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綉帳已闌離別夢(2)
第110章綉帳已闌離別夢(2)
錦瑟抿起一絲笑意,縱身跳下。
蘇墨袖口微微一拂,已將她穩穩接進懷中,手臂上微微使力掂了掂,忽然道:「重了許多。」
錦瑟臉上一熱:「那時候我才多大,自然不比現在!」
蘇墨低咳了一聲,道:「我是說,比前些日子重了許多。」
錦瑟一惱:「嫌棄我?」
蘇墨但笑不語,轉而將她背到背上,錦瑟也就不再追究,窩在他肩頭看天邊落日。
只是,倚靠著的這個身子,似乎又有些消瘦了。
她心中微震,忽而脫口吟道:「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極天涯不見家。」
「怎的忽然吟起詩來了?」
錦瑟不語,過了片刻才道:「蘇墨,你知今日是什麼日子?」
蘇墨凝神細思片刻,不由得疑惑:「是什麼重要日子?」
錦瑟就知道他必定不曾留意,輕嘆一聲道:「是我生辰。」
「你生辰?」蘇墨頓住腳步,隨即道,「是我疏忽了,想要什麼壽禮?」
錦瑟緩緩纏緊了他的脖子,低聲道:「想回家。」
蘇墨一怔,錦瑟貼在他頸窩處,一點點地蹭:「我們回家,好么?」
不願再見他在這遠離京城之地,為朝中局勢擔憂的同時,還要分神為她尋找解藥,更不願再見他日復一日消瘦憔悴。
錦瑟很想回家,回京城那個小院。
蘇墨其實並不願回京城,只因始終還對這瓊谷抱有一絲希望,希望能覓得解藥。然而錦瑟既仗著生辰提出請求,再加上她搬出裴一卿勸說,兩日後,蘇墨終於同意先行帶她回京,只是裴一卿還需留在瓊谷,繼續尋找解藥。
瓊穀穀口,蘇墨同裴一卿站在一處,彷彿有交代不完的事情。錦瑟獨自牽著馬,百無聊賴地等了許久,眼睛瞄到旁邊樹上的蜜桃,心頭忽然一動,跑到樹下,在自己夠得著的地方摘了幾顆,仍然覺得不夠,又三兩下攀上了樹。
正與蘇墨說著話的裴一卿眼裡立刻就帶了笑意,蘇墨察覺到,轉過頭淡淡看了一眼,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
「錦瑟姑娘這樣愛這谷中的水果,待回了京城,吃不到了,可該如何是好?」裴一卿笑著問了一句。
錦瑟從樹上溜下來,一面把摘下的蜜桃放進包袱里,一面道:「就是因為回京城吃不到了,才要準備一些,好在路上吃!」
她背起包袱,將最後一個蜜桃拿在手中,得意地沖裴一卿晃了晃。
眼見著蘇墨似乎還有說不完的話,錦瑟瞪大了眼睛:「蘇墨,你有完沒完?我們究竟還走不走了?答應過的事情,你可休想反悔!」
語罷,她自己就先跨上了馬背,一副隨時準備啟程的架勢。
蘇墨終究無奈,又與裴一卿說了兩句,方淡淡拱手:「就此別過,願早日再見。」
裴一卿亦拱手還禮:「王爺一路順風。」
蘇墨這才轉身,走向錦瑟所騎的馬,眼見著她嘴裡還叼著那顆蜜桃,他剛想說什麼,那顆蜜桃卻忽然自錦瑟口中鬆開,徑直落到地上。
而錦瑟坐在馬背之上,竟然一動不動,神情亦已僵凝。
蘇墨臉色驟變:「錦瑟?」
那邊裴一卿見勢不對,也趕忙走了過來。
蘇墨將錦瑟自馬背上抱下,放她落地,錦瑟這才猛地回過神來,看了他一眼,臉色微微發白。
「怎麼了?」蘇墨扶住她手臂,卻見她臉色不好,忙伸手探上她額頭。
「我……」錦瑟張了張口,卻只說出這麼一個字,隨後,緩緩伸手,按住了自己的心口。
蘇墨臉色赫然大變:「你覺得痛?」
錦瑟怔怔望著他,他的話她聽得分明,可是她一時竟然想不明白那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待思緒終於緩緩清明,她張口欲答那一瞬,一顆心卻忽然如同被人重重捏住,剎那之間,痛不欲生!
