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淡雲疏煙,晨光風暖

第6章 淡雲疏煙,晨光風暖

第6章淡雲疏煙,晨光風暖

孟太太一連失眠了好幾天。

到了她這個年齡,搓麻將聽戲看賽馬,全都是消遣寂寞的玩意兒,比不來一個孫子能充實生活。如今看到孟嘉和遊戲情場,她這才真的急了,獨自琢磨了好幾天,直嚇得香絲問要不要請醫生過來看看。

孟太太知道,自己這是有了心病了。

又是一個晴朗無雲的早晨,孟太太讓香絲為自己盤好髮髻,挑了一件暗綠色的綢衫子穿了,又戴了一串顆顆飽滿光潤珍珠項鏈,整個人就煥發出雍容華貴的華彩來。香絲拿了一隻暗紅色頭飾,在孟太太髮髻上比劃:「太太今天怎麼起得這麼早?」

孟太太回頭認真地看著她:「香絲啊,我今兒想讓你學開車。」

香絲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太太,香絲學不會,再說開車的不都是小廝的活計嗎?」

孟太太嘆了一口氣,握住她的手:「說你聰明,你這會兒倒糊塗起來了。讓你學你就學,別再說了。」

香絲為難地答應了,心裡七上八下,不知道孟太太又唱哪齣戲。等收拾妥當,孟太太沒吃早飯,就帶著她往外面走。這麼反常還是頭一遭,讓香絲更是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了。

等出了院子,她看到西裝革履的孟嘉和正開車門,頓時紅了半邊臉。孟太太徑直走上前去,盯著駕駛座上的張翔,上上下下地打量。

張翔被盯得毛了,忙打開車門走出來,恭敬地說:「太太,有什麼吩咐嗎?」

孟嘉和坐在後座,將車玻璃搖下來說:「媽,你有什麼事嗎?我這急著走呢!」

孟太太眼神犀利,沒理睬孟嘉和,只對張翔說:「小張,以後你就教香絲學開車吧,再帶她熟悉下路況。香絲,學開車之餘,也別忘了伺候大少爺。」

「媽,你這是怎麼了?我去公司,哪裡能帶個丫頭,還有小張是我汽車夫,哪裡有時間教別人開車呢?」孟嘉和一臉不滿。張翔已經嚇得白了臉,敢情太太這是要炒他魷魚呢?

「帶丫頭怎麼了?香絲樣子不錯,還讀過幾年書,我想以後讓她給你開車,當秘書。」

孟嘉和將孟太太拉到旁邊:「媽,你這是幹什麼呢?香絲她不合適……」

「我幹什麼?」孟太太冷笑一聲:「你們年輕人花花腸子都長歪了,別以為我不知道!小張長得一表人才,我怕你啊……動了歪心思,不想著給我娶媳婦兒!我可告訴你,咱們孟家在上海灘也算是響噹噹的,你別給我丟了臉,讓我被人戳脊梁骨。」

一席話說得孟嘉和哭笑不得,他笑起來:「媽,你胡思亂想什麼呢?我喜歡的是姑娘,姑娘!你這話別讓小張聽去,回頭他真不自在。」

孟太太白了他一眼,半信半疑地問:「真的?」

「真的!我對天發誓。」

「那你把香絲先收了房,我就信你……」孟太太回頭看了一眼張翔,「……沒動歪心思。」

「收什麼房,我又不喜歡她,白白辜負她的一生。」

「你……」孟太太氣得渾身發抖。孟嘉和只好舉手投降:「好了,媽,你別生氣了,我今天先帶上她,咱們回頭再商量。」

車窗外高樓林立,路過商店可以看到裡面琳琅滿目的商品,在陽光的照耀折射出奇異的光點。人群熙攘處,開來一輛電車,發出叮叮的響聲。

香絲忽然覺得這個世界瞬間耳目一新,她彷彿是第一天降生,在用全新的視角來看一物一事,一切美得不像話。

也許是因為身後坐著的那個人。畢竟,她第一次離他那麼近。

孟嘉和就沒有那麼多的浪漫綺思了,他皺緊眉頭盯著前方,突然開口道:「停車,我想買包煙。」

香絲大著膽子回頭道:「少爺,我幫你買吧。」結果立即被一道凌厲的視線瞪得縮了縮脖子。孟嘉和下車之後,張翔笑笑說:「香絲姑娘,你別給少爺嚇著了,他就是這脾氣。其實相處久了,你就會發現他挺溫和的。」

