪的感覺。
她正猶豫著要不要上前勸架,免得這師徒二人打起來或者闖下什麼禍事,就忽然聽見一聲響。
「啪!」
扶道山人一拍自己腦門兒,滿臉憤怒的表情一下就消散乾淨了。
「嘿,差點兒被這徒弟給帶進坑裡去了!我怎麼能去找鄭邀這渾球呢?等我一去,他鐵定把掌門之位的爛攤子甩給我,差點兒中計,差點兒中計!還好山人我英明神武啊……」
說著,他忽然大笑了起來。
旁邊的曲正風頓時露出一個失望的表情。
見愁徹底迷糊了。
眼瞧著扶道山人大笑著朝前面走去,簡直猖狂到了極致,她終於還是沒忍住,小聲問:「曲師弟,這……到底是?」
曲正風看了看前面,朝見愁一側頭,壓低了聲音。
「你初入崖山,可能不知道,我崖山從來沒人願意當掌門,掌門就巴望著把爛攤子到處甩。唉,我還以為師父會中計呢!」
說完,他一臉滄桑地搖了搖頭。
大概明白了。
但是……
聽上去依舊覺得自己在做夢。
見愁感覺自己腦子有些木,她想了一陣也沒想明白到底為什麼,乾脆直接放下了。
曲正風一擺手:「大師姐請。」
過了摘星台,前面還有一條長道,隱約已經可以看見亭台軒榭的影子。
見愁點了點頭:「多謝曲師弟。」
她邁步朝前面走去,慢慢跟上了扶道山人的腳步。
崖山道一過摘星台,便退去了猙獰的模樣。山壁上粗獷的人像浮雕,一變成為精緻而絢爛的圖紋壁畫。
祥雲仙鶴,遠山猛獸,長劍古刀……
俱在眼前。
不同的圖紋,用不同的顏料描繪,彷彿還有芳香。
就連石道頂部,也繪製著巨大的圖紋,一個又一個的圖案湊成一團圓形,連成一排,鋪在頭頂。
地面則變得平滑如鏡,彷彿被人一刀削平,彎曲的線條交織在一起,偶爾有一些鑲嵌在交接點上的靈石,看上去像是一座萬象斗盤。
從腳下到頭頂,竟都美得驚人,透出一股宏大的氣象。
見愁一時有些驚嘆,放緩了腳步,一面看著,一面走著。
又行進了百來步,見愁便徹底驚住了。
崖山後山,終於清晰地呈現在了她眼前。
此刻,她站在開鑿在山腰上的崖山道內,朝外面一望,便能看見一座巨大的圓形廣場,地勢比崖山道所在的位置略低十丈。
在崖山道與廣場之間,有東西兩座石梯相連,供人上下。
隱隱能看出廣場周圍修建有不少房屋,正中央有一個三丈方圓的泉池,盡頭則是一座似懸空三十丈的巨大高台。
「出來了!」
忽然一道陌生的聲音,從崖山道下方響起。
見愁正看得出神,乍一聽這聲音,只覺得不像是才認識的曲正風。
她詫異地一低頭,這才發現,不知何時,正對著崖山道的廣場下方,竟然聚集了近百人,每個人都抬起頭來看著她。
「真的是個女弟子耶!」
人群頓時沸騰。
「我崖山百年冤屈終於可以洗刷了!誰說我崖山不出女修的?站出來!」
「拳打白月谷,腳踢無妄齋,幹掉剪燭派,指日可待啊!」
「嘁!別丟咱們崖山臉了,我們不是要幹掉人家,是要把他們的弟子都搶過來!」
「對對,還是師兄說得對!」
一眼望去,全是男修。
氣氛熱烈。
見愁聽著下面亂七八糟如一鍋粥一般的議論聲,僵硬地扭過脖子,去看旁邊抱著大白鵝微笑著的扶道山人。
「師父……」
這是怎麼回事?
為什麼崖山跟她想的有點兒不一樣?
下面廣場上,所有的崖山弟子都像是看珍稀動物一樣看著見愁。
他們都是今晨就得了消息,知道扶道山人要帶著一名女弟子回來,所以齊齊擁出來,等著看熱鬧。原本他們都覺得沒有哪個女修願意加入崖山,只以為扶道山人是回來吹牛了。
沒想到,現在一看,還真是個女弟子!
