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宮本武藏·劍與禪「一」》(9)
第九章《宮本武藏·劍與禪【一】》(9)
受綁之笛
一
近處山色之漆黑遠勝濃墨,遠處的山色之淡然恰似雲母。此時正值暮春時節,春風和煦。
小路上霧氣繚繞,就連大葉竹、藤蔓也籠罩在濃濃的霧氣中。離村子越遠,山路越潮濕,好像昨夜剛下過一場大雨似的。
「阿通姑娘,你還好吧?」他們擔著掛滿行李的扁擔,澤庵在前,阿通在後。「一點也不好!我們到底要去哪兒呀?」「我也在想呢……」澤庵回答得心不在焉,「再往前走一點吧!」「我倒不怕走路,可是……」
「是不是累了?」「不是!」阿通的肩膀被扁擔壓得很痛,她不時地換著肩。「誰都沒有碰到呀!」「今天,『八字鬍』一整天都沒在寺里,他把搜山的人統統撤回村裡。
看來,他是準備看熱鬧了!」「澤庵師父!您究竟打算如何抓住武藏?」「過一會兒,他肯定會出現的。」
「出現之後我們怎麼辦?他平時就很兇悍,這會兒被困在山裡,難免要做困獸之鬥。現在的武藏,簡直就是一個魔鬼!一想到他,我就渾身發冷。」
「快看!你腳邊有什麼東西!」「哎呀!你嚇死我了!」
「不是武藏啦!我看道邊有藤蔓做的絆馬索,還有荊棘圍的矮牆,所以叫你注意。」
「看來,那些人想把武藏置於死地。」「如果不多加小心,我們也會掉入陷阱的!」「啊?我嚇得連一步都走不動了!」「別害怕!要掉也是我先掉下去!不過,這些人只是白費工夫。喔!山谷變得越來越狹窄了!」
「剛才,我們已經翻越了贊甘山的後山。現在,這裡應該是辻原山一帶。」
「天這麼黑,我都辨不清方向。」「我也辨不清。」「把行李放下來吧!」「幹什麼?」
「小便!」說著,澤庵走到懸崖邊上。英田河上游正位於澤庵腳下,湍急的水流自百尺高的懸崖上傾瀉而下,拍打在岩石上,發出陣陣如野獸低吼般的巨響。「啊!真痛快!真乃天人合一也!」澤庵一邊方便,一邊仰頭數星星。
阿通站在遠處,有些擔心,便問道:「澤庵師父!還沒好嗎?怎麼那麼久?」
他終於回來了,「我順便卜了一卦。卦上說,這件事已有頭緒。」「卜卦?」「說是卜卦,其實是一種『心卦』,更準確地說是『靈卦』。此卦綜合了地相、水相和天相。閉目凝神之時,『靈卦』自會告訴你應去哪座山。」「是高照山嗎?」「我不知道那山叫什麼,不過山腰處有一片沒有樹木的平原。」「那是虎杖草牧場!」「虎杖草……剛好我們要抓山中猛虎,這是個好兆頭!」澤庵不禁朗聲大笑。
二
在高照山的半山腰有一片地勢平坦、視野寬闊的地帶,這裡面朝東南方,村裡人都叫它虎杖草牧場。
雖然叫做牧場,卻不見任何牛馬。只有濕潤的微風輕輕拂過小草,一切都是那麼空曠、寂寞。
「來!我們就在這兒紮營。這會兒武藏好比曹操,我就好比諸葛亮。」阿通放下行李,隨後問道:「要在這兒幹嗎?」
「坐著!」「坐著?這能抓住武藏嗎?」
「如果在四周掛上網,我連天上的鳥都能抓住,何況武藏!簡直就是小菜一碟!」
「澤庵師父,您不會被妖怪附身了吧?」「我們來生火!說不准他就要上鉤了!」
澤庵撿了些枯樹枝,生起一堆篝火。看著熊熊燃燒的火焰,阿通稍微踏實了一些。
「有了火,感覺不那麼害怕了!」「你很擔心嗎?」
「這個……誰也不願意在荒郊野外過夜啊……要是突然下起雨怎麼辦?」
「剛才上山時,我看到這兒下邊正好有個山洞。要是下雨,我們就躲到那兒去。」
「我想,武藏也會在晚上或下雨時躲到山洞裡吧……為什麼村裡人一定要把他當成眼中釘呢?」
「是權力造成的。越是本分的老百姓就越懼怕權貴,因此他們才會把自己的手足趕出家園。」
「也就是說,他們只顧自己的安危?」「這些無權無勢的可憐人,我們應該寬恕他們。」「為抓一個武藏,那些姬路城武士有必要如此大動干戈嗎?」「這關乎到時局的穩定。從關原大戰之後,武藏就一直被敵人窮追猛打,為回村子,他衝破了邊境哨卡,還殺了把守關卡的哨兵。他一錯再錯,不停地殺人,最後終於落到性命難保的境地。這不是別人的過錯,都緣於他自己不諳世事。」