「謝謝你。」香絲有些歉疚地道,「太太的決定,我也沒法反駁,你可不要以為我故意搶你飯碗。」

張翔咧嘴一笑:「你想多了,我沒介意。少爺哪裡會真讓你開車啊?哎,要不我教你學開車吧,其實這開車挺有意思的!」

香絲眼神一亮,忙點頭如小雞吃米。

孟嘉和下了車,走到一個煙攤上,丟出一張紙幣,淡淡地道:「不用找了,來包萬寶路。」

煙攤老闆笑眯眯地指著貨攤:「孟少,這款比萬寶路好抽,你要不試試這個?」孟嘉和順手將他指的煙拿起來,看到煙盒背後寫著幾個字:切莫妄動。

他眉心一跳,隨手將那行小字抹了,道:「你這煙我不喜歡,還是來包萬寶路。」

煙攤老闆忙奉上一盒萬寶路:「孟少,那你還抽這個。」孟嘉和打開煙盒,掏出一根點火抽了,才擺了擺手:「下次有好煙給我留著。」說罷便瀟洒地轉身。

張翔和香絲正聊得開心,見孟嘉和坐進來,忙不作聲了。汽車到了洋行,孟嘉和才道:「小張,你就去教香絲開車吧,中午回來。」

香絲忙下了車:「少爺,太太讓我伺候您。」

孟嘉和回頭,那眸光雪亮,面上卻溫然一笑:「太太也讓你學開車,聽話,跟小張去吧。」

兩朵紅雲飛上香絲臉頰,她低頭揉著衣角,再也不敢說半個字。

張翔從後面跟上來,他黝黑的臉上有健康、活力的光澤,向她咧嘴一笑:「香絲姑娘,我教你開車。」

「我不想開車,」香絲抿了抿唇,「我想坐電車。我還沒坐過呢,我剛才看好多女學生結伴去坐,真好。」

張翔抬了抬眉毛,哈哈一笑:「你真有意思,一等人坐汽車,三等人才坐電車呢。你倒好,放著汽車不坐去坐電車!」

「我不過一個丫鬟,哪裡是上等人。」

「是嗎?」張翔看她那副小家碧玉的樣子,忍不住逗逗她,「如果以樣貌劃分,你倒是頭等人。」

香絲生氣了,狠狠瞪了他一眼,就要往洋行里走。張翔連忙上前攔住,將頭上灰呢帽子正了正,憋著笑道:「你別去告狀!走,我帶你坐電車逛大上海去!」

正說著,停在路邊的那輛電車就要開起來。張翔邁開步子跑上去追:「糟了糟了,電車快開了!香絲姑娘,你快些!」

香絲急忙去追,無奈太過慌張,上車的時候差點摔倒。一雙有力的手穩穩扶住她的胳膊,張翔的聲音同時從頭頂落下:「小心。」

她抬起頭,看到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頓時紅了臉。張翔靠在車座上,笑著往外面指:「你看到那個公園沒有?裡面有個好大的湖,我曾經去裡面逮過魚,結果差點被保安抓住。」

