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宮本武藏·劍與禪「一」》(10)

第十章《宮本武藏·劍與禪「一」》(10)

第十章《宮本武藏·劍與禪【一】》(10)

千年杉樹

一清早,七寶寺的山上便響起了鐺鐺的鐘聲。這不是每日例行的鐘聲,而是告訴大家三日期限已到。真不知這鐘聲是吉是凶?為了一看究竟,村裡人都爭先恐後地跑上山。

「你看!」

「抓到了!抓到武藏了!」「哦!真的嗎?」「是誰抓到他的?」「是澤庵師父!」

擁擠的人群圍攏在正殿前,武藏被綁在階梯的欄杆上,他看去就像一頭落入陷阱的猛獸,大家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哦……」很多人都不由得咽了下口水,彷彿出現在眼前的是大江山(位於日本京都府西北部,相傳為源賴光消滅妖怪的地方)的妖怪。澤庵笑呵呵地走過來,坐在台階上。「各位父老鄉親,這下你們可以安心耕種了!」澤庵一下子成了村民心中的英雄,人們把他當作宮本村的守護神。有人跪在地上給他磕頭,也有人上前緊緊握著他的手,還有人對他頂禮膜拜。

「不敢當!不敢當!」澤庵急忙擺手制止村民們的盲目舉動,接著說道:「各位父老兄弟,你們聽好!武藏被抓,並不是我的功勞,而是天意如此。沒有人能逆天行事,正所謂天理昭昭啊!」

「您這麼謙虛!更讓我們敬佩啊!」「如果你們一定要這麼抬舉我,那我就卻之不恭了。不過,各位!現在有件事要與大家商量。」「哦?什麼事?」

「就是如何處置武藏的問題。當初,我和池田諸侯的家臣曾約定,如果三日內抓不到武藏,我就上吊自盡;如果我抓到了,武藏就要任我處置。」

「這事我們聽說了。」「不過,這事……怎麼辦好呢?我已經把他抓來了,那是應該殺了他,還是放了他?」「怎麼能放了他?」大家異口同聲。

「一定要殺了他!這個魔鬼!讓他活下去有什麼用?他只會給宮本村帶來不幸。」

「嗯……」澤庵若有所思,可村民們已經有些不耐煩了。「殺了他!」人群後方有人大喊著。這時,有個老太婆趁勢擠到最前面,她狠狠地瞪著武藏。她不是別人,正是本位田家的阿杉婆,她一邊揮動手裡的桑樹枝打武藏,一邊罵道:「不能讓他死得太便宜,要不我咽不下這口氣——看到這張臉,我就生氣!」

然後,她那惡狠狠的目光又投向了澤庵。「澤庵大師!」

「什麼事,阿婆?」

「我兒子又八的一生就是被這個傢伙給毀了,我失去了本位田家唯一的香火。」

「你說又八啊!那傢伙沒什麼出息,你還是另收一個義子比較好。」「你在說什麼?無論好壞,他都是我兒子。武藏是我的仇人,應該交給我老太婆來處置。」她剛說完,就有一個站在後邊的人大喊了一聲:「不行!」人們似乎害怕擋住這個人,急忙讓出一條路來,原來是那個姬路城武士的首領。

「八字鬍」一臉不悅,表情十分冷峻。「喂!這兒可不是看熱鬧的地方!你們這些老百姓全給我退下!」「八字鬍」怒不可遏。見此情景,澤庵忙說道:「各位父老,請不要走!我叫你們來,就是要商量如何處置武藏,請留下來!」「閉嘴!」「八字鬍」聳著肩膀,斜眼瞪著澤庵、阿杉婆和其他老百姓說道:「武藏是犯了國法的罪人,他十惡不赦,再加上他又是關原一戰的殘兵,更不能隨意交由他人處置。無論如何,都要把他交給朝廷。」