不少人都興奮了起來。
扶道山人簡直樂不可支,好歹也三百年沒回來了,如今一回來就讓所有人刮目相看的感覺,真是棒啊!
他裝模作樣地走上前來,擺了擺手,咳嗽兩聲。
「嗯哼,嗯哼!」
整個廣場上有一瞬間的安靜,接著便是震天的歡呼!
「差點兒沒認出來,這不是師伯祖嗎!」
「師伯祖回來了!」
「太感動了,看樣子掌門可以放我們一條生路了!」
「有生之年竟能……」
聽聽,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
扶道山人簡直氣急了,生怕這一群人再喊出什麼不得了的消息來。
他偷看一眼見愁,便瞧見見愁臉上的表情彷彿裂開了一道縫,嚇得連忙將手抬起來,朝下面一壓,扯著嗓子大聲開口道:「才三百年不見,就認不出山人了不成?看看你們,像什麼樣子?不就是山人收了個女弟子嗎?至於這麼激動嗎?沒見過女修是不是?」
下頭所有人都聽出扶道山人訓斥的意思來,可是……
真的好委屈啊!
人群之中大家面面相覷,也不知是哪個渾小子膽子大,竟然咕噥了一句:「我在崖山這麼多年,真的沒見過女修嘛!」
「哈哈哈……」
下面頓時笑成一片。
扶道山人一看見愁表情,就知道——
完了。
他只能破罐子破摔了,手一指見愁,道:「好了,好了,都別吵吵了!從今天開始,我崖山便是一個有女弟子的門派了!」
下面頓時一片歡呼。
扶道山人頓了頓,繼續道:「她,便是山人新收的弟子,行一,名見愁!」
話音一落,所有人便彷彿約好了一般,兩手抱拳在身前,朝著崖山道上站著的見愁一拜,聲震雲霄。
「拜見見愁師伯!」
大家真是好熱情的樣子。
見愁唇邊掛了一分微笑,便待還禮,可只在一剎那,她忽然有點兒蒙。
見愁……
師伯?
她怔然半晌,憤怒地轉過頭去:「師父……」
「回頭跟你解釋!」扶道山人悄悄遮住自己的臉,壓低了聲音,「先還禮!」
他說著,連忙給見愁遞眼色,示意見愁看下面。
崖山道下,所有人躬身朝下。
這時候,天色已經漸漸暗下來,西邊的一片赤色彷彿從地底升起,落在所有人的身上。
見愁有種衝過去把扶道山人摁住狂揍一頓的衝動。
不過關鍵時刻,她還是很能撐得起場面的。
嘴角上彎三分,見愁十分有禮地朝下一拜:「諸位師……師侄,見愁有禮了。」
「好了好了,都別客氣了,起來起來!」
扶道山人知道見愁不自在,連忙上來揮了揮手。
所有人這才陸陸續續收了禮。
只是他們都很奇怪地站在原地,沒走。
見愁並未注意到這一幕,她迴轉頭去,露出純善的笑意,淡淡看著扶道山人:「師父,你好像還有好多事情沒告訴徒兒。」
「啊,很多嗎?有嗎?你又瞎說了!怎麼可以欺負老人家呢?」扶道山人一拍自己後腦勺,眼珠子骨碌碌亂轉,「哎喲,山人我忽然想起,三百年前我在山下種的人蔘,這時候怕是熟了!不說了,我要下去採摘了!那什麼,崖山的事情,自有你師弟們給你介紹!」
說著,抱著大白鵝,他拔腿就跑,速度可快了。
一邊跑,他還一邊大喊:「老三,啊不對,老四,剩下的就交給你了!趕緊的!」
話音落下時,人已化作一道殘影,消失不見。
見愁愕然不已。
她還沒來得及追上去,便忽然瞧見,一道雪白的影子,披著這落日下的萬丈霞光,從下方騰空而起,飄飄然落在了自己的面前。
來人英俊瀟洒,玉樹臨風,負手而立,面帶微笑,朝著見愁一欠身,風度翩翩。
「山人座下四弟子沈咎,拜見見愁大師姐。」
聲音輕柔和緩,如琴音悠揚。
沈咎慢慢直起身來,十分和善、近乎深情地注視著她:「不知,大師姐可有道侶?」
見愁:「……」
十九洲的修士,都這麼直接的嗎?