他穿著粗布馬甲,灰棉褲子,但是香絲怎麼看都覺得比其他人順眼得很。想象他抓魚的樣子,她不由得噗嗤一笑:「下次你分給保安一半魚,說不定他就不抓你了。」

張翔嘿嘿笑著,撓了撓頭皮。

孟嘉和快步走進洋行,許多員工對他行禮。簡單打過招呼,他將自己關進辦公室,將剛才的那個煙盒掏出來,揀出一根煙,小心地撥開煙捲,果然看那紙上有一行極小的字。

那是徐氏企業這幾日的動向,徐佳文和他的父親果然私下裡找了幾家洋行。大概是談得不錯,款子貸到了,一批批的軍火也都隱秘地藏匿起來。

孟嘉和仔細看了那上面的倉庫地址,都是不經人注意的。另外,下面還多了一個名字,上面打了個叉。

那是他與之接頭的同志,一個樂觀向上的好青年。沒想到兩個月不到,就已經變成了一個被劃去的名字。難怪煙盒上要他莫要妄動,上頭大概開始摸排他這條線了。

他一直看著,直到眼睛酸澀,才慢慢將紙條包起煙絲,點火,放在黃銅的煙灰缸邊上,任由那星紅火明明滅滅。

煙盒上提醒了一次,紙條里又提醒了一次,這說明風聲真的很緊。這背後有多少血腥,多少殘酷,他已經不忍去想。

門上傳來篤篤兩聲,他警惕地將煙拿在手裡,鎮靜地讓敲門人進來。秘書打開門,對他說:「經理,一位寧小姐打電話找您。」

孟嘉和僵坐在皮椅上,只覺得春天是那樣短暫,夏天也傳遞不了溫暖,大暑天都能讓人冷到骨頭裡去。秘書見他沒有回答,又問了一遍,他這才說:「告訴她,我不在。」

秘書應聲離去,然而他卻像被掏空了骨頭,整個人都窩在皮椅里。

日子如蘇州河的流水,在橋下嘩嘩而過。轉眼三個月過去,清如的實習期已經過去,終於可以轉正了。

辦公室隔間里,清如伏在桌上埋頭答卷,鋼筆在紙上寫得飛快。她的右手邊坐著庄琴,正對著試卷抓耳撓腮。

庄琴抬頭看到清如運筆如飛,一時艷羨得不得了。她直起身子想要看一眼清如的卷子,卻突然覺察兩道嚴厲的目光投向自己。她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皮,正好看到巡視考試的趙志才盯著自己,嚇得縮了縮脖子。

清如第一個交卷,毫不拖泥帶水地將卷子交給趙志才。趙志才在通訊社辦公室工作了幾年,監考過許多考試,卻從未見過清如這麼自信的。他接過試卷,低頭看到上面漂亮的簪花小楷,笑問:「不檢查檢查了?」

