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落紅無數,佳期又誤
第13章落紅無數,佳期又誤
孟華死在一個月夜。
被發現的時候,他躺在高樓之下,已經氣絕身亡,樓頂上還滾著一個空空的酒壺。這段日子,他整日醉酒澆愁,聲色犬馬,孟萬興也勸過,也罵過,後來見他依然我行我素,就聽之任之,不再理睬他了。沒想到,竟然會發生這種事情。
報信的人是張翔,他哆哆嗦嗦地道:「大少爺,公館那邊來人說,二少爺沒了!我沒在做夢吧?」
孟嘉和抿緊薄唇,硬聲道:「快去備車!」
清如震驚得六神無主,忙挑了一身素白的旗袍穿了,外面罩了一件毛大衣,頭髮也梳了最簡單的髮髻。收拾妥當,她才看到孟嘉和仍然呆站在那裡,房門開著,冷風呼呼地撲進來,忙喚了一聲:「嘉和!」
他緩緩回頭,聲音有些異樣:「清如你知道嗎,前幾天我居然還提醒張翔要防著華兒,怎麼今天就……」清如疾步上前,抱緊他,道:「嘉和,你別這樣,這不是你的錯。」
他苦笑:「是啊,不是我的錯,但我成了最可笑的人。」
趕回孟公館的時候,裡外燈火通明,樹木上已經掛上了白燈籠,上面寫著觸目驚心的「奠」,整個院子籠罩著一層哀思。遙遙的,梁姨太的嚎哭聲隱隱傳來:「……兒子你醒醒,你讓媽這輩子怎麼辦啊……」
孟嘉和一剎那間就心情複雜起來。在過去的二十幾年的時光中,孟華不是每日都和他是對立的,小時候他也很崇敬自己。如今人死如燈滅,往事都如潮水一般湧上來,他難過得有些想哭。
大廳已經布置成了靈堂,中間停放著一具黑漆漆的棺材,上面綴著大朵白花,用金箔帶子挽著。旁邊是一群披麻戴孝的哭靈人,個個舉著袖子擦眼淚,發出嗚嗚的哀聲。
梁姨太哭得已經癱在地上,被幾個人死死地扶著。而孟萬興頹然坐在旁邊,面如死灰,頭髮也花白了不少。孟嘉和上前,流著淚問:「父親,探長可有來過?」
好一陣子,孟萬興才抬起頭來,顫巍巍地道:「來過了,說是意外,可是那樓頂明明有鐵欄杆圍著,華兒醉得不像話,哪裡還有力氣翻過欄杆墜樓。說到底,也是華兒太大意了,這麼晚了,竟然讓自己落了單……」說著,他老淚縱橫,痛苦地扶住了額頭。
清如忙從下人那裡接過一杯熱水,遞給孟萬興:「爸,請節哀,你喝口水。」
「你們也都注意點,搬回來住吧。」孟萬興接過水杯,「外面畢竟不安全……」
孟嘉和心頭突突一跳,低聲問:「爸,你說實話吧,究竟怎麼回事?」
「華兒的後腦勺……有一處傷痕,大概是被人敲暈了之後丟到樓下的。」說到傷心處,孟萬興哽咽難言,好不容易才將整句話說完整。孟嘉和對清如道:「你先扶老爺下去休息吧。」
梁姨太已經昏死過去,也被人扶了下去。孟嘉和掃視了靈堂一眼,才發現錦繡在棺材旁獃獃地跪著。他皺了皺眉頭,走過去在她身旁跪下,往面前火盆里添了一些紙錢,問:「你怎麼來了。」
錦繡只盯著那棺材,冷冷地開口道:「我怎麼就不能來?」
孟嘉和認認真真地盯著她:「頭上三尺有神明,你就不怕華兒的鬼魂來找你嗎?」
錦繡猛地轉頭看他,咬牙切齒地道:「你以為是我殺的孟華?」
「難道不是你?孩子是孟華的,你為了讓他永遠閉嘴,所以下手殺了他!」
她的眼淚一滴滴地落下,掉在地板上成了一個小小的水漬。錦繡眼睛通紅,盯著他的眼神恨意森森:「不是我!」
孟嘉和不再看她,眸色黑沉下來,道:「是不是你,待我查清楚再說!」
