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道頓崛川的卡拉OK
第16章道頓崛川的卡拉OK
文/天宮雁
天宮雁|最世簽約作者已出版作品:《迷鳥守則》《依存免疫變態》
2011年春天,日本以東海域強震引發海嘯,福島核電站核泄漏。在那三個月前,我剛申請去日本那裡的外語補習班當老師。這下東京是去不成了。醞釀已久的行程擱淺,收拾好的行李成了多餘的重量。多少有點沮喪。覺得掐滅了一種可能性,不能遇見成為老師的那個自己,像猝死了一個朋友。
我不死心,時刻觀望著新聞動態。四月初,日本電視台春季新一輪的動畫片和日劇如期上映,稀鬆平常得好像什麼也沒發生。其中有一部講述南部小旅館里發生的青春故事的動畫,多事又白目的女主角隻身南下投靠外婆,在火車上遇見給她糖吃的老婆婆,堅信那即是美好新生活的預兆。簡單粗暴、天真純粹、催人犯傻。於是我也在網路上查南部的小旅館,找到一家名字相近的預訂下來。
不久后,飛機降落在關西機場。
目的地在大阪市中心的心齋橋道頓崛川畔。旅館就在河邊鱗次櫛比排列著的各類旅社旅館小酒店當中。從房間的窗口望出去,青灰色的街道被快速而規律掠過的一片片行色匆匆的人群和車流不停洗禮,精明而樸實。
還沒整好行李,房門傳來急促的敲打聲。外面站著身材精瘦矮小的伯伯,一手端著盛有茶壺和點心的小竹籃,一手拎著水壺。幾個禮拜之後,我才知道他姓島袋。
島袋先生的英文不太流利,多半是從旅遊手冊里學來的。他邊點頭哈腰邊比畫,蹦出不連貫的英文單詞:「我鋪床。我。鋪床。幾點好?」我說幾點都可以,又覺得這樣回答太過隨便,難為了人家,就回答六點半。他點點頭,說他英文講得不好,又問:「澳大利亞?」我搖頭:「加拿大。」「喔——」他做恍然大悟狀,突然用法語說了句「你好」。我笑:「好厲害,這是怎麼學來的?」他也笑,接著又示範了好幾種語言。原來是從住過的客人們那裡一點點積攢來的。我大呼精彩,心想該去外語補習班當老師的應該是他才對。
六點不到,我出門覓食,順便在樓下的小浴場沖涼。五月的大阪還沒開始發熱,沿著道頓崛川往心齋橋筋的方向走,河道兩側是燈火輝煌爭芳鬥豔的店家和不輸給燈火的精力旺盛的人群。一路走下去能聽到各種語言,中文居多。有散步的情侶、談笑風生的學生和靜坐在面對河道的長椅上的老人。入夜時分,往回走。心想如果再碰到島袋先生,就問問他其他語言的「幾點了」怎麼說。但是回去后,房裡只有一床鋪好的布團。緞面的棉被外是曬好的潔白被套。床單和枕頭方方正正、一絲不苟。連桌上隨手亂丟的筆、紙和電腦也擺正了。
屏幕上的小說停在一個逗號。
島袋先生沒有出現。
而且,第二天也沒有。第三天也是。事實上,那之後的幾個禮拜,我都沒再看到島袋先生。他當然還在旅館,只是像田螺姑娘一樣,每次都趁我離開時作業,只留下白花花的整齊被褥。原來他問我時間,是為了讓我看不見他。我想。
不過,這件事也不容易。我那時正在寫《依存免疫變態》的小說,作息日夜顛倒,平常鎖在房裡。旅館每天早晨十點是退房清掃時間,那正是我的半夜,就聽著隔壁和走廊里吸塵器和屏風門撞在牆壁上的聲音熟睡。一天下午,半夢半醒中突然聽見倉促的敲門聲,不等我清醒,對方就開門進來。原來是老闆娘親自提著水壺和點心盒,一邊抱歉吵醒我,一邊匆忙地退出去。我回頭看桌上那壺昨晚就換過的熱水,明白過來,這家服務對象大多是匆忙駐留的上班族和觀光遊客的小旅館,大概沒遇過整天自閉的客人,怕我死在房間。
確認我不會死後,老闆娘就也不出現了。他們摸不清我的時間表,就每天傍晚趁我把鑰匙交給櫃檯、出門覓食時,飛速來施田螺的魔法。簡直像鬥智大會。
我有點想要田螺姑娘落網的衝動,但是知道給人家添了麻煩,覺得不好意思。於是還是盡量調回時差,午前起床,在一樓大廳或外出找安靜的地方工作。街上當然是不可能安靜的。而且,塗滿了人生百態的心齋橋商店街,紛繁而有序,好像濃彩重抹的畫布,看著看著,也就沒興緻工作了。我坐在道頓崛川邊的長椅上發獃。聚集了世界各地的口音的河道,每半個鐘頭駛過一輛滿載遊客的觀光船。觀光船就在道頓崛川往複來回,導遊站在船頭講解,偶爾會跟岸上的人揮手,為了給船上的客人討個熱情。