她還沒有回答,下面一直聚集著沒走的崖山弟子們,立時群情激憤起來。
「作弊!」
「沈師伯好不要臉!」
「太過分了!」
「怎麼可以這樣?」
「明明說好了有師姐咱們一起追的!他居然作弊!」
「……」
如今,見愁只想長嘆一聲,問一句:到底什麼情況?
眼瞧著自稱扶道山人座下四弟子的沈咎,在問完見愁是否有道侶這個問題之後,竟然遭到了下面聚集著的所有崖山弟子的反對!
而且……
他們說出來的話,著實讓人有種冒冷汗的衝動。
若非一路走來關於十九洲的所見所聞,讓見愁對崖山在外的名聲有了很清楚的了解,她只怕要認為這是個土匪窩子了。
前面,姿態優雅的沈咎也聽見了背後傳來的大片質疑之聲。
他朝著見愁抱歉一笑:「見愁師姐莫怪,我崖山弟子向來是這十九洲大地上最痴的一群人,所以不怎麼通曉人情世故,待師弟為你好好教訓他們一番。」
「瞎扯!」
下面立刻有人不給面子地扯著嗓子喊了一聲。
「太不厚道了!怎麼可以仗著有機會給見愁師伯引路,就先下手了?」
沈咎白衣如雪,一張臉上堪稱完美的笑容,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縫。
見愁只見他緩緩轉過身去,站在石道上,面向下面沸騰的眾人。
「剛才是誰大喊著要追見愁師姐的,給我站出來!」
「……」
下面一片寂靜。
有幾個愣頭青覺得奇怪,終於還是站了出來:「我們!」
「你們?」沈咎唇邊浮出幾分異常純善的冷笑來,他兩手往胸前一抱,「你們是什麼輩分?也有資格追求見愁師姐?你們兩個,要叫她師伯!要不要我把這件事告訴掌門,看看他怎麼說?看看長老們怎麼說?」
眾人一瞬間沒了話。
這時候,大傢伙兒發熱的頭腦才算是冷靜了下來。
告訴掌門,告訴長老?
那還要不要活了?
他們揚言要追求新來的見愁師伯,萬一成了,輩分怎麼算?
難道回頭要自家師父見了自己還要低頭?
要知道,掌門和四位長老見了見愁也得喊一聲「大師姐」啊!
所有人被沈咎這麼一提醒,總算是醒悟過來了。
眼看著沈咎唇邊那一點點純善的笑容,所有人只覺得脊梁骨一寒。
沈咎這小子!
欺人太甚!
有人反應了過來:「可見愁師伯明明是我們大家的,你憑什麼先追?」
「憑什麼?」
沈咎扭了扭自己的脖子,抬起手來,指著自己的一張臉。
「雖然咱們崖山都是靠臉吃飯,但是,本人,才是崖山長得最好看的那個。你們這麼不滿,是要拔劍不成?」
說到最後「拔劍」二字,沈咎的聲音忽然鏗然起來。
一剎那,一座兩丈方圓的斗盤一下在懸在山腰的崖山道上亮起!
陡然出現的磅礴銀光,在這漸漸沉下的夜幕之中,極為耀眼,清晰而奪目!
瘋狂旋轉的斗盤帶起一陣旋轉的靈氣!
沈咎衣袍獵獵,翻飛而起,一張臉被這斗盤一襯,越發俊美起來。
站在廣場下的眾人,抬頭便能瞧見站在斗盤中心位置的沈咎,同時沒了聲音。
如今沈咎可是元嬰期修士!
拔劍?
他們哪裡有資格跟沈咎談拔劍?
簡直變態!
這是明目張胆的欺負啊!
