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上窮碧落下黃泉

第207章 上窮碧落下黃泉

第207章上窮碧落下黃泉

清晨,潼關正堂寂寥無人,忽然蒙蒙雲煙不知從何處而起,極快地氤氳瀰漫開來,淹沒了紀若塵的軀體。即使在迷濛煙霧中仍可清晰地看到兩道白氣從他鼻中噴出,紀若塵徐徐張開雙眼,元神歸位。

此時此刻,紅日方躍出地平線,萬道光芒瞬間把廳堂上的煙霧掃得乾乾淨淨。一線天光直直投射在紀若塵臉上,他沒有避開,雙目直視冬日朝陽,體會著萬物復甦的脈動,輕嘆一聲。

紀若塵敲了敲扶手,潼關諸將已有感應,紛紛起身披甲,飛奔而來。不到一杯熱茶的功夫,正堂中諸將雲集,靜候主將發話。他長身而起,兩名親兵立即抬來書案。書案上攤開一張極詳細的地圖,將潼關至西京的山川地貌盡數標出。

紀若塵手指用力地點在潼關上,以此為開端,緩緩向前移動,至西京而止,頓了一頓,再向西行,一路迤邐,直至劍閣,方始停下。他思量片刻,吩咐道:「傳檄潼關以西各郡縣,本將軍三日後兵發西京,沿途縣城,但有敢抵抗者,屠城!」

親兵得令去了,紀若塵又向諸將問道:「我神遊已久,這些日子裡可有軍情?」

一將出列,言道潼關附近有一股三千餘人的軍隊,打著史思明的旗號四下遊盪,征糧拉丁,焚村燒屋,氣焰囂張,甚至還想打劫紀若塵大軍專用的糧庫。守庫百名兵丁與他們狠打一架,各自傷了幾十個人,這股軍隊才不甘不願地退去。

紀若塵略略皺眉,揮手間親兵又取過一張潼關以東的地圖,鋪在案上,隨後令那將軍指出這股流軍行經路線。將軍伸手指了數地,紀若塵眉頭鎖得更加緊了,道:「這麼說,這隻流軍這兩天都是在河北道征糧徵人?」

「正是!」將軍道。

紀若塵稍一沉吟,便點了四名將軍出列,在地圖上劃出行軍路線,命他們各帶千名妖卒,分進合擊,三日之內,必須將這三千流軍盡殲於河北道內,不許放一個人走脫。圍殲之後,更要將三千史思明部眾盡數梟首,將人頭用竹筐裝了,再給史思明送去。

當時便有老成持重的將軍出列相勸,如此一來,等如是與史思明反目成仇,不說史思明位階比此刻的紀若塵要高得多,對友軍刀劍相向、趕盡殺絕甚至有可能招致安祿山的忌憚。雖然諸將皆願隨紀若塵出生入死,不過這明顯只是史思明的試探而已,反應如此激烈,似乎不妥,畢竟天下大局未定,北方尚有郭子儀和李光弼在率軍頑抗,還不是內鬥的時候,除非紀若塵現在就想自己別樹一幟。

當然,如若紀若塵真有此心,這些將軍們是絕不會反對的。

聽了眾將軍七嘴八舌地議論半天,紀若塵終抬起頭,淡淡地道:「以後怎樣暫且不論,但現如今河北道是我的地盤,潼關以東,黃河以北,皆是我的領民。沒有我的同意,休說區區一個史思明,就是安祿山自己來了,也不容他隨意行事。你們四個,可以出兵了。」

紀若塵已定之事,諸將便不再多言。四將領命出發后,紀若塵再向諸將看了看,道:「你們以為,這場戰爭還能持續多久嗎?」

諸將面面相覷,有些不明所以。堂上將軍雖眾,大多是在轉化妖卒表現出過人體質,從而被提升為將軍。兩月之前,堂上眾將多半是個普通兵丁而已,哪裡懂什麼軍略政圖?少數幾個將佐出身的,也未曾獨立統領過大軍,自然無法領會紀若塵話中意思。

紀若塵也不解釋,吩咐眾將自去準備進兵事宜,三日之後,出關西征,直取長安。

這邊且不說紀若塵布置,單說十餘日後,史思明面對著幾大車的人頭,氣得面色鐵青,鋼牙咬碎!旁邊諸將更是怒髮衝冠,有要立刻興兵平了紀若塵的,有要向安祿山上秉的,更多的將領是想藉機興兵,取了河北道這塊豐饒之地。畢竟紀若塵不過區區數萬軍馬,史思明一路征丁,此刻麾下已有大軍二十萬。史思明反覆思量后,喟然暗嘆,先命人將人頭悄悄埋了,就此不再提起此事。他終是不敢與紀若塵決一死戰。

堂中諸將離去后,紀若塵又遣一名親兵去請濟天下過來。

這邊紀若塵元神回歸后,在正堂上部署進軍西京。守備府偏房裡面,蘇姀、張殷殷、雲風、姬冰仙,以及一眾道德宗弟子云集房中,正聽濟天下高談闊論。

潼關守備府氣勢恢宏,這間偏房本就是用作非正式會客的用途,雖然不如正廳陳設堂皇,卻也十分寬敞,容納十餘人有餘。

此時,房內原有桌椅擺設均被推到牆邊,正中央醒目地放著一張檀木桌案,長寬各丈余,比尋常人家的八仙桌足足大了一倍,案上一片青綠褐黃,彷彿攤了一桌子微雕盆景。

仔細看去,案上所放卻非俗物,個中自成天地。只見青山碧水具體而微,山間雲霧飄動,谷底溪澗徐流,如果運足目力,甚至還可看到山民伐木、漁夫垂釣,林間飛鳥偶驚,溪中游魚出水。群峰中,一座秀峰頂上建著一片宮觀,青瓦白牆,其氣清而華,洋洋與青山碧水相和。這片案上天地於細微處現道心,氣息與天地相互應和,不說普通工匠,便是在場許多修士也無此神通,也唯有蘇姀的道行才堪堪夠得上。

整片天地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秀峰宮觀,運足目力還可得見宮觀山門處牌坊上竟還有細若針尖的小字,上書:青墟宮。原來這案上天地,還原的乃是青城群山。

濟天下手執一根象牙細筷,點在青墟宮上,正在指點江山,評判英雄。雖然周圍俱是當今修道界中一時之選,甚至不乏絕頂人物,而濟天下不過是個凡人,然而此時他口沫橫飛、氣勢升騰,非但絲毫不示弱於雲風、姬冰仙等人,甚而還隱隱地壓了壓蘇姀。

「聖人有雲,用兵當若雷霆,其意有二。一是當合兵一處,以雷霆萬鈞之勢破敵制勝。二有所謂迅雷不及掩耳,乃指用兵如電,破敵首腦,令敵不及自救。以聖人之言為鑒,你們前次攻打青墟,一來不知敵人虛實;二來不曾呼朋喚友,才寥寥三人即便成行;三來竟是一個一個地攻上山去,如此添油加醋式的攻擊,焉能不敗?!」

濟天下說到此處,頓了一頓,眼睛斜睨著蘇姀,心意不言而喻。蘇姀雖有數千年閱歷,也不由得臉上泛起淡淡暈紅,顯得麗色無疇,看得濟天下呆了一呆。她旋即想起了一,又幽幽嘆了口氣。

濟天下所言不差,如果她當初不是那麼託大,和一同上青墟,就算仍是打不過吟風,可是多半能夠保得一的性命。只有兩人去攻真仙,實是過於草率了,又是先後出手,這等如是平白送去給吟風各個擊破的機會。

上一刻,濟天下已講過好幾遍臨戰前需做萬全準備的意義,早明裡暗裡將蘇姀責備了個夠。蘇姀雖是一副乖乖受教的可愛模樣,但濟天下也是個聰明人,他從雲風、姬冰仙等道德弟子在蘇姀面前謹小慎微的態度揣測出這隻天狐的威力一二,口若懸河之際又不忘察言觀色,至此立時適可而止,話鋒一轉。