船上的臉興奮、浮躁。每張臉都是個故事,是個小宇宙。身邊爆發無數個小宇宙,我被埋在煙火中,有信息爆炸的錯覺。突然疲憊地想,那些人和故事,我一個也想不透。宇宙和宇宙之間,誰也不能明白誰,而努力去明白的動作好像也太過愚蠢了。不明白,也不能明白,對一切都必將一知半解,是無法當任何人的老師的。
但是,不當老師,應該也不會有人因此錯失精彩的傳教。不去東京,東京當然也在勻速復建。小說就算不完成,世界也不會毀滅。似乎沒有任何必須由我做的事情。越想越沮喪,覺得徒勞無功。不懂怎麼在徒勞無功中振作起來。
我邊沮喪邊發獃,突然一隻船經過,下一秒鐘,我被導遊誘引,竟然下意識回應了他的揮手。
啊,不好,這個揮手是贗品啊。我想。這可並不是「代表本地人的盛情的揮手」,只是一隻剛好閑置的手而已。被贗品欺騙的遊客好像很開心,我也不好放下來,揮著等船過去。正覺得尷尬,突然發現身邊有幾個學生妹也跟著揮起手,邊揮邊笑,笑得停不下來,好像做了件無與倫比的好事。路過的人沒法不跟她們一起開心。
我也跟著笑,突然想,去不去東京,寫不寫小說,做不做老師,雖然都不是非我不可的事。但是,坐在這裡和一生一次相遇的陌生人揮手這件事,卻好像無論如何非我不行了。確實是件無與倫比的好事。
然後,就在那個時候,雖然只有一瞬間,我似乎撿到了那個不能遇見的我留下來的東西——另外一段生活里,另一個我留下的可能性。是不去知道、不去明白、不去尋找,也不會丟失、不會消失的可能性。
看不見,但不會丟失的像田螺姑娘一樣的可能性。
那天我決定,還是儘早把稿件寫完,因為期待著它即將萌生的、非它不可的、一生一次的功用。
傍晚,就在便利店買了布丁打算回旅館去吃。在門口拿到鑰匙抱著購物袋上樓的時候,突然想到什麼。想要放慢腳步時,已經來不及了。我忘了遵守回來的時間。房門近在眼前。門大開著,島袋先生正跪在房間中央鋪布團。一個前台的服務生也俯身幫忙遞床單。二人動作利落快速,但盡收我眼底,變成超級慢速的老電影。
千鈞一髮之際,我反射性地往後邁步,在他們轉過頭來之前藏進電梯。回過神時,嫌這個動作可笑,又踏了出去。但見到「見不到的」島袋先生,腿腳又縮了回去。如此反覆了好幾次,終於隨著電梯的纜繩拉扯聲,呼啦啦地回到大廳。有種風塵僕僕又灰頭土臉的感覺。
休息區一個人也沒有。
我在角落的桌上擺開電腦開始工作,有一搭沒一搭地吃著葡萄味的布丁。工作到臨近午夜,突然有個身影從我面前走過去。抬頭一看,是個化著濃妝的婆婆,六十歲左右的樣子,在旅館二樓大宴會廳里某公司舉辦的聚餐會當服務生。她越過我去用角落的公用電話,叫朋友接她下班。之後坐在我旁邊的位子,輕微駝著背休息。偶爾看我幾眼,想要搭話的樣子。不一會兒,她清清喉嚨,突然說:「工作?」
「嗯?」
「一直打電腦,是不是在工作?」
我點頭,問她是不是也在這家旅館工作。她搖頭,回答是派遣員,這兩天臨時委派來在宴會幫手:「就在二樓,聽得到吧?」
「二樓?」
「客人唱卡拉OK的聲音。」
「能聽到。辛苦啦。」
「是有點累。」
她幾乎完全不會講英文,問起我工作的事、加拿大的事,說起她有個親戚嫁去了美國幾十年,但還是喜歡吃和食的事。然後她從包里掏出一個小口袋塞給我:「只吃布丁怎麼行呢。」
有點皺的口袋裡,是好幾種牌子的糖。
「謝謝……」我說。
「好啦。」她推給我,「這種的比較好吃哦。快吃吃看。」
我伸手抓糖,恍惚之間覺得有一則關於婆婆和糖果的典故就快從記憶里呼之欲出。在那之前,島袋先生先奇迹般地出現了。他湊近這一桌,跟我們打了招呼。婆婆跟他介紹我,他搶著介紹說,這是我的朋友。
被叫作「朋友」了。我一時語塞。那些說不清道不明也看不見的東西,突然比糖果的甜蜜還迅猛地勃發。我還想再說幾句,但他好像很忙,可能又要去當田螺。「幾點了」之類的問題,只好下次再提。我想。那就再問一句:「你叫什麼名字?」
「Shi-ma-bu-ku-ro.」他發音。從腰間的圍裙里拿出紙筆,漢字寫作「島袋」。
我默念了幾遍,想好好地記下朋友的名字。
下一次回到大阪是在一年後,不過當時的我還不知道,也不認為自己會連續兩年住同一家旅館。但是我想記下那個發音,要是什麼時候在地球再相遇,就一下子說出口嚇他一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