「這可不行!」澤庵搖頭說道,「這違背了約定。」他的態度很堅決。因為此事關乎到自己的利益,「八字鬍」一下子急了,「澤庵大師!朝廷會給你賞金的。還是把武藏交給我吧!」聽到這兒,澤庵不禁哈哈大笑起來。他並不作答,只顧著一個勁地笑。「不……不準無禮!這有什麼好笑的?」「是誰無禮呀?『八字鬍』大人,你是想反悔吧!可以!如果你敢反悔,我現在就敢把武藏放了。」聽到這兒,村民們驚恐萬分,紛紛要轉身逃走。「怎麼樣?」

「……」

「我把武藏放了之後,你可以自己去抓他,順便也可以跟他一較高下。」

「喂!等一等!等一等!」「什麼事?」

「好不容易才抓到他,如果你真把他放了,肯定會引起混亂……這樣吧!武藏由你斬首,但人頭要交給我!」

「人頭……這可不能開玩笑!安葬死者是和尚應盡的職責,如果把頭交給你,我們寺廟就沒生意做了!」

澤庵故意用開玩笑的語氣,諷刺著「八字鬍」。然後他又對村民說:

「雖然我向大家徵求了意見,但也無法立刻做出決定。就算要殺他,也不能讓他死得太痛快,否則那位阿婆也不甘心——我看這樣好了,把武藏吊在千年杉的樹枝上,手腳都綁在樹榦上,讓他在四五天里被風吹、被雨淋,最後再讓烏鴉把他的眼睛啄瞎,怎麼樣?」

也許大家覺得這樣太過殘忍,誰也沒有吱聲。這時,阿杉婆開了口:「澤庵大師!你真聰明!可是,僅吊著他四五天可不夠,應該吊著他十天、二十天,讓他一直曝晒在烈日下,最後再由我刺穿他的咽喉。」

她說完,澤庵若無其事地答了一句:「那就這麼定了。」然後,他抓起捆著武藏的綁繩。

武藏低著頭,默默地走到千年杉下。村民雖然覺得他很可憐,但先前的怒氣仍未消散。他們用麻繩綁住武藏的雙腳,把他吊到兩丈高的樹枝上。武藏看起來就像一個稻草人。

自從阿通下山回到寺里,走進自己房間的那一刻起,她就被一種孤單、寂寞的情緒所籠罩著。

這是為什麼呢?自己不是一直都這麼孤零零的嗎?寺里至少還有其他人,有燭火,有亮光。而山上的三天,都是在寂靜的黑夜中度過的。並且,只有澤庵師父跟自己兩個人而已——可是為什麼,自己回到寺里之後,反而覺得更加寂寞?

這個十七歲的少女,很想搞清楚自己的情緒。她手托著臉,坐在窗前的小木桌旁,一動不動。

「我知道了!」阿通似乎明白了情緒變化的根源。寂寞的感覺就像飢餓一樣,並不是一種外在的東西。如果內心得不到滿足,就會感到寂寞。寺裡面看起來很熱鬧,人進人出,燈火通明,但這些都無法治癒她內心的寂寞。

在山上,有的只是樹木、山石、雲霧和無盡的黑暗,但澤庵卻跟她在一起。他就像一盞明燈,能看透阿通的內心。他的那些話是如此溫暖、如此智慧,讓人備感振奮。

「是不是澤庵師父不在,才使我感到如此寂寞呢?」想到這兒,阿通站起身來。可是,這個澤庵自從處置完武藏之後,就一直跟姬路城的家臣們在客廳商量事情。回到村裡,他一直在忙,根本沒空和自己談心。這麼一想,阿通又坐了下來。此刻,她多麼希望自己身邊能有一個知己。俗話說,人生得一知己足矣。阿通需要的就是一個可以信賴的人,他能了解自己、鼓勵自己。