「你也痛恨武藏?」「當然!如果我是領主,一定會將他處以極刑。為以儆效尤,我要將他碎屍萬段。即便他鑽到地底下,我也要刨土掘根,把他繩之以法。如果輕易饒過他,朝綱政績就會敗壞,更何況現在正值亂世。」
「澤庵師父表面看起來很溫和,原來內心是如此愛憎分明。」「當然要愛憎分明!我就是一個光明正大、賞罰分明的人。正是秉持著這樣的信念,我才來到這兒。」「咦?」阿通好像看到了什麼東西,從火堆旁站起身來。「剛才,那邊的樹林里好像有嚓嚓的腳步聲。」
三
「什麼?腳步聲……」澤庵側耳聽了一會兒,突然大聲笑道「哈哈哈!是猴子啦……你看那邊,一隻母猴背著小猴,向那邊樹上跳過去。」聽到這兒,阿通鬆了一口氣,「啊……嚇死我了!」她又重新坐了下來。
之後,兩人一直默默注視著熊熊的火光,直到深夜誰都沒再開口。看到火堆就要熄滅,澤庵又加了些枯枝。
「阿通姑娘!你在想什麼?」
「我……」阿通的雙眼被火熏得又紅又腫,聽到澤庵問她,她不由地把目光投向繁星滿天的夜空。
「我在想,這個世界是多麼不可思議啊!無數的星星在寂靜的夜空中——不對,我說錯了,應該說夜空包羅萬象——它是那樣遼闊,又是那樣安詳,同時還在慢慢地發生變化。無論發生什麼事,這個世界都會照常運轉下去,而我是多麼渺小、多麼微不足道。我的命運好像也被一種未知的力量支配著……我剛才想的就是這些毫無邊際的事情。」
「你在說謊吧……也許你曾經想過這些,但現在你想的肯定是另外一件事!」
「……」「有件事要向你道歉,阿通姑娘!老實說,我看過你的信了。」「哪封信?」「那天在織布房裡,我幫你撿起信,可你沒接,光顧著哭,所以我就放在袖子里了……然後,說起來有些失禮,我如廁的時候太無聊,就仔細看了一遍。」
「天哪!真過分!」「看過信后,我什麼都明白了。阿通姑娘!其實這件事對你反而是好事。」
「為什麼?」「像又八那種不可靠的男人,如果你真和他成了親,他再丟給你一紙休書,豈不是更糟!還好你們只是訂親,這樣倒讓我覺得很慶幸。」「女人是不會這樣想的。」
「那麼,你是怎麼想的?」「我覺得很委屈……」
突然,阿通咬著袖口說:「我一定……一定要找到又八,告訴他我有多麼想念他,否則我實在不甘心!而且,我還要去找那個叫阿甲的女人。」
澤庵望著一臉絕望與痛苦的阿通嘀咕著:「又來了……」「阿通姑娘!我原以為你能一直無憂無慮地生活下去,不必知道世間險惡、不必了解人心叵測,永遠這麼單純、這麼快樂。沒想到,你還是被捲入了命運的狂潮。」
「澤庵師父!我,我該怎麼辦?我好冤枉!好冤枉!」阿通把頭埋進臂彎,她的脊背隨著啜泣聲一起一伏。
四
白天,澤庵和阿通會躲到山洞裡,飽飽地睡上一覺。
另外,食物儲備也相當充足。
但是,最重要的就是如何抓住武藏。不知澤庵葫蘆里賣的什麼葯,他連找都不找,好像完全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轉眼間,已到了第三天晚上。阿通像前兩天一樣,依舊坐在火堆旁。「澤庵師父!今晚可是約定的最後期限了!」「是啊!」
「您準備怎麼做?」「做什麼?」
「您還問做什麼?我們之所以來到這兒,不就是為了履行一個重要的誓約嗎?」
「嗯!」「如果今晚還抓不到武藏……」
澤庵連忙打斷她的話,「我知道。如果我辦不到,就得弔死在千年杉樹上。不過,你別擔心,我還不想死呢!」
「那麼,您至少也得去找一找啊!」「找?能找到嗎——在這大山裡?」「我真搞不懂您在想什麼!換作是我,除非有必勝的把握,才有膽量立下這個誓約。」「是的!就是膽量!」
「難道澤庵師父接受這個任務,只是因為有膽量?」「嗯!可以這麼說!」
「哎喲!我擔心死了!」阿通本以為澤庵是個很自信的人,所以才把他當成自己的依靠。現在看來,完全不是這麼回事,她真的開始擔心起來了。這個人是不是瘋了!