「不檢查了。」清如笑一笑搖頭,然後走出辦公室。趙志才低頭繼續看她的試卷,邊看邊讚許地點頭。

庄琴咕噥了一句:「交得這麼快。」就無可奈何地簽上自己的名字,也交了卷子。

清如在門外等候,一看到庄琴出來,忙問:「考得怎麼樣?」

「別提了。」庄琴沮喪萬分,「我估計還要繼續找新工作。」

「不會的,考試只是主任的意思,具體的考評還是要看平時的工作情況的。」清如安慰地捏捏她的小臉,「你平時勤勞得跟一隻蜜蜂似的,一定沒問題!」

庄琴噗嗤一笑,白了她一眼:「看你那張嘴,是跟你家的嘉和學的吧?」

清如一頓,有些尷尬地乾笑了兩聲。

不知道為什麼,自從那天在東興樓吃完飯,孟嘉和就再也沒有找過她。起初她以為他出了事,後來路過洋行看到裡面蒸蒸日上,才暗笑自己想多了。

有一次,她跟著師兄去一個酒會採訪,竟然發現他也在場。但是她又驚又喜地走過去,他卻只是淡淡地和她寒暄了幾句,根本沒有了往日的殷勤。

春天的時候,他的追求大膽浪漫。可是到了夏天,他反而失去了所有的熱度,讓她品味到了初秋的寂寞、孤獨。

她真是看不懂這個男人了。

「清如,想什麼呢?」庄琴撲閃著一雙大眼睛,「我在問你,等到你拿到第一份工資,想要怎麼花?」

清如這才收回思緒,老老實實地說:「給家人添身新衣,剩下的補貼家用。」

庄琴嘟了嘟嘴巴:「我還想拉你一起去百樂門跳跳舞什麼的呢,聽說那裡特別熱鬧,有許多上層人。」

清如一笑置之,開始收拾桌子上的東西:「庄大小姐,我們第二輪考核就要開始了,你還是想想怎麼準備吧!」

第二輪考核是主任問,員工答,問題可能刁鑽,也可能稀鬆平常。

輪到清如的時候,趙志才走到主任旁邊,和他耳語了幾句。主任滿意地點頭,對清如道:「據說你的答卷是滿分,所以這一輪你只需要回答一個問題就行了。」

「主任請問。」

「你為什麼想要在通訊社裡工作?」主任隨口問。

清如不假思索地回答:「在上海有許多家外籍通訊社,可是中國的通訊社卻寥寥無幾。我之所以想要在這裡工作,就是要盡自己所能,讓我們中國人自己的通訊社發展起來!」

主任讚許地點頭,趙志才笑眯眯地鼓掌,周圍那些同樣參加考核的同事,也紛紛鼓起掌來。

「清如,你真棒!」下了班,庄琴向她舉起大拇指,「你今天真是出盡了風頭,我也沾了你的光,竟然通過考核了!我媽咪知道這個消息,肯定要獎勵我一件洋裝。」

清如抱著一個牛皮文件夾,穿著蟹殼青的職業裝套裙,小而薄的耳垂三嵌了碧玉耳釘,整個人清爽利落了不少。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庄琴,我還要拜託你一件事,能陪我一起去萬興洋行一趟嗎?」

庄琴就像貓兒嗅到了魚腥,抽了抽鼻子,故意問:「去那裡做什麼呀?」

「東興樓的菜品不錯,是萬興洋行投資的。我想跟孟經理說說,寫一篇關於美食的介紹放在咱們生活版塊上。當然了,他如果能談談孟氏企業的發展之路和商業理念,這趟就沒白跑了。」

庄琴不屑地撇了撇嘴:「幹嘛解釋這麼多,還孟經理,你不就是想看看孟嘉和嗎?怎麼了,你們最近沒聯繫,還要你巴巴地去找他?」

清如臉上發燒,如同白雪上敷了一層桃花粉的胭脂。她快步走了幾步:「你不想去就不勉強了。」

「別別,我跟著去還不行嗎?」庄琴笑嘻嘻地跟上。

清如咬了咬下唇,心情猶如打翻了五味瓶,不知道是喜的那一味更重,還是憂的那一味更濃。她不明白孟嘉和怎麼會突然對她疏離起來,心裡總是感覺有事要發生。

辦公室里,江瑤瑤一身華服地坐在沙發上,抬眼看一看孟嘉和,又看一眼香絲。那眼神落在香絲身上的時候,變得十分耐人尋味。

因為孟太太執意要香絲來洋行上班,所以香絲不再穿那身下人的衣服,而是換了一身樣式簡單大方的旗袍。小小的瓜子臉上略施粉黛,也有幾分姿色。她將一杯茶放到江瑤瑤面前,低聲說:「江小姐,請喝茶。」

江瑤瑤扯唇一笑:「孟少,你真有艷福,新任的女秘書還這麼漂亮,難怪你還沒娶親呢,敢情是挑花了眼。」

孟嘉和不接話頭,只淡淡地問:「江小姐直說吧,來找我有什麼事?」

江瑤瑤恨不得將所有笑容都堆在臉上,嗲聲嗲氣地說:「孟少,這是我新簽的一家影視公司,正在籌劃一部電影,導演是謝英,劇本我也看過了,非常好,保證紅火。」

香絲向上翻了個白眼,對江瑤瑤這種態度有些不屑。坐在對面的孟嘉和明白了江瑤瑤的來意,只是笑而不語。

「因為是大製作,所以製作費還有些缺口。孟少,我相信你的眼光,一定能夠看出這部電影的潛力,如果你肯投資,以後的收益按照比例分成,如何?」

「江小姐,是這樣……」孟嘉和打定了主意要婉拒掉,剛開口說了幾個字,就聽到秘書在門外道:「經理,中華通訊社的兩位女記者來了。」

他太陽穴突突一跳,一種奇異的感覺湧上心頭,是喜,是樂,又是痛。猶如昂揚的拋物線到了頂點,直線下滑。

「是讓她們進來還是還是先等著?」秘書知道孟嘉和對電影沒多大興趣,心想正好可以用女記者來擋江瑤瑤。孟嘉和略微點頭:「讓她們進來。」

「孟少!」江瑤瑤有些薄怒,「咱們的事還沒談完呢……」

話音未落,她便覺得手背上一熱,竟然是孟嘉和握住了她的手。江瑤瑤腦袋裡嗡的一聲響,所有的算計和謀划都作廢為零,木獃獃地被他攥住手,什麼也說不出來。

香絲站在身後看到這一切,目瞪口呆。

清如走到門口,看到的便是孟嘉和將江瑤瑤的手放在手心裡的一幕。那隻手那麼白,如同一塊上好的美玉,就那樣被他握在手裡溫存著。她從來不知道自己的心能這樣痛,就好像每根神經都正在被撕裂。

