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縱有笙歌亦斷腸(3)
第95章縱有笙歌亦斷腸(3)
曾經的驕矜被撕碎一地,要付出多少才能重新贏回,他心裡一直有著很清楚的計較。
他又緩緩鬆開手心來,轉頭看了一眼床榻上的孩子,淡淡道:「喚作蘇幸吧。」
靜好微微一怔,霎那間眼色變化萬千,隨後低聲應道:「你選的,那自然好。蘇幸。」
蘇黎徑自取了乾淨外衫換上,方又道:「今後你不要再往軍營來了。」
靜好臉色一變,眉心微微蹙起。
「得了空,我自會回府。」蘇黎換好衣衫,轉身取了佩劍,方才看了靜好一眼:「回去吧。」
靜好臉上復又恢復笑容:「好,我都聽你的。」
青越,江州城外五十里。
月色當空,郊野茫茫,黑暗之中卻有一隊馬蹄聲,自遠處傳來,從模糊到清晰,驚破夜的寂靜。
錦瑟猛地驚醒過來,睜眼一看,天色已經黑了,而她面前不知什麼時候燃起的火堆,也只剩了微弱的火苗。
他們在晌午時分到達此地,本想著稍作休息,便能在天黑前進城,沒想到錦瑟卻睡著了。
「姑娘醒了。」身旁的護衛見她醒來,忙道,「前方應該是江州城中前來接應的人馬。」
錦瑟輕輕應了一聲,抬頭看向裝著海棠屍身的棺木,又陷入沉默。
不過片刻,一隊人馬便在幾人面前停了下來,當先那人一翻身下馬,便逮了錦瑟直喚:「娘子?」
錦瑟只覺頭疼:「怎敢勞靖安侯大駕相迎?」
「娘子,你我之間,說這樣的話,豈不是生分了?」陸離笑著過來拉她,「雲起給你準備了馬車,可以讓娘子好好休息一番。」
因先前睡了一覺,連日來趕路的睏倦已經消弭不少,錦瑟坐在馬車裡,便再也沒了闔眼的欲/望,一路到江州城,都只是睜大了眼睛默默地出神。
入了江州城,原本該平坦的路途卻開始有些顛簸,錦瑟回過神來,掀開車窗帘一看,便只見城中街道上,竟都還或多或少積著淤泥,正是洪水退去后的情景。
陸離見她探出頭來,便道:「前兩日又淹了一次,這些淤泥還未來得及清理。」
「城中之地尚且如此,那鄉間水患豈不是更嚴重?」錦瑟問道。
「那還用說。總歸是焦頭爛額。」陸離扶額嘆息。
「以你陸三分的財力,大可以建一座新城,將受災百姓移居過去,不是嗎?」錦瑟難得起了一些心思,繼續問道。
陸離仍舊只是嘆息:「江、汰二省,受災百姓雖多,以我的財力,也不是沒法解決。只是,攝政王大約是窮慣了,不敢這樣大手筆的開支。」
說完,他朝錦瑟眨眼笑了笑,分明是逗她玩耍。
錦瑟很配合的朝他勾起笑來:「那你便自行修建十幾座新城,待建好了,自己做城主,再招兵買馬,便可自成一方皇帝了。」
陸離瞪她一眼,摸摸鼻子,還要再說什麼,一抬頭,卻發現已經到了衙門,便對錦瑟使了個眼色:「到了。」
馬車穩穩停住,錦瑟彎身跳下去,正好踩在一片淤泥之上,惹得陸離在一旁哈哈大笑:「出淤泥而不染,好極,好極!」
他正笑著,縣衙門口突然走出一人來,陸離便驀地止了笑:「王爺。」
蘇墨一襲玄色便服站在門口,似是清減了一些,目光清冷幽遠,只是看著錦瑟後方那輛馬車上的棺木。
錦瑟匆匆瞥了他一眼,便低頭站到了陸離身後的位置。
蘇墨緩步上前來,一直走到那棺木面前,又頓了片刻,才對旁邊人道:「打開。」
很快便有人將已經封好的棺木打開來,蘇墨站在棺木旁,靜靜凝視著棺木中的人,良久,緩緩伸出手去,撫了撫裡面躺著那人冰涼的容顏。
他站在那裡許久,旁邊終於有人小聲提醒:「王爺,更深露重,還是先進府吧。」
蘇墨這才緩緩收回手來:「將棺木抬到我房中。」
旁邊眾人頓時滿目驚疑:「王爺,這……不吉利吧?」
蘇墨抬手撫上眉心,不再贅言。旁邊眾人再不敢質疑,匆匆抬上棺木,往府衙內而去。