可惜,無人敢置喙。
眼瞧著自己放出斗盤就震住了這許多人,沈咎自己心裡也鬆了一口氣。
他轉過頭,看了見愁一眼。見愁的目光落在他腳下的斗盤上,彷彿很感興趣。
沈咎一個閃念過去,腳下萬象斗盤一閃,便倏忽隱沒在了地面上。
他回頭向著眾人,放緩了語氣:「好了,諸位師侄還是先回去吧,天色已晚,今日諸位為大師姐接風,想必大師姐也感動異常。師尊還交代了我要安頓好大師姐,不能耽誤,大伙兒還是明日見。至於有什麼不服氣的,咱們拔劍台見!」
「算了,還是散了吧。」
「原本我也就是湊個熱鬧,咱們崖山有了第一個女弟子,距離有一群女弟子,還遠嗎?」
「哈哈哈,是啊。」
「看見愁師伯好像挺和善的,跟扶道師伯祖完全不一樣啊。」
「我也奇怪,師伯祖怎麼會收到……這麼……這麼正常的徒弟?」
「會不會見愁師伯也只是表面看起來和善啊?」
「不會吧……」
有人哀號起來。
在一片高高低低的議論聲中,人群終於散得差不多了。
見愁站在原地,從中聽出了不少的東西。
她看向沈咎,目光裡帶了幾分探究。
這位四師弟,似乎有那麼一點點與眾不同。
沈咎見人散了,得意地吹了一聲口哨。
他姿態怡然地走回了見愁身邊,笑道:「這一下他們走了,總算清靜了。師父將師姐你交給了我,不如,我帶師姐在這崖山之中轉轉?」
見愁暫時沒說話,她朝著旁邊看去。
從崖山道上來的時候,她記得還有一位曲正風師弟,這一位雖然好像也不是很靠譜,可也許比眼前這一位靠譜。
然而,在看清曲正風臉上表情的剎那,她終於忍不住眼角抽搐了一下。
「曲師弟?」
曲正風依舊用那種奇異的欣賞目光看著見愁,聲音里有一種詠嘆之感:「果然不愧是能把師父帶回來的見愁大師姐啊!」
然後,他又用似笑非笑的目光看向沈咎。
「果然不愧是我崖山最俊的沈師弟,剛才亮斗盤的時候也很有氣勢啊!我崖山後繼有人……」
「……」
這個曲師弟,怎麼有點兒嚇人呢?
見愁無端覺出幾分危險來,想了一下,還是假裝自己什麼也沒問過,回頭去:「沈師弟。」
「我在。」沈咎連忙一笑,「師姐有什麼吩咐?」
「沒什麼吩咐,不過今日初到崖山,初識沈師弟,覺得沈師弟是個很風趣幽默之人。」
說這番話的時候,見愁覺得有點兒對不起自己的良心。
她頓了一頓,續道:「方才沈師弟問我有沒有道侶,我的回答是……沒有。」
「真好!」沈咎眼前一亮。
見愁眼皮子都沒抬一下,微微一笑,問道:「不過,這一路行來,我也有個疑惑,想要請沈師弟幫忙解答。」
「見愁師姐但問無妨,沈咎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毫不猶豫,誇下海口。
沈咎一臉的信誓旦旦。
見愁點頭,問道:「你們問人有沒有道侶,是對人表白自己的心跡嗎?」
「……算是。」
沈咎萬萬沒想到,見愁竟然直接問了這樣一個問題,直白得讓人猝不及防啊!
他怔了片刻,才答了兩個字。
「原來如此。」
見愁想,若按這樣說,張遂也算是對自己表白過心跡了?
可是……
她看了沈咎一眼,終是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天邊的紅日,此刻已經沉沉地降入了地平面。
整個廣場上一片昏暗,有一彎淡白的月亮,慢慢從天邊浮現,越來越清晰。
見愁看向了右手邊的石梯,從這裡可以下廣場。
她也想去崖山四處走走,所以便抬步而去。
這一番舉動,落在沈咎的眼底,無端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
他連忙跟上見愁的腳步,走在她身邊,一步步走下石梯。
「見愁師姐怎麼不問了?什麼原來如此?」
「沒什麼好問的,只是覺得你們修士的道侶,與凡俗世間的夫妻,似乎不一樣。」
見愁踩著那一級一級的階梯,看著廣場邊緣亮起來的燈光,暖黃暖黃的,竟有一種看到了往昔村落燈火的錯覺。
然而,她知道不是。
「我來十九洲,在斬業島上,也有人問過我同樣的問題。不過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什麼是道侶。」
聽到這裡,沈咎愣了一下。
見愁卻沒看他表情,笑容淺淡:「我在凡間有過夫君,還曾有過一個孩子。凡人興許真是比較世俗,要求的是兩心不離,白頭偕老。只可惜,我沒能得到。修士間的道侶,彷彿要隨意得多,功利得多。我並不喜歡,今日不會,往後也不會。」
聽出來了,這是拒絕。
只是這番拒絕的言語,竟然讓沈咎產生一種難言的感覺來。
只聽說師父收了個年紀不小的徒弟,可沈咎沒想到,這不僅是個曾嫁過人的有夫之婦,甚至還有過孩子。
她人來了崖山,那孩子呢?