他背對著她,聽到動靜,回過頭看著她,目光波瀾不驚:「原來是庄小姐、寧小姐,快進來坐。」

庄琴忿忿不平地上前一步:「孟經理,你怎麼能這樣!」

「庄琴!」清如出聲制止她繼續說下去,「孟經理,既然你現在有客人,那我們就不打擾了。」

她機械地說完這句話,轉身就要離去。他卻不肯讓她如願,出聲挽留:「寧小姐別急著走,大明星江小姐最近要籌拍電影,你們正好趁這個機會採訪她一下。」

清如頓步,重新轉身看他,濃密睫毛微微顫抖。她一字一句地說:「黃河水患,河南飢荒,沒工夫伺候這些只知道歌舞昇平的女明星。」

「你!」江瑤瑤氣不打一處來,「別人求我,我還不給採訪呢!」她一時憤慨,將孟嘉和的手緊緊握住。

清如冷冷地看著她:「那你就接受那些求你的採訪好了。」說完,她再也不忍看下去,轉身飛快地向樓下走去。庄琴瞪了孟嘉和一眼,揮了揮拳頭:「你太讓我失望了,我真是看錯你了!」

碰的一聲,門被狠狠地甩著關上。

江瑤瑤覷了一眼面無表情的孟嘉和,膩著媚音說:「孟少,不過是個丫頭片子,何苦動氣?來……」

尾音尚未落地,她的手已經被甩開。孟嘉和轉頭對香絲說:「去叫小張跟著她們,別出什麼事。」

香絲應聲,開門出去了。江瑤瑤不滿地嘟起嘴巴:「她們脾氣不小!孟少給她們面子,她們敬酒不吃吃罰酒。」一邊說著,一邊將手按上他的肩膀,極具暗示性地划著圈。

孟嘉和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狠狠地丟下去:「江小姐,請放尊重些。」他輕掃了一眼愕然的江瑤瑤,聲音涼得如同秋意:「我可沒說要投資你的電影,別忙著供我。」

江瑤瑤後退兩步:「好你個孟少,敢情你是拿我當擋箭牌?我告訴你,我江瑤瑤不是任由你耍著玩的!」說罷便摔門而去。

白紗帷窗帘微微一動,上面綉著的西洋花朵也搖曳起來。孟嘉和將身體隱藏在窗帘后,蹙緊眉頭向街邊看去。那個他思念了許多個夜晚的身影,正孑然快步走在人流之中,淡綠色的裙裝,讓他想起了曾經躺在手心裡的那朵綠櫻。

許久不見,她身上那股知性的味道已經擺脫了少女的青澀,徹底成熟了。

他很想衝上去,緊緊抱住她,去撫平他給她的傷口,但是理智還是克制住了這股衝動。

因為他深深地知道,他要保護好她,不能讓她成為一個被劃去的名字。

庄琴好不容易才追上了清如,一拉她的胳膊:「你等等!」也許是力道太大,清如手中的文件夾啪嗒一聲掉在地上,裡面的本子散了一地。

來往行人絡繹不絕,許多人踩上了那些文件。清如急了,一邊喊「讓一讓」,一邊彎腰撿起文件。庄琴將撿起的東西遞給她:「清如,點一點,看少了什麼?」

清如抱著一疊文件,無助地蹲在地上,黑烏烏的眼睛里泛起水光。

庄琴默然心疼起來:「清如,你別這麼沒出息!不就是個男人嘛?趁早看清了他的真面目,這也是好事。」

一張紙伸到她面前,上面是歪歪曲曲的塗鴉。庄琴接過來:「這是什麼?」

「這就是他哄女孩子的工具。」清如失魂落魄地說,「他說過……愛情沒有那麼可怕,任何事情都有兩面性,就算是一隻老虎,也會有細嗅薔薇的時候。」

庄琴不知道怎麼說,只能以沉默相對。張翔氣喘吁吁地追上來,對清如道:「寧小姐,你沒事吧,我送你回去。」

清如搖頭。

「清如小姐,你先別急著責怪少爺,也許他有難言之隱也說不定!」

「難言之隱?」清如自嘲地笑了起來,「他的難言之隱就是女人太多,害他挑花了眼!」

張翔自知理虧,也不爭辯,只讓香絲看著兩人,他去開車。清如低頭整理了一下,發現有個筆記本不見了。孟嘉和曾經在上面寫,欠你一世真心。那一刻,她其實是心動了的。

可世事殘酷,並不是一世真心,而是一時真心,一時獵艷,一時新鮮。

她舉目向地面掃視,人來人往,哪裡還有那個筆記本的影子?