他這才轉身往回,走到陸離身邊時,錦瑟仍是站在陸離身後,低頭,百無聊賴般地看著自己的腳尖。
蘇墨未有停頓,徑直入了府。
此次水患來勢洶洶,江州城地勢雖不算低洼,卻也全城遭襲,連縣衙內都透著潮濕腐壞的氣息。
錦瑟被安頓在一間簡易的房中,床褥都是新換的,她卻翻來覆去都睡不著。沒兩個時辰天便亮了,她聽見外頭有人走動的聲音,便起身來,略略梳洗了一番,打開門時,便見外頭小院中已經站了十數個官員模樣的人,不知在等候什麼。
聽見她房門打開的聲音,旁邊房間的門也打開來,陸離舒展著筋骨從裡頭走出來,一面看著對面的廂房,一面走到錦瑟身邊,道:「可真是難得,往日起得最早的人,今日房門卻依然緊閉。」
錦瑟聞言,也朝對面的廂房看了一眼,方知原是蘇墨住在那裡。思及裡面海棠的棺木,心頭便不由得一沉。
「餓了沒?」陸離卻在此時笑著執了錦瑟的手,「我帶你去吃好吃的。往日由攝政王帶著,所有官員都與難民一樣,同食清粥饅頭,可寡淡得死人。今日難得你來了,他又還未起,我們也可趁機飽食一餐。」
錦瑟收回自己的手,淡笑了道:「難怪當初你各國求路無門,你陸三分這樣的人,哪裡適合入仕途了?」
話音剛落,對面房門突然「吱呀」一聲打開來,院中的官員頓時都抖擻了精神,陸離登時面露苦相,壓低了聲音對錦瑟道:「又得吃清粥饅頭了。」
一襲青衫的蘇墨自屋中跨出,眉宇間似有倦意,神情卻依舊如常。眾人皆低身,他略略一揮手免了,一開口,聲音微微有些沙啞:「今日本王想去陸家村那邊走訪,諸位大人也請分散開來,前往附近村莊察看災情,三日後回稟。」
眾官員紛紛應答,便很快分配了各自察看的區域,散去了。
蘇墨這才看了看站在對面廊下的陸離與錦瑟,轉身往飯廳的方向走去,陸離便拉了錦瑟一同前往。
二人還未進飯廳,便聽得裡面傳來蘇墨低低的幾聲咳嗽,陸離仍徑直拉了錦瑟進去,一進門便驚喜得叫喚起來:「喲,是我眼花?這桌上擺的可是包子?」
往天日日擺著一盤糙面饅頭的地方,今日的確是換成了一疊包子。蘇墨坐在上首的位置,親自動手分配擺好碗筷,陸離便毫不客氣的拉錦瑟坐了下來。
三人之中,似乎只有陸離胃口不錯,蘇墨端了碗不緊不慢地喝粥,錦瑟則捧了一隻包子小口小口的吃著。
其實她從來不確定海棠在蘇墨心裡是怎樣一種存在,而如今蘇墨表面雖若無其事,錦瑟卻隱約覺得,他對海棠的死,其實是耿耿於懷的。
思及此,她微微抬起頭來,朝蘇墨看了一眼。
卻未料蘇墨早已擱下碗,此刻正端坐於對面,神情清冷地望著她。
驟然四目相對,錦瑟始料未及,手裡的包子一下子就落到了桌面上。蘇墨陸離二人的目光同時投過來,錦瑟低頭收拾了一番面前的狼藉,才終於低低開口道:「對不起。」
陸離輕笑了一聲:「這有什麼大不了呢?」
錦瑟知道他是裝傻充愣,因此也不回答,蘇墨卻緩緩站起身來,卻只是對陸離道:「趕緊吃,吃完好上路。」
說完,他就那樣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錦瑟心頭,隱隱有空寂逐漸放大開來。
陸離卻忽然拍了拍她的手,笑言:「趕緊裝兩個包子放包裹裡帶上,不然去到陸家村,有你好受的。」
「陸家村?」錦瑟微微一頓,搖頭道,「我不去。」
「你如何能不去?」陸離不由分說拉她起身,「就算攝政王放心將你一個人留在此處,我也是不放心的。萬一,殺手又來怎麼辦?」說著,他伸出手在錦瑟脖子上比劃了兩下。
錦瑟拿開他的手:「你家攝政王不會想見到我。」
「你不想理他,那便大可不理。」陸離仍是嬉笑的模樣,「我想見你,還不成么?」
到底錦瑟還是同行前往了陸家村,一路上看見遍地屋舍廢墟與淤泥,只覺怵目驚心。