錦繡遽然起身,憤憤地往外走,突然想起了什麼,重新回到棺材旁邊跪下。她望著那黑沉沉的棺材,眼中有盈然的淚光,彷彿是一種無聲的傾訴……然後,她傾身伏在那棺材上,深深一吻。
她像夢遊般做完這一切,才重新起身往外走去,只是剛走了幾步,就如柳條般無力地癱倒在地。
「小姐!」畢竟是孟萬興十分看重的養女,立即有人上前扶起了她。孟嘉和也起身上前察看,只見錦繡面色僵白,痛苦地蹙緊眉頭。在她的身下,一灘艷紅的血正在慢慢流淌。
聽到錦繡小產的消息,清如正在房裡為孟萬興捏肩捶背。吳媽慌裡慌張地來報告,孟萬興頓時驚得手杖倒在地上,倒是第一次這樣失態。
「請醫生了沒有?」
「醫生已經在路上了,孩子恐怕是保不住了!」吳媽心事重重地道,「錦繡小姐自從聽到二少爺的消息,就不吃不喝地在靈堂里跪著……她身子沒出三個月,哪裡經得住這樣折騰……」
孟萬興飛快地道:「你快去跟太太說一聲。」說完便衝出門外。清如心亂如麻,只覺得這個夜晚發生了太多事情,加上厭煩吳媽,便也跟著要出門。不料吳媽伸手拉住她,皮笑肉不笑地道:「恭喜少奶奶,賀喜少奶奶!」
清如後退一步,戒備地道:「家裡出了這樣的事,你為什麼要說這樣的話?哪怕我現在還沒有正式過門,也能稟了老爺太太去!」
吳媽冷哼一聲,道:「少奶奶現在心裡樂開了花,卻還在責備我這婆子。也罷,上次的事,我給少奶奶道個歉。」
「你說的話我一句都聽不懂。」清如緊緊盯著吳媽,心裡忍不住打鼓。吳媽一怔,復而笑道:「莫非少奶奶還不知道老爺太太的決定?不可能啊,少爺怎麼沒告訴你呢?」
「什麼決定?」
「你和錦繡小姐兩個人,誰誕下的是個小少爺,誰就能當孟家的少奶奶。當然,本來是錦繡小姐佔盡先機的,只要她先生了兒子,你就甭想翻身。可問題是,她自己不爭氣,沒保住孩子……」
吳媽那張嘴一開一合,清如卻只聽到了頭幾句話。她想到那碗黑油油的湯藥,想到了孟家上下態度的轉變,再想到孟嘉和這幾天的變化,突然很想仰頭大笑。活了十幾年,可她和那個趴在報社玻璃上的孩子並沒有什麼不同,一樣是被人輕視,被人像對待一塊抹布一般地對待著。
生了兒子她就可以當他的妻,可若是生了女兒呢,難道她就要離開,或者委曲求全地做一個姨太太,再看著他娶進三房四房?
清如指著門口,斬釘截鐵地道:「你,給我出去。」
吳媽停住,有些惱火地碎碎念叨起來:「少奶奶,你少拿喬,我雖然得罪過你,也好歹是太太身邊的人……」
「滾!」她再也掩飾不住對吳媽的厭惡,聲音凌厲。吳媽嚇了一跳,忙不迭地走開了。清如氣得渾身發抖,一股厭惡從心底油然而生,讓她忍不住扶住門框嘔吐起來。
等一切忙完,已經是凌晨三四點鐘。孟嘉和回了房,意外地發現屋內一燈如豆,在四壁投下憧憧暗影,而清如正伏在書桌前奮筆疾書地寫著什麼。
他心裡有些發憷,將吊燈打開,隨意地道:「在寫什麼,還不睡?」
清如沒有回頭,只是淡淡地答:「在寫家書。」
孟嘉和便笑:「是了,過了好幾日,他們也該安頓下來了。不過你這信最好讓我幫你投遞,別留下什麼蛛絲馬跡。」
清如便抬頭看著他,定定地道:「我自己去給郵差。」孟嘉和感覺有些地方不同了,卻說不上來哪裡不同,只好轉了話題,從懷裡掏出一個筆記本輕輕放在桌子上。
她停了筆,將那個筆記本打開,撞入視線的是一行小字——五月一日,寧清如欠孟嘉和一世真心。
「還記得這個本子嗎,沒想到被華兒拿了去,我在他的遺物中發現的。」孟嘉和解釋道。