她真的非常需要這種朋友,渴求之情幾乎到了無法自持的程度。那支笛子——作為雙親的遺物,一直陪伴在她身邊。但是,僅憑這支小小的竹笛是無法慰藉她的心靈的,她需要一個能傾吐心聲的對象。「真難受……」此時,她又忍不住想起又八的冷酷與絕情,不禁淚如泉湧,連桌面上都形成了一小攤水漬。怨恨、憤怒、孤獨一時間湧上阿通的心頭,她的太陽穴青筋暴突,隨後頭就一陣陣地疼起來。

這時,有人輕輕拉開了門。不知何時,寺院里已被暮色籠罩,從門縫中依稀可見廚房裡跳動的爐火。

「哎呀!原來你在這兒啊……我都在寺里待了一整天了!」阿杉婆自言自語著走進屋。「啊!是嬸嬸啊!」阿通急忙拿出坐墊,阿杉婆連聲謝也沒說,就一屁股坐了下去,那胖胖的身體看起來像個木魚。「媳婦!」阿杉婆的表情顯得很嚴肅。「是!」阿通有些緊張,她雙手伏地回禮。「我過來是想知道你究竟是怎麼想的,另外還有些事要跟你說。剛才,我一直在跟澤庵和尚,以及姬路城的武士們商量事情。這兒的和尚真沒禮貌,連杯茶水都沒給我倒,渴死我了!你先給我倒杯茶!」

「不是別的事情……」阿杉婆一邊接過阿通奉上的綠茶,一邊說道:「武藏那小子說的話,我原是不信的。不過,聽說又八確實還活著。」

「是嗎?」阿通的反應很冷淡。「不過,就算他死了,你還是要以又八未婚妻的身份,堂堂正正地嫁到本位田家。婚禮上,讓寺里的大師代表你的父母。對於這件事,你不會反悔吧?」

「是……」

「真的嗎?」「是……的……」

「這樣我就放心了!還有,人們都是愛講閑話的。如果又八一時回不來,我一個人料理不過來這麼大的一個家,也不能老是指望已出嫁的女兒。所以,這陣子,你就離開寺里,搬到本位田家來吧!」

「是……我嗎?」「難道還有其他人要嫁到本位田家嗎?」「但是……」「是不是不願意跟我生活在一起?」

「沒……沒這回事,不過……」

「你先整理好東西吧!」「嗯……能不能等又八哥回來之後再說?」

「不行!」阿杉婆態度堅決。「我兒子回來之前,我不允許任何男人碰你。監督媳婦的品行是我的職責。在成婚之前,你要學會種田、養蠶、針線和各種禮儀,我會盡我所能地教給你。好嗎?」

「好……好的……」阿通萬分無奈,只得答應下來,那聲音充滿悲哀與無奈。

「還有。」阿杉婆用命令的口吻說道,「關於武藏的事,不知那個澤庵葫蘆里賣的什麼葯,我很不放心。正好你住在寺里,你要給我盯緊武藏,一直到他喪命為止——就怕半夜一不留神,那個澤庵會做出什麼荒唐事來!」

「那麼……我不必現在就離開寺里了?」「凡事不能兩全其美。武藏人頭落地那天,就是你搬到本位田家的日子,懂了嗎?」「懂了!」

「我可是都說清楚了啊!」阿杉婆又強調了一句,才轉身離去。她剛走開,窗外就閃出一個人影,似乎已在此等候多時。「阿通!阿通!」這人輕聲叫她。阿通伸出頭一看,原來站在窗外的是「八字鬍」。看到阿通,他隔著窗戶一把抓住阿通的手,說道:「以前多虧你的照顧,藩里下了公文,我必須要趕回姬路城了。」

「哦!是這樣啊!」阿通想縮回手,可「八字鬍」卻抓得更緊了。「上頭知道這件事後,讓我回去詳細稟報。要是能帶走武藏的人頭,我不但臉上有光,對上頭也有了交代。可是那個澤庵和尚,說什麼也不把人頭給我……我想,你是和我站在一起的……這封信,等會兒到沒人的地方再看。」說完,「八字鬍」塞給阿通一個東西,就慌慌張張地向山下跑去。