沈咎下意識想要問,可在看見見愁臉上那平淡的微笑時,卻不知怎的,一下忍住了。
「我明白了,今日是沈咎冒犯,平日里這樣輕浮慣了……還請見愁師姐莫怪!」
他假作憨厚地摸了摸自己的頭,嘿嘿一笑,頗有幾分扶道山人的風采。
「還有今日那些師侄們,其實大家說著玩的居多,都沒有什麼惡意的。畢竟我們崖山有女修,是件很稀罕的事情,可能師姐剛來崖山,不很清楚,呃……反正久了師姐你就熟了!」
之前的場景,見愁也看在眼裡。
她倒沒看出什麼輕浮來,只有一種真心實意的熱鬧,看不出有什麼討厭與惡意,自然也沒有什麼介意。
她不過是奇怪,修士們的「道侶」到底是什麼樣的存在罷了。
這樣想著的時候,最後一級石梯也終於到了,見愁的腳步落了地,站在廣場上抬眼一望,便更能感覺到腳下廣場之廣,對面高台之高。
「崖山,挺好。」
這語氣里,有種莫名的笑意,叫人聽來覺得暖融融的。
崖山,挺好。
好嗎?
沈咎入門這許多年,竟從沒聽人用這樣暖和又簡單的話語說過崖山。
他忽然意識到,眼前這位大師姐,的的確確與那些糙得不能再糙的崖山同門是不一樣的人,倒並非因為她是一名女修這麼簡單。
她跟別的女修也不一樣。
那一刻,沈咎腦子裡甚至有一個荒誕的想法:難道是師尊忽然良心發現,專門給找了這樣一位獨特的大師姐來感化他們?
腦海之中頓時浮現出扶道山人奸詐的笑容。
沈咎惡寒了一下,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連忙把這想法給壓了下去。
「崖山說大挺大,說小也小。崖山宗門的範圍很大,但是真正的崖山就在此處。這一座廣場,我們都叫它靈照頂,不過一般都做演武之用。」
見愁聽著,點了點頭。
這時候,沈咎終於充當起了一位引路人與解說人,他略略領先前面半步走著。
廣場很大,他們的腳步不算快,也不算慢。
沈咎朝左手邊一指,那是廣場邊峭立的山壁,似乎有燈光從裡面透出。
「廣場靠著崖山絕壁的這邊,一般都住人,山壁里開鑿出了不少房間。方才我看曲師兄已經走了,約莫是幫見愁師姐準備屋子去了。你再看那邊——」
方向一換,是廣場的周邊建築。
「從左邊開始,依次是煉器堂,煉丹堂,觀星堂,執事堂。哦,最右邊這個是佳肴堂,不過一般沒人用……」
前面煉器煉丹見愁還能理解,至於觀星約莫是看天上的星斗圖,興許還跟萬象斗盤有關,執事堂也好理解,可是……
「佳肴堂?」
傳聞修士修鍊都是可以辟穀的,怎麼這佳肴堂的名字聽上去特別像是廚房?
說起這個,沈咎伸出一根食指,撓了撓自己腦門兒,有些尷尬。
「這個嘛……跟咱們師父關係比較大,那什麼……我以為師姐你……那個什麼……」
他說得斷斷續續,不過一邊說,卻一邊朝見愁做出一個「你知道的」表情。
見愁竟然輕而易舉地意會了他的意思,想起扶道山人自初見時起便從未離嘴的雞腿,想起他垂涎於大白鵝的饞樣……
她無奈地點了點頭:「明白了。」
見愁這表情,引得沈咎笑出聲來。
「笑什麼?」
「沒。」沈咎忍住,「只是覺得,見愁師姐與師父相處的這幾日,鐵定不好過。」
豈止是不好過?
見愁著實不怎麼想說話,卻道:「話雖這麼說,師父是饞了點兒,懶了點兒,笨了點兒,摳門了點兒,坑人了一點兒……」
說著,見愁忽然沒了聲。
沈咎望望天:「他還能有什麼優點不成?」
見愁沉默半晌,試探著開口:「人好?」
「……」
沈咎頓時用那種難以置信的目光看見愁!