清如低眸看著那行字,彷彿要看進心裡去:「記得,你當時還說,我說你還得起,你就還得起。」
一種奇妙而久違的情感湧上心頭,他開玩笑地道:「你看,我沒有騙你吧,你當真還得起。」
她卻冷笑道:「還是還得起,只是這償還之後,我落得一個一敗塗地,不明不白的境地了。」
他心裡咯噔了一下:「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伸手就去摟她,她卻起身閃開,眉間眼梢都是冷意:「嘉和,我在你心中的意義,就只有子息?」
孟嘉和頓時明白了定是有人在她面前說了什麼,忙辯解道:「清如,我沒辦法的!爸說了,如果我不給錦繡一個交代,就要我將工廠房產都分一半給孟華!幸好母親從中斡旋,才有了這樣的結果……」
他不提孟太太還好,現在提了,清如心中怒火更旺:「就算是這樣,嘉和,你怎麼能騙我?就這樣蒙著我,從不給我選擇的機會!你從來都沒有忘記你是孟家的大少爺,你要維護自己的權益!」
孟嘉和愣住,半晌才低低地笑了起來:「沒想到,我竟然這樣裡外不是人了。」他鬆了松領帶,提步向外面作去,啪嗒一聲,就將房門關上了。
清如頹然坐在床上,目光掃到那個筆記本,突然淚如雨下。
因為孟家辦喪事,來往弔唁的人很多,所以清如一連幾日都沒有見到孟嘉和。加上之前被通緝,她只能整日待在房中,不能到處走動。
他不來,她也不去找,兩個人就這樣對峙著。整日里寂寞難以排解,清如便命人從私宅那邊將那盆紫藤搬了來。不過短短几日,紫藤盆景已經換了一身新綠,變得生機勃勃。
她看著那紫藤就發了呆,感覺那天她拿著銀剪刀修剪,他抱著她說著溫軟情話的日子,竟是恍若隔世,一去不復返了。
辦完了孟華的喪事,孟萬興的臉上徹底失去了笑容,因為孟太太的病情一直時好時壞。他將生意完全交給了孟嘉和,然後整日陪伴在太太身旁,彷彿一夜之間看開了許多,什麼都不去過問了。
轉眼到了三月,河水淙淙,綠柳成蔭,整個大地春意盎然。
清如每隔一周就寫一封家書,剛開始石沉大海,到現在偶爾也能收到建成的親筆信。信中告訴她,寧父的身體好轉了許多,建成打了零工開始掙錢……一點一滴的,都能讓她開懷。
孟太太對她的態度也開始好轉,再也沒有讓吳媽為難她,而是將她喊去,絮絮叨叨地念著要她早日為孟家生一個孫子。十次有八次,她總能見到孟嘉和,但是他從來都是來去匆匆。
這次見到了,他看她的眼神也是淡淡的,嘴上笑著對孟太太道:「媽,醫生說你勞心勞力,病情才這樣反覆,快別說了,將這葯喝了吧。」
「你們年輕人,真是越來越不懂事了。」三月暖陽天,孟太太還裹著厚厚的錦被。也許是長期卧床,她的臉頰帶著不健康的灰白之色,輪廓卻圓潤了一些,多多少少顯得慈祥和藹,「嘉和,孟家現在就你一個頂樑柱了,你要儘快開枝散葉才對。」
說著,她眼睛便瞅向了清如。清如只低著頭為她捶腿,好像沒有聽到似的。孟太太就有些不悅:「你們若是不表態,我這老婆子也沒什麼好說的了!」
孟嘉和忙勸慰母親:「好了,媽,我答應你還不成嗎?」
孟太太這才神色轉晴,道:「你要記得,孫子就是我的良藥!你若是孝順,就趕緊給我好消息!」
從孟太太房中出來,清如暗自舒了一口氣。每次去侍奉孟太太,話題十有八九在子嗣上打轉。可是她現在和孟嘉和冷戰,他已經快一個月沒有來她房裡了,如何能有孩子?