信封里好像不光裝著信,還有一件分量很重的東西。阿通很了解「八字鬍」的野心,她有些害怕,但還是戰戰兢兢地打開信封。原來,裡面包著一枚光彩奪目的慶長大金幣(一枚大金幣相當於十枚小金幣)。

信上寫著:

請照我的話做,於數日內偷偷取下武藏的首級,火速送至姬路城下。

我想你已非常了解我的心意。鄙人雖然不才,但提起青木丹左衛門,誰都知道我是池田家臣中年餉千石的高等武士。如果我對別人說,你是我借宿民宅時娶的老婆,他們肯定不會懷疑。你很快就會成為享祿千石的武士婦人,享盡榮華富貴。對八幡神起誓,我說的都是真心話。來姬路城找我時,請以此信為證。還有,為了你未來的丈夫,請一定要把武藏的首級帶來啊!

匆忙提筆,簡言告之。

丹左

「阿通姑娘!吃過飯了嗎?」這時,門外傳來了澤庵的聲音。阿通急忙穿上草鞋,走了出去。

「今晚我不想吃飯,頭有些疼。」「那是什麼?你手上拿的!」「信。」

「誰的?」「你要看嗎?」「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怎麼會呢?」

阿通把信交給他,澤庵看過後大笑不止。「他這是無計可施,才想到用金錢和名利來收買阿通姑娘。原來,『八字鬍』的名字叫作青木丹左衛門,這世上真是什麼樣的武士都有。但不管怎麼說,這還算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其他事好說,關鍵是這枚金幣怎麼處理?哦!這可是一大筆錢呢!真傷腦筋哪……」

「你是說這些錢怎麼處理?」澤庵拿過金幣,向正殿走去,想把它丟進裝香火錢的箱子里。突然,他停住了手,把那枚金幣貼在額頭上,朝神像拜了拜。「好了,這錢你拿著,不會有事的。」「可是,我擔心以後會和他糾纏不清。」「這錢已不屬於『八字鬍』了。剛才我把它獻給了如來佛祖,現在又從佛祖那兒領受過來,你就把它當作護身符吧!」說著,澤庵把金幣塞進阿通的腰帶里。

「啊!今夜可能會起風!」他望著天空說道,「好久沒下雨了!」「春天也快過去了!一場大雨可以衝去滿地散落的花瓣,也能一掃人們懶散的情緒。」「如果下起大雨,武藏可怎麼辦?」

「嗯,那個人嘛……」兩人不約而同望向千年杉。就在此時,從樹上傳來喊聲:「澤庵!澤庵!」「咦?是武藏嗎?」澤庵瞪大眼睛望向那邊。

「混帳和尚!澤庵,你是道貌岸然的偽君子!我有話跟你說,你到樹下來!」

樹枝被風吹得不停搖晃,武藏的聲音聽起來格外凄厲。杉樹葉紛紛落下,落在地上,也飄落在澤庵的臉上。

「哈哈哈!武藏,你看起來很有精神嘛!」澤庵趿拉著草鞋,來到樹下。

「這麼精神,該不會是因為害怕死亡而精神失常了吧?」他走到適當的位置,仰起頭說著。「閉嘴!」武藏喊道。

與其說他精神百倍,不如說他是怒火中燒。「如果我怕死,為什麼會甘心被綁?」「你甘心被綁,是因為我強你弱。」「你這和尚!滿口胡話!」

「你聲音好嚇人哪!如果你不喜歡剛才的說法,那麼換一種好了!就是我聰明,而你太笨!」

「哼!你再敢胡說!」「好了好了!樹上的猴子大人,經過一番折騰,你還不是被五花大綁地吊在這棵樹上?你還能怎麼樣?這就夠難看的了!」「聽著!澤庵!」

「哦!什麼事?」「當時,如果我武藏想跟你拚命的話,早把你像爛黃瓜一樣給踩碎了!