汽車開到面前,張翔將車窗搖下來:「清如小姐,庄小姐,上車吧。香絲,你也坐上來。」

清如徹底沒了尋找的心情,更何況,也許筆記本丟失是一種天意。

她不知道的是,街角的不遠處,孟華丟給一個小乞丐兩個銅板,將小乞丐手中的筆記本接過來。

他翻開筆記本,看到孟嘉和的字跡,冷嘲一笑:「沒想到啊,大哥你還是個情種呢。」

清如無力地倒在床上,將頭臉都埋進被褥里。寧母不明就裡,端著一碗飯走到床前:「怎麼了,不舒服?」

她低落地說:「媽,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寧母將粗瓷飯碗放在桌上,回頭看了一下房門,才低聲勸慰道:「清如,聽媽一句話,在外面再怎麼不順心,也別回到家裡擺臉,特別是最近幾天……你弟弟找到工作了,你爸帶他出去做衣服了呢。」

「找到工作了?」清如半喜半憂,「是真的假的,可是正經工作?」

寧母點一點她的額頭:「瞧你說的,當然是正經工作!他出息了我們也好安心。對了,聽說在什麼捲煙廠里做工頭,一個月好幾塊大洋呢。」

清如一顆心頓時無限往下落,忙問:「吉利捲煙廠?」

「哦對對,就是吉利捲煙廠。」

正說著,寧建成穿著一身嶄新的藍布馬褂從外面進來,身後跟著寧父。一進門,他就大聲嚷嚷:「姐,我找到工作了!」

清如面色如霜,從屋內款款步出,盯著他問:「是你找的,還是徐佳文幫你找的?」

一時間,所有人都愣住了,寧建成的臉色瞬間變得很難看。寧父臉色一變,將院門合起來,問道:「建成,你的工作和徐佳文有什麼關係?」

寧母從屋裡快步走出,扯了扯清如的衣袖:「清如,你瘋了?你弟弟好不容易找到份工作,你倒好,給他臉色看……」

「媽!」清如皺起眉頭,「我駁了徐佳文的面子,他眼下又給建成介紹工作,這不明擺著讓我欠他人情嗎?我不想和他有什麼來往。」

寧建成突然抬起頭,目光中燃燒著憤怒和痛苦:「姐,別說了!就是徐佳文給我的工作,我應都應了,哪裡還能還有退的道理?」他用衣袖往臉上一抹,大步衝進屋裡。寧母心疼了,忙伸手去拉,卻拉了一個空,不由得生了清如的氣:「清如,你……你弟弟好不容易戒賭想要學好,你怎麼就不支持他呢?」

她一扭身,繼續追著寧建成進了屋。清如站在那裡,看父親手足無措地站在院子里。牆頭上的衰草已經泛了黃,在秋風中瑟瑟發抖,正如兩人無奈的對望。

良久,寧父走到她身邊,嘆了一口氣道:「清如,進屋吧!」

「爸……」清如只覺眼睛酸澀,「建成真的不能去吉利捲煙廠工作!我怕徐佳文對我懷恨在心,會對他不利。」

母親帶著她改嫁,那並不是他真正的生父,所以她鮮少願意去麻煩他。可是眼下這種情況,她不得不將利害關係一一剖析。

寧父聞言,臉上的溝壑又深了幾分。「罷了,勞動合同都簽了,怎麼好反悔。我就建成這一個兒子,也想看她有出息。」

他並不看她,也許是心虛,也許是愧疚,只是一邊說一邊進了屋,背影隱入了一片昏暗。清如無力地站在那裡,感覺周身寒冷刺骨。

徐佳文沒有那麼簡單,難保他不會以建成來要挾她。可是她如今只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感,裹挾著冰涼入骨的秋意一起降臨。

一夜未眠。

天色未亮,清如就起床洗漱,穿戴整齊后出門上班。缺眠后的身體懶散得要命,但她強打精神,命令自己走快些。這裡居住的都是貧民,只有人力小推車,要走好大一段路才能等到黃包車。