下了樓梯,她記起小廚房裡還燉著孟太太喝的湯藥,本來有專人保管,但最近醫生換了藥方,有一味中藥需要炒焦了才能熬制,於是心裡便想著還是去核一核。哪裡料到,身後不緊不慢地跟著一人,也往小廚房那邊去。
她快他也快,她慢他也慢,甚至多拐了幾個彎,他也不依不撓地跟著。抄手游廊旁邊種著一排開著白花黃蕊的蔥蘭,細長的葉子拂在她的腳踝,直直叫人心裡難以平靜。清如忍無可忍,便回身,對他道:「大少爺何必要一直跟著我?」
孟嘉和將手插進口袋裡,挑了挑眉頭:「這條路你能走得,我就走不得?」
清如側身站在牆邊,道:「那就請大少爺先走。」那張倔強的臉上表情雲淡風輕,莫名就讓他心中的堡壘轟然倒塌。他無奈地走到她面前,柔聲道:「清如,你別這樣。」
她別了臉不說話,連帶著耳垂上戴著的晶珠耳環一晃一晃,在日光的映照下發出耀眼的折射光芒。他忍不住將視線往下移動,就看到了鑲邊立領包裹的如玉脖頸,以及一身淡綠絲絨旗袍勾勒出的姣好身姿。她總是這樣愛素,愛雅,如同一株水仙,美則美矣卻不夠親和。
他噗嗤一笑,道:「你這耳墜子真晃眼睛,不好,我要瞎了。」
一邊這樣說,一邊眼睛就真的閉起來了,他伸手往她摸來。清如一個不防備,就被抱了一個滿懷,嚇得忙道:「小心別人看見。」
他嘿嘿笑著,將她的纖腰一摟,跳起了舞步,轉幾個圈就將她拉到了走廊的死角。他摟著她,低頭道:「別人就算看見,也只會說一句少爺和少奶奶好興緻。」
她咕噥道:「耍賴。」
「清如,別生氣了,好不好?」孟嘉和繼續道:「這一個月,我每天在洋行和工廠里來回奔波,足足瘦了兩圈,不信你摸摸……」說著便抓著她的手往自己身上拉。清如兩頰發燒,又沒法抽回手來,只好道:「是清減了。」
他深深地低頭看她,道:「清如,別生我的氣了。」
陽光從走廊的窗戶投進來,在木質地板上投下一大塊光斑。她和他的身影重疊在一起,已經分不出彼此。清如低頭看著地面,眼睛被陽光刺痛,便搖頭道:「我沒生你的氣,是生我自己的氣。」
他立即將她摟住,道:「之前是我對不起你,讓你難過了。我現在就向你保證,不要再想孩子的事,因為將來無論怎樣,我都會娶你。」
清如想了一想,問:「那錦繡呢?」
孟嘉和怔了一怔,道:「她現在整天躲在她那個院子里,對外界不聞不問的,大概是對我死心了。」
清如不知怎地就有些唏噓,道:「之前老爺也是很寵愛她的,現在她無法為孟家留下子嗣,就落到了這步田地。」
孟嘉和伸手擰了擰她的鼻子,道:「你整天為外人擔心什麼?對了,我有驚喜要給你……」
正說著,張翔從樓上下來,正撞見兩人相擁的場面,慌得兩人忙各自退開一步。張翔也嚇了一大跳,轉過身連聲道:「我我什麼也沒有看見!少爺,你你你可別扣我薪水!」
清如噗嗤一笑,為孟嘉和撣了撣衣服上的浮塵,道:「既然他有要事找你,你就別在我這裡墨跡了。」說著便扶了扶髮鬢,繼續向前面走去。
孟嘉和望著她清秀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才淡淡地道:「翔子,走。」
張翔伸手壓了壓頭上的帽子,跟著他走進房間,才低聲道:「少爺,得手了。」