有些精神失常的人常常高估自己,把自己當成偉人、救世主,說不準澤庵就是這種人。
阿通開始懷疑起來。「快到午夜了!」澤庵喃喃自語,好像現在才意識到時間。「是啊!天就要亮了!」阿通故意加重了語氣。「真奇怪呀……」
「您在想什麼?」「他差不多快出現了。」「您指的是武藏?」「對呀!」
「誰會主動送上門呢?」
「不對!並不是這樣。其實,每個人的內心都很脆弱,沒有人天生就喜歡孤獨。更何況他現在被周圍人仇視、追殺,不得不困在這冰冷而殘酷的地方。奇怪?看到這溫暖的篝火,他沒理由不出現哪!」
「也許,這不過是澤庵師父一廂情願的想法吧!」「不!」澤庵的聲音充滿自信,他斷然地搖了搖頭。這樣一來,阿通反而覺得很安慰。「想必,新免武藏已經來到附近了。只是,他不知道我們是敵是友。他猶豫不決、疑神疑鬼,又不能走過來詢問,只能躲在暗處偷偷監視。對了!阿通姑娘,能把你插在腰間的東西借我看一下嗎?」
「是這支橫笛嗎?」「對!就是這支笛子。」「不行!這支笛子我誰也不借!」
五
「為什麼?」澤庵一反常態,顯得非常固執。「不為什麼!」阿通搖著頭答道。
「就借我一下嘛!笛子越吹音色才會越好,我又吹不壞。」「但是……」阿通用手護著腰間,就是不答應。阿通這隻笛子從不離身,是她最寶貴的東西。澤庵曾聽她說起過這支笛子與她的身世有關,所以很了解阿通此刻的心情。不過,他覺得現在借用一下也無妨。
「我不會弄壞的,就讓我看一下吧!」「不行!」
「無論如何都不行嗎?」「嗯……就是不行。」「唉!真固執呀!」「對!就是這麼固執!」
「那好吧……」澤庵終於讓步了,「那阿通姑娘來吹首曲子吧!」「不行!」
「這也不行嗎?」「對!」
「為什麼?」「我會哭的,沒法吹!」「喔……」
對於阿通,澤庵充滿憐憫,他深切感受到這個孤女有多麼固執、倔強。她的內心是如此冰冷、無助,又總是渴望擁有那些自己沒有的東西。
其實,阿通最缺少的就是愛。她經常在腦海里勾畫著父母的形象,她總是在心底默默呼喚著那從未謀面的雙親,想象著他們也在呼喚著自己。然而,她始終無法體會到真正的骨肉之情。
那支笛子就是她父母的遺物,她對雙親的全部想象都幻化成這支小小的橫笛。當她還在襁褓中時,就被人丟棄在七寶寺的檐廊下。那時,這支笛子就別在她身上。
可以說,這支笛子是她尋找父母的唯一線索。而且,在未找到親人之前,笛子就代表著父母,而笛聲就像是父母的聲音。
一吹笛子就想哭。阿通不願把笛子借給別人,也不願自己吹。澤庵非常了解她此刻的心情,也十分同情她。澤庵沉默不語。
今晚已是第三晚,夜色格外幽靜,珍珠色的月亮隱藏在薄霧之中,一切是那樣安靜、恬淡。野雁就要飛離此地,遠處的雲端不時傳來嘎嘎的鳴叫聲。
「火快熄了。阿通姑娘!再去撿些枯樹枝吧。咦?怎麼了?」「……」
「你哭了?」
「……」「讓你傷心了,我不是有意的。」
「不,澤庵師父……是我太固執,我不好,您拿去吧!」她從腰間抽出笛子,遞到澤庵手上。
那支笛子裝在一個舊布袋裡,布袋上繡的金線已褪了色,布袋破舊不堪,連袋口的繫繩也有幾處破損的痕迹。那支橫笛古色古香,十分雅緻,讓人不由得想起前塵往事。
「哦……可以嗎?」「沒關係。」
「那麼,阿通姑娘就來吹奏一曲吧!我聽著就好……就這樣靜靜地聽。」
澤庵沒有接過笛子,只是側著身,雙手抱住了膝蓋。
六