這是,她再熟悉不過的那種痛!
「啊——」錦瑟痛地慘叫一聲,跌倒在他懷中。
隨後,仍是她最熟悉的那種味道,自喉頭深處湧起,翻滾著要噴涌而出!
「噗——」
她極力想要忍住,卻根本無力抵擋,一大口鮮血噴出,生生濺紅了蘇墨青色的衣衫!
「錦瑟!」蘇墨猛地將她抱進懷中,緊緊擁住,錦瑟卻疼得痙攣,蜷在他懷中,身子已經僵硬。
裴一卿眸色一沉,上前來,重重一掌劈暈了錦瑟。
「怎麼會這樣?」他看著已經暈過去,卻依舊緊緊皺著眉頭的錦瑟,伸出手來探上她的脈搏,不由得驚異,「從前她毒發時脈象並無異常,為何今次,脈象竟如此虛遲?」
蘇墨聞言,身子忽地一震,接過錦瑟的手,探上脈搏,臉色頓時一片晦暗!
裴一卿抬頭看向蘇墨,遲疑了片刻,才開口道:「王爺,這一次,錦瑟姑娘只怕是在劫難逃了……」
頓了頓,他眼中卻又升起疑惑:「可是半年之期,分明還有一月有餘,為何這麼快就會再次毒發?」
蘇墨緊緊抱著錦瑟,指腹摩挲著她蒼白的臉,眸色漸凝,許久之後,才低聲開了口:「雖說那香丸可保她半年無虞,可畢竟世間從未有人服下,究竟可保多久,也根本無從驗證。我竟疏忽至此——」
夜幕低沉,案台上擺著的蠟燭不知何時已經燃盡,清冷的月光自紗窗處投進屋中,只余滿室清輝。
青色的帷幔,被衾微涼,錦瑟靜靜躺在那裡,鼻息溫軟,就仿若睡著了一般。
蘇墨一動不動地坐在床榻邊,垂眸守候。
有些膽顫心驚,怕她突然醒來,然而怕極了的卻是她再也醒不過來。
怎樣都是痛,孰輕孰重,如何取捨,他卻早已茫然。
然而錦瑟到底還是醒了過來,在他還沒有回過神的時候,那雙清澈透亮的眸子,已經落在他身上。
「你怎麼不點燭火?」她聲音虛弱,卻異常清晰,終將他遊離的心神喚回。
蘇墨一時竟有些猶豫,該不該讓她這樣保持清醒,頓了頓,還是撫了撫她的頭,轉身走到案台邊,另外找了一隻蠟燭,點燃,放上燭台。
錦瑟目光隨著他遊走,由近及遠,又由遠及近,在他重新回到床邊時,她緩緩伸出手,要來了他的掌心,將自己的臉枕上去。
蘇墨靜靜看著她,努力說服自己刻意忽略她緊蹙的眉頭和泛紅的眼眶,只看著她嘴邊的笑意。
「蘇墨。」
「嗯。」
「其實……我早已做足了準備,所以我一點都不怕。你不要難過了,好不好?」
蘇墨望著她,張了張口,卻隔了許久,才發出一聲:「好。」
錦瑟笑容便愈發明亮起來,抬起手,輕輕將掌心貼上了他的臉:「這些日子,你瘦了這許多……我也沒甚別求,只求我去之後,你莫再展愁容,努力加餐飯……」
錦瑟說完,忽然重重喘了幾口氣,待平復下來,已經又剋制不住地閉上了眼睛。
蘇墨始終沒有動,也不知過了多久,錦瑟終於再度睜開眼來,又看向了他。
她似乎完全不記得不久之前她才跟他說過話,安靜了一會兒,有些艱難地笑了笑:「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蘇墨淡淡搖了搖頭,微笑道:「沒有。」
她微微舒了口氣,又喊了他一聲:「蘇墨……」
「嗯。」