「情況怎麼樣?」孟嘉和點上一根香煙,磕了磕煙灰。張翔回答:「徐家的一個工廠倉庫裡面存放了許多軍事物資,我們的人扮成他們接頭的人,將那些東西都運走了,估計這會兒徐家老爺子該發現不對勁了。」
孟嘉和冷笑:「私藏軍火可是死罪!他不敢報案的,只能說吃了一個啞巴虧。哦對了,和徐家接頭的軍火商現在在哪裡?」
「是一個扶桑人,知道自己的貨被別人提走,正大發雷霆。他事先給徐家老爺子付了十萬的定金,如果沒有拿到貨,估計會要求徐家雙倍賠償吧。」
孟嘉和陷入了沉思,那手指間的香煙徐徐燃燒,好大一截的煙灰落入煙灰缸。張翔試探地問:「大少爺,你想什麼呢?」
「沒什麼,你要注意近期就將這批軍火轉移給組織。」孟嘉和嘆了一口氣,「其實讓徐家老爺子怎麼損失,都我都覺得不夠!」
「少爺的意思是……」
「徐家很可能是害死孟華的罪魁禍首。」
張翔怔住:「少爺,這是真的?」孟嘉和捧住頭,吐了一口煙圈,道:「你還記得去年冬天,清如失蹤的那天嗎?」
張翔點頭。
「就在那一天,徐佳文死了,是孟華下的手。」
張翔默默無言,孟嘉和也不願意再多說,只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這件事,不要讓清如知道,以免嚇著她。」
「少爺,其實我覺得清如小姐未必就像你想象的那麼柔弱。」張翔十分篤定地道,「我總覺得,她身上有一股堅毅不拔的氣質!」
孟嘉和出神地望著窗外,喃喃地道:「堅毅……不拔嗎?」
清如還沒走到小廚房,就嗅到一股濃濃的中藥味。房門半掩著,從她這個角度可以看到爐子上熬著一個葯吊子,正咕嘟咕嘟地滾著。她放輕了腳步,正要去推門,忽然看到一隻手伸過來,揭開蓋子,將一包藥粉放了進去。
她呆立在門口,而同時那個往葯吊子里放藥粉的人也看到了她。兩人對視良久,臉都是煞白煞白的。
清如認出,那個小丫頭是太太跟前的人,名字叫小珍,便問:「你剛才往葯里放了什麼?」
小珍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醫生說加了這味葯,太太的病就好得快。」
清如忍不住懷疑,伸手道:「你把藥方拿來,我看看你加的是哪一味,是不是有必要磨成藥粉。」小珍忙不迭地從懷中掏出藥方遞給她,隨手胡亂一指:「就是這一味。」
清如掃了一眼,就冷笑道:「我看你是撒謊撒到頭了,這味葯哪裡需要磨成粉,你分明就是蓄意謀害!」
小珍慌了,伸手狠狠地推了她一掌。清如一個趔趄,竟然額頭碰在門板上,痛得她眼前有些發昏。這一個耽擱,小珍已經摸到了搗葯的石舀,狠狠地向她擲來。
清如伸手去擋,然而擋得住第一下,卻擋不住第二下第三下。小珍如同凶神惡煞一般狠狠地擊打著她的額頭,清如很快就徹底失去了意識。
再醒來時,天上一彎明月掛著枝梢,清風從窗紗中習習而來。春夜還是有些寒涼的,清如打了個冷噤,適才發現自己竟然被綁在床上,口中還塞著布條。
周圍的傢具布置,是清一色的古典風格,並不是孟家慣有的新式傢具。難道自己被帶離孟家了?