這對我可是不費吹灰之力哦!」「說這些都沒用!已經晚了!」

「你……你說什麼!我聽信你這和尚的花言巧語束手就擒,結果你卻讓我遭受這種侮辱。」

「繼續說——」澤庵若無其事地說道。「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不快點砍掉我的頭呢……我原本以為,與其讓村裡那些傢伙或敵人殺死我,還不如把自己交給你這個看起來蠻有武士風範的和尚。沒想到我想錯了。」

「錯的只有這些嗎?你不認為之前的所作所為都是錯的嗎?你還是吊在那兒,好好反省一下吧!」

「廢話!我問心無愧!雖然又八的母親把我當仇人,但我覺得應該把又八的消息告訴她,這是我的責任,也是朋友應盡的道義。所以我才會闖過哨卡,跑回村裡來——難道這違反了武士道的精神嗎?」「不是這些細枝末節的問題。從大處看,你的內心——本性——也就是你最初的想法就是錯的。你自認為自己的言行遵循著武士的標準,其實完全不是這回事。當你認為自己是正義一方時,就習慣使用武力,結果給自己和別人都造成了傷害。最後,你也落了個這樣的下場……怎麼樣?武藏,上面的視野不錯吧?」

「臭和尚!你給我記住!」「在被晒成肉乾之前,你應在上面好好看看這個世界有多大!從高處俯瞰人群,有助於你好好反省。如果你死後見到你的祖先時,可以告訴他們,是一個叫澤庵的和尚讓你這樣做的。他們一定會因為你受到正確的引導而高興萬分的!」

之前,阿通一直躲在角落裡,她像石頭一樣動也不動,靜靜聽著他們的對話。此時,她突然跑了過來,大聲叫著:「太過分了!澤庵師父!你說的話我全聽到了。對一個完全沒有抵抗能力的人說那些話,你真的太過分了……你……你還是個出家人嗎?而且武藏剛才說過,他是因為信任你,才束手就擒的呀!」

「你說這些,是要護著他呀?」「你一點同情心都沒有……你要是再這麼說,我會討厭你的!武藏也想明白了,你要殺他就乾脆一點!」阿通臉色大變,向澤庵撲了過來。

這個少女的情緒突然變得很激動,她臉色鐵青、淚水漣漣,向澤庵猛撲過來。

「啰唆!」澤庵的表情從未這麼可怕。「女人懂什麼!你給我閉嘴!」他厲聲罵道。「不行!不行!」阿通用力搖著頭,她也失去了往日的恬靜。「我有權力講話!在虎杖草牧場,我也蹲守了三天三夜呀!」「不行!不管誰來說情,武藏必須由我澤庵來處置。」「所以說你要砍他的頭,就快些砍!把人折磨得半死不活,你太不人道了!」

「這就是我的習慣!」「你真冷酷!」「你給我退下!」「不要!」

「你這個女人!又開始固執了!」澤庵一把推開阿通,阿通踉蹌著撞到杉樹上。「哇」的一聲,她靠著大樹哭了起來。

她沒想到,澤庵會如此絕情。原本以為他只是當著村民的面先把武藏綁上,然後再做合理的處置。沒想到這個人現在竟然說他的習慣就是折磨別人。這令阿通心痛不已。

原來,她對澤庵一直深信不疑,如果連他都變得讓人厭惡,那麼整個世界對她來說也就不再有任何留戀。她已經不再相信任何人,一個人痛苦地哭泣著,陷入了絕望的深淵。

但是,就在她抱著大樹痛哭時,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熱流向自己襲來。不錯,正是武藏身體里沸騰著的熱血。這個被吊在千年杉上的男人,這個發出凄厲嘶吼的硬漢,他那早已融入血液中的頑強而堅韌的生命力,正通過這棵千年古樹傳遞到阿通身上。

他才像武士的兒子!純潔高尚、秉持信義。想起他束手被綁的樣子,還有剛才說的那些話,阿通覺得這個人是有血、有淚、有感情的男子漢。

以前受大家的影響,自己也錯怪了武藏——他哪裡像魔鬼?為什麼大家會如此憎恨他?又那麼懼怕他?還要四處追捕他?