經過一個菜市場,路上落著一些菜葉,還有那些另人作嘔的氣味隱隱傳來。清如加快了腳步,過了一個轉角,忽然眼風一掃,看到街邊停靠著一輛黑色的出租汽車,頓時心頭一喜。

出租汽車的價格不便宜,但也好過再走上一段路去攔黃包車了。她上前敲了敲車窗,還未等問出第一句話,就看到了孟嘉和。

他英俊的臉從帽檐下露出,炯炯有神的眼睛靜靜地看著他。他今天著裝有些不同,不是西裝,而是一件黑呢風衣,出色的剪裁勾勒出健碩的線條。見她語塞,他輕輕一笑:「還不快上車?」

清如後退一步,語中諷意濃濃:「吆,孟少什麼時候拓寬了業務,連出租汽車行業都要來插一腳。」

他一本正經地說:「只載你一個顧客。」

「哈!」她昂起頭,極力控制眼中的淚水,「你這話對無數個女人說過了吧?何必來騙我這個實誠的?」

他茫然地看向前方,微微嘆了一口氣:「也許你不相信,我真的只對你一個人這樣。」

清如咬牙:「孟少還是省省吧,我可不會再被你騙了!」說著,她加快腳步向前走去,卻因為腿腳發軟一個趔趄。孟嘉和開了車門,一把扶住她的胳膊:「你不是說要陪我一起沉,一起病嗎?如今我好好的,你倒成了沉船病樹了!」

她氣性上來,倔強地喊:「誰是沉船病樹?我好得很!」他這才微微笑著說:「不是就好,看你無精打採的樣子,我還怕你生了病呢。」

被他握住的那截胳膊,又熱又燙。她想要甩開,卻抵不過他的力氣。漸漸的,他笑意收起,道:「其實我今天是不想來的,可我就是忍不住……就如同當初忍不住接近你一樣!對不起!」

她木雕一般站在那裡,從他這番話中悟出了什麼,又似乎還是懵然不懂。只是周圍行人變多,她不想再僵持下去,打開車門坐了進去。

汽車向前行駛而去,經過江邊的時候,一輪紅日從江面上徐徐升起,金紅色的光線暈染了蓬鬆的白雲,美得像是一幅畫。

那一刻,她記起了曾經在腦海中一閃而過的願望:和他一起看盡這個城市的風景。

風景依舊,心境卻是不同。她不由得失落,問:「你明天還會不會來?」

他頓了頓:「對不起。」

她啞然失笑,拂了一下劉海:「幸好我也沒有指望。」語氣中濃濃的絕望,不是不哀怨的。他自然聽出了這一層深意,握了一下她冰涼的手指,快速地說:「凡事小心。」便放開了手。

這之後就是一路沉默,直到了通訊社的門口,他才說:「到了。」似乎是催促,又似乎透著一股無奈。清如表情複雜地看著孟嘉和,突然問:「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工作?」

他猛然一驚,無可辯解,只好壓低帽檐遮住了眼中的心虛。她繼續追問:「孟嘉和,你從沒問過我在哪家通訊社,哪條街……現在你怎麼我在這裡上班?」

孟嘉和摸了摸鼻頭,悻悻地道:「猜的。」

「猜的?真可笑。」她格格地笑起來,笑出了眼角的一點淚光:「我是什麼樣的人,你從第一天認識我的時候就見識了。孟嘉和,這場戲你演得夠專業,只是在最後關頭還是露出了馬腳。我只有一句話要說,如果我成為你的累贅,你大可以直言相告,我絕不拖累!你何必用江瑤瑤來堵我的心?」

他抬頭看她,目光怔然。

堵了她的心,同時也堵了他自個兒的心。本以為這樣就可以令兩人疏遠,可是他明顯低估了自己對她用心的程度。不知不覺,她的一顰一笑已經深深地印刻在腦海中,揮之不去,無法磨滅。

「你早就懷疑了?」

「是啊。」

「那我還真是蹩腳。」孟嘉和自嘲。

清如將車門拉開,走下車,然後站到車門前說:「等你想告訴我原因,再來找我。」說完,她匆匆向通訊社大門走去。

孟嘉和盯著她的背影,突然自嘲地笑:「原來假裝不愛一個人,這樣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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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君玲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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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淡雲疏煙,晨光風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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