清如這麼想著,又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推斷。不管怎麼說,小珍這個丫頭是沒辦法將自己神不知鬼不覺地帶離孟公館的。
她驀然想起了錦繡,心頓時涼透了。如果自己在孟公館,而這處房間的布置處處考究著清朝遺風,那麼一定是她了。小珍一個丫頭,能對孟太太有多大仇恨。如果小珍被收買,也定是被錦繡所收買。
清如掙扎著,可是那繩子綁得十分結實,半分也掙扎不動。
就這樣昏昏沉沉地過了一夜,好不容易等到天亮,清如在心中默默祈禱能夠有人來送飯送水,可是四周靜悄悄的,一點動靜都沒有。她使勁蹭著肩膀,竟然將口中塞得結結實實的布條給吐了出來。
外面隱隱傳來人聲,清如心中升起一線希望,張口便喊救命。可是也許是一天一夜都滴水不沾,她的嗓子竟然喑啞無比。
怎麼辦,嘉和……
清如用盡全力喊著,也只能發出低啞的聲音。終於,門外傳來一陣高跟皮鞋的響聲,由近及遠。清如只覺後背沁出了密密匝匝的冷汗,又凝聚成一股從脊樑處流了下來,如同小蛇蜿蜒爬過。
可是開門的人是錦繡,她頓時失望無比。錦繡抱著肩膀,站在床邊低頭看她,眼神冷冰冰的:「還真差點被嘉和聽到……當初真該灌你一劑啞葯。」
「錦繡,你到底想幹什麼?」
錦繡笑吟吟的,只是那眼中毫無笑意,只有銳利的殺機:「當然是……殺了你。」
閃念在清如腦中如遊絲般飛過,她失聲道:「原來太太的病是你做的手腳?錦繡,你在葯里放了什麼?你如果真的愛嘉和,就收手吧!」
「誰告訴你我愛嘉和?」錦繡咆哮著吼了出來,「我早就不愛他了!不愛了!那個傻子,居然上次在靈堂的時候,還以為我仍然想嫁給他,以為是我出手傷害了孟華!」
她氣不過,上前劈手就給了清如兩個巴掌,直打得清如眼冒金星,陣陣耳鳴。
清如頭腦一懵,很快就鎮定下來。既然生死無從選擇,還不如賭一把,當下她便道:「錦繡,你放了我,這些事情我保證不會亂說的。」
「我憑什麼相信你呢?」錦繡絲毫不為所動,「你知道了那些秘密,肯定不能活!再說,也有別人想要你的命。」
「誰?」
「等你臨死的時候再告訴你吧,你放心,我會讓你做一個明白鬼。」
清如感覺嘴角熱辣辣地一痛,腥甜的味道便輕聲說:「你說你不愛嘉和了,我信。」
錦繡一怔,遽然起身:「你信!你憑什麼信?」
「你愛上了孟華,是嗎?」
錦繡整個人都僵立在那裡,眼神獃滯。清如又道:「你還不明白嗎?頭上三尺有神明,世間都有因果報應,如果不是你的執念,孟華怎麼會鬱鬱寡歡,怎麼會被別人尋了空子,怎麼會不明不白地死去?」
「別說了!寧清如,我要讓你生不如死!你看著吧,我會慢慢地折磨你,先餓上你幾天,然後再把你賣到窯子里去,是那種最低賤的民窯,一天接幾十個客人,你跑都跑不出來……」
清如打斷了她的話:「錦繡,你這樣做能得到什麼?如果我們聯手,說不定可以如你所願。」
錦繡如同聽到了最好笑的笑話:「你說什麼,我們聯手?寧清如,你莫非是腦子燒壞了?現在你是階下囚,我是主宰你命運的人!嬤嬤,進來吧。」
嬤嬤從外面進來,一雙渾濁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清如。錦繡道:「孟嘉和走了嗎?」
「來問了一圈,找不到人,他就走了。」嬤嬤回答。錦繡得意洋洋地看清如:「你看,好戲這麼快就上演了呢!我就要讓孟嘉和嘗一嘗分別之苦的滋味!嬤嬤,將她帶到地窖里吧,小心別讓人看見。」
嬤嬤有些猶豫:「格格,現在嗎?」
「就是現在!孟嘉和能找來第一次,就能找來第二次!我們要儘快將她藏起來,省得夜長夢多!」錦繡道,「給她鬆綁!」
嬤嬤向身後做了一個手勢,小珍走了進來,不敢看清如。這磨磨蹭蹭的樣子徹底惹惱了錦繡:「還不快去!」