她嘴角溢起淺笑:「我方才……做了個夢……夢見與你攜手白頭……我連路都走不動了,你還帶我去騎馬……這真是我此生,做過最美好的夢……」
她艱難地說完,忽然劇烈地咳嗽了兩聲,蘇墨忙伸手將她攙扶起,讓她靠在自己懷中,伸出手來,撫著她的背,一下一下地為她順氣。
她呼吸有些艱難,許久才安靜下來,靠在他肩上,卻又一次睡了過去。
蘇墨雙目沉凝,仍是不動。
沒過多久,她居然又醒了過來,睜開眼,入目是他清瘦的側臉,鼻端是他身上清朗的香味,她有些舒心地嘆了口氣,往他頸窩處蹭了蹭:「蘇墨……」
他身子忽然僵硬得厲害,過了許久,才低低應了一聲:「嗯。」
她卻許久沒有再開口,他終於緩緩扶起她的身子,才發現她已經又閉上了眼睛。
他伸出手來,撫著她的臉,低喚了一聲:「錦瑟?」
眼瞼輕顫,她竟睜開眼來,迎上了他的目光。
他忽然就失語,她看著他,卻輕笑起來。
「蘇墨……把我和姐姐,安葬在一起吧……生前沒能與她做夠姐妹,死後能長相伴……也是我的福氣了……」
「……到時候你來看我,也可以讓姐姐看看你……你可以跟我們兩個人說話……你說的每句話我都會認真聽……」
「也許……到那時我已經不會回答你了……可是,我可以讓山風唱歌給你聽……那首歌,你還記得嗎……」
她再度緩緩靠到他肩上,有些模糊不清地哼唱起來:「白山過來了,黑水過來了……苦苦的等待,這命中的註定……白山過來了,黑水過來了,深深的冥思,這修來的……緣分……」
她低低地哼著,聲音卻越來越輕,越來越模糊,終至沉寂……
四個月後,帝都青州,微雪。
因年關將至,雖然天氣欠佳,但京城大街小巷還是異常繁華,行人熙攘,各式各樣的年貨攤點應接不暇,叫賣聲、討價還價聲伴隨著孩童燃放鞭炮的聲音,愈發顯得熱鬧。
行人之中,一紫衣美貌女子提籃而行,籃子里裝了些魚肉青菜。
行至一處賣春聯的攤位,女子頓了頓,終究還是停下來,細心挑選了一副春聯。
過年,終究還是要有一些年味才好。
女子走過繁華大街,轉進一條安靜的住家小巷,最終在一個青瓦小院門前停了下來,隨後推門而入。
將菜籃放回廚房,她又走出小院,本意是想著去鄰居家借些漿糊,沒想到剛好遇見鄰居也準備貼春聯,這下可真是剛好,女子忙上前,笑道:「張大哥,回頭借我些漿糊,我也貼個春聯。」
鄰居是個憨厚男子,聞言一笑:「沒事兒,回頭我幫你貼。」
女子笑靨如花:「那可就多謝了。」
恰逢張妻從裡面走出,看到這副情形,頓時沉了臉,喊了一聲:「當家的,你進來。」
男子臉上浮起一絲尷尬,沖女子笑笑,連忙走了進去。
「真是一時不看著你就要作反了!跟你說過多少次隔壁那女子絕對不是什麼良家婦女,你怎麼就聽不進?瞧她那水蛇腰狐狸眼,一看就是個狐媚子!你沒見成天有個公子往她那院子里鑽啊?不過就是個富貴人家養在外頭的侍妾,還值得你這樣點頭哈腰地諂媚!她不要臉,我還要臉呢……」
雖然那婦人已經將自己相公喚入屋裡去教訓,然而說的話,還是一字不漏地落到了門外等候的女子耳朵里。聽著裡面仍然滔滔不絕地訓話,女子低嘆了口氣,轉過了身。