平時,澤庵要是聽別人吹笛子,肯定會先開兩句玩笑。可現在,他卻微閉雙目,凝神傾聽,阿通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
「澤庵師父!您一定吹得很好吧?」「還說得過去。」「那麼,請您先吹一曲吧!」
「別那麼謙虛,阿通姑娘!你不是也下了不少工夫嗎?」
「嗯。清原派(日本樂曲流派之一)的一位老師曾在寺里住過四年。」「那真難得!那你一定會吹奏《獅子》、《吉簡》這些秘傳的樂曲。」「我還沒學會。」「反正,吹一首你喜歡的曲子就行——不,更準確地說,是吹一首能排遣你苦悶情緒的曲子。」「嗯!我也這麼想。如果笛聲能帶走我心中的哀傷、怨恨、無奈,那我也會輕鬆很多。」「沒錯!排解鬱結之氣是非常重要的。其實,這支一尺四寸的橫笛,象徵著一個人,也可以說象徵著宇宙間的萬物——笛子上的干、五、上、開、六、下、口七個孔洞,就代表著人的七情六慾和陰陽轉換。你看過《懷竹抄》吧?」
「不記得了!」「那本書開頭寫道:笛子是五聲八音的樂器,非常有助於修身養性。」「您真像笛子老師!」「我不過是一個不守規矩的壞和尚。來,讓我看一下你的笛子。」「請看!」澤庵剛接過笛子,就驚呼一聲,「喔!這是一件珍品。你父母把它放在了你身上,可以看出他們都是人品高潔的人。」「那位教我笛子的老師也很欣賞這支橫笛。它真有那麼珍貴嗎?」「不同的笛子有著不同的形態和靈氣。只要拿在手上,就能立刻感覺到。以前,鳥羽院的蟬折、小松殿的高野丸,以及清原助種的那支頗有名氣的逸蛇笛,都是世間少有的珍品。近來,諸侯四起、世道混亂,我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珍品!還沒吹奏,我就已經激動得發抖了。」
「您這樣一說,我就更不敢吹了,本來我吹得就不熟練。」「笛子上有銘文嗎……哎呀!月光太暗,看不清楚啊。」「上面刻著兩個小字——『吟龍』。」「吟龍……原來如此。」說完,澤庵便將笛鞘和布袋還給阿通。「來吧,吹奏一曲!」澤庵顯得十分莊重,阿通也被他認真的表情所感染。
「我吹得不好,請多包涵。」阿通正身坐好,並規規矩矩地向笛子行了禮。澤庵不再做聲,周圍一片寂靜。此時,澤庵一動不動,好像已與天地合為一體,他的身影就像是山中的一塊岩石。阿通輕輕把唇貼到笛子上。
七
阿通白凈的臉稍稍轉向一側,擺好吹奏的姿勢。她先用雙唇濕潤了吹孔,然後開始醞釀情緒。此時的阿通跟往常大不相同,藝術果真能賦予人們威嚴、莊重之感。
「我開始了!」「讓您見笑了。」她再一次對澤庵說道。澤庵只是點點頭。
悠揚的笛聲響了起來。阿通細長白皙的手指就像一個個蹦跳的小精靈,踏著七個小孔跳著舞。低音時如潺潺流水,澤庵感覺自己彷彿化作一股清泉,穿梭在溪谷、漂游在淺灘;高音時激越嘹亮,澤庵感覺自己彷彿被帶上九重天,與風兒作伴、與白雲嬉戲。接著,天地之聲交相呼應,猶如颯颯松濤之聲,悲嘆著世事無常。
澤庵一直閉著眼睛,他聽得入神。這笛聲讓他想起一個關於名笛的傳說。相傳,名樂師三味博雅有一次在晚上吹著笛子散步,走到朱雀門時,門樓上竟有人吹笛唱和。三味博雅還與此人交談,並互換了笛子。兩人興緻極高,從深夜一直吹奏到天明。後來才知道,那個唱和的人原來是鬼的化身。