「是,錦繡小姐。」小珍手忙腳亂地將綁著清如的繩索解開。清如只覺身上一松,手腳還是麻木的,不由得呻吟了一聲。錦繡又道:「趁這會兒,把她的雙手都綁上吧。」
小珍又去綁她的手,清如順從地翻過身,卻右腳向後一勾,一下子將小珍踢翻在地。嬤嬤驚呼一聲,上前就要來抓她。清如使出渾身力氣,將她狠狠地推倒在地,然後奪門而出。
她很虛弱,可是眼下是唯一的機會,不能不抓住。慌不擇路中,她卻想起了他的一句戲言,你這耳墜子真晃眼睛,不好,我要瞎了。
當下心念一動,她摸了摸耳朵,那兩枚晶珠耳墜還在。她半分猶豫也沒有,便將耳墜卸下,然後隨手勾在了窗帘后。然後她趴在窗戶上往下看,正看見孟嘉和站在不遠處,正和幾個人商量著什麼。
清如心中一喜,張口便要喊,然而那兩個字還未出口,後面突然有人抓住了她的頭髮,將她狠狠地往後一拖,接著將她的嘴巴緊緊捂住。
錦繡壓著她,氣喘吁吁地向身後喊:「你們快來幫忙!」
清如離奇失蹤,孟嘉和寢食不安,派了大量的人手去找,卻一無所得。
張翔小心翼翼地道:「少爺,你不要光顧著找孟公館,也許少奶奶出去了也未可知。」
孟嘉和頓時來了脾氣:「可是門房說沒看到她出去!再說外面我也派了人手,大白天的,她能走到哪裡去?」
「要不要查查徐家?」
孟嘉和臉色一白,不說話了。自從徐佳文出事之後,孟徐兩家便暗中接下了梁子。如果真的是徐家做的,那……他不敢去想那後果。
春風拂來,白色紗簾飄蕩起來,如同少女的一場曼舞。他就那樣怔怔地看著外面春色,突然道:「不會是徐家。徐老爺子我接觸過,雖然為人自私貪婪,但好在賞罰分明,是一個極有原則的人。他和孟華有直接恩怨,但是和清如卻沒什麼來往,沒有道理對她下手。」
張翔急了:「那該是誰呢?」
孟嘉和深深吸了一口煙,皺眉道:「不知道,我總有一種感覺,清如並沒有離開太遠。」
正說著,房門突然有細微的一聲響,孟太太走了進來。孟嘉和忙站起來,道:「媽。」
孟太太今日穿了一身墨綠絨緞旗袍,外面用毛披肩裹了,戴了一串粒粒碩大的珍珠項鏈,顯得氣色很好。她盯了他一眼,道:「湯家二小姐來了,你可要去看看?」
孟嘉和神色黯然:「媽,我沒心情。」
孟太太微微嘆氣:「我懂,清如那孩子怎麼就這麼多災多難的呢?可是嘉和,湯家和南京政府那邊有些關係,說不定能幫上咱們一些。你看……」
孟嘉和提步便向外走:「只要能幫忙找清如就行。」他急匆匆地下了樓,還未到客廳,就聽到湯琳清脆的嗓音:「清如姐姐怎麼會失蹤呢?」
他下了樓,看到湯琳一身騎馬裝打扮,上面是緊身小西裝,裡面是一件白色蕾絲襯衫,下面穿著剪裁極好的褲子。一看到他,湯琳便撲了過來:「孟少,伯父說的是真的嗎?清如姐姐真的失蹤了嗎?哪裡都找遍了?我不信我不信!」
孟嘉和沉鬱地點了點頭,略帶傷感地道:「是我無能。」他轉頭看到父親坐在沙發上,便道:「父親,恕我無禮,恐怕今天不能陪湯小姐遊園了。」
孟萬興正要答話,湯琳已經插嘴道:「還游什麼園子?孟少,我喝了這一杯咖啡就走,回去我要問問我爹地,有什麼辦法可以幫忙找清如姐姐。」
她嬌憨可人,天真直爽,讓孟嘉和心中陰雲散了幾分:「多謝了。」
孟萬興拿著煙鬥起身,將孟嘉和叫到一旁,低聲道:「湯家允許湯琳一個人來咱們家探訪,這其中可大有深意哪。」
孟嘉和心中莫名就生出一絲厭惡:「不明白。」
「那是湯小姐對你愛慕有加,你心裡先有個思想準備吧。」孟萬興抽了一口煙,「清如也忒奇怪了些,好端端的,怎麼會大白天失蹤了呢?嘉和,聽說你們最近關係不太好?」
「父親多慮了,清如沒有理由不打一聲招呼就離開。」
「那也未必,女人心海底針,你能看清她多少?像湯琳這樣的女孩子,已經很少了。」孟萬興讚賞地向湯琳那邊望了一眼,「你去陪陪她吧。」
孟嘉和走過去,湯琳正說了什麼笑話,逗得孟太太掩口而笑:「嘉和,湯琳這個女孩子我真喜歡,來。」說著,她便要將手腕上的一隻和田玉鐲子退下來。