阿通肩膀和後背隨著嗚咽一起一伏,她雙手緊緊抱著樹榦,兩頰的淚水把樹皮打濕了一片。

此時,起風了,高處的樹梢發出沙沙的聲音,好像被天狗搖動著一樣。噼里啪啦!豆大的雨點從天而降,打濕了阿通的衣領,也打濕了澤庵的頭。

「呀!下雨了!」澤庵忙用手遮住頭。「喂!阿通姑娘!」

「愛哭鼻子的阿通姑娘!就因為你太愛哭,連老天都來陪你哭!起風了,一會兒雨就下大了,趁著還沒淋濕,快走吧!別護著那個要死的人了!快點過來!」澤庵一邊說著,一邊用僧衣蒙著頭,逃難似的跑進正殿。

雨嘩嘩地下著,烏黑的天邊,升起一層薄霧。阿通任由雨水噼噼啪啪地打在背上,依然一動不動——當然,樹上吊著的武藏也動彈不得。

無論如何,阿通無法一走了之。

雨水順著她的背,浸濕了她的衣服。但一想到武藏,這些又算得了什麼!可是,自己為什麼要跟著武藏一起受苦呢——這個問題,她還沒來得及細想。

阿通突然發現,眼前吊在樹上的才是一個真正了不起的男人,她真心期望武藏不要死。

「他太可憐了!」阿通一邊抽泣,一邊環視著大樹。風雨交加中,武藏連個影子也看不到。

「武藏哥哥!」她不覺喊出聲來,可是沒人回答。武藏肯定把自己當成了本位田家的人,認為自己跟那些村民一樣冷酷無情。「經受如此的風吹雨淋,就連一晚上也熬不過去啊!世上有這麼多人,難道就沒人願意救救他嗎?」突然,阿通冒著雨飛奔起來,風兒在她身後吹個不停,好像在追逐她的腳步。

寺院里,廚房和僧房的門都緊閉著,排水管處的水流如瀑布般砸向地面。「澤庵師父!澤庵師父!」阿通用力敲著澤庵的房門。

「誰呀?」「是我,阿通!」

「啊?你還在外面呀?」澤庵急忙開門,走廊里瀰漫著薄薄的水霧。「哎呀!雨好大呀!雨會淋進來,快進屋!」「不用!我是來求您的。澤庵師父!請把他從樹上放下來吧!」「誰?」

「武藏!」

「荒唐!」「我會感激您的。」說著,阿通雙膝跪地,合掌乞求澤庵。「求求您……我可以為您做任何事……請救救他!救救他!」

嘩嘩的雨聲掩蓋了阿通哭泣的聲音,此刻,她就像一個坐在瀑布下的苦行僧一樣,緊合雙掌。

「我拜託您,澤庵師父!只要是能做的事,我什麼都願意去做……請……請您……救救……救救他!」阿通流著淚大聲說道。大風裹挾著雨水不斷吹進她的口裡。

澤庵像石頭一樣,動也不動。他緊閉雙眼,讓人無法猜透他的心思。好一會兒,他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終於睜開了眼睛。

「快去睡吧!你的身體那麼嬌弱,再淋雨會生病的。」「如果……」阿通往門邊蹭了蹭,還想說些什麼,可是澤庵卻打斷了她的話。

「我要睡了,你也去睡吧!」他重重地關上了門。然而,阿通並沒有放棄,也沒有氣餒。她竟然從地板下方的暗閣里,爬到澤庵床鋪的位置,「求求您!這是我第一次求您……澤庵師父!如果您不答應,您就不是人……是鬼!是冷血動物!」

本來澤庵打算一直沉默下去,這下子他無論如何也睡不成了,他終於暴跳如雷,大聲吼道:「來人啊!我地板下藏了小偷!快給我抓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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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本武藏·劍與禪(全四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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