連鬼神都會被音樂打動,更何況是佳人吹奏的笛聲。任何有七情六慾的常人,都會被這笛聲感動。
澤庵這麼想著,突然悲從中來。他沒有流淚,卻把頭深埋在兩膝之間,兩隻手緊緊抱著膝蓋。兩人之間的篝火已快燃盡,阿通的臉反而被映照得更紅。她完全沉醉在笛聲里,已與笛聲融為一體。母親您在哪裡?父親您又在哪裡?裊裊的笛音飛上雲霄,不停呼喚著自己的親人。那笛聲是如此哀怨,怨那寡情薄義之人為何要欺騙自己;那笛聲又是如此凄婉,纏綿地訴說著自己的不幸與傷痛。
還有,還有……笛聲還在問著,這孤苦無依的少女今後要怎麼活下去,要怎麼才能像其他女人一樣,實現自己的夢想。笛聲是如此婉轉、凄涼,不知阿通是沉醉其中,還是被自己吹奏的曲子所打動,她的呼吸有些急促,鬢間滲出了細密的汗珠,臉頰上流下了兩行清淚。
悠揚的笛聲娓娓飄來,時而嘹亮,時而低沉,時而嗚咽,無休無止、亘古綿長。
就在此時——篝火突然熄滅了,在距離火堆四五米遠的草叢裡,傳來一陣嚓嚓聲,好像是野獸爬行的聲音。
澤庵登時抬起頭,凝視著那團黑色的東西,輕輕招了招手,說道:「朋友,草叢裡一定又潮又冷吧!別客氣,過來烤烤火!聽我的話。」
阿通覺得很奇怪,於是止住了笛聲。「澤庵師父!您自言自語地在說什麼?」「你沒察覺到嗎?阿通姑娘,剛才武藏一直在那兒聽你吹笛子。」澤庵指著草叢說道。於是,阿通不由地轉頭望向草叢。
「啊……」她大叫一聲,彷彿被妖魔鬼怪嚇到一樣,竟然還把手中的橫笛朝那黑影擲了過去。
八
阿通被嚇得大叫一聲,可藏在草叢中的人似乎受到了更大的驚嚇,他像鹿一樣,從草叢裡一躍而起,準備逃走。
澤庵沒想到阿通會被嚇得大叫,眼看好不容易上鉤的魚兒就要溜掉,他不免心中一急,喊道:「武藏!」
接著,他用盡全力大喊一聲:「等一等!」他接連不斷的呼喊聲,似乎有一種難以抗拒的力量,帶著一種壓迫性,還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威嚴感,讓人無法忽視。武藏的雙腳就像被釘在地上一樣,他終於回過頭來。
他目光炯炯,逼視著澤庵和阿通,那眼神充滿懷疑,滿是殺氣。澤庵叫住武藏之後,就沒再開口,他雙手抱胸,靜靜地注視著武藏。他毫不畏懼,迎著武藏的目光——兩人就這樣對視著,甚至連呼吸的節拍都一模一樣。
終於,澤庵的眼角露出了一絲極其友善的笑紋,抱胸的雙手也放了下來。
「出來吧!」他招手說道。如此異樣的舉動,讓武藏始料未及,他眨了眨眼睛,黑漆漆的臉上寫滿了不可置信。
「不過來坐坐嗎——過來吧!我們一起聊聊!」「我們這兒有酒、有吃的,我們不是你的敵人,也不是你的仇人。就一起圍著火堆,聊一聊吧!」「武藏……你的直覺不是很敏銳嗎?這裡有火、有酒、還有吃的,又充滿溫情。是你把自己推向了地獄,又扭曲了整個世界——好了,不說這些大道理了,你是聽不進去的!快過來烤烤火吧……阿通姑娘!用剛才做的芋頭湯和剩飯做一個芋頭雜燴粥吧!我肚子也餓了!」
阿通架好鍋,澤庵把酒壺放在火上溫著。看到兩人從容不迫的樣子,武藏終於放下心來,他一步一步靠了過來。也許是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他顯得縮手縮腳,還沒走到火堆旁就駐足不前了。見此情景,澤庵先把一塊石頭骨碌到火堆旁,走過去拍拍武藏的肩膀說道:「來!坐吧!」