然而就在這時,湯琳一抬手腕,那隻瑞士手錶便露了出來。孟太太頓時停了動作,詫異地道:「琳琳,你……原來你喜歡戴手錶啊?可是這手錶怎麼那樣眼熟呢?」
孟嘉和慌了,忙擋在孟太太面前,道:「媽,蘿蔔青菜各有所愛,人家不喜歡鐲子,你非要送人家鐲子,到頭來弄得人家戴也不是,不戴也不是。戴吧,心裡不喜歡,不戴吧,你又不喜歡。」
孟太太噗嗤一笑,直點他的額頭:「聽聽,你們兩人真是兩張猴嘴。好好,那我就先留心著,等下次看到琳琳喜歡的禮物我就留下來。怕只怕,我這個老婆子送的,到底還不如嘉和送的。」
湯琳舉起手腕,快人快語地道:「其實這隻手錶就是孟少送的呢!」
孟太太頗有深意地「哦」了一聲,眼神曖昧地看向兩人。孟嘉和捏了捏眉心,起身便往外走。湯琳急了:「孟少,你去哪裡?」
孟嘉和一言不發地往外走,湯琳跟了幾步追不上,便大喊一聲:「嘉和!」
他頓步,回頭看她。湯琳氣呼呼地衝到他面前:「你幹嘛生氣?」
「沒什麼,我陪湯小姐逛逛園子吧,不過時間不能太久,我還要找清如。」他簡單利索的說著。湯琳上前,咬著下唇道:「嘉和,叫我琳琳。」
少女的眼中蒙上了一層水汽,黑山白水,愛憎分明。他沉默地看著她,想,如果自己沒有遇到清如,也會對這樣美貌少女的熱情有所回應吧。可惜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他先於她而遇到了清如,世間許多事情偏偏就是這麼鬼使神差。
孟嘉和靜了一靜,才緩緩地道:「琳琳,你配得上更好的男子,而我已經沒有心。」
一句話就讓湯琳眼中的水汽凝結成滴,化作一顆清淚落下。她笑著抹去眼淚,道:「沒關係的,不當面聽你說,我就是不死心。你放心吧,嘉和哥哥,我一定會幫你找清如姐姐的。」
孟嘉和不知道說什麼,只道:「謝謝,我送你出去。」走到廊檐下,園子里正栓著一匹棗紅馬,正低頭咀嚼腳下的蔥蘭。湯琳驚叫一聲就沖了過去,一巴掌拍在馬脖子上:「你怎麼可以偷吃!」
「沒關係,回頭讓花匠再補上就是了。」孟嘉和連忙上前,「你別驚著這馬,省得它發脾氣。」
湯琳笑了笑,將棗紅馬的韁繩牽在手裡,拉著它往外走:「你在質疑我的馴馬技術嗎?」
孟嘉和皺了皺眉頭:「不是質疑,它就是情緒很暴躁。」湯琳奇怪地看了一眼棗紅馬:「奇怪,它平時很溫順的,今天是怎麼了。」
她眯著眼睛抬起頭,卻被某處的一道閃光刺痛了眼睛,哎呀了一聲,道:「嘉和哥,你這邊光線太強烈了吧。」
孟嘉和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只見鬱鬱蔥蔥的樹木掩映著一棟小白樓,那二樓的窗戶上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太陽的映照下發著刺眼的白光。
「我懂了,棗紅馬也討厭那光線,所以才這麼焦躁。不要緊,我們馬上就出去啦。」湯琳輕聲安慰著棗紅馬,突然感覺眼角一閃,孟嘉和瘋了一般向那棟小白樓沖了過去。
她愣了兩秒鐘,突然明白了什麼,也跟著向那棟小白樓奔去。門口有幾個人把守著,見了孟嘉和忙阻攔道:「大少爺,錦繡小姐身體虛弱,需要靜養,你不能進去……」
話音未落,孟嘉和一個拳頭招呼過去,然後沖向二樓。他跑到那個有閃光的窗帘旁邊,伸手一摸,就摸到了兩枚晶珠耳墜。
彼時,這兩枚晶珠耳墜就亮閃閃地垂在她的耳旁,讓他目眩神迷,總感覺像是荷葉上的兩枚露珠,像是花朵初綻中的黃蕊,就恰恰在那最點睛的地方,散發著一種極致的美感。
孟嘉和拿著那兩枚晶珠耳墜,眼睛通紅地瞪著匆匆趕來的嬤嬤等人:「她在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