這位大師姐跟他一開始的印象好像有點兒不一樣啊!
竟然可以這樣面無表情特別淡定地說出「人好」兩個字來!果然跟扶道山人那個老渾蛋是一路貨色啊!
沈咎簡直有種受騙上當的感覺。
他怔怔然望了見愁半天,竟然不知道說什麼!
好不容易,他才抽搐著嘴角,擠出一句:「也許吧。」
呵呵,扶道山人能「人好」?
太陽一定打西邊出來,連崖山掌門都特別喜歡他眼下的位置了!
騙鬼去吧!
自從成為扶道山人的徒弟,沈咎就沒過過一天的好日子,被折騰得那叫一個要死要活,好不容易才終於混成今日這老油條的模樣,簡直一把辛酸淚!
沒想到,今天師父收了個大師姐,大師姐竟然說師父人好!
到底是大師姐白皮兒黑餡兒,還是師父真的對大師姐不錯呢?
沈咎這麼一思索,頓覺渾身寒毛直立。
無論哪個,都很可怕!
所以,還是不想了。
擦一把頭上無端冒出的冷汗,沈咎終於重新打破了沉默。
這一回開口,已經明顯帶著點兒膽戰心驚的味道了。
「總之,這佳肴堂一般只有師父會用,師父不在的這三百年,估摸著都要長蘑菇了。」
說話間,兩個人已經走到了靈照頂的中心位置,這裡是之前見愁站在崖山道上,瞧見的那一個泉池,看上去不小。
泉池兩邊各有一道溪流,分向靈照頂左右兩邊。
這個風很小的夜晚,泉池水面上倒映著天上彎彎的月亮,將灑下來的月光揉碎了,鋪在細細的波紋上。
見愁站在泉池邊看去,竟看不到底。
「這泉池好像挺深。」
「這泉池乃是冷泉,很深沒錯,從這裡直直向下穿過這一座山,到達地底。每年八月便會有一群白鶴自天上飛來,棲息於此,聽聞乃是崖山開山祖師當年養的那一群,此井名曰『歸鶴井』。」
沈咎也笑著站了過來。
「再過一個月,大師姐就能瞧見鶴了。」
原來是口井,她還以為是登天島上所見的那座小石潭。
目光落在歸鶴井水面粼粼波紋上,見愁腦海之中卻飛快地閃過一群在晨光下近乎透明的蜉蝣之影。
一時之間,她怔了片刻。
抬首望月,原來今天就要過去了,此刻,已是深夜。
那少年如何了?
「大師姐?」
沈咎半晌沒見見愁有反應,有些奇怪,忍不住喊了一聲。
見愁這才回過神來,道:「方才瞧見這歸鶴井,便想起了一位……」
「故人?」沈咎接話。
見愁搖頭:「不,萍水相逢,素不相識,無關緊要之人罷了。倒是這歸鶴井,不知到八月會如何,到時得看看、開開眼界了。」
「崖山風景好的地方還有很多,除卻歸鶴井之鶴,還有崖山道上的摘星台,前山攬月殿的攬月階,順著靈照頂下去,有一座風音谷……」
總之,好玩好看的地方太多了。
沈咎一一數著,帶著見愁繼續往前面走。
更前面,便是那一座巨大的高台了。
之前在崖山道上,見愁遠遠看著的時候,只看見這一座高台底部距離地面足足有三十丈,卻沒想到,走近了看,才發現這高台與地面之間,並非沒有東西支撐。
只是,這支撐之物,反而令人震撼不已。
撐著高台的,竟是一柄三十丈長劍!
長劍太細,劍尖落地,插在這巨大的靈照頂上,劍柄處卻緊緊抵著上方的高台。
這一座高台,寬有足足二十五丈,長有四十丈,厚度也有整整五丈!
如此巨大的高台,該有多重?
這一柄長劍竟然能撐住?
站在高台投在地面巨大的陰影之中,見愁駐足仰視,心裡有一種莫名的震顫之感。
沈咎的聲音,在夜裡,也異常平和。
他站在見愁的身邊,開口道:「此台名為拔劍台。」
「拔劍台……」見愁呢喃了一聲。
沈咎道:「凡我崖山弟子,正心持道,遇邪魔拔劍,遇不平拔劍,遇違心拔劍……世間有種種憂愁煩惱,何不拔劍解之?」
「所以,你方才才會對那麼多人說,拔劍?」
見愁還記得,在崖山道時,沈咎曾一聲大喝「拔劍」,下面一時之間便安靜了。
沈咎原本只是隨口說一說有關於拔劍台之事,沒想到見愁竟然真的就想到了那邊去了。
他有些赧顏地摸了摸鼻子,開口道:「都說拔劍斬心魔,斬去世間煩惱……不過在咱們崖山,大家都是……一言不合就拔劍!」
一言不合就拔劍!
