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縱有笙歌亦斷腸(2)
第94章縱有笙歌亦斷腸(2)
此動作卻被旁邊另一人收入眼中,登時朝提劍男人大喊了一聲:「當心。」
提劍男人一頓,扭頭看向錦瑟,錦瑟的手飛快從袖口揚出,卻是沖著他身後的那個男人!
各色調味之物混在一處,盡數灑向那人的面容,那人猝不及防,正中面門,頓時丟了兵器,捂臉慘叫起來。
與此同時,原本躺在地上的海棠,竟突然生出了力氣,挺身而起,拼儘力氣將軟劍刺進了分神的提劍男人心口!
眼見著那男人倒地而亡,其餘三個男人也都失去再動手的能力,錦瑟方白著臉去扶海棠:「你怎麼樣?」
海棠容顏一片慘淡,竟一絲顏色也沒有,轉眸看著錦瑟,艱難一笑:「未料,我與宋姑娘,也能有這樣的默契……」
話剛說完,她便已經撐不住退了兩三步,錦瑟一時攙扶不住,海棠便再度跌倒在地。
「海棠?海棠?」錦瑟慌忙將她的頭從地上抱起,目光移轉,這才觸及她左腰處,竟然有一大灘血紅,竟還不斷地滲出血來!
她幾乎被嚇得呆住,連忙伸手去捂住那個地方:「你撐著,我去給你找大夫,我去給你買金創葯——」
「宋姑娘……」海棠握了握她的手,一偏頭,卻再度嘔出一口血來。
錦瑟眼睜睜她的鮮血浸濕自己的衣袖,忽然伸手圈住海棠,想將她抱起來。
「沒用了,宋姑娘……」海棠竟已聲若遊絲,卻還是翹起嘴角來,「好歹,最終還是不負王爺所託……」
錦瑟獃獃地看著她,扶住她肩膀的手,剋制不住的微微顫抖起來。
「王爺……王爺……」海棠驀地眉心緊蹙,竟似提不上那口氣一般,錦瑟忙按住她的心口,她這才逐漸緩過勁來,眸光卻已逐漸開始渙散,「王爺心中所系……唯姑娘……姑娘本知他為人,還請姑娘……請姑娘……」
餘下的話,卻似再也無法說出一般,錦瑟眼睜睜看著她閉上眼睛,只等著她再睜開眼來將話說完,卻再沒有等到。
一連大半月的驕陽似火,卻偏在近兩日落下一場晝夜不斷的雨,反覆地沖刷著大地的一切。
「錦瑟?」見錦瑟有些失神,綾羅握住她的手,輕喚了她一聲。
錦瑟從那連綿的雨聲中回過神來,低頭又看了一眼已經安然躺在棺木之中的海棠,久久沒有動。
彷彿仍不敢相信,那個前一刻方與自己有說有笑,相約一同飲酒的姑娘,竟然就為了保護她,香消玉殞。
其實,自己這條命,又哪裡值得她這般傾力相護?她們素來有些不睦,如今她卻為了護自己而殞命,錦瑟難過負疚懊悔,卻偏偏又無所適從。
許久,錦瑟才又抬起頭來,取過先前已經準備好的香料與藥材,一一細緻地擺在海棠身畔,末了,又仔細地為海棠整理了一下衣衫裙裾。
綾羅不忍再看,拉開錦瑟,對前來封棺的人道:「可以封棺了。」
錦瑟沉默著,直到棺門沉重地閉合在一起,再看不見棺中人的容顏,她才輕輕開了口:「我要把她的棺木,送去蘇墨身邊。」
海棠心中似乎只有蘇墨,甚至臨死前,亦不忘給她囑咐。如今她為錦瑟而亡,錦瑟能想到的,便只有為她做這件事。
綾羅沉吟了片刻,道:「如此自是應該。我陪你。」
錦瑟這才轉頭看向她,微微一笑:「此去山長水遠,更何況災區恐有疫症,你萬萬不可同行。莫要忘了如今你最要緊的事,是好好照顧腹中的孩子,還有,別再同孩子的父親鬧彆扭。否則,孩子出生之後是不會快活的。孩子不快活,我這個做姨娘的,也不會快活。」
「眼下這等情形,我如何能放你獨自離去?」綾羅臉色凝重地握住錦瑟的手,「那慕容靜好既派得了一次殺手,自然還會派第二次。你要獨自上路,萬萬不能!」
「那帶上你一起,便能保護我了么?」錦瑟笑了笑,「再說了,怎麼會是獨自上路,蘇然不是遣了幾個護衛保護我么?你這個相公有多大的能耐,難道你還不了解,對他還不放心?」
綾羅頓了頓,卻仍舊不肯鬆口:「便是如此,那也不行!」
錦瑟望著她,許久,忽然開口喚了她一聲:「綾羅。」
綾羅一怔,凝眸看向她。
錦瑟卻伸出手來,緩緩擁住她,將頭靠在她肩上,眸中漾起濕意:「我這一生雖不長,卻平白欠了好多人,多數都沒機會償還了。這一次,就當我為海棠盡最後一點心意,好不好?」
她聲音平緩,卻偏又凄婉,綾羅嘴唇動了又動,終究還是沒能再說出拒絕的話來。
錦瑟的性子,她是知道的,從來她決定要做的事,根本沒有人勸得住。更何況此行離去,對錦瑟來說,也許是另一個契機?