待到了陸家村村口,眼前幾乎是一片沼澤之地,馬匹再難前行,一行人唯有下了馬,褪了鞋襪,挽起褲腿,一點點摸索著淌過這片水澤。
錦瑟蹙眉看著一眾男人的舉動,頓了頓,也抬腳褪下了鞋子。
陸離忙的按住她的手:「你要作甚?女兒家豈能輕易露腳踝?你且安分,我背你過去。」
話音剛落,他才似想起什麼來,往前方隔了兩三個人的蘇墨看去,卻見蘇墨正仔細地聽取當地村民指引水澤高矮低洼之處,似乎根本不曾注意過錦瑟。
錦瑟略一思量,也不想多添麻煩,便點頭答應了。
一行人開始涉水而過,陸離穩穩背著錦瑟,竟行至與蘇墨並列的位置,一面小心翼翼地試探前行,一面與蘇墨說著一些無關痛癢的話。
錦瑟偏了頭面向另一邊,側臉伏在陸離肩頭,卻忍不住想起了另一人的肩膀。
彷彿又看見漫天風雪的那個山頭,那人不管是背是抱,總歸是將她緊緊護住,不舍她受一絲傷害。能被人這樣傾力相護,其實是一種天大的幸福。
這一段時日以來,她心思雖多,心緒卻並無多大波動,偏在此時此刻,卻不知因何竟心緒難平,悄無聲息地落了淚下來。
陸離突然驚叫一聲:「又下雨了么?」
眾人抬頭望天,卻分明是晴空萬丈。
惟蘇墨淡淡望了他背上的錦瑟一眼,不動聲色地加快了腳步。
錦瑟亦突然驚覺自己思緒混亂,忙拭去眼淚,收拾心緒,待淌過水澤,從陸離背上下來時,又已經恢復了先前的模樣。
陸離看著她還微微有些泛紅的雙眼,笑起來:「怎麼了?太陽刺眼?」
錦瑟不搭理他,一轉頭,卻見前方有幾個村民迎上前來,對著當地縣官行了禮,又聽縣官陳說了蘇墨的身份,忙不迭的都下跪磕頭。
蘇墨親自將幾人扶起,當先那個原是村長,蘇墨便細細詢問了村中情形,一面又讓村長帶著眾人四處察看。
錦瑟被人單獨領著前往尚可遮風避雨的祠堂,卻在經過一座破廟時,見到好些氣虛體弱的村民,奄奄一息地躺在破廟裡外。
她腳步一頓,剛要走近兩步察看,卻驀地被領路人攔住了:「姑娘,去不得,這些人都害了病,怕是瘟疫!如今村中沒有人敢來此地,今日若不是前來迎接諸位大人,小人也是萬萬不會經過此地的。」
正說話間,破廟轉角處忽然轉出一個月白色的身影,身後還帶了兩個提著藥盒的少年,三人雖都以布罩面,錦瑟卻還是一眼就認出那個月白色的身影來:「裴一卿?」
裴一卿並未注意這邊的兩人,只從兩個醫僮手中接過葯碗,逐一將葯餵給躺在地上的人。兩個醫僮也紛紛取了葯,幫著讓病人飲下。
正在此時,廊下一人卻突然抽搐著口吐白沫起來,裴一卿迅速起身走過去,一人之力竟控制不住那人,不由得道:「過來幫手!」
身畔卻驀地就多了一雙女子纖細的雙手,幫他用力按住那個抽搐的病人。
裴一卿鳳目一揚,錦瑟略略朝他點了點頭:「裴先生。」
他並不答話,只是迅速從袖中拋出一條幹凈帕子來,遞給錦瑟。錦瑟意會,接過來遮住自己的口鼻,愈發用力地按緊那人,看著裴一卿從容不迫的施針喂葯。
那人終於安定下來,錦瑟微微鬆了口氣,卻見裴一卿依舊神色冷峻,一顆心便又提了起來:「裴先生,真的會爆發瘟疫嗎?」
裴一卿站起身來,淡淡道:「不可倖免。」
錦瑟心緒一凝:「那先生可有醫治良方?」
「良方是有,藥材卻難尋。」裴一卿鳳眸之中閃過一絲莫辨的情緒,「若海棠還在,以她的足智,想來是不難解決這個問題的。」
錦瑟身子微微僵住,半晌,見兩個醫僮依舊沒有喂完葯,便低聲道:「我去幫忙喂葯。」
裴一卿略一揚眉:「勞煩姑娘。」
因大水為患,村中多數房屋都已被沖毀,僅剩一座祠堂可遮風擋雨,後來當地官員又命人臨時修建了幾間大屋,這才勉強安頓完當地村民,而此次蘇墨一行人前來,安歇之處便成了難題。好在祠堂後方有兩座屋舍,屋身雖歪斜,倒也勉強可以棲身。當地官員皆惶恐不安,不敢讓蘇墨住這樣的地方,然而蘇墨堅持,也唯有就此安頓。