勝者王,敗者寇!
很明顯,沈咎乃是崖山這一群「拔劍派」弟子之中的佼佼者,拔劍之後從無敗局。所以,今日在崖山道上放那一句狠話,所有人才都了。
見愁倒沒想到沈咎忽然來這麼一句「一言不合就拔劍」,聽上去真是夠簡單夠粗暴,偏偏很直截了當沒有那麼多彎彎繞。
思考了一會兒,見愁點了點頭,道:「這個我喜歡。」
「咦?」
沈咎十分驚奇地看向見愁,頓時眼前冒光。
「難道大師姐有意成為我拔劍派的一員?」
拔劍派?
見愁不解。
沈咎一下有些興奮起來,連忙解釋:「大師姐你也知道,這宗門之中總有一些人想法不一樣,有人覺得講道理比較好,有的人呢天生腦子裡就沒那麼多彎彎繞,為人豪爽又直接,比如師弟我這種。」
他倒會給自己臉上貼金,見愁默默想,這跟扶道山人很像。
沈咎自然不知道見愁在想什麼,繼續道:「拔劍派,便是我崖山弟子之中最大的一個派別,大家做事不講道理,只講實力,有什麼不舒坦的地方,直接來硬的。師姐你……那什麼,要不要考慮考慮?」
考慮考慮一言不合便拔劍?
見愁聽著,只覺得眼前的沈咎是個很有意思的人。
「我考慮考慮。」
她長聲一嘆,看了一眼那高高的拔劍台,慢慢地轉過身去,這一下,整個崖山都被她收入眼底。
來時她從崖山道往下看,此刻,她站在拔劍台下,仰視崖山。
彎月一般的山壁半抱著圓形的靈照頂,崖山山壁上彷彿有一扇又一扇的小窗,透出深深淺淺的靈光來,彷彿有人在裡面修鍊,偶爾還能看見人影。
崖山道上的壁畫圖騰,在柔和的月光之下,只能照見一半,其餘的有些模糊不清。
正前方,崖山道下方,卻有一扇巨門,燈火煌煌。
沈咎心裡想著來日方長,反正大師姐也是師父的徒弟,遲早也會加入他們拔劍派。
眼瞧著見愁朝前面看過去,他想起來:「那是崖山弟子聚會的地方,有事兒沒事兒坐在一起聊聊天什麼的,不過重大的集會都在這靈照頂上。」
見愁點頭,仰視著這高高的崖山。
她從崖山道一路攀越而上,此刻腳踏實地,實際卻在層雲之上。
崖山……
從大夏的小山村,東渡大海,來到十九洲,如今站在這裡。
那種巨大的變化,一下讓見愁生出一種無邊的感慨來。
這裡,便是自己以後的家了。
她慢慢地低下頭來,將素色的衣袍一掀,兩隻手掌交疊在一起,手背覆蓋在額頭上,鄭重而肅穆地,長身跪拜而下。
從此以後,她不再是凡世間那個嫁為人婦、相夫教子的謝見愁,而是——
崖山門下,弟子見愁。
直到此刻,那種真真切切重獲新生的感覺,才籠罩了她。
見愁的掌心觸到了靈照頂冰冷的地面,她回想起自己當初拜扶道山人為師的時候,似乎也是如此。
冰冷的一片。
可不同於當時的是,此刻她心裡暖暖的。
「見愁師姐……」
旁邊站著的沈咎沒料想到見愁竟然會做出這樣的舉動,怔然了片刻,才連忙要上去扶她。
見愁卻只是自己慢慢站了起來,回頭時淡然一笑:「不必擔心,我無事。」
「……」
沈咎的眼神閃了一閃,心裡著實有些奇怪。
他想起見愁說,曾為人婦,曾有過一個孩子,如今卻孤身一人站在這崖山靈照頂上,想起她說修界的道侶與凡間俗世的夫妻不一樣,白首不相離,可她卻未能得到……
沒追問見愁為何會拜入崖山,沈咎想了想,甚至把自己的所有疑問都壓了下去,笑著道:「時辰不早了,師姐一路從崖山道上來,估摸著也累了吧?想來曲師兄已經把師姐的房間準備好,請師姐隨我來。」