綾羅心思紊亂,卻清楚地知道錦瑟這一離去,只怕便沒機會再回這個地方。蘇墨治理完水患,必定會帶著她一同回京城。而京城那個地方,綾羅此生是再不願意踏及一步的,因此,這一別,再見便不知是何年何月。
綾羅格外不舍,錦瑟卻少見的豁達,一再保證等他們的孩子出生時,她必會回來看他們,又惜別良久,這才終於辭了蘇然與綾羅,啟程上路。
錦瑟離開的第三日,一隊鐵騎突從南而至,踏破小鎮的平和寧靜,直抵陸離酒館所在之處。當先那人錦衣玉帶,容顏清俊,卻面無血色。但見他利落躍下馬來,徑直便踢開了酒館的門。
一路走到後院也未見半個人影,也不聞半點聲響,他臉色愈加慘白,終於張口喚了一聲:「錦瑟!」
半晌過後,身後的某個房屋處,忽然傳來一聲輕微的拉門聲。他聞聲,飛快轉身,循聲而去,來到房門前,卻驀地對上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臉。他心頭驀地一凜,還未回神,便已經飛快地拔劍相向。
蘇然驀地挑高了眉頭看著對著自己喉頭的劍尖,朝他笑了笑:「三弟,好久不見。」
蘇黎冷眸逼視,劍尖往前了幾分:「真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皇兄。」
蘇然低笑出聲來:「我也沒想到,我們再見面,竟然是以這樣的姿態。」
蘇黎絲毫不為所動,劍尖依舊穩穩擱在他喉頭處:「錦瑟在哪裡?」
「她死了!」
屋中驀地傳來一個清冷女聲,蘇黎劍尖一顫,看向緩緩走到門口的女子時,眉心微擰,似乎沒想到出來的人會是她,心頭更著緊的卻又是她方才那句話,不由得張口道:「你方才說什麼?」
綾羅瞥了一眼他的劍尖,眸色清冷倨傲:「我說宋錦瑟死了。拜你,拜你家娘子所賜,她被前幾日那幾個殺手殺死了。寧王爺,您滿意了嗎?」
蘇黎死死盯著她,許久之後,又轉向蘇然,咬牙吐出三個字:「不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綾羅滿目嘲諷,「是因為你對她好,你始終不曾離棄過她,她才終於有勇氣許你終身!她什麼都沒有,她就只寄望於你!可是到頭來,你給了她什麼?你讓她親眼看見你跟另一個女人的成親大典!你有沒有想過在那個時候,你放棄她,她會怎麼樣?你沒有!你自私!你已經放棄她了,卻還要她繼續等你,你憑什麼!如今,如今你的公主娘子派人來殺了她,你終於是想起宋錦瑟這個人了?可你又肯為她做什麼?站在這裡不痛不癢的說一句不可能,就能換回她一條命?還是回去殺了慕容靜好為她報仇?」
仿若全身血液都停止流動一般,蘇黎只覺手腳冰涼,手中的劍不覺緩緩垂落,滿心荒涼。
他何嘗不知道是自己負了她,可是私心裡卻還是固執地認為,總有一日,他實現了自己的畢生所願,便終能握住她的手,給她她想要的安寧平靜,再也不鬆開。
可是他卻從來沒有想過她會不在。
他心裡沒有慕容靜好這個人,從來都沒有。可是與她大婚卻是既成事實,眼見她大腹便便時還日日奔波於公主府與軍營之間,他也並非鐵石心腸完全不為所動,那絲心軟,卻也僅限於每月初一十五陪她用兩次膳。可是女兒出生之後,他卻仍然沒有半分的歡喜,甚至連初一十五那兩日也拋諸腦後,如此,終是激怒了靜好。
在得知靜好竟派出殺手時,他怒不可遏,卻連回去質問靜好的心思都沒有,直接便飛馳來了此地。在綾羅開口的前一刻,他都是堅信錦瑟不會輕易離去的,可是在綾羅說完那段話之後,他竟然動搖了!
是他負了她,是他將她置於最孤立無援的境地,是他為她樹立了靜好那樣一個敵人。而他,又憑什麼要求她為自己活著?
可是她若不在了,她若不在……
眼見蘇黎霎時間失魂落魄的模樣,綾羅心下只覺一陣暢快,然而暢快過後,卻是愈加綿延的怨恨。
蘇然看了綾羅一眼,卻忽然伸出手去,握住了蘇黎的手腕:「錦瑟沒有死。」
蘇黎倏地抬起頭來,破碎的眼神過了許久才又凝於平靜:「她在哪裡?」
「讓你知道她在哪裡又怎樣?」綾羅冷笑了一聲,「好讓慕容靜好再派人殺她一次嗎?」
蘇然亦只是微笑:「總之她會是安全的。我保她無虞。」
蘇黎盯著他看了許久,似乎終於從他眼中確定了什麼,這才緩緩掙脫他的手,良久,艱難吐出兩個字:「多謝。」
蘇然笑道:「虧得你來得早,你若來晚一日,我們便也不在此處了,到時候只怕你又得費好大一番力氣。你我兄弟二人許久不見,同飲一杯如何?」
蘇黎頓了頓,卻彷彿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情:「當初我要奪你皇位,你與蘇墨聯手將我擊退,已是勢不兩立的姿態,如今又來一起飲酒,可笑了。」
「如今我不再是什麼皇帝,你也不再是寧王,卻到底還是骨肉至親的兄弟。」
蘇黎不再答話,片刻之後,提步走進了旁邊的花廳。蘇然撫慰了綾羅兩句,便也走了進去。
綾羅端了酒送進來的時候,蘇黎的眼睛便一直停留在她面上,待綾羅毫不客氣的瞪了他一眼,他才收回視線轉向蘇然,不無嘲意地道:「想不到大哥倒頗有父皇的風範,竟肯為了女子將江山拱手相讓與他人。」
蘇然為他斟好酒,道:「說到底,你才是我親生兄弟,阿墨到底是異母而生,若是拱手讓江山,我為何選他不選你?」
蘇黎捏著酒杯的手驀地一頓,卻還是緩緩放至唇邊,一飲而盡,冷笑道:「生在皇家,從來都是同根相煎,爭名奪利,骨肉親情又算得了什麼?況且,我在大哥心裡,不過是一個存了反心的弟弟,相比而言,還不若一個看似衷心無害的蘇墨。」
蘇然看著他,忽然輕嘆了口氣:「當日早在你謀反逼宮之前,我就將調動漢林大營的虎符交給了阿墨。」
「好一招裡應外合。」蘇黎自嘲一般的勾了勾嘴角,「是我算漏了他竟然會幫你。」
「那你以為,為什麼他還等到最後的時機才動手?」蘇然把玩著手中的酒杯,道,「那是因為我在最緊要的關頭,答應他,只要他幫我平定這次叛亂,我便放他離開,從此以後,讓他如願以償,做一個真正的逍遙散人。」
蘇黎眸色一緊,抬眸掃向蘇然。
蘇然依舊是慵懶的模樣,笑道:「你我都知道阿墨是有本事的人,這樣的人,授予權力,我們不安心,他說只想做個閑散王爺,我們依然不安心。對皇帝來說,這世上,有機會威脅到皇位的人,總要斬草除根才能真正教人安心。阿墨這樣的人,你相信他竟志不在天下么?」
蘇黎沒有回答,腦中似有千頭萬緒,正飛快地串聯成線。
蘇然自顧自與他斟好酒,輕笑了一聲,道:「沒有人會相信,但我信。」
蘇黎面色陰沉如水,緩緩閉上眼睛,片刻之後,再睜開來,再度勾起了自嘲的笑意:「真是荒謬。坐在皇位上的那個人,不愛江山愛看戲。想做逍遙閑人的那個,被逼得接手天下,而一心想染指江山的那個,卻被狼狽驅逐。原來這江山對大哥來說,不過是一件玩物,而我與蘇墨,也不過是兩顆供皇兄玩樂的棋子。」
蘇然低頭一笑:「看了這許多年戲,終究也厭了。這江山,你們一個想要,一個不想要,若能坐下來談談,很多事情便可迎刃而解。」
蘇黎驀地站起身來,勾了勾唇角:「大哥果然是下棋高手,如今已經不在高位,卻依舊能親手排一出好戲。你明知這天下我非打不可,便是蘇墨不想要,也須得是我逼他放手,容不得他施捨!」
語罷,他拈起桌上的酒杯,朝向綾羅:「綾羅就是綠荷,綠荷就是綾羅,對罷?都是下棋的高手,倒真不負今日這番良辰美景!」
語罷,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猛地摔了杯子,轉身大步離去。
蘇然也朝綾羅舉起酒杯來,笑道:「好戲連場。」
綾羅冷冷掃了他一眼:「死性不改!若錦瑟再受牽連,我必不饒你!」
「王爺。」蘇黎出得門來,一隊鐵騎皆恭候在外,見他臉色竟比先前來時還要難看幾分,不由得都有些心驚。
蘇黎翻身上馬,頓了頓,方道:「給我查出她的下落。」
領頭那侍衛正是從前保護過錦瑟的賀英,聞言便有些遲疑:「那王爺是打算在何處等消息?」
蘇黎沉眸不語。
賀英忙勸道:「王爺如今身為軍中統帥,若擅離軍營太久,只怕會被有心人從中破壞。況且,聽聞國主有意趁著如今青越天災之際出兵,王爺忍辱負重,不就是為著這一日?這中間可萬萬再出不得一點岔子,否則只怕前功盡廢!」
其間利害關係,蘇黎自是比誰都清楚。早在當初被迫逃離京城之際,他心中便立下誓言,總有一日要將自己失去的奪回來——從蘇墨手中,一點點地奪回來。而如今,他終是等來了這一日,終於可以在不久的將來,真正踏上自己冀望已久的那條路。
他知道自己沒有退路,可心底,卻終究忍不住猶豫。
賀英等人見他沉默,便皆不敢再多說。
許久之後,蘇黎才再次抬起頭來,只是聲音已喑啞許多:「賀英,你親自帶人去查探,本王先行回京等消息。」
賀英頓時長長地鬆了口氣:「是。」
三日後,蘇黎回到國都南仲,馬不停蹄地便回到了軍營。
剛剛下馬,便有副將迎上前來:「元帥,公主來了,正在帳中等候。」
蘇黎面色極其不明顯地一沉,卻又很快恢復常態,淡淡應了一聲,轉身往營帳走去。
天氣炎熱,帳中更是悶熱難耐,然而蘇黎掀簾而入的時候,靜好卻姿態嫻雅地坐在裡面翻著一本書,衣衫齊整,妝容精緻,無一絲凌亂,倒似感覺不到熱一般。
他一面松著衣領盤扣,一面走進去,靜好聽見聲音,抬頭見是他,忙不迭地站起身來,笑道:「可算是回來了。這風塵僕僕的,去哪裡了?」
蘇黎擰擰眉,彷彿是沒有聽到,徑直入到內帳,沒想到剛一踏進去,腳步便驀地頓住了。
帳中床榻之上,正躺了一個熟睡的嬰孩,小小的身子在他眼中,簡直可以用奇異來表述——怎麼會這麼小?
身後適時傳來靜好的聲音:「我出門的時候,她一直哭,想著你們父女到如今還未曾相見,想來是天性使然,想讓我帶她前來與父親相見,便將她一併帶來了。」
蘇黎仍舊站在原地沒有動。
靜好緩緩自身後圈住他,將臉貼在他背上,輕聲道:「女兒到現在還沒有名字,母后一再問我,我只說等你決定。你可曾想好了?」
蘇黎還未答話,便先拉開她的手臂,想要抽身出來,未料靜好卻愈發將他抱得緊。
「你鬆開。」
「不。」靜好偏反其道而行,聲音微微濕了,「你許久不來見我,連女兒出生你都不回來。我知那日我說錯話惹惱了你,我也不是成心,只是一時腦熱便衝口而出。你別再與我置氣,好么?」
蘇黎閉上眼來,深吸了口氣:「你沒有說錯。我的確一直都想著她。」
靜好身子一僵,許久之後,低如蚊吶的聲音才再度響起來:「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無論我做什麼,你終歸是只想著她。可那並不是因為她有多好,你會想著她,只是因為得不到,只是因為不甘心,你懂不懂?」
這話,已經有不只一人對他說過。蘇黎嗤笑一聲,用力拉開了靜好,繼續解著衣衫。
「她心裡根本沒有你!」靜好委屈負氣,「為何你總是不肯相信?」
蘇黎解著外衫的手驀地一頓,隨後極其不耐地大力一扯,扯得衣襟上盤扣盡數脫落,他這才褪下外衫,狠狠摔到地上。
靜好總是很聰明。她從來不說自己有多怨,多恨,她只是一味勸他,永遠說那些為他著想的話。蘇黎卻止不住想笑。明明是這個女人,派出殺手去刺殺錦瑟,偏偏他還要站在這裡,與她虛與委蛇。
再懦弱也不過如此了。他閉上眼來,暗暗捏緊手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