沒想到這一轉身,卻看見自己院門口已經站了個人,正是那婦人口中成天往她院子里鑽的公子,大概也聽到了那婦人的話,此時此刻正微微皺了眉,眸光清冷,透出一絲厭惡。
女子見狀,輕拍了兩下手,走上前來:「市井夫妻就是這個樣子,公子若是連這點閑話都要皺眉,以後這天下百姓的悠悠之口,可有得公子受了。」
他聞言,眉頭逐漸舒展開來,冷笑一聲:「海棠姑娘尚且不介意,我又何須介懷?」
海棠展顏一笑:「原來公子是為海棠,真是多謝了。」
言罷,海棠提裙往院內走去,身後的男子,隨即也走了進去。
然而兩人剛剛跨進院門,卻忽聞得東廂內傳來「哐當」一聲異響,海棠一怔,身後的男子已經迅速變了臉色,越過她,快步走向那間屋子,推門而入。
屋子裡焚著上好的沉水香,使人靜心的味道撲面而來,他心裡卻愈發焦躁,匆匆進入裡間,透過床前的素色屏風,隱約可見床畔,似乎坐了個人。
他腳步一下子就頓住,分明是等待已久的結果,到此時此刻,卻有些難以相信了。
四個月,他幾乎以為,她再也不會醒來了。
似乎也看見了他,床畔的身影動了動,良久,忽然艱難地喚了一聲:「……蘇墨?」
他周身沸騰的血液驟涼,竟再無力前行一步。
身後,海棠終於也跨入房中,卻不似他停留在屏風外,而是徑直繞過屏風,行至床前。
床畔,單薄瘦削的女子茫然無措地坐著,腳下是打翻的銅盆,濕了床前久未移動的繡鞋。
她目光緩緩地落到海棠身上,卻似乎費了很大的力氣,才終於認出她:「海……棠?」
海棠看著她,眼神卻異常平靜,微微一笑:「你終於醒了,我也總算不負王爺所託。」
錦瑟微微一怔,再度將目光投向了屏風外的那個身影,同時,伸手撫上自己的心口。
不痛。
她明明記得,自己在瓊谷已經毒發,為什麼醒來,居然還活著?
莫非,蘇墨當真為她尋到了解藥?
「蘇墨!」
思及此處,她心緒驟亂,又喊了他一聲,微微一傾身,想要從床上站起來,卻因周身無力,一下子就摔到在地上。
「錦瑟!」
屏風后的身影終於奔出,彎腰將她抱了起來。
她的身子,卻在他懷中一點點地僵硬起來。她看著他,滿目的不可置信。
蘇……黎?
豐元三年,青越宮廷之勢再度劇變,因小皇帝意外殯天,帝位懸空數月,內憂外患之中,朝廷文武眾臣聯名上奏,請求攝政王蘇墨登基。然,攝政王蘇墨卻於當年九月,忽染重病,不治身亡。終前親書密信,八百里加急,送至千里之外,已投靠仲離的寧王蘇黎之手,字字泣血,句句陳情,終打動蘇黎重歸青越朝堂,並執掌玉璽,登上高位,改年號為崇德,是為崇德元年。
然塵埃遠未就此落定,仲離大軍入侵,仍佔據青越半壁江山。而朝堂之內,因短短數年之間,帝位幾易,更兼外敵入侵,文武眾臣人心不安。新帝雖幾度出台新政穩定人心,卻依舊面臨內憂外患之勢。
然而這天下屬誰,何處內憂,何處外患,對錦瑟來說,哪裡還有什麼重要?
她唯一所求,就是等到蘇墨歸來。
哪怕所有人都告訴她,他不可能再回來,她也依然固執地等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