他一擺手,前頭引路。
見愁點頭跟上,從這寬廣的靈照頂上慢慢行去,化作素白月色下,一道淡淡的影子。
千里月色,籠罩整個十九洲大地。
從崖山繼續往東,越過一道綿長的山脈,跨過一片莽莽平原,便能瞧見那突兀地聳立在平原之上的十座山峰,九頭江蜿蜒的曲線,從這十座山峰邊緣繞開,秀美而壯闊。
一座古老而斑駁的石碑,便佇立在這九頭江邊。
——昆吾。
「沒想到,三百年撒手中域之事不管,如今真的回來了……」一名蒼顏白髮的老道負手站在江邊,注視著江面。
一向奔流暴怒的九頭江,在流過昆吾之時,變得異常平靜。
闊大的江面如同一面平滑的鏡子,不起半點兒波瀾。
水光接天,月華如練。
另一名青年男子負劍站在老道身後,皺眉道:「師尊,扶道山人一向是不理俗事,既然三百年不管,那應當對這執法長老之位沒有什麼心思。眼見著便到了重選執法長老之期,他這時候回來,會不會有點兒太過巧合?」
老道臉上掛著平和的笑意,睿智的目光穿透江上淺淺的薄霧。
「回來也好,不回來也罷,對我昆吾不會有很大的影響。他與我作對了許多年,脾氣我熟,估摸著,倒不是為了這執法長老之位,只是因為新收了個徒弟吧。」
十九洲中域,說崖山地位特殊不錯,可若論實力與地位,昆吾敢稱第二,再無宗門敢稱第一。
更何況,這裡還有如今修界修為最高的橫虛真人。
青年男子聞言,開口雖謹慎,可話里卻有隱隱的不屑:「崖山一群不務正業的,如今收了個女弟子,叫什麼見愁,徒兒也早聽說了。師父——」
青年男子還想要再說些什麼,卻見橫虛真人忽然手一抬。
他所有的聲音立刻止住,抬頭看去。
一道蒙蒙的青光,穿破江上迷霧,橫渡而來,速度極快。
一人一身青袍,獵獵隨風,腳下不曾御器,竟憑虛御風而來,縹縹緲緲,氣質拔俗。
待得人近,便能看見他冰霜染就的眉眼,淡而無情的面目。
正是十三日前,橫虛真人新收的弟子——
謝不臣。
疾如一道流光般,見了橫虛真人也並未有半分減速,反而越發迅疾。
青年不禁緊繃著身體,皺緊了眉頭,有隱隱的忌憚。
而橫虛真人則是面露微笑,讚賞不已,不閃不避。
那一道青光直衝而來,未帶起江面半點波紋,霎時懸停在了江面上,不遠不近,恰好在橫虛真人身前三尺處。
他拱手一拜,神情淡漠。
「拜見師尊。」
橫虛真人見他這般,心下慨嘆不已:「不臣天賦卓絕,實乃貧道生平僅見,本來我不欲打擾你修行,不過近日有些中域之中的事,要交代與你。」
謝不臣並未言語。
他眉梢挑起,如三尺青鋒的劍尾一樣冷峭,眼底淡漠甚至冷冽,是一雙不含情的眼,注視著眼前的橫虛真人,也未見得有特別的尊崇與敬畏。
彷彿,任何人在他眼中,都與草木無異。
人,只淡淡往江面上一站,便仿有璀璨光華加身。
橫虛真人眼底的欣賞與讚歎更甚,只將事情徐徐道出。
而站在橫虛道人身後的青年,卻無心去聽,只將目光移向了謝不臣的腳下——
築基可御器,金丹可御空。
傳聞之中十日築基,十三日登臨築基巔峰,成為金丹以下第一人的這位「謝師弟」,輕飄飄地凌空立於江面上,腳下空無一物!
那一刻,青年覺得有一股寒氣,幽幽從心底升起。
謝不臣並未注意,依舊淡然模樣。
在聽見橫虛真人交代的事後,他慢慢點了點頭,聲音平緩:「弟子明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