武藏順從地坐了下來。但阿通始終不敢抬臉看他,她覺得對面坐著一個出籠的猛獸。
「嗯!好像煮好了。」澤庵打開鍋蓋,用筷子扎了塊芋頭放進嘴裡嘗了嘗。「哦!煮得真軟!怎麼樣?你也嘗嘗吧!」武藏點頭笑了笑,第一次露出了潔白的牙齒。
九
於是,阿通盛了一碗雜燴粥遞給武藏,他一邊吹著熱氣一邊狼吞虎咽地吃著。
武藏那雙拿筷子的手在微微顫抖,喝粥時牙齒碰在碗沿兒上,發出咔咔的響聲。此時,用「飢餓」一詞實在不足以形容他的感受。那種發自於本能的顫抖,讓人看后不寒而慄。
「好吃嗎?」澤庵放下筷子,又建議道,「要不要再來點酒?」「我不喝酒。」武藏答道。「不喜歡喝?」澤庵問道。武藏搖搖頭,在山上躲了幾十天,他的胃已承受不了那樣強烈的刺激。「托您的福,我暖和多了!」「吃飽了?」
「吃得很飽。」說著,武藏把碗遞給了阿通。「阿通姑娘!」武藏叫了一聲。
阿通低著頭,答了一聲「是!」那聲音低不可聞。「你們來這裡幹什麼?昨夜,我也看到這邊有火光。」武藏這一問,可把阿通嚇了一跳,她不知該如何回答,急得渾身發抖。
此時,澤庵在一旁開了口,他毫不掩飾地說:「其實,我們是來抓你的!」聽到這兒,武藏並未顯得十分驚訝。他默默地垂著頭,用懷疑的眼神審視著面前這兩個人。澤庵轉身面向武藏,說道:「怎麼樣?武藏!如果你終究要被抓,不如現在就束手就擒。無論是君主的法規,還是佛法的戒律,都是法。儘管二者同為法,但我所秉持的懲戒之法還是相當人道的喲!」
「我不要!」武藏憤然地搖頭,眼看就要爆發。見此情景,澤庵安撫道:「那麼,你先聽我說。我了解你的心情,就算會被燒成灰,你也會反抗到底的。但是,你贏得了嗎?」
「你說贏什麼?」
「那些憎恨你的人,還有領主的法令,以及你自身,你能贏過這些嗎?」
「我輸了!可我……」武藏痛苦地呻吟著,他緊鎖雙眉,面色凄慘,淚水就要奪眶而出,「最後只能落得一個被砍頭的下場。本位田家的阿婆,還有那群姬路城武士,都叫嚷著——快砍死這個可恨的傢伙!」
「還有,你姐姐怎麼辦?」「什麼?」
「你姐姐阿吟,現在被關在日名倉的山牢里,你打算怎麼辦?」「……」「那個性格溫和,一直挂念著弟弟的阿吟姑娘……不,不只這些。還有你父親新免無二齋的名譽,他的祖先平田將監可是播磨望族赤松家的支脈。這一切的一切,你都想過嗎?」
武藏用烏黑而粗糙的手,捂住了臉。「不……不知道……這,這些事,會怎麼樣?」他流著淚,大聲喊著,那瘦削的雙肩劇烈地抖動著。「你這個混蛋!」澤庵握緊拳頭,對著武藏的臉猛打過去。武藏毫無防備,被打了個趔趄,澤庵趁勢又狠狠補了一拳。「你這個莽夫!不肖子!我澤庵要替你的父親、母親,還有你的祖先,好好教訓你!再吃我一拳!怎麼樣?疼不疼?」「喔……真疼!」
「知道疼代表你還有點人性——阿通姑娘!快把繩子給我——你在害怕什麼?你看,武藏已經被我制伏了。不是用權力的繩索,而是慈悲的繩索。不用害怕他,也不用可憐他,快給我繩子!」
被澤庵壓倒在地的武藏,一直閉著眼睛。如果他想反擊,僅憑澤庵那單薄的身體是無論如何也制伏不了他的。然而,他現在感覺累極了,手腳好像都沒有任何力氣,只是軟綿綿地貼在草地上。同時,他的眼角不斷滲出汩汩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