象牙細筷啪的一聲,在青墟宮畔的飛來石上輕輕一擊,濟天下睥睨眾人,概然發問:「諸位皆是修道有成之人,誰能告訴我,這個真仙究竟有多大神通,要多少人才能穩勝?」

屋中眾人面面相覷,根本回答不出。神仙之能,早超出人間修士所能揣測,以往道典中也從未有載明。蘇姀雖然與吟風交過手,不過甫一動手便被收入鎮妖塔中,受天雷煉體。雖然她後來憑藉天狐不滅體震碎了吟風的鎮妖塔,但也就是暫時打了個平手。吟風還有何仙家法寶,還有何仙家法術,可還沒完全試出來。雲風、姬冰仙等人就更不知真仙究竟是為何物了。

濟天下見眾人都答不出,又輕輕敲了下飛來石,道:「這就是了!雖然你們不懼真仙,但其實並不知曉真仙究竟有何神通。知己知彼,方可百戰百勝,現下只知己、不知彼,又非得打這一架,那麼便當傾盡全力,不怕準備過多,哪怕事後證明高估了真仙神通,但獅子搏兔尚盡全力,我們一群凡夫俗子對上真仙,慎重些也不能說是錯。」

濟天下向雲風一指,道:「現在便來看看我們手中都有些什麼。雲風道長,可否將道德宗能夠用於青墟之戰之人,以及諸般法寶都詳述一遍?」

不止是雲風,道德宗眾弟子也絲毫沒有覺得濟天下無禮。雲風略一思索,便將眾真人的修為境界、擅長道法、精通符咒、特別法寶等林林總總一一道出,真人後便是擅長鬥法的上清修士。他雖然言簡意賅,但也講了一炷香時分,才算講完。

濟天下鋪紙揮毫,一一記下,然後伸筆再向蘇姀一點,作凜然狀,道:「這位蘇姐姐,有何至愛親朋可來助拳的沒?」

蘇姀早在心裡想過,可是一思及天刑山,立刻就憶起那跪了黑壓壓一片、齊聲高呼老祖宗的群妖,登時全身一顫,暗中出了身冷汗。聽濟天下問起,她先是抿著自己朱唇,裝模作樣地想了想,然後亮出纖纖十指,向濟天下執筆的手握了過去,嫣然笑道:「姐姐向來無依無靠的,雖然長了十隻尾巴,可也只能靠自己這雙手,才能謀個溫飽呀!」

看著蘇姀一雙如雪似玉的爪子送了過來,濟天下吞口饞涎,飛快地收了自己的手,唯恐被她的指尖沾到了。濟天下的確好色,但素來自詡有自知之明的他,萬萬不敢將自己的色心打到蘇姀身上去。就算暗中卻有那麼一星半點的色心,也不能真的長出顆色膽來。

於是濟天下認認真真地在紙上如是寫道:蘇姀,尾十隻,手一雙。

撲哧一聲,張殷殷忍俊不禁,笑出聲來。雲風、姬冰仙也不禁莞爾。蘇姀雙手則凝在半空,送也不是,收也不是,那雙會說話的眼便有些眯了起來,只是她要保全自己是只識得大局的天狐的光輝形象,才勉強忍下一耳光將濟天下扇出潼關的衝動。

正當此時,偏房外腳步聲響起,紀若塵親兵飛奔而來,在門外報道:「大將軍請濟軍師前往正堂商議軍機要事!」

蘇姀心情正是不好,立刻冷道:「現在還能有什麼軍機要事?!真有要事,讓那紀小子自己過來!你就這麼去回吧!」

親兵十分為難,可又知道蘇姀身份特殊,只得飛奔回正堂,將蘇姀的話原樣送到。

親兵話音剛落,紀若塵的身影便在原地消失。眨眼間,他已立在偏房門口,推門而入,向案上具體而微的青城山望了一眼,便明白了眾人正在籌劃何事,微笑道:「正在籌劃去青墟殺人放火嗎?」

濟天下立刻獻寶般侃侃而談聚己方全力、一舉破敵的想法,又將手中白紙遞給了紀若塵。紀若塵雖然一張臉終年都是冷冰冰的,可是一看宣紙,立時浮上不可遏制的微笑。幾乎是笑出來的同時,紀若塵感覺到後頸處多了一點冰寒,似乎有一根冰針刺了上來,半邊臉又有些火辣辣的,就如被生死大敵給盯住一般。

好在他也算是讀過春秋的人,危急時刻即將笑容挪移到雲天之外,換回面無表情的臉,向濟天下道:「很好,就這樣辦。如今長安空虛,也無需太多幫手。接下來我先破西京,你們去道德宗搬援軍,待萬事齊備,便攻上青城!」

張殷殷忽然道了聲「不要!」。

眾人的目光全部落在張殷殷身上,她輕咬下唇,嘆道:「為什麼一定要攻青墟呢?你從地府歸來了,我也沒有死。方才濟先生也說了,其實誰也不知道謫仙究竟有何神通,我們攻上青墟,還不知道要死多少人。那謫仙反正在人間是待不了多久的,何不任他回仙界去?若塵,將過去的恩怨放下吧,我們再去把青衣找回來。她雖然不肯來見你,可是我知道,她不可能放得下你。她只是……只是想成全了我們而已。若塵,不要去報仇了,好好地過完這一世,不好嗎?」

張殷殷說到如此直白,不僅紀若塵沒有料到,其他人也聽得呆了。本朝雖然風氣開化,然而修道之士,多還講究個清心寡欲、含蓄沖和,如張殷殷這般直白大膽的女孩,實是萬中無一。

然張殷殷性情剛烈果絕,紀若塵蒼野縱橫,又豈是將世俗禮法放在眼裡的人物?

當著眾人的面,紀若塵輕輕拍拍張殷殷的臉蛋,微笑道:「事到如今,攻打青墟已是不得不行。且不說你在青墟上險些丟了性命,那吟風假天之名,擅動仙怒,影響了天下氣運卦象,推動天下群修圍攻道德宗,又有多少性命得記在他頭上?他即是真仙,就應該知道自己一舉一動都會令天下修道之士趨之若鶩,以求在他飛升回歸仙界時,能夠得到一點雞犬之蔭。既然對道德宗行事看不過眼,他如果親自出手,哪怕是轟平了道德宗,也令人服氣。何必役使天下群修衝鋒陷陣,卻成全了他自己的超然之姿?」

這番道理,張殷殷自然也懂,可是隱隱然,她心底油然而生一絲恐懼,令她想不顧一切地勸止紀若塵。

另有一件事,他們都是心知肚明,然而紀若塵並未在眾人之前說起,張殷殷也不願提及。

這便是那柄即穿了他心,也割傷她手的仙劍斬緣。

就如曾經慷慨赴死卻得生還,便會加意珍惜生命一樣,她以血拭斬緣時無比決絕,從未想過今後百世輪迴,然而青墟一戰未死,又發覺紀若塵竟已莫名重歸人間,她心頭狂喜之餘,便格外的想要與他好好過完這最後一世。哪怕沒有移山填海的法威,哪怕沒有任何人間的榮華富貴,哪怕沒有子息後代,哪怕再不會有轉世來生,便是與他,一生荊釵布裙,種兩畝薄田,開一間客棧,瓜田李下,粗茶淡飯,坐看日落月升,直至垂垂老矣仍相互扶持。人生一世,若得如此,便是仙帝拿金仙大道來與她換,她又如何肯!

所以她不願再上青墟,不願紀若塵再冒奇險,哪怕明知如此會惹得他不高興,她也想試著勸止。

紀若塵凝望張殷殷雙眸,片刻之後方嘆一口氣,略運真元,左手橫划而過,手過處灑下星星點點的淡銀星輝,從潼關至長安之間數百里山巒河川便在眾人眼前顯現。紀若塵這手道法一顯,雲風、姬冰仙立刻動容,就連蘇姀也是微露訝色。

「看看這萬里河山,千萬黎民,是何感覺?」紀若塵頓了一頓,方悠悠道來:「是不是眾生皆苦、凡人如蟻?我自在黃泉蒼野縱橫十載,手中湮滅鬼眾魔物何止百萬?就連酆都城也被我砸過城門!這十載之中,我何嘗將任何鬼眾魔物放在眼中,不過是過眼雲煙而已。到如今,即便是鬼車、檮杌之流,要滅便也隨手滅了,根本不會縈懷。殷殷,你現在明白了嗎?」

張殷殷隱約有些明白。

紀若塵也不待她回答,向屋中眾人望了一眼,道:「人間眾生,無論是修者還是凡人,在真仙眼中,便如鬼物在我眼中,皆如螻蟻!於吟風而言,命天下群修圍攻道德宗,以及後來發生的許多事,不過是命一群螻蟻去攻打另一群螻蟻而已,何必放在心上?我等一群螻蟻,又何需他親自動手,若是因此誤了飛升,那便什麼都抵不過了。他如是想,如是做,並沒有錯。只可惜,匹夫一怒,尚且血濺十步!我等螻蟻,就偏看他這高高在上的真仙不順眼,要不自量力,去觸一觸他的仙怒!」

張殷殷輕輕嘆了口氣,不再勸他。她已聽得明白,紀若塵選擇攻上青墟,已不僅僅是為了他自己的恩怨,他已將她的,道德宗的,青衣的,以及他知道或不知道的恩怨、因果,都擔了起來。難道便如蘇姀所說,這就是男人嗎?

她那曾經的,短暫的,內中有著薄田茅屋的夢想,便隨著那輕輕一嘆,悄然湮滅。這簡單的夢,悄然而生,無聲而去,便只是一個夢而已。

身為真仙,吟風或許並無做錯。於道德宗諸真人來說,他們另有隱情,似也未做錯。而紀若塵前生今世,糾糾纏纏,無論是忍是狂,好似也未錯。或許只是道不同,不相為謀而已。

紀若塵又向濟天下道:「青墟一事,煩勞先生了。」

濟天下道了聲「自當儘力」后,看著紀若塵離去的背景,再向張殷殷望了一眼,忽然重重地嘆了口氣,搖頭道:「都是勞塵之侶,又怎知解脫之門?罷了,罷了,便將我這把老骨頭都搭上吧!想我本是遊戲人生的一條神龍,活得如何洒脫?怎的就攤上了這許多事?」

看著濟天下在那裡不知是自憐自傷,還是自吹自擂,眾人中雖然不乏蘇姀、雲風、姬冰仙這等人物,卻不知怎的,無人覺得好笑。

三日後,潼關西門大開,紀若塵親統五萬大軍,直取西京。

三日前傳至潼關以西各郡縣的檄令顯現出無比威力,潼關至長安百餘里地方,百姓早已逃得一空。各縣大小官員也都匆匆收拾細軟,攜妻帶子,掛印懸袍,棄官而去。就是有一二熱血的官兒,決心以一條性命報效朝廷,猛然間發覺手下兵丁衙役早逃了個精光,於是除了喟然長嘆,又能奈何?

在紀若塵五萬大軍出關的前一夜,長安城西門悄然而開,一個車隊在數千御林軍的護送下,悄悄出了長安,一路向西川奔去。居中一輛毫不起眼的馬車車窗上的簾帷掀起,露出一張清雋白凈的面孔來。他望著在夜幕下漸漸隱去的巍巍長安,不禁長嘆一聲,悵悵然,幾要落下淚來。

看那面容,依稀與本朝天子,明皇隆基有九分相似。

紀若塵這次行軍不疾不徐,全無當日率妖卒一天奔襲百里之如風如火勢頭,每日只前進四十里,便紮營休息。他紮營之處,皆是四面空曠、易攻難守之所,不避樹林,不封大道,白日旌旗如林,晚間營火如晝。如此大張旗鼓,一路西進。

紀若塵揮軍直取西京的消息傳出,早惱了北疆正揮軍直進、徑奔范陽的郭子儀。郭子儀本來用兵穩妥,聽聞此報即刻派出五千精銳,輕騎疾進,殺入河北道,要抄了紀若塵老巢,以行圍魏救趙之計。哪知這月余功夫,濟天下早在河北道布下數千妖卒,且親自上陣指揮。兩軍周旋二日,方始大戰,五千對五千,在河北道內大殺一場,結果郭子儀大敗,五千精銳幾乎全軍盡沒,郭子儀只率數十親兵殺出重圍,好不容易才留下了一條性命。

經此一役,郭子儀便不敢輕進河北道,命諸軍皆在原地駐停。他遍思對策后,便遣使西去,許下重利,要向西域諸胡借兵。在郭子儀看來,只有借胡騎之利,配合自己的謀軍布陣,方可克製得住紀若塵如鬼如魅的妖卒。

紀若塵五萬大軍剛出潼關,西玄山上,紫陽真人便得了消息。他凝思片刻,命那報訊的弟子退下,自歸書房,自書架上取下三隻紫檀木匣,放在書案上,鄭而重之的一一打開。

三隻木匣內各放著一卷雪白宣紙,一枝狼豪小楷,及一方玉印。紫陽真人取出匣中宣紙,一一攤開,略略沉吟后,用小楷筆蘸飽了墨,在其中兩張宣紙上刷刷刷各書就數行字,然後蓋上玉印,便將兩張紙分別投回原本盛放的紫檀木匣內。紙柬入匣剎那,木匣中便猛然竄起尺許高、明晃晃的真火,真火熄滅后,木匣中空空如也,不見半點灰塵。

而在夜出長安的車隊中,有兩人正取出袖中白巾拭汗。即是逃難,車隊便行得甚急,雖然車廂裝飾普通甚不起眼,但是駕車的馬卻是千里挑一的良駒,沒行多少時候,已離開長安十里。儘管尚是冬夜,寒風凜冽,快步奔行的僕役、禁軍士卒也都走得滿頭是汗。這兩人雖然頗有身份,各自得了一匹駑馬騎乘,可也是額頭汗下,混著滿麵灰塵,看上去十分狼狽,因此擦擦臉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舉動。

白巾在面前晃過,上面忽然浮起數行龍飛鳳舞的小字。兩人看得明白后,小字便即隱去,這方白巾就成了普普通通的一方布巾,沾滿了汗水灰塵,又收於袖中。這兩人其實相距不遠,旁的人沒有發覺什麼異常,他們互相之間卻是看到了對方的動作。於是兩人略有詫異而又意味深長地互望一眼,即各自轉過頭去,全當做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已過中夜,紫陽真人對著那第三張宣紙,狼豪小楷幾次提起,又再放下。沉吟之間,足是兩個時辰過去,才緩緩落筆。這張宣紙上才書了寥寥十餘字,字字都彷彿重於千鈞。紫陽真人似仍不放心,又反覆誦讀,細細思索,如是再過半個時辰,方才收筆落印,玉印在宣紙上留下一個鮮紅印鑒后,便化青煙而去。直至明月西下,紫陽真人才下定了決心,將紙筆一併投入最後一個紫檀木匣中。看著木匣中升騰而起的真火,紫陽真人雙眉緊鎖,只覺雙肩之上,又壓了一塊千斤巨石。

長安外的車隊中,一個人忽然從夢中驚醒,翻身坐起。這輛馬車樣式和內飾更為簡樸無華,空間也十分局促,不過車內僅有他一人,顯然身份地位非同尋常。他自袖中取出一塊白絹汗巾,抖了開來,借著車窗縫隙中透進的暗淡月光,仔仔細細地讀完汗巾上那十餘個字,便將汗巾收起。他思索片刻,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自車廂坐椅下散亂堆著的衣服包裹中取出一個不大的紫檀木匣,撫摸片刻,緩緩打開。

這個木匣除了用料頗見珍貴外,雕功手藝平平無奇,尋常富裕人家中也是多見的。木匣表面油光水滑,顯然經常被摸索開關。若有人生得千里眼,會訝異地發現這個木匣與紫陽真人書架上放著的三個木匣實是一模一樣。

那雙白凈、略顯浮腫的手在匣中摸索著,慢慢取出一件物事。在窗隙透進的月光下,這雙手上數點褐斑格外顯眼。

紫檀木匣合攏后,又被置於坐椅下方的衣服用具當中。那人重新卧下,車廂寒冷,用錦被裹緊了身子,在車輪聲中,沉沉睡去。

西玄山巔,莫干峰頂,夜色下的太上道德宮巍巍峨峨,珍花異葩爭奇鬥豔,荒異獸靈禽躊躇而行,一派太平景象。群修圍山,真人隕落的種種往事,彷彿已深埋進時光長河之底。

太上道德宮側門打開,十餘人魚貫而出。門外空地上,早落了三隻青鸞。十餘名道士各出一根絲絛,系在青鸞足上,為首一人拍拍青鸞的背,三隻青鸞展翼飛起,各牽引數名馭氣飛行的道士,向長安飛去。

以青鸞拖曳飛行,一是比修士自己馭氣飛行要快上數倍,二來青鸞這等神鳥氣息與天地相融,飛行之際也不會驚動沿途的修士精怪,可保隱秘。只是青鸞深具靈性,並不比人差了。若得它們長久聚居而棲,需有德有大能之士鎮壓才可,而若要差遣它們,則需付出價值不菲的靈藥寶物,供它們提升修為,凝練內丹才行。

即使以道德宗所藏之豐甲天下,如非十萬火急,也不願輕易運用宮中所養的數頭青鸞。不過普天之下,也只有道德宗方能懾服、豢養得青鸞這等神鳥。細說起來,這幾隻青鸞還是前代洞玄真人所伏,洞玄仙去后,紫微功行神速,年紀輕輕便顯飛升之相,也就鎮住了這些青鸞。待紫微飛升后,道德宗內或許再無人能夠鎮伏得了這些青鸞,它們多半會離西玄而去,從此海闊天空,任意逍遙。

夜深人靜。長安城外五十里,立著一座規模恢宏、燈火通明的大營。

若看營盤規模,這座大營足可容納二十萬大軍,不過此刻營中只有五萬妖卒而已。反正妖軍行動迅速,每天四十里路用不了半日就能走完,餘下安寨紮營,修築簡單防禦工事的時間多得是,紀若塵便下令將營盤扎得大些,一來讓眾妖卒陰將得以好好歇息;二來則是在營中留出足夠多的空地,以供道德宗弟子設立旗陣法壇之用;三來此刻紀若塵道行道心均再進一層,山河鼎內玲瓏心已幻化出千瓣冥蓮,此時此刻,神威大進。神遊之際,中軍大帳百丈之內,若無上清修為,人妖均無法立足。如此一來,這般大小的營盤便是剛敷使用而已。

紀若塵端坐帳中,凝視著面前地圖,正在籌思行軍事宜,然而思緒卻怎都無法集中,早飄到了青城山上。

張殷殷相勸於他的拳拳赤子之心、切切深盼之意,他怎會不知?雖然前生記憶只餘下為數不多的零落碎片,然而與姬冰仙、雲風相談下來,對於道德往事已知道了許多。那溫柔如水的青衣,也便浮出識海。其實他是記得與青衣的一夕交歡,也記得許許多多同她相處往事。這個柔若春水的青衣小妖,還與蒼野中最後一點青瑩所幻化成的婷婷身影有七分相似。但在他眼裡,這相似只是形似,而非神似。對於日日神遊八荒的紀若塵來說,不論看人看妖,都是望其神而不是觀其形。哪怕青衣與青瑩的外貌一模一樣,只消神不似,對他來說,即是完完全全的不同。

他甘冒大險,重歸人間,一是為了尋找青瑩源頭,二是不忿前生種種往事,要來了卻未盡的恩仇。青瑩不知從何而來,未必便能在人間尋到源頭,這點他早已心知,因此也不甚著急。人間若遍尋不獲,便輾轉黃泉、或下落九幽,即使搜盡酆都,又或直上仙界,亦復登臨星宮,便又如何呢?總而言之,他自會一界一界地找來。

雖也渴望與青衣一見,但與張殷殷一樣,這些都不足以令他放下前世恩怨。紀若塵不是不知蘇姀這些日子來正逼著濟天下籌劃攻打青墟之事,不過直到今日,他才真正下定決心,不再迴避,定要上一次青墟。至於明皇與楊妃,也是不可放過的兩個人。紀若塵重歸人間后,已抓過不少各門各派的修士,逼問之下,已知曉當年明皇詔令天下群修圍攻道德宗,九成原因是由於楊玉環的陷害。前生他也曾見過楊玉環,當時實在沒有料到,她竟然會設下如此毒計,挑動天下修士與道德宗的恩怨。便是直到今日,長安城已遙遙再望,紀若塵也仍是沒有想明白楊妃為何要做出這種徒惹腥風血雨,卻沒有明顯好處的事情來。

不過,如今的紀若塵早無興趣知道她的動機,對他來說,明皇楊妃此刻皆可視作是掌中之物,既然他們當初做了圍攻道德宗的決定,便需為此負責。

紀若塵還有一件事情始終未能明白,那即是道德宗何以要破了天下靈氣之源,篁蛇又為何要將神州氣運圖送上人間。他自蒼野中成長,見識遠非前生可比,知道蒼野東方之主篁蛇衝上人間的雖只是個分身,但是本體道行必然大受影響,少說也得折損三成。如篁蛇這等黃泉之魔,三成道行,恐怕修行個幾萬年都補不回來。據神州氣運圖所載,天下靈氣之源共計有二十四處,以應二十四節氣。每三處靈氣又對應一個先天卦象,以應八卦之數。八卦缺一,必天地失衡,人間大亂。道德宗已取了三處靈氣之源,再取一處,則靈力之源所對象的先天八卦必破。生靈塗炭,再無可更改。道德宗過往行事雖然也有跋扈之處,但觀其延綿千年的道統,畢竟仍是正道領袖,怎會突然做出這等禍亂天下的舉動來?

或許,若能從青墟宮活著回來,該去找紫陽真人問個明白了。紀若塵如是想著。

吟風乃是真仙,雖視天下凡人如螻蟻,但也不肯任螻蟻被欺凌屠殺,是故出手阻止道德宗。紀若塵化身魔神,麾下的陰兵鬼卒雖然無知無識,在他眼中也與螻蟻無異,可是麾下陰卒毀於鬼車、檮杌之手,他同樣勃然大怒,不惜重回陰司,直斬了鬼車方才罷休。若非一時找不到檮杌下落,他又心切回人間蕩平西京,哪怕殺遍蒼野,他也會將檮杌尋出來殺掉。

吟風所作所為,不能說錯,或者對真仙而言,他做的正是最該做之事。而對紀若塵來說,也有無數掃滅吟風的理由。因緣對錯,如果僅是今生今世,那還說得明白,理得清楚。可若是牽扯到前生後世,是非曲直猶若團絲,剪不斷、理還亂。

吟風與紀若塵,一自天上來,一由地府升,都不能說是錯了,只是他們所行之路,背道而馳,便註定要在青城山上,決一場生死。

紀若塵嘆息一聲,將紛亂思緒暫時放下。帳外隱約透進淡淡天光,已是天將破曉,大營中開始傳來人聲馬嘶。再過一個時辰,妖卒們用過早飯,便該拔營起行,至長安外十里再次下營。後日一早,便是進攻西京的時辰。

一個時辰,對紀若塵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他再次閉目凝神,沉入無知無覺得至靜之地,文王山河鼎上四星君再次忙碌起來,不住抽取九天星河之力,再化做無數星輝,灑落在鼎心中綻放的冥蓮上。

星輝如雨而下,絢爛萬方。一觸到冥蓮花瓣,星輝即會被冥蓮吸得乾乾淨淨。又有無窮陰氣地火順著紀若塵神識匯聚至鼎底,化成熊熊陰火,灼煉冥蓮。在星輝滋養、地火淬鍊下,冥蓮中數瓣蓮瓣顏色漸轉漸淡,終於有一片化成虛無。

一個時辰剛好過去,即聽大營中軍號響起,妖卒們已用罷早飯,收拾好了營帳,準備整裝出發。紀若塵張開雙眼,對於今日進境頗為滿意。

當冥蓮千片蓮瓣盡數轉成虛無之際,便是他功行大成之日。

翌日清晨,五萬妖卒剛剛抵達長安東門外,尚未來得及布陣或是安營。留守長安的守備校尉一箭未發,便開城請降。此刻偌大的長安城中,只剩下不到兩千的老弱殘軍,稍精壯些的兵丁都被明皇帶在了身邊護駕,留給他的皇命卻是率軍死守西京,不得使賊軍踏入西京一步,違旨即斬。這讓守備校尉如何選擇?是以紀若塵大軍一至,他即刻投降。

墨色軟轎行入城門的一刻,紀若塵掀開轎簾,向這座數朝古都望了一眼,體會著那撲面而來的、千百年來沉澱而成的沉鬱氣息,旋即又放下了轎簾。

五萬妖卒分成十列,簇擁著紀若塵的軟轎魚貫入城。妖卒雖眾,卻無一人說話,只聞靴聲蹄音。北軍迤邐前行,直向宮城而去。長安城中一片寂靜,家家戶戶緊閉門戶,連從窗縫中偷看一下也不敢,唯恐招惹到了這支傳說中會生食人腦的妖軍。

大軍肅穆行進間,猛聽道旁民居間一聲吶喊:「叛國妖孽!拿命來!」一個身影自民房中躍起半空,喝一聲「叱!」,掌心中炸起陣陣響雷,一團暗紅真火隔空射來,直撲墨色軟轎。此人聽聲音年紀不大,掌心雷、三昧火卻是使得有模有樣、頗具火候,也算得上個人才。

方圓千丈之內,一切動靜均瞞不過紀若塵神識靈覺,這人修為也就平平,一身殺氣,哪裡瞞得過去?不過今時今日,紀若塵早已無須親自出手,此人剛剛躍起,北軍中便有十餘名將軍妖卒同時衝起,一擁而上,於半空中便將刺客打落,牢牢縛住。至於那團真火,早有個道德宗的道士,雲淡風輕地揮出片真水,將火滅了個乾淨。

那刺客被擒后猶自拚命掙扎,罵不絕口,可是他道行或許比尋常妖卒高了十餘倍,但此刻被掀在地上,比拼的純是力氣。若說力大,大概哪一個妖卒都能收拾得了他。他蒙面黑巾早被扯落,露出張年輕英俊的面容。眾妖卒十來只大手又早將他全身上下摸了個遍,將上上下下的零碎都搜了出來,攤開一地。饒是他早有慷慨赴死之心,但被妖卒們的粗糙大手搜到驚心動魄處,也不禁失聲尖叫。

妖卒大軍依舊前行,就如沒發生過行刺一般。一名將軍在軟轎旁問道:「大將軍,此人如何發落?」

「斬了吧。」紀若塵淡淡地道。

那人也有些道行,自然聽見了紀若塵的話,於是便罵得格外大聲,又要長安百姓奮起反抗,將這禍國殃民的奸賊分屍食肉。可惜的是,直到他大好頭顱落地,也未見一家百姓呼應,反而家家戶戶,都將門戶閉得更加緊密了些。

這一個刺客,便如蜻蜓點水般的過去,紀若塵根本連他師出何派都懶得理會。只因為,巍巍宮城,已在眼前。

數日前的繁華宮城中,此刻竟已有了些破敗之象。宮中珍貴物事早被明皇搬了個七七八八,明皇走後,宮人太監們便將能拿能搬的都席捲一空,四散逃了。此刻屋宇連綿,殿堂逾百的宮城裡,留下的只有些老得走不到、逃不掉的宮人太監,痴痴獃呆地等死。

墨色軟轎停在宮城大門外,紀若塵掀簾出轎,徐徐步入宮城。他自午門入,過太乾殿,越金水橋,穿停雲閣,直至長生殿,方始駐足。

長生殿黑玉鋪地,玉磚下隱著的暗渠中依舊徐徐流淌著溫泉水,雖是寒冬,這長生殿中仍是溫暖如春。光潔如鏡的黑玉磚上,可依稀想見楊妃玉環霓裳赤足,翩翩起舞的絕妙美景。殿中那張紫檀雕就的龍床上,錦被流蘇早不見蹤影,龍床也有崩壞,可見許多刀劈斧鑿痕迹。想來宮人太監們曾想拆了此床運走,卻奈何不得堅硬沉重的千年紫植,方為這殿中,留下幾分當日風情。

紀若塵環繞長生殿行了數周,撫摸著畫壁雕柱,心底忽然生出一種奇異感覺,說不清道不明的,似是牽挂,又似痛恨。這感覺恰如驚鴻,一閃而逝,之後任他如何追想,也怎都不能尋不回了。

他在長生殿中徘徊時,長安城上,隱約落下幾聲清越長鳴,隨後十餘名道士冉冉而落,皆落在長生殿外。此刻妖卒早將宮城周圍護住,卻奉了紀若塵命令,一個都未有踏進宮城半步。而宮城中留下的老弱宮人,哪能接近到紀若塵千丈之內,紀若塵神識微震,這些宮人便駭破了膽,如瘋了般向宮外衝去,都被妖卒拿下。

積雲之上,三頭青鸞盤旋數周,長鳴一聲,便掉頭向西玄山飛去。這等神鳥,振翼間已在千丈之外,迅若流光掠影。

長生殿殿門自開,眾道士一一步入殿中。踏足在這建成時起便留有無數佳話的長生殿中,入眼卻是如此破敗景象,雖然這些道士道心堅定,也不禁生出許多感慨。

紀若塵緩緩轉身,向道德宗群道施了一禮,問候道:「太隱真人,紫雲真人,許久不見,一切可好?」

道德宗此次前來長安的陣仗實是不小,居然有兩位真人同來。太隱真人目光炯炯,盯著紀若塵上下打量半天,方吐出一口氣,道:「好厲害的年輕人!你真的是紀若塵?」

紀若塵笑了笑,道:「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其實是或不是,都不重要。兩位真人此來應該另有要事,還是先辦了吧!免得夜長夢多。」

太隱真人即道:「也好!那我們就不客氣了。」

太隱真人一揮手,十餘名道人便各自取出工具,先是測定地氣流向方位,又算好天時,指定一點,以此為起始,暗循一定之規,將鋪地的黑玉磚一塊一塊撬起,露出磚下縱橫文錯的引水暗渠。七名道士隨後結陣,陣眼中凝成團團水霧,徐徐向殿心地面飄去。水霧看似尋常,內中實有玄妙道力,與地面土石一觸,無論是夯土還是青岩,皆如雪遇驕陽,極速化消而去。眼看著殿中便出現一個方圓三丈,深十餘丈的深坑。七名道士氣息悠長,道行深厚,法陣消土水霧一團接一團地飄下,似永無止歇,殿心的深坑也就跟著一丈丈地加深。

紀若塵在一旁靜靜看著群道施為,他前生雖尋得三處靈穴,不過還是首次親眼目睹如何取得靈力之源。

天色漸晚,長生殿中深坑早已不知多少丈,七名布陣的道士中,已有三人耗盡真元,由旁人補上。

長生殿忽然間微微震顫一下,深坑中猛然衝出一道戾氣,又傳上陣陣憤怒之極的咆哮,顯然不知掘入了哪頭上古凶獸的巢穴。太隱真人面露喜色,不但分毫不懼,反而縱身躍入坑中,頃刻間已墜落了不知幾千幾百丈。

坑中獸吼驟然大了起來,又聽一聲哀鳴,顯然甫一交手,便在太隱真人手下吃了大虧。只聽那地心異獸吼了兩聲,紀若塵便知其道行深厚,少說也修鍊了千八百年的,比之載太隱真人前來的神鳥青鸞也差不了多少。這等千年異獸皆有大威力的法能,即使是真人級別,收拾起來也很要費一番力氣。太隱真人道行修為並不如何出眾,與紫雲也就是半斤八兩,居然一個照面就佔了上風,倒是令紀若塵也小小的吃了一驚。

地坑深處,獸吼聲如雷傳來,坑口不時噴出大團濃煙火霧,整個宮城地面更是在微微顫動。地下戰況激烈,由此可見一斑。到後來,獸吼聲不再如先前般高昂,還隱隱透出痛苦之意,看來太隱真人已徹底佔了上風。不過如此激斗,雙方氣息交纏撞擊,太隱真人的那股青雅之氣僅比那異獸略高一線而已,怎會這麼快就佔了上風?紀若塵心頭一動,神識逐漸深入地下,細細體會太隱真人行功運力的法門,漸有所悟。

此時,一直在上面觀戰的紫雲真人從懷中取出個紫金為基,雲線作紋的巴掌大小葯鼎,托在掌中,喝一聲鼎中即升起一縷青煙,轉瞬間裹住全身。在青煙托扶下,紫雲真人徐徐升起,躍入殿心深坑中。

此葯鼎名為紫金千雲鼎,那青煙為青雲五羅煙,功不在傷敵,而在護體養身。哪怕是垂死之人,被這青雲五羅煙護住,也可起死回生。可見紫雲真人此去地心,正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以真人的見識自是明了太隱真人已壓制住那頭異獸,戰事已近尾聲,紫雲真人同去乃是為萬全計,免得異獸臨死反撲,平白生出事端來。

紫雲真人下地心不久,坑中忽然轉出一聲凄厲獸吼,旋即無聲。紀若塵靜靜地望著深坑,不知為何,突然忽然想起曾在東海之底相交一場的璇龜,不覺有些黯然。

片刻功夫,紫雲真人與太隱真人聯袂躍出深坑,他們共同提著一顆足有桌面大小的獸首。獸首作青黑色,頭上遍布鱗片,數十隻彎角在腦後交錯而生,八隻琥珀色的小眼分列兩邊。此獸似龍非龍,又與鐵鱷有些相似,不為道典所載,不知是何方異獸。它頭上八隻眼睛尚在不住轉動,犬齒橫生的巨口中不住流著口涎。這些色作深黑的口涎掉落在地,便嗤嗤作響,轉眼間便蝕出一個小洞。

獸首上籠著淡淡一層青煙,正是紫雲真人的青雲五羅煙,如此,這地心異獸雖然身首異處,卻並不會完全死去。即使隔著青雲五羅煙,紀若塵仍感應到獸首頭顱中那一點至純至陽的靈氣。

紀若塵凝視著不得安息的獸首,忽然道:「這就是靈氣之源?」

太隱真人笑了笑,道:「也無須瞞你,這顆頭顱便是這裡的靈力之源了。天地有竅,氣脈聚集,便有靈獸應氣而生,伏於氣穴竅眼上,歷經千載萬年,將點滴靈氣匯聚於體內,又得天時之助,方得成就了這麼顆靈力之源。天地靈氣也有高下之分,此地靈氣與異獸合而為一,更是難得。」

紀若塵不再看這獸首,向太隱真人問道:「不知宗內是何人看破了神州氣運圖?」

太隱真人搖頭道:「自你離山之後,宗內便無人能夠用得那幅神州氣運圖。我與紫雲真人之所以會來此地勘察挖掘,只是推論而已,西京長生殿乃是本朝龍脈所在,龍脈居處,多半是靈氣匯聚之地。也只有你佔了西京,我等才好來此掘地。」

紀若塵笑了笑,不再追問此事,而是道:「青墟一役,不知太隱真人會否參加?」

太隱真人平靜地道:「別人不知,貧道定是要上青墟走上一走的。」

紀若塵望向殿外,不知是否靈源被掘,天象變異,此時的夜空無星無月,一片陰森森、灰沉沉,紀若塵道:「待青墟事了,如若我還未死,就上貴宗拜見一下紫陽真人吧。」

太隱真人面上掠過一絲奇異之色,但未多言,應承了下來,就與紫雲真人攜道德宗群道出殿,穿雲而去。

紀若塵再向一片狼藉的長生殿望了一眼,緩步出殿,右足輕輕一頓,紅柱碧瓦,玉欄金階的大明宮長生殿便在他身後轟然倒塌,成了斷壁殘垣。

紀若塵信步而行,穿堂過廊,過承天門,直行至太極殿前,抬手輕推,太極殿兩扇虛掩的紅漆大門便應聲而開。

若是往日的這個時辰,連綿屋宇、重重宮闕還應是燈火通明,亮若白晝,宮娥內侍來往不絕,但此時宮人早已逃空,自然也沒有火夫照拂各處燈火,到處一片黑沉沉的,太極殿自也不例外。

雖是漆黑一團,紀若塵的目力卻不受影響,仍能看清殿中一片狼藉蕭索。八架可插百枝牛油巨燭的水磨銅蓮花燭台俱都傾覆,兩側金黃垂蘇布幔扯脫大半。寶座華台階前的兩尊青銅璃龍香爐爐蓋已不翼而飛,只剩下爐身翻倒在階旁。華台之上,龍椅倒是還在,只是也橫倒在地,椅背上雕的漆金九龍托日圖顯然被細細刮過,金漆半點不見。龍目中鑲嵌的寶石更不可能還在,是以這九條龍,皆成了瞎龍。

紀若塵在殿門處立了片刻,才入殿登台,俯身將龍椅扶起,慢慢坐了上去。太極殿中雖已破敗不堪,但人間帝王威嚴尚有三分在,他舉目所及之處,莫不透著隱隱威嚴。遙想明皇曾在這殿上笑談風月,指點江山,不過數日辰光,這裡竟已如此破敗,可見得世間事,人禍甚於天災。

紀若塵在龍椅上坐定剎那,千名妖卒已將大明宮各門守了個水泄不通,再不許任何人進入。宮中原來的宮人內侍、未及逃跑的皇親國戚早被紀若塵威嚴逐出宮外,被紀軍一一拿下。此時此刻,偌大的大明宮內,便只有紀若塵一人,踞至尊之位,吸九五之氣,浩然大勢,綿綿而生。

除了千名守護軍士外,五萬妖卒便自行其是,分別把守城牆四門,各處要衝,其餘的散入民家歇息。此時還留在長安的百姓皆是平民,無親可依,無友可靠,在刀斧拍門下,他們只得戰戰兢兢地打開家門,將北軍兵將迎入家中。好在這些軍爺雖然一個個生得凶神惡煞,除了飯量大了些,倒還沒其他的惡習。自家的閨女媳婦,就是生得清秀了些,這些軍爺們也視而不見,一個個吃過飯後倒頭便睡。

在長安城中十餘萬百姓戰戰兢兢中,原本天昏地暗、不見星月的異常天象漸漸消隱,後半夜終見鉛灰色天幕重開,半彎殘月無精打采地高掛夜空,驚擾了整天的西京終於平靜地睡去。

明皇被外面的喧嘩聲驚醒時,張眼處是黑沉沉一片,似乎仍是中夜。明皇雙眼眼皮重如綴鉛,又想昏昏睡去。然而外面隱約傳來的兵戈相擊聲恰如一盆冰水當頭淋下,驚得他全身白肉一顫,登時翻身坐起!可是這麼一動,明皇立時全身酸痛,每塊筋肉都在打著轉,他禁不得一聲叫,重又躺倒。

他畢竟年紀大了,自潼關陷落便沒有一日安寧,白天登殿議事,免不得驚怒交加,生些閑氣,夜晚老人本就睡得輕,這些天來更是無一日好眠。倉皇出京舟車勞頓不說,還受了不小驚嚇,此時睡沉了實是身體疲乏再也堅持不住,不料忽被驚醒,便有些吃不住力了。

旁邊一雙豐腴白皙的手伸來,恰好扶住了明皇的頭,令他不致撞在床頭。明皇身子沉重,這麼一摔,有了墊底的,雖然自己是無事,卻將這雙玉手重重地撞向床頭。身邊隱隱傳來聲輕哼,明皇這才算完全醒了。他忙撐起自己身子,將這雙玉手捧在眼前,借著房內暗淡光芒,依稀看到玉手手背上已有了幾片青紫。明皇痛惜地心尖都顫了,將這雙手仔細捧在手心,連連呵著氣。

身旁楊妃柔聲道:「陛下顧惜自己身子要緊,不用管我。」

明皇更加心痛了,放眼四顧,所見儘是陰暗寒酸,不覺眼睛有些發酸,險些落下淚來,嘆道:「都是朕識人不明,沒有看破安祿山那胡兒的狼子野心,才淪落至此,還連累了太真跟著我受苦,讓朕於心何忍!」

楊妃溫柔笑道:「陛下是真龍天子,何須擔心小小反賊?時機到了,宵小自然授首。莫說此刻只是小小磨難,就算前途儘是刀山火海,玉環也會永世相陪。」

明皇心下更是欷歔,握著她的雙手,一時竟然說不出話來。

明皇此刻身處之地,不過是個小小廟宇,供了個山神土地之類的。小廟無甚香火,頗顯破敗。這間正殿還是禁軍兵卒們昨晚臨時收拾出來的。將從宮中匆忙間帶出來的幾桌錦褥絲被鋪在香案上,權作龍床。昨晚人困馬乏,幾個內侍收拾得也不是十分仔細,就連房樑上的蛛網也忘記了打掃。

不過明皇正心思澎湃,這裡越是破敗,越顯他與楊妃患難情思之堅。

殿外吵鬧聲突然大了起來,聽得分明有好多人正分作兩邊,激烈爭吵,更有許多人在旁鼓噪不休。又聽刀劍敲擊盾牌聲響個不休,顯是禁軍軍士鬧起來了。

明皇驚出一身冷汗,恍惚間覺得定是紀若塵妖軍追上來了,急忙坐起披衣。楊玉環也跟著下床,略略整理了一番儀容。

此時傳來數聲敲門聲,門外傳來高力士略顯張皇的聲音:「陛下,起身了沒有?」

高力士自明皇二十九時起就追隨左右,至今已有三十年。高力士處事沉穩,顧全大局,再危難的事都能處理得四平八穩,因此才得了明皇多年寵信,獨掌內宮大權數十年。明皇平生也沒見過幾次高力士真正驚慌失措的模樣,這次只聽聲音,也知高力士有些失了方寸,不消說,事情必是十萬火急。

在楊妃的幫助下,明皇飛快地結好衣袍,先端然坐定,輕輕清清嗓子,籠在袖中的手握緊一塊溫玉,方才緩緩地道:「力士啊,進來吧。不過這天色還早著呢,什麼事這麼急啊?」

殿門剛打開一道細縫,高力士就閃身進來,然後小心翼翼地將殿門掩好。借著那短短功夫,明皇已瞥見殿門外儘是內侍和侍衛的背影,擠得密密麻麻地,將小廟團團護衛起來。

明皇袖中的手一下子抓緊了溫玉,直捏得指節生疼也不覺得。看外面那架勢,正與內侍和侍衛對峙的是何人,不問可知。不過只要不是北軍妖卒,明皇的心悄悄地放下了一小半。

「陛下……」高力士顯得極是為難,幾次欲言又止,不知如何開口。

明皇好歹年輕時也算個明君,治國平天下很有幾下散手不說,囚禁父皇,斬殺皇姑這些血腥事也干過不少。眼下危難當頭,倒令他找回三分年輕時的霸氣,當下雙目一瞪,冷笑道:「陳玄禮是不是想造反了?」

高力士全身一震,低頭回道:「陳大將軍對陛下是忠心耿耿,毋庸置疑。不過……」

明皇一揮手,道:「有事但說無妨。」

高力士目光只盯著腳尖前三寸之地,字斟句酌地道:「今晨起來,禁軍士卒都不肯再走了,說是要……清君側,誅國忠。」

「果然是禁軍!」明皇重重一拍床頭,喝道:「若不是有人從中挑撥離間,這些大兵哪裡想得出什麼清君側,誅國忠來!只怕想清君側的不是禁軍士卒,而是楊玄禮吧!」

「這個……楊大將軍的確也說過要清君側,誅國忠。」高力士額上已隱約見汗,續道:「不過據老奴所知,的確是禁軍士卒鼓噪在先,玄禮公彈壓不住,如此做也是迫不得已。」

明皇眼角余光中,見到了楊妃略顯蒼白的面色,於是哼了一聲,冷笑道:「好一個迫不得已!他推得倒是一乾二淨!哼,清君側,誅國忠。朕看他不止是想誅國忠,是想連朕也給清了吧?想殺國忠,你去告訴陳玄禮,先把聯給殺了吧!」

見明皇動怒,高力士頭垂得更低了,連身體都彎了下去,不住稱罪。此刻雖是寒冬,可是他身上汗水連棉袍都浸得透了。然而未等明皇怒意稍歇,高力士就硬著頭皮奏道:「陛下,恕老奴直言,今日晨起時分,嘩變的禁軍士卒就已……就已將相國殺了!」

明皇面上怒容登時凝住,整個人若泥塑木雕,再也不動。那塊時時把玩的溫玉悄然自袖中滑出,掉落在青磚地上,啪的碎成七八塊。

被玉碎聲驚得一下,明皇面上才浮起點血色,旋即又褪得乾乾淨淨。他顫顫巍巍地站起,道:「這……這如何是好?力士,他們果然……果然殺了國忠?陳玄禮他……還想弒君不成?」

高力士輕輕三擊掌,殿門又開了一線,一個面目清秀、精明能幹的內侍疾步走進,先將殿門在身後小心關好,才跪在起上,將懷中木匣高高舉過頭頂。

明皇依稀記得這內侍名叫李輔國,因為頗為得心,因此賞了給太子李亨隨身伺候的。李輔國手中木匣雖未打開,但濃濃的血腥氣已散了出來,刺得明皇胸口陣陣煩悶,險些嘔了出來。他一手扶著胸口,另一手顫抖著指向木匣,口唇張合,可是一口痰堵在喉頭,卻說不出話來。

楊玉環雖已泫然欲滴,仍急忙站起,輕輕替明皇拍著後背。高力士隨侍明皇三十年,自然明白聖意,抖了幾抖,將長袖抖起,伸出雙手,輕輕揭開木匣匣蓋。

匣中盛著一顆披頭散髮人頭,雙目大張,面上儘是驚恐萬狀。不是楊國忠,卻又是誰?

明皇胸口腥氣猛然上涌,哈的一聲吐出口血痰,氣息順了,登覺全身無力,軟軟跌坐在床上,揮手道:「蓋起來,蓋起來!」

高力士蓋好木匣,李輔國便捧著木匣退出殿外。殿門開閉之間,明皇分明看見外面刀劍林立,不覺又出了一身汗。

明皇喘了一會兒氣,方有了點力氣,道:「力士,他們說的是清君側,誅國忠。現下國忠已死,這些軍士怎的還圍了朕不放?」

「這個……」高力士顯得極是為難,跪伏在地,完全不敢抬頭,吞吞吐吐地道:「禁軍說,相國乃是外戚。殺了國忠,那個……貴妃也是留不得的。如若不答應,他們就要……就要……」

明皇顫聲道:「就要弒君?」

高力士只是磕頭,給他來了個默認。

「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明皇最後一絲氣力也失,只喃喃地道。

楊玉環幽幽一嘆,道:「妾身本是蒲柳之姿,卻得陛下多年恩寵,人生如此,復又何求?今日臣妾若能以一身換得陛下聖安,心愿已足。唯願來生,再得相伴。」

說罷,她盈盈跪倒,向明皇拜了三拜,再起身向高力士道:「還需公公相助。」

高力士始終垂頭,輕聲道:「娘娘如有吩咐,老奴莫敢不從。」

楊玉環一咬牙,拉開殿門,步出殿外。高力士小步疾趨,緊隨而去。荒涼破敗殿中,就此只剩了明皇一個。他早淚流滿面,手伸向楊妃背影,似是要將她喚回來,可是從始至終,一個字都未能出口。

楊妃昂首出殿,一雙鳳目左右掃過,廟外本是鼓噪不休的千餘名禁軍士卒登時鴉雀無聲。千對目光,剎那間全落在她那淚痕隱現、凄婉無雙的臉上。

似乎瞬間,天色也暗了幾分。

楊玉環看過千名禁軍,最後望定龍虎大將軍楊玄禮,輕聲道:「玉環今日就死,並無怨言。只是不知玄禮公可否看在陛下面上,給玉環留個全屍?」

楊玄禮見她和高力士這般出殿,自是知道先前的謀划有了預想的結果,但未料這深宮弱女竟是腳步不亂,聲音鎮定,在楊玉環瑩瑩眼波注視下,竟是不由自主移開了眼睛,退後一步,沉聲道:「這點小事玄禮還可辦到。」

楊玉環點了點頭,輕嘆一聲,便向東側偏殿行去。她艷名曾冠天下,這十餘步行來,亦是端莊凄婉,恰若海棠經霜,梨花帶雨。前路上的禁軍士卒,均自行退後,給她讓了條路出來。這些士卒本是恨不能生啖楊妃血肉,可是真見到這個玉人引頸就死時,他們卻忽然發覺,竟再也恨不起她來。

楊玉環入偏殿後,高力士也跟了進來,將殿門仔細掩好。楊玉環一邊慢慢將頭上金釵解下,青絲散開,一邊道:「有勞公公準備了。」

高力士應了一聲,尋個凳子,登了上去,將三尺白綾搭在樑上,結了個死結。然後下來,仔仔細細地將凳子擦得乾乾淨淨,就侍立一旁,默不作聲。

玉環跪坐於地,將身上明皇所賜佩玉、發鈿一一,最後玉手摸到那支頂端四蝶紛飛,下垂琳琅珠玉串飾的紫磨金步搖,不由停了一刻,方才取下來與其他飾物擺在一起。她解去沉重的外氅,只著純白素衣,在高力士攙扶下,登上木凳,將一顆臻首探入白綾,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幽幽地道:「原來,這就是帝王之情呀……」

高力士始終低頭垂目,也不知是否聽到了。

咣當一聲,木凳翻側,滾了幾滾,撞到了殿角的牆壁,這才停下。

飄飄蕩蕩之際,她只覺得自己身體越來越輕,眼前也漸漸模糊,有如緩緩沒入華清池中溫泉滑水般,此乃魂魄即將體外的先兆。楊玉環確是毫不慌張,她早有定計,抱元守識,任頂心處玄竅徐徐打開。一縷靈氣飄蕩而出,倏忽間投向遠方,而三魂七魄也隨之而動,向頂心弦竅處行去,欲隨那縷靈氣體外而出,還歸靈墟。

楊玉環身懷道行,豈同常人?禁軍騷動、國忠伏誅時,她早一一聽在耳中。只是大勢已至此,非一人之力可挽回。接下來禁軍將矛頭指向她也是意料中事,於情於理,均是要斬草除根的。她思前想後已有決定,如若現出本身殺了這些武夫,又於事何補?

時至今日,她已有些心灰意冷,不若就此拋卻這具皮囊,將魂識回歸靈墟,再和本師徐圖後計。只要魂魄安然脫走,以靈墟的洞天傳承秘法,再尋一具好皮囊,復生也好,轉世也罷,都不是太難之事。

然而那縷魂魂魄一到頂心弦竅,如同撞上厚重牆壁,竟然悉數彈了回來!楊玉環吃了一驚,再次催運魂魄,卻仍在大開著的頂心弦竅住彈回!此刻她的本體已氣息息奄奄,不過仍是心識守一併不慌張,依師門秘法連開眉心、下頜、後腦、檀中、丹田、會陰、足心諸道玄竅,一一試過。可是她全身上下就如同被裹上一層無形桎梏,任魂魄如何輾轉衝突,就是不能脫出這副皮囊!

此時楊玉環方才開始駭然,她體內元氣迅速消散,魂魄也越來越是無力,然而靈覺神識卻較以往成倍地清晰起來,也就覺察到項中白綾上那隱隱約約、蒼蒼茫茫的一點天地靈氣。這點靈氣若有還無,更難得的是與天地實為一體,任你道行通天,若非有心察探,也休想能夠發覺這條白綾的與眾不同之處。然而被這白綾套上,綾中氣息即刻與她本身真元融為一體,不光鎖住她全身上下玄竅,還鎮鎖住她體內殘餘真元,令得她全身乏力,直比一個普通弱女子還要不如。如此一來,她一縷魂識便要被封在這具皮囊之內,俱化塵土。

於這迴光返照的剎那,楊玉環心頭忽然一片明亮,她用盡餘力,竭力叫道:「原來……是你……」

高力士終於抬起頭來,道:「娘娘休怪,老奴三十年前,已入了道德門牆。」

楊玉環本體已到生死極限,本能地開始最後的掙扎,而魂魄卻沒有半絲脫體跡象,她心知大勢已去恨道:「你瞞得真好。竟然……沒有半點道行……」

高力士嘆道:「老奴若非對修道一竅不通,又怎能瞞得過娘娘法眼?帝王家雖然無情,可娘娘也算是性情中人,既然已對陛下許了以死相報,怎好僅留個皮囊在此?老奴擅自做主,幫一幫娘娘。您……安心上路吧!」

楊玉環櫻唇開合,似還想說什麼,卻再也提不上氣息來,滿頭青絲,漸漸垂寂。

山神廟正殿中,明皇獃獃坐著,目光游移不定,也不知在這破敗的小廟中看些什麼。當目光落至腳前青磚地時,明皇忽然宛如回了魂般,大叫一聲,站起身來!

那片青磚地上其實除了數點水漬,再無其他。可明皇分明記得,片刻前楊妃方在這裡跪過,那數點水潰,除卻了她的臨別清淚,能是何物?

明皇踉蹌奔向殿門,叫道:「人呢?來人呀!力士,力士?」

明皇用儘力氣,一把拉開殿門,恰見高力士疾步趕來,剛好奔到門口,見到明皇忽然出殿,趕緊跪下。

明皇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竟一把拎起了高力士,道:「朕的玉環在哪裡?快帶朕去見她,朕要與她同生共死!哪個想殺她的,連朕一起殺了便是!」

旁邊的龍虎大將軍楊玄禮聽了,面色陣青陣白,悄悄退了下去。

高力士苦笑道:「陛下,娘娘她……已經葬了。」

明皇胸口如被大鎚猛擊,面上血色盡去。他順著高力士的目光望去,卻只見到東首那座已經坍塌的偏殿。

想必那一縷芳魂,正在這斷壁殘垣下,宛轉低吟。

明皇鬚髮盡白,形容枯槁,剎那間若老了十歲。許久,他方揮了揮手,也不回殿,也不乘車,獨自向西蹣跚行去。高力士急忙跟上扶好,卻不敢勸明皇披衣登車。楊玄禮並皇親國戚、文武百官,也不敢登車騎馬,俱都跟在後面步行。千名禁軍,紛紛收拾營帳輜重,護駕西去,再也無人喧嘩。

晝去夜來,馬嵬坡上,千樹萬樹梨花忽然一夕花開,漫山遍野,盡作搞素。更有風吹殘花無數,恰如雪落霜飛、星墜勝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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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緣(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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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7章 上窮碧落下黃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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