夜裡,錦瑟躺在磚木臨時砌成的床榻上,睜大了眼睛看著屋頂,一絲睡意也無。
那屋頂是由草料搭建,大約是好些日子沒人住,其中一角被風吹開了也無人打理,從錦瑟躺著的位置看過去,剛好可以看到屋頂的天空,星光璀璨。
星光璀璨,也就是說明日照舊是個大晴天。水患當前,下雨自是讓人恐懼,然而晴天,也未必能讓人心安。這樣熱的天氣,一旦爆發疫症,那後果真是不可想象。
裴一卿說,若海棠還在,必定能想出尋到藥材的好法子。可是海棠已經不在了,為護她而殞了命。
錦瑟揪住自己的領口翻了個身,卻忽然聽見隔壁房間傳來房門開闔的聲音。
隔壁住著的,是蘇墨。
她聽見他的腳步聲逐漸消失,便悄無聲息的也起身來。
陸家村臨涇水,夜裡河風很大,吹得人身上發冷。她看著蘇墨往河邊走去,便抱緊了手臂,跟在他身後。
河邊水勢洶湧,蘇墨臨水而立,被夜風吹得衣衫飄揚。錦瑟遠遠看去,便仿似一幅以天地為背景的畫,天地之間,便只有他孤清冷寂的背影。
她靜靜在他身後站了許久,終於扛不住那樣的冷風,捂住口鼻打了個噴嚏。
那樣大的風聲和水聲之中,前方那人,卻忽然就轉過臉來,森然夜色之下,她看不見他的神情,卻只覺得他目光如同天上星一般清冷寒涼,投在她身上。
錦瑟的臉被夜風吹得有些麻木了,所以即便他再冷漠,她亦可以波瀾不驚。原本跟著他出來便有些魔怔,既然如今還打攪了他,自然還是回去的好。
錦瑟默然轉身,緩緩往回走去。
蘇墨依舊站在水邊,看了她的背影片刻,便又迴轉了身,任由她背對著自己越走越遠,低頭看了看手心那道疤痕,卻緩緩將手捏合起來。
回到屋中,錦瑟便覺有些昏昏沉沉,是風寒前兆,翌日醒來,果真便鼻塞耳鳴,噴嚏連連。
早膳是和村民一起吃的,正是陸離口中的清粥和糙面饅頭。見錦瑟生了病,陸離更是嘆息:「生病都沒一口好吃的,真是辛苦吧?」
錦瑟喝了一口粥,看著他道:「若是你現在想辭去這個爵位,不知朝廷可會答應?」
陸離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無奈嘆息道:「你怕是不曉得,我從攝政王手裡買到的是一頂鐵帽子,摘不下來的。」
竟是世襲爵位?錦瑟微微有些吃驚:「要價幾何?」
「無價呀。」陸離苦了臉,「我以後就唯有認人剝削了。」
錦瑟很配合的嘆息:「這筆買賣,你可真虧啊。」
話音剛落,伴隨著幾聲咳嗽,對面的位置忽然就多了一個人。錦瑟不用抬頭也知道是誰,因此只是低了頭吃東西。
「王爺也病了?」陸離看著蘇墨,道,「不若返回江州城休養幾日吧?」
「沒事。」蘇墨擺擺手,目光自錦瑟身上掃過,才又看向陸離,「你倒是可以回去江州一趟,傳令給本地官員,讓他們通通前來此處。我昨夜略略察看過地形,從此地沿河而上是最好的位置,我要親自去看看涇水的地形河道,也好研究出治水良方。」
陸離一聽便直搖頭:「這樣勞苦的事,何必王爺躬親,派幾個人下去便可。」
蘇墨冷笑一聲,道:「這麼些年,哪次不是本地官員治水,年年治水年年洪澇,這一回我倒想看看,這水究竟有多難治!」
「說的也是。」陸離目光倏地回到錦瑟身上,道,「既如此,那我就先帶著宋姑娘回江州,她也病了,女兒家身子弱,還是回去才好修養。」
錦瑟抬起頭來看他,陸離得意地朝她挑眉,錦瑟眉心一蹙,眼角餘光卻突然瞥見從遠處而來的裴一卿。他剛一過來就被眾多村民圍了起來,但凡家中有病人在那破廟之中的,無不憂心